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摘要】 立足于托妮 · 莫里森的長篇小說《秀拉》，對其進行主題學(xué)意義上的研究時，可以從中概括出“回歸”這一母題?！缎憷分械闹魅斯凇盎貧w”路上始終探索著黑人女性的命運、黑人民族的處境以及人類最終之歸處。他們回歸為了遠離不公、意圖施展抱負與反抗男性話語壓迫，他們回歸終為達成兩性和諧、天人合一以及在異化的艱難處境中，尋覓人類最初的清明。

【關(guān)鍵詞】 《秀拉》;回歸母題;黑人民族文化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8-0013-02

母題研究是比較文學(xué)中“主題學(xué)”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一種理論框架，它十分契合當代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妮 · 莫里森作品中豐富多元的題旨建構(gòu)。《秀拉》中各具特色的人物表現(xiàn)出了共同的“回歸”母題。他們“回歸”的原因不盡相同，“回歸”的途徑和方式各異，但都具有等待被充分挖掘的“回歸”背后的目的與意義，以及始終追尋著的“回歸”的出路與結(jié)局。

追溯“回歸”母題的源頭，從古希伯來的人類起源神話：被驅(qū)逐后的亞當和夏娃渴望回歸伊甸園開始，到古希臘史詩英雄奧德修斯歷盡千辛萬苦的十年還鄉(xiāng)路，都是人類尋求“回歸”之路的表現(xiàn)。其中，黑人民族更是一直探索著一條“回歸”路——一條從被奴役的美洲回歸故土非洲之路，回歸自由與平等之路。

就“回歸”一詞本身而言，“回歸”的含義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兩個截然相反的層次之旨意：消極的逃避與積極的探尋。消極逃避的人在書中屢見不鮮，以大部分不作為、不盡責(zé)的黑人男子為代表。在譴責(zé)他們的同時，更多《秀拉》中的主要人物深刻地意識到，人成其為人總歸不該活成在夢中都在睡覺、在睡夢中走完一生的奧勃洛摩夫;不該活成夏娃領(lǐng)養(yǎng)的那三個把自己都弄丟了的、共同套用一個模子而近乎變成了“存在”而非人的杜威，從而選擇了積極的“回歸”。

一、不公：“回歸”之因由

有史以來，備受壓迫的民族意欲站起來，大多是揭竿而起的革命之后，隨著訴求以法令明文的形式頒布而取得勝利。但反觀黑人民族，因無法變更的膚色，被冠以哪怕頒布了廢奴法案也無法洗刷的“低等”之名。水深火熱的境遇卻并未使黑人社區(qū)變得更加和諧團結(jié)，固有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男性氣質(zhì)如黑色皮膚般洗刷不得。社區(qū)甚至每個家庭都有最高權(quán)威，像上帝俯視著一切。人們司空見慣、置若罔聞、熟視無睹甚至默認接受了，沒人呼號不公，反以默然承受為一種美，幾乎也是一種德。不可不謂之污濁的現(xiàn)實糾纏著一代又一代人，在一些宣稱“種族優(yōu)先論”的外民族施加的重壓尚且無處遁逃的處境下，還只能生活在自己族人包裝粉飾安然太平的夾縫中。他們選擇回歸毋寧說就是渴望遠離這些不公，在戰(zhàn)火紛飛中、種族歧視下，尊奉吃人傳統(tǒng)的莫里森的文學(xué)世界里，哪里還能尋得一方凈地？唯有回歸。

書中大篇幅描述了對上述不公的斗爭，即施加壓迫的大多數(shù)與反抗壓迫的“個例”之間的斗爭，大都圍繞著黑人社區(qū)中的男性話語展開。男性話語重壓下茍延殘喘的不只是被傳統(tǒng)束縛在家庭中的女性，也戕害著她們在丈夫缺失的深重壓力下獨自拉扯大的孩子。而男性話語的施暴者，全然不只訴諸暴力的男性，更多甚至來自在男性話語迫害中逆來順受成長起來的女人們。秀拉那位名字有著未長成男孩之深意的外祖父“最喜歡女人，第二是喝酒，第三是打罵夏娃”，千萬個夏娃在千萬個黑人社區(qū)哭泣，千萬個成了祖父還沒真正長大的男孩揮霍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放縱的“權(quán)利”。可當年的受害者夏娃們，終于利用年齡的增長、在代際間升級的優(yōu)勢有了一番話語權(quán)時，反成為比當年的男性壓迫者更暴戾的劊子手，屠殺試圖反抗地伸出枝條、涂著本色的生命，她的外孫女秀拉就是其中之一。幾十年來，思考“娜拉走后怎樣”？同為對男性話語體系宣戰(zhàn)，秀拉選擇的方式不是出走，而是歸來。她在出走前以人們都認可的黑人女孩的成長模式長大，在歸來后才真正活成了自己，她一系列在他人眼中的瘋狂舉動：無神論的“狂妄”言辭、送“蜷縮在矮小輪椅里卻被整個社區(qū)中的人們仰視”的外祖母去養(yǎng)老院、頻頻更換男人之舉，都在繪就她向男性話語壓迫說“不”的宏偉藍圖。

二、“家鄉(xiāng)”：“回歸”之指向

回歸的終點亦是出走的起點，書中人物與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都從“家鄉(xiāng)”出發(fā)，那是母親的子宮、是地緣的親近、是對原始自然的渴望。夏娃兒子的出走在書中并未直接交代，但他的回歸卻以“單薄”的章節(jié)掀起了軒然大波?；氐郊亦l(xiāng)的李子似乎并未找到他真正的歸處，“掰彎的勺子、半夢半醒的笑、對食物喪失了的興趣”，如此種種表現(xiàn)足以證明這一點，也耗盡了母親夏娃所有的期待。盼回經(jīng)沙場的兒子，不是點士的將軍，而更像一個逃兵。退化了的感官和思維能力再無力支撐他獨立存活，甚至在夏娃的夢中，他無時無刻不想重回母親的子宮。母親最終燒死了心愛的兒子，不像為了懲罰丈夫的美狄亞，她懲罰的是自己，來換取兒子的解脫，讓他若不能活成男子漢的樣子，就最后一次以男子漢的姿態(tài)迎接死亡的洗禮。潮濕的光亮里，李子卻笑著，定是因為回到了夢寐以求的地方，受洗在母親痛苦又不得不狠下心的祝福里，進入下一個生命的輪回。

無獨有偶，夏娃的女兒最終也死于大火，不同的是，李子的火促成了他的“回歸”，而漢娜在殞身火場前早已踏上歸途。從李子重返家鄉(xiāng)開始，他就茍活于最不起眼的角落，無人注意到他為人生的最高理想，而漢娜離了男人的關(guān)注就沒法活，她將此視為自己賴以活命的資本，并化成臉上洋溢的笑意感染了秀拉。漢娜與男人約會時從未回避過女兒，這也在秀拉的小小心靈里種下了“性沒什么大不了”的種子。自此，金蘋果和海倫，原欲的美與魅，成了秀拉回歸路上的追求。古希臘的神和英雄們飛蛾般的愛欲沖動閃耀著的火，等待著秀拉義無反顧地撲來燃燒自己。秀拉離開家鄉(xiāng)十年后回歸時，無論是童年好友奈爾的丈夫，還是少女們的夢中情人杰克斯，都是她唾手可得的獵物。她是希緒弗斯的山頂，男人們滾著欲望的巨石一次次的接近又粉身碎骨地跌落，也只換得望洋興嘆，永遠無法得以攀登。

回歸后的秀拉唯一的朋友，那個因為戰(zhàn)場上子彈的暴戾而染上狂躁癥的夏德拉克，即便被整個社會視為“渣滓”也始終在探索一條回歸之路，并最終在自然中重拾了自己。讓他曾一度迷失自我的科技武器，時至今日仍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諸多戰(zhàn)場上咆哮著。它們曾標榜著人類文明進程大踏步向前邁進，卻推遲了世界和平、人類內(nèi)心安寧的夢不知多遠，這也解釋了他親近秀拉的原因。批評家們或指責(zé)秀拉自然人性的光輝蔓延到放縱的地步，可是那個度、那所謂的界限究竟在何處呢？自然的狂野與破壞力不可回避，對自然人性的追求與復(fù)歸也必是如此。

三、和諧：“回歸”之結(jié)局

看待秀拉反抗的方式，一直以來眾說紛紜。秀拉在女權(quán)主義者的贊譽中，也遭受著前所未有的質(zhì)疑。身體反抗的威力到底有多強？經(jīng)濟獨立達成前，女性為男女平權(quán)所做的努力又有幾分作用？諸如此類的問題困擾著歸途中和即將踏上歸途的人們。

身體反抗說到底是本能的反抗，回歸自然的無拘束狀態(tài)從來不是容易的。誠然，人是群居的動物，眾人擠在一起分工拾柴而有了社區(qū)、有了國家、有了民族。社會邊緣的處境好似精神的放逐，廣闊天地間沒有同伴，卻也不失為一種暢快的自由。秀拉也好，夏德拉克也罷，無論漢娜還是李子，同為社會邊緣人的他們在回歸之路上探索的都是最終的和諧，更是最初的和諧：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說到底是探索天人合一的和諧。

在一個或大或小的人類團體之外徘徊的人們，總會做出團體中的人匪夷所思、疑惑不解之舉，不得不說是他們在社會夾縫中求生思索的結(jié)果。莫里森的思索投射在筆下的人物身上，又以不同精神特質(zhì)的人、不同形式的回歸外衣下相同的內(nèi)核展示出來。社會邊緣的處境讓他們更先一步意識到，人類確有區(qū)別于萬物的獨特魅力，但與萬物合一也是人類必然的追求。

然而，天人合一的前提是人首先和諧渾融，也是秀拉的反抗最終意圖達成的目的：兩性和諧。自主又自覺地選擇一段關(guān)系的起止，獨立又有尊嚴地保持和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一樣的盡責(zé)與享受，一樣的同甘與共苦，這原本是人類關(guān)系該有的樣子。而在“底層”的底層掙扎著的女人們，除了自己唯一可以拿得動的身體武器外“再無長物”，為了采擷和諧果實的甘甜，“秀拉們”從掌握自己的身體開始不懈努力著。與此同時，這也引發(fā)了進一步的思考：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同時處在施壓與被壓迫中卻渾然不知？也許這種局面從尼采喟嘆“上帝死了”便已然開始。上帝已“死”，人獻祭的火燃燒在戰(zhàn)場，也燃燒在鄉(xiāng)村、燃燒在城鎮(zhèn)。殺戮、歧視、背叛等充斥，人異化成非人。當局時迷的人們，最后一次終于看清大都在瀕死的時刻：李子把死亡當做母親的祝福，秀拉面對死神時想著奈爾和已逝的漢娜給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小雞落水時還咯咯不停地笑著。死亡不似但丁題在地獄門口的詩句，不是墜入萬劫不復(fù)，不用捐棄一切希望換回痛苦，而是迎來新生的拯救?，F(xiàn)實中的希望若尚不能尋得，黑人社區(qū)中的人們還有希冀天堂的幸福。生生不息，則異化的軀殼總會被理性的靈魂戰(zhàn)勝。

不如歸去吧，為了遠離不公的渴望、為了施展抱負的欲求、為了在黑人社區(qū)中的男性話語壓迫下直立行走;不如歸去吧，回到母親的子宮、回到家鄉(xiāng)的市鎮(zhèn)、回歸自然的田野;他們歸去，是為了兩性和諧、天人合而為一、在異化的艱難處境中尋人最初清明完整的根?！缎憷分刑N含著深層的黑人文化基因，其中“回歸”母題背后更多的含蘊意義也尤待人們深掘，莫里森廣闊的文學(xué)空間里，也僅是掀開一角，借微光看了。不過由此可以思索古今、探尋和美、追溯內(nèi)心，也從此和莫里森一起踏上回歸之路，親歷那說不盡的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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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欣彤，黑龍江大慶人，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主要從事中西文學(xué)-詩學(xué)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