在考古發(fā)掘報告中,經(jīng)常有這樣的描述:某個地方的一位或一群村民們,或在地里日常勞作時,或在山上采石時,或在自家院子里打井取水時,忽然看到泥土里有一個閃著微光的物件,忽然鏟到了一塊不尋常的石頭,忽然挖出了大堆陶片。于是,未央宮里的竹節(jié)熏爐被發(fā)現(xiàn)了,馬王堆漢墓被發(fā)現(xiàn)了,秦始皇兵馬俑被發(fā)現(xiàn)了。歷史就這樣劈面而來,一個重大的考古事件選擇了某個人,躲也躲不過去。而我每當聽說這樣動人的奇遇,總是心生羨慕,很希望自己也能是一位發(fā)現(xiàn)了什么的村民。比如,那位河北磁縣的村民,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天,他拿著一把普通的鋤頭鋤地時,神奇地鋤到了茹茹公主墓的墓頂。
茹茹公主墓雖早已被盜過,那一次仍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早聽說它們被放在邯鄲博物館展出,并且展廳里還復原了墓葬的樣貌,心里一直想去看。有一回,恰逢去正定參加活動,結(jié)束后直奔邯鄲,到了博物館,才發(fā)現(xiàn)展覽不在。問工作人員,說以前只是借展,現(xiàn)已交還給磁縣。我又向磁縣相關(guān)單位打電話咨詢,接電話的人也語焉不詳。邯鄲有一位接待我的李姐姐,見我失望,立即就要開車帶我去磁縣實地尋訪,可我的心思隨即就淡下來了,沒有再執(zhí)著此事。后來的事情也更能證實,人與人,人與物,能否見面,皆是因緣。有一年我曾專程去看滿城漢墓,竇綰墓出土的長信宮燈是絕世國寶,存放于河北博物院,墓里原先的位置上擺放了一個替身。我看了替身后,很希望今后能去看看真身。隔了兩年,終于有機會去河北博物院時,它卻出差到國家博物館參加亞洲文明展了。面對它的另外一個替身,我只能深深嘆惜這樣的擦肩。不過也正是那一次,在河北博物院的北朝壁畫廳里,意外看到了茹茹公主墓的壁畫,雖然也是臨摹的替身,但是對剛與長信宮燈生生錯過的我,對早以為和茹茹公主再無機緣的我,著實是一個很好的安慰。
由于茹茹公主墓曾被盜墓者縱火焚燒過,摹本上顯示一些局部已漫漶不清,觀其神韻依舊能想見原物的風貌。神獸熾烈活潑,人物生動如真。畫師所用顏色并不繁瑣,只以紅、白、綠為主,搭配出來也能極顯富麗。墓道與甬道的墻壁上,繪有方相氏、青龍、白虎、朱雀、羽人,它們負責守護墓主的安穩(wěn),亦有祥瑞之意。這些都是漢代以來墓葬中常見的題材,但一代有一代的畫風,形態(tài)要比漢代石刻上的更威武張揚。除了神界的護衛(wèi)者,壁畫上還繪有儀仗隊列,侍衛(wèi)們身著紅色或白色衣衫,那衣衫有寬袖的,也有窄袖的。頭上有的戴平巾幘,有的扎巾。身體姿態(tài)不一,有人握戟站立,有人擁盾端坐,個個都生得闊臉圓目高鼻,神態(tài)肅穆莊嚴。
在墓室的北壁,是一幅地位重要的侍奉圖,重要是因為主人出現(xiàn)在了上面。畫上共有七個女子,兩邊各三個,手里分別拿著華蓋、團扇、杯盞等物,皆是頭梳雙丫髻,長眉杏眼直鼻,唇形豐滿。唯有中間那位,樣子與眾人不同。她頭戴峨冠,手持笏板,五官略平,眉毛較短,眼睛細長,眉眼之間距離很近,相貌明顯具有異族人的特征。她應該就是茹茹公主,幼年從塞外嫁到中原,十三歲時染病死去。畫中她的六個侍女都顯得很不快樂,站在右邊的三個面色尤其悒郁,她的臉上則無哀無樂,淡然平和,似乎對自己的命運并沒有什么感慨。
我在這幅壁畫前凝視許久,幾近恍惚。它就像一張奇妙的照片,來自黃泉之下幽冥之中,向觀看的人傳遞著古老又憂傷的訊息。
起初,我是在一篇論魏晉南北朝時期墓葬形制的文章中得知茹茹公主的。茹茹,這兩個字疊在一起,樣子好看,念起來含有可愛的氣息,人若如其名,應是一個俏麗的女子,再加上“公主”這么一個華麗的后綴,又讓人生出一些深宮重闈之中恩怨情仇的浮想。還有,她在死去千年后又由古墓里出土,被世人所識,這更添了幾分詭異的色彩。種種元素合在一起,使我對她產(chǎn)生了莫大的好奇,連忙去查閱資料,想知道這位神秘公主到底是誰,她的平生又有著怎樣的一番閱歷。
原來,茹茹并不是公主的名字,她的命運的確不同常人,但也沒經(jīng)歷過什么蕩氣回腸的愛恨故事。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是一個極其混亂的時代,北朝的北魏滅亡后,分成東魏與西魏兩個政權(quán),茹茹公主就出生在這個時期的北方柔然部落,她的祖父是阿那壞可汗。關(guān)于柔然,史書中曾稱其為“蠕蠕”?!侗笔贰H淙鋫鳌分杏涊d:“太武帝以其無知,狀類于蟲,故改其號為蠕蠕?!比崛粸榱烁淖冞@個充滿侮辱意味的名稱,自己想出了“茹茹”這個譯法,所以茹茹其實是國號。在她的墓中出土了一盒墓志,志蓋上刻的是“魏開府儀同長廣郡開國高公妻茹茹公主閭氏銘”。她本姓郁久閭,簡稱閭,名字叫叱地連,號鄰和。這個封號賦予了她偉大而沉重的使命,她生命之意義即是促成四鄰睦和。隨著柔然國勢的強大,東魏和西魏爭相與其聯(lián)姻,欲借柔然之力來牽制對方的政權(quán)。古代女子能為政治效的力,就是和親。除了叱地連,還有兩位茹茹公主也與中原和過親,分別是她的兩個姑姑——阿那壞的長女和次女。長公主十四歲時嫁給了西魏皇帝魏文帝,兩年后難產(chǎn)死去。二公主嫁給了東魏丞相高歡,也就是叱地連的公公,一年后,高歡去世,按照柔然的習俗,她又嫁給了高歡的大兒子高澄,在生下一個女兒之后病死,年僅十八歲。
出生在草原的女孩,自小騎馬射箭,天性熱愛自由,無奈身為公主,難有自由意志。為了國家的利益,須委身于一樁政治婚姻,嫁了比自己大數(shù)十歲的異族男子,語言不通,文化殊異,哪里有什么恩愛情好。為兩國關(guān)系的穩(wěn)固,她們需盡快生育后代,可是家鄉(xiāng)迢遙,沒有親人來關(guān)照,還要應付身邊各種爭斗,提防意想不到的危險與陰謀。兩位公主均在妙年之時倏然而滅,病起未必不是緣于心力用盡。
再說回叱地連——還是稱她為茹茹公主吧,我更喜歡這個稱呼。公元542年,她奉祖父之命出嫁,丈夫是高歡的第九個兒子高湛。彼時,她五歲,他八歲。
公元550年,高歡的次子高洋廢了東魏孝靜帝,建立北齊,追其父高歡為神武帝,高湛后來成為北齊的第四位皇帝,史稱武成帝,史書中說他生得“儀表瑰杰,神武尤所鐘愛”。關(guān)于他和茹茹公主的婚事,《北史.齊本紀》描述:"神武方招懷荒遠,乃為帝娉蠕蠕太子庵羅辰女,號鄰和公主。帝時年八歲,冠服端嚴,神情閑遠,華戎嘆異?!卑藲q的高湛在婚禮上舉止成熟淡定,儼然大人模樣,參加這場跨國政治婚姻的賓客有中原人也有胡人,大家皆被他的風度折服。作為“招懷荒遠”的政治工具,這可能是茹茹公主在史書中唯一的一次被提及。她的故事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還有一些后續(xù)。
無從得知兩個孩童的婚姻生活,或許因為年紀還小,茹茹公主比兩個姑姑幸運一些,暫且不用背負生育的責任。而在成年之前死去,依著之后歷史的發(fā)展來看,反倒因此少了多少劫難,因為她那位曾經(jīng)讓人敬愛的小丈夫,長成了一個荒淫暴烈的君王。高湛在位期間,雖是“風度高爽,經(jīng)算弘長。文武之官,俱盡謀力,有帝王之量矣”。同時卻又“愛狎庸豎,委以朝權(quán);帷薄之間,淫侈過度”。他心狠手辣,全無人倫,陷害兄弟,霸占皇嫂,虐殺親侄。他耽于享樂,在對朝政徹底厭倦后,將皇位讓給兒子高緯,自己不分日夜縱情酒色,壽命到三十二歲止。
如此想來,茹茹公主即使活著,與高湛在一起,未必會得到善待,未必會有善終。倒是高湛后來立的皇后胡氏,一向以作風奔放著稱,很適應當時的宮廷風氣。在北齊滅亡,丈夫和兒子都死了之后,胡皇后與兒媳一起在長安城里開了一家妓院,自己既當老板又當員工,稱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茹茹公主死時,東魏為了安撫柔然,體現(xiàn)對她的痛惜,決定厚葬于她。她墓中的壁畫,前面已經(jīng)說過,堪稱南北朝壁畫的代表作。她墓里的陶俑,更是蔚為壯觀。先秦時期多用奴仆陪葬,俑的出現(xiàn),代替了殘忍的人殉制度,可謂是一項溫情的發(fā)明。不過孔子對此依然不滿,批評“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他心地柔慈,認為俑太像真人,還是不忍用來殉葬。但沒有人理會他的話,陶俑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都是墓室中重要的隨葬品,其功能是供主人在另一空間驅(qū)使。所以俑雖是泥塑凡胎,卻被認為能具備靈性,待葬禮畢,墓門合,便會齊齊復活,恭順地侍奉主人生活起居。在茹茹公主墓里共出土了一千零六十四個彩陶俑,類別詳盡,各司其職。動物俑里有鎮(zhèn)墓獸、牛、羊、豬、狗、雞、馬、驢、駱駝,驢和駱駝身上還馱著行李褡褳,掛著酒瓶、野兔、獸腿之類的物品,極富生活氣息。人物俑里有威風凜然的按盾武士俑、甲騎具裝俑、負箭簸俑、侍衛(wèi)騎俑,也有展現(xiàn)歲月靜好的伎樂俑、奴仆俑等,每一個都姿態(tài)勻稱,神形俱備。其中有兩個特別生動的,一個是頭梳雙髻神情活潑的小丫頭,一手藏于寬袖中,抬在胸前,另一只垂下的手里提著一只靴子,樣式像極了現(xiàn)在的雪地靴,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主人茹茹公主的,又為什么只有一只,令人費解;另一個是挽著高髻的中年女子,蹲在地上,雙手持一只簸箕,正在揚物,和善的圓臉上帶著質(zhì)樸的微笑。簸箕是我小時候常見的生活用品,看到東魏時的人就在使用,真有一種歲月綿長生生不息的親切感。此外,還出土了陶井、陶磨、陶灶、陶倉、陶臼、陶編鐘、陶廁,以及碗、罐、勺、杯這些模型器具。古代人注重葬儀,竭盡所能做到荀子所說的“大象其生以送其死”,模仿活著時候的樣子來安葬死者,皆因心里的信仰死亡不是終結(jié),相反是新世界的啟始。由此,墓室里的日常用度,一應俱全,務必使每一天都過得如生前一樣。
她墓里五十二件金器中的兩枚拜占庭金幣,應是陪嫁之物,也是東魏時期雄踞北方草原的柔然與西方貿(mào)易連接的證明。一枚是東羅馬阿那斯塔一世皇帝時所鑄,正面有半身皇帝像,頭戴皇冠頭盔,身披戰(zhàn)袍鎧甲,右手持標槍,左手持盾,背面是勝利女神像,右手持長柄十字架,左手持盾,頭部與十字架之間有一顆八芒星。另一枚是查士丁一世皇帝執(zhí)政時所鑄,正面是其胸像,背面是天使立像。兩枚金幣四周都刻有羅馬銘文。茹茹公主生活的年代與金幣鑄造年代差距不過二三十年,可見當時絲路交通已十分暢達。
還有她的墓志銘,字體舒暢流麗,被印成字帖,成為魏碑書法臨摹的范本。至于內(nèi)容,古代墓志文大多都是錦繡文章,她這篇寫得盡管也是優(yōu)美典雅,字句端正,我卻總覺得缺少了一點真情。其中有一段寫她的品德:公主體弈葉之休征,稟中和之淑氣,光儀婉婚,性識閑敏,四德純備,六行聿修,聲穆閨闈,譽流邦族。若其尊重師傅,訪問詩史。先人后已,履信思順。庶以為???,眾媛之所儀形?!蔽抑婪Q頌是文體所需,不過這些閃著高光的詞語,如何能夠準確描畫那個五歲時遠嫁的女孩。這篇悼文讀下來,總讓人想到她死在了與她并不親的夫家,并沒有貼心貼肺的人為她悲傷。
遙想昔日,從塞外草原出發(fā),帶著一隊車馬駱駝,一路跋山涉水的女孩,在漫長路途中,她一定是哭了的。她的小手里握著兩枚黃澄澄的金幣,那是所有嫁妝里她最喜歡的物件,也許是臨行前母親所贈,當作一個念想,日后看著它們,會憶起柔然的草原和親人的懷抱。她是否知道,此一去,再無歸期。漸漸地,空氣溫柔起來,景色越來越清秀,東魏的別都晉陽到了。她不會知道,生命的句點潛伏在八年之后,時辰到時,她將同兩個姑姑一樣死在這眼前的異鄉(xiāng)。這一趟生命之旅,似夢似煙,來得可值得可是生在這樣的朝代,家族女子的宿命已被注定,除了迎上去,又能怎樣她睡在距離家鄉(xiāng)萬里之遙的地下,死亡反倒讓她獲得了榮耀與安寧。某年某日,曾有盜墓者前來造訪,無法想象他們拿走了些什么,因為留下的尚且如此貴重。在那把鋤頭將天光徹底喚醒之前,她握著兩枚溫熱的金幣,在長夜中繼續(xù)沉睡。
茹茹公主死去的五十年后,公元608年,京兆長安縣的萬善尼寺內(nèi),一位傷心的婦人埋葬了她的外孫女。女孩名叫李靜訓,時年九歲。此時,歷史已進入隋朝。
知道李靜訓,是第一次去國家博物館看展時。那天,在門前排了長龍般的隊伍,才邁進闊大的廳堂。古代中國陳列展是國博的常設展覽,兩千多件類別各異的文物,顯盡百工之巧,看過一回便像讀了一部以物代字的古代史。由新舊石器時代漸次往后走來,眼中的器物也從樸拙天真慢慢變得精雕細鑿。它們大多都曾在紅塵里與黃泉下輾轉(zhuǎn),都有一個輝煌的身世,如今,像滄桑歷遍的老人,博物館是其最后的安養(yǎng)所。行走在它們之間,也仿如被擱置在了時光的深遠之境,身上的塵世氣息在慢慢收斂,心里變得很靜很定。
上萬年的歷史羅陳面前,若是腳下倉促些,一眼不及恐怕就會漏掉幾百年。幸好,我沒有錯過與那條項鏈的照面。那是在隋代文物展廳里,女孩陪葬的金項鏈垂在潔白的展柜中,同它擺在一起的,還有一只金杯和一對小小的鑲綠松石的金手鐲。
下方的說明牌上寫著:
嵌珍珠寶石金項鏈,手鐲,高足金杯隋,大業(yè)四年(公元608年)
1957年陜西西安李靜訓墓出土
項鏈自然是三件金器中的主角,我停駐目光,細細端量。它的鏈身由小金球組成,每個金球表面各鑲嵌著數(shù)顆小珍珠,項鏈頂端搭扣處嵌了一顆圓形的青金石,青金石面上凹雕了一只大角鹿。下端中間嵌一粒碩大鮮紅的紅寶石,寶石四周有一圈小珍珠,左右兩側(cè)各有一金飾,里面各嵌一顆藍珠,再左右兩側(cè)又各有一圓形金飾,里面四周各鑲嵌一圈小珍珠,中間是藍珠。項鏈最下端的項墜是一顆橢圓形的火蛋白石。
這條具有異域風格的項鏈,工藝繁復,營造華美,產(chǎn)地據(jù)說是阿富汗或巴基斯坦。向來奢華容易流俗,它經(jīng)過年份的沉淀,卻愈發(fā)顯得典麗,任何女子看了都會驚羨不已。
每次參觀博物館,我對首飾類的文物是最有興趣的。我會想到某種首飾曾是古代某位女子的心愛之物,見證和陪伴過她生命中的重要時刻,所以遇到了不光要細賞,還要探明它的身世。比起青銅禮器所陪葬的王侯將相們,我更想知曉這一釵一佩的主人是誰。那么,李靜訓,她是誰?如此絕美的項鏈,會不會是愛人所贈?我心里幾乎已經(jīng)有了一個凄婉的故事。我又想錯了,我沒想到,這又是一個早夭的女孩。
后來,在西安碑林博物館里,我見到了李靜訓的石棺。它陳列在展廳一角,小巧別致,看上去像一座袖珍宮殿。樣式采用了殿堂式建筑,棺蓋是由一塊整石雕成的歇山式屋頂,正中間刻了一只寶瓶,四周是浮雕的筒瓦與蓮花紋瓦當。棺壁兩面均刻有兩扇門,其中一面門上雕有數(shù)顆門釘,兩個侍女分別立于門旁,另一面門旁則是兩個相對站立的男侍。兩面門兩側(cè)刻有直欞窗,窗下有青龍和朱雀。四周的柱子和墻上都裝飾著花草云紋的圖案。
這是外祖母為她精心打造的冥界居所,不僅要使它溫暖芬芳,還要安全不容侵犯。因此,制棺的石匠奉命加上了兩道咒符,在棺蓋上的一塊筒瓦上面,刻下了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一“開者即死”,石棺出土時外面還套有一具石槨,槨蓋由石板組成,在其中的一塊石板上刻著同樣的四個字。
埃及一位年輕法老的墓中也有類似的詛咒:“誰擾亂法老的寧靜,死神之翼就會降臨到他的頭上。”詛咒原本是對盜墓者無力的威脅,但是一千多年來,李靜訓的墓果然未被擾亂過。直到1957年,建筑工人在此施工時發(fā)現(xiàn)了異常,經(jīng)考古隊員發(fā)掘清理后,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座保存完好且規(guī)格極高的隋代墓葬。
棺蓋打開時,小小的李靜訓,仰面躺在棺內(nèi),兩只小手抱在胸前,姿勢安靜乖巧。她的頭部有玉釵和木梳,還有一頂用細金絲編織的花冠,已散亂變形,修復之后,層層疊疊的花冠上方立著一只金蝴蝶,美輪美奐。金項鏈和金手鐲戴在她的頸上和腕上,金戒指和玉戒指也還戴在手上。只是她曾經(jīng)嬌嫩柔軟的身體,早已經(jīng)變了模樣。血肉之軀溶解風化在時空中,流光溢彩的金玉首飾配著雪白的骷髏,有種說不出的凄然。用物來妝點死亡,想令死亡變得驚艷,可惜論起天荒地老,終究是人不如物。
李靜訓的墓中也出土了墓志,墓志仿佛一張逝者的名片,上面首先介紹:“女郎諱靜訓,字小孩,陜西成紀人?!膘o訓聽起來是個成熟穩(wěn)重的名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字,居然叫“小孩”。這別出心裁的小名,我猜測是她的外祖母所取。當小孩伏在她的懷中撒嬌時,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就這么柔聲地喚著小孩,小孩,小孩。我又想起漢代江都王劉非的一個妃子,名叫淳于嬰兒。聽說劉非愛極了她,她墓中出土的“長毋相忘”銀帶鉤是二人情深的物證。小孩,嬰兒,叫起來都是嬌滴滴的,充滿憐愛的,很適合用在富貴人家的孩子身上。
李靜訓正是出身貴族之家的天之驕女。她的祖父是曾為隋文帝立下無數(shù)戰(zhàn)功的上柱國李崇,父親是光祿大夫李敏,外祖父是北周宣帝宇文戮,外祖母是皇后楊麗華,楊麗華的父親是后來的隋文帝楊堅。此般家族確實無比顯赫,顯赫的背后也往往藏著一些不堪,以及難以道出的委屈。
楊堅曾是北周的大司馬,位高權(quán)重,他的女婿宣帝一直對他心存疑忌,他便韜光養(yǎng)晦,隱而不發(fā)。宣帝荒廢朝政,沉湎酒色,只活到了二十一歲,之后七歲的靜帝即位,封楊麗華為皇太后,楊堅也被重新任用,官至丞相。古來許多開國之君,都曾是前朝權(quán)臣,楊堅的時機已成熟,遂迫使靜帝禪位給了他。父親奪了夫家的江山,建立新朝,楊麗華對此始料未及,她的榮華富貴沒變,只是身份轉(zhuǎn)換,由北周皇太后變成了隋朝樂平公主。
處境尷尬的楊麗華,對父親的這一番作為,想來是心意難平的。雖然宣帝生前荒淫,對她并無真情,連她在內(nèi)共立了五個皇后,又因?qū)顖圆粷M,時常遷怒于她,甚至逼她自盡,但從李靜訓的一段墓志“幼為外祖母周皇太后所養(yǎng),訓承長樂,獨見慈撫之恩教習深宮,彌遵柔順之德。于是攝心八解,歸依六度,戒珠共明瑪并曜,意花與香佩俱芬”中可以看出,楊麗華認定的仍是自己在夫家的周皇太后這個身份。史書上記載她“性柔婉,不妒忌",她的柔婉,不止是對身邊的人,更是對命運,柔婉其實是一種強大的隱忍。她只有一個女兒,名叫宇文娥英,李靜訓就是宇文娥英與李敏的第四個孩子,自幼隨她在宮中生活。墓志文中的八解、六度、戒珠都是佛教用語,經(jīng)過被丈夫辜負羞辱,又被父親蒙騙利用,枯寂的日子里,楊麗華除了虔誠禮佛之外,就只與外孫女相伴,她的天真爛漫,足以安慰她半生心傷。
若能一直如此過下去,人間總算還有眷戀和希望。偏偏,愈是喜愛的,愈是留不住?!凹榷彼獣兿?,英苕春落,未登弄玉之臺,便悲澤蘭之夭。大業(yè)四年六月一日,遘疾終于汾源之宮,時年九歲?!崩铎o訓染病而歿,楊麗華生命中唯一的喜悅也消散了。深宮內(nèi)苑,朝暮都是思念;日出月落,此身如露如電。“魂歸舐閣,跡異吳墳,月殿回風,霜鐘候曉。砌凝陰雪,檐悲春鳥,共知泡幻,何嗟壽夭?!北绕鹑闳愎鞯哪怪俱?,李靜訓的這篇文采更麗,心意更悲,一讀之下,低回不已。
既然縱有潑天的富貴,也換不來至愛小孩的性命,那就把富貴打點成行李,鄭重地打發(fā)她遠行。楊麗華決定舉全力來置辦這場葬禮,她的弟弟隋煬帝楊廣也送來了豐厚的賠賻。墓地位置選在北周嬪妃出家之地的萬善尼寺,每日有眾尼為女孩守護祈禱,這里離宮城又近,心理上也能覺得未曾遠離。墳墓上要修建重閣寶塔,石棺更要做得雕梁畫棟。她又在棺槨內(nèi)放置了各種金銀器具、陶瓷陶俑、瑪瑙貝殼、水晶玻璃、玉杯銅鏡、銀幣銅錢,還有絲織品、玉小刀、玉小兔、玉小魚,還在一個青釉的八系瓷罐里裝了幾枚小核桃。最后,親手為李靜訓戴上了花冠、戒指、手鐲,還有那條舉世無雙的項鏈,看著她躺在棺中,被奇珍異寶環(huán)繞著,美麗如小仙子。棺蓋慢慢合攏,熟悉的小臉消失在眼前,從此再不相見。此時此景此情,肝腸寸斷。
長安的風吹拂著灰色的老城墻,吹拂著灞橋旁離別的柳。那個叫小孩的小孩,她將永遠都是一個小孩了。
次年,楊麗華隨楊廣出巡張掖,途中病逝,臨終之前,請求楊廣將她名下食邑都轉(zhuǎn)給宇文娥英和李敏。五年后,楊廣疑心李敏謀反,將其誅殺,之后又賜外甥女宇文娥英一杯鴆酒,令她自盡。至此,曾屬于北周那個朝代的人和事全已灰飛煙滅。
江山如畫,江山亦如夢。李靜訓死后的第十一年,隋朝亡了。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這是白居易《簡簡吟》里的詩句。詩中寫的是一個名叫簡簡的女孩,善針繡,能調(diào)琴,云髻如花,衣袖飄香,氣質(zhì)殊麗,姿態(tài)非凡,不料還未成年就離開了人世。讀到這兩句時,我想起了茹茹公主和李靜訓。她們來到世界上的時間,也宛如一朵彩云輕倩飄過。兩相比較,茹茹公主尚且度過了一段看似真實的塵世生活,她去到了遠方,見到了另外一些人,在人間有過自己的地位;李靜訓未出深宮,不諳世事,一直被長輩捧在手心里愛著護著,生為金枝玉葉,奈何命若琉璃。
一個被寫入歷史的人,生前必有一番不尋常的際遇,而一個被寫入考古史的人,無論生前際遇如何,死后必定還有一番際遇。茹茹公主和李靜訓的墓葬規(guī)格都逾越了自身的等級,當時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和親人的深愛,卻因此使她們成了研究魏晉南北朝和隋朝考古時避不開的兩個名字,并將在后世的考古研究中不斷被書寫,被提及,被引用。
她二人生死的時間相隔了幾十年,彼此本來并無任何交集。然則奇妙的是,似乎任何的兩個人細細追溯起來,總能探出極其曲折幽微的關(guān)聯(lián)。公元534年,北魏分成東魏和西魏,之后,高氏和宇文氏又分別篡奪了東魏和西魏的政權(quán),各自稱帝,建立北齊和北周。北齊高家的男子,個個容貌俊美,卻一個比一個荒唐,一個比一個暴虐,也一個比一個短命。后主高緯,更是淫亂昏庸到了極致,據(jù)說他癡迷妃子馮小憐,為此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行徑。與大臣議事時,也要將她抱在膝上,又把她的身體擺在朝堂幾案上,讓眾人一同欣賞。
君王至此種境地,國運已呈末象,滅亡只在早晚之間。北齊歷經(jīng)六代皇帝,享國只二十七年。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北齊終被北周滅。茹茹公主的丈夫高湛是北齊的皇帝,高緯是高湛的兒子,而當年滅北齊的是李靜訓的曾外祖父宇文邕。這樣數(shù)算起來,是李靜訓的先祖滅了茹茹公主夫家的國。不過,這些事情與她們又有什么相干呢她們對身外的世界是無知無覺的。彼時,天下動蕩,干戈四起,隔一段時日就換一次天地。易散的不只是彩云,還有更迭頻仍的朝代,脆弱的也不只是琉璃和小女孩,亦是自以為穩(wěn)固的皇權(quán)。
兩個女孩,不同朝代,不同命運,同樣短暫的生命,又同樣在深埋黃泉下的千余年后再與嶄新的時代打了個照面。偶然間,我遇到了她們的故事,驚嘆那綺麗的陪葬和哀艷的身世,忍不住一次次從書里和博物館里對她們踮足張望?;蛟S考古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海一次發(fā)掘,都能找到歷史的印痕,每一件出土的文物,都會鉤出一段舊時逸事。如果將歷史比作一個美人,文物恰似美人頭上的珠花,二者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燕燕燕,作家,現(xiàn)居山東滕州。主要著作有《夢里燃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