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述汗出當風*

鄒天遠，陳萌，陸瑞敏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 100029

汗出是臨床常見癥狀，汗的生成和疏布在人體的生理及病理活動中，是最容易被肉眼觀察到的指征，并且直接反映了人體津液和氣機的活動狀態(tài)。汗出當風在《黃帝內經(jīng)》與《金匱要略》中屢屢被提及，但后人對其研究較少，值得深入探究。

1 汗出當風相關內容的梳理

汗法是中醫(yī)辨證論治八法之首，其理論肇端于《黃帝內經(jīng)》［1］。在《黃帝內經(jīng)》中，有大量與汗出當風直接或間接的相關描述?！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摗酚涊d：“虛邪賊風，避之有時”，《靈樞·九宮八風》［2］亦云：“圣人避風如避矢石”。致病之“虛邪賊風”大多是氣候異常變化所產生，多發(fā)生于氣候與時令不相適應時，太過或不及均可使人發(fā)生疾病。僅在《素問》中，直接反映汗出當風致病的條文就有9條，間接論述汗出當風的條文更多。如《素問·生氣通天論》［1］言：“汗出見濕，乃生痤疿”“勞汗當風，寒薄為皶，郁乃痤”“魄汗未盡，形弱而氣爍，穴俞以閉，發(fā)為風瘧?！薄端貑枴の迮K生成》［1］言：“黃脈之至也，大而虛。有積氣在腹中，有厥氣，名曰厥疝。女子同法，得之疾使四肢，汗出當風。”《素問·八正神明論》［1］言：“虛邪者，八正之虛邪氣也；正邪者，身形若用力汗出，腠理開，逢虛風，其中人也微?！薄端貑枴く懻摗罚?］言：“此令人汗空疏，腠理開，因得秋氣；汗出遇風，及得之以浴，水氣舍于皮膚之內，與衛(wèi)氣并居?！薄跋膫诖笫?，其汗大出，腠理開發(fā)，因遇夏氣凄滄之水寒，藏于腠理皮膚之中，秋傷于風，則病成矣?！薄端貑枴わL論》［1］言：“入房汗出中風，則為內風?！薄靶癸L之狀，多汗，汗出泄衣上，口中干，上漬其風，不能勞事，身體盡痛，則寒?！币陨蠗l文所述病癥都將汗出當風作為發(fā)病的主要原因。還有一些未明確提示汗出當風是發(fā)病原因的條文，也著重強調了汗后應當注意調護，切勿當風。

《黃帝內經(jīng)》對汗出當風現(xiàn)象如此重視，是有其歷史背景的。從氣候變遷的角度來看，《黃帝內經(jīng)》的成書時期在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元年的東周秦漢時期，此時期為中國氣候變化分期的第二個溫暖期。而在寒冷期，外感病尤其是傷寒病高發(fā)，寒邪就成為首要的病因。同時，為了加以鑒別，各種外感病因也一并受到重視。每當溫暖期到來，四季溫差較小，外感病既少且輕，即便有，往往也是“勞汗當風”所致［3］。到公元300年左右的東漢末年，張仲景于此時期著成《傷寒雜病論》，而即使此時期中國氣候已經(jīng)進入第二個寒冷期，其著作對汗出當風現(xiàn)象依然有較多描述。在《金匱要略》中，雖大部分篇幅圍繞雜病的治法展開，但其中與汗出當風相關的內容亦隨處可見，并且對汗法的應用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在《金匱要略》［4］中，與汗出當風直接相關的疾病有風濕、歷節(jié)、腎著、黃汗、血痹5種。張仲景認為，風濕病的病機為“此病傷于汗出當風，或久傷取冷所致也，可與麻黃杏仁薏苡甘草湯?！倍鴼v節(jié)則為“汗出入水中，如水傷心”“盛人脈澀小，短氣，自汗出，歷節(jié)痛不可屈伸，此皆飲酒汗出當風所致?！蹦I著又有“其人身體重，腰中冷，如坐水中，形如水狀，反不渴，小便自利，飲食如故，病屬下焦，身勞汗出，衣里冷濕，久久得之，腰以下冷痛，腹重如帶五千錢?！秉S汗則是因為“以汗出入水中浴，水從汗孔入得之。”血痹之病因則為“夫尊榮人，骨弱肌膚盛，重因疲勞汗出，臥不時動搖，加被微風，遂得之”。

在人體通過各種途徑汗出時或者汗出之后“當風”或“見濕”或“入水中”，進而導致了一系列不同的癥狀，那么汗出當風是如何導致這些疾病的呢？

2 汗出當風的內涵

汗出當風顧名思義，出汗之后受風，但在《黃帝內經(jīng)》與《金匱要略》中，其風的內涵遠遠不局限于狹義的受風感寒?！饵S帝內經(jīng)》當中，“風邪”在很多時候是統(tǒng)指一切外感病邪，如《素問·上古天真論》［1］的“虛邪賊風，避之有時”和《素問·陰陽應象大論》［1］的“邪風之至，疾如風雨”，以及《靈樞·五變》的“一時遇風，同時得病，其病各異”，均是一切外感病邪的統(tǒng)稱，而非特指某一種病邪。［5］而在《金匱要略》［4］中，汗出當風之風的內涵包括“久傷取冷”“身勞汗出，衣里冷濕”“汗出入水中浴，水從汗孔入”等?？梢?，一切外感病邪，不論是否有風邪合邪，在人體汗出之時侵襲腠理均可視為汗出當風。

3 汗出當風的分類

3.1 生理性汗出時的汗出當風從汗出的機理來看，生理性汗出時的汗出當風，是在汗出時遭遇了環(huán)境的改變，將要出的汗在突然的低溫或風邪侵襲下戛然而止。如現(xiàn)代人夏天從炎熱室外直接進入空調房，或運動后未待汗止直接淋浴。此過程中人體原本為排出蓄積的熱量而致腠理疏松、玄府大開，外界風、寒、濕邪易乘虛而入。另一方面，人體在此時蓄積的陽氣無法外達，在人體陽氣蓄積于體表之腠理，鼓動汗液外出之時遇到侵襲腠理的風寒之邪。因此，汗出當風可以歸結為體內陽氣與外界陰邪發(fā)生于體表腠理的一次斗爭。外界寒邪乘虛而入的結果也因人而異，其原因為每個人身體原本的正氣不盡相同。

若平人陽氣盛，能夠固密肌膚，風寒之邪并不能深入腠理，因此平人生理性汗出而后當風，一般不引發(fā)《金匱要略》所述相關病癥。若素體陽虛之人汗出當風，則有寒邪流于肌膚、深入腠理之虞?！端貑枴ふ{經(jīng)論》［1］云：“風雨之傷人也，先客于皮膚”?！端貑枴た姶陶摗罚?］云：“夫邪之客于形也，必先舍于皮毛，留而不去，入舍于孫脈，留而不去，入舍于絡脈，留而不去，入舍于經(jīng)脈，內連五藏，散于腸胃，陰陽俱感，五藏乃傷，此邪之從皮毛而入，極于五臟之次也，如此則治其經(jīng)焉?！碧撔百\風如要傷人，必先侵襲腠理皮毛。而汗出之后的人體門戶洞開，邪氣極易向內傳變，若任由疾病發(fā)展，邪氣循經(jīng)而入，最終會傷及五臟。生理性的汗出當風是否致病，其關鍵要看人體的正氣是否充盛，以及受邪的次數(shù)和程度。

3.2 病理性汗出時的汗出當風病理性汗出而后當風，情況也分幾種。陽虛自汗者，因其陽虛更甚，腠理不固，寒邪有直中的可能。張仲景曰：“陰陽相搏，名曰動。陽動則汗出，陰動則發(fā)熱，形冷惡寒者，此三焦傷也?！标杽觿t汗出，指的是陽氣耗傷，不能固密腠理，因而衛(wèi)陽不足而營陰外泄。而陰動則發(fā)熱，指的是陰陽相搏，陰液耗傷，陰虛則熱。此處實為太陽中風證營衛(wèi)不和的病理性汗出。成無己曰：“陰陽相搏，則虛者動。故陽虛則陽動，陰虛則陰動?！币灿∽C了張仲景的說法。

而邪實汗出者，若熱盛迫津外泄而為汗，之后當風，患者邪熱內迫，汗出實為邪熱宣發(fā)的表現(xiàn)形式，因而此時少量當風并不會影響體內邪熱，反而會降低腠理的溫度?！端貑枴わL論》［1］曰：“風氣藏于皮膚之間，內不得通，外不得泄，風者，善行而數(shù)變，腠理開則灑然寒，閉則熱而悶?！钡舸嘶颊咄蝗粯O度受風，則風氣流于腠理，內邪不得通；受寒，則寒邪收束腠理，“閉則熱而悶”，體內的邪熱不能從汗解而形成表寒里熱之證。此時應視表寒以及里熱的相對程度使用麻杏石甘湯、大青龍湯等方劑。若不得解，邪熱不得外泄而內耗真陰，原本下之即愈的疾病此時卻不能用下法，成為“壞病”。

4 汗出當風的致病機理

汗出當風致病之機理，可從人體內環(huán)境的深淺兩個層次進行討論。深層指人體五臟六腑，在外邪作用下，人體五臟六腑均可出現(xiàn)功能失調?！端貑枴わL論》［1］曰：“風中五臟六腑之俞，亦為臟腑之風，各入其門戶，所中則為偏風?！贝孙L根據(jù)風的內涵范圍，可包括一切外感病邪，因此有《素問·風論》言：“故風者，百病之長也，至其變化，乃為他病也，無常方，然致有風氣也。”［1］其致病機理根據(jù)風邪、合邪的屬性及臟腑的特性可逐一展開，此處不再贅述。

淺層指的是體表腠理。腠理是人體與外界溝通的門戶，當外邪進入人體時，首先侵犯的當為局部淺層腠理?！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摗罚?］曰：“清靜則肉腠閉拒，雖有大風苛毒，弗之能害”，可見腠理抵御外邪的作用是受元真之氣調控的。當元真之氣失常，正氣內虛時，則腠理的抗邪屏障就會喪失，此時腠理反而成為外邪入侵的門戶。《靈樞·百病始生》［1］曰：“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卒然逢疾風暴雨而不病者，蓋無虛，故邪不能獨傷人，此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敝挥袡C體正氣已虛，邪氣才有可能侵入腠理致病。成無己《注解傷寒論》言：“人之氣血隨時盛衰，當月廓空之時，則為血弱氣盡，腠理開疏之時也，邪氣乘虛傷人則深”。素體虛弱，元真不足，可致腠理疏松，導致各種病因入侵腠理而發(fā)?。?］。而在淺層腠理局部發(fā)生的生理病理變化，對汗出當風的預后也十分重要。

汗出當風時，“血氣沁津化汗，肌表毛竅開，汗出于表，但肌表之間也有水津充斥欲外達而為汗，此時受強風所襲，風即入于肌腠，滯于肌腠之間的水津而為濕，風氣逆竄，合于濕而為風濕”［7］?？梢姾钩霎旓L在體表腠理會產生內濕，而濕性重濁黏滯，長期的汗出當風，即使正氣內存，外邪不直接傷及臟腑，體表肌腠當風產生的局部內濕也必定會對腠理造成損害，產生類似痹癥的癥狀。

汗出當風夾雜寒邪流于體表腠理，還可能產生周痹?！鹅`樞·五癃津液別》［2］云：“天暑衣厚則腠理開，故汗出；寒留于分肉之間，聚沫則為痛。”此處的“聚沫”，張志聰認為［8］：“沫者，風濕相搏，迫切而為涎沫也?！笨梢岳斫鉃楹白饔糜诜秩猓菇蛞耗鄢上√叼ひ?，壓迫排擠分肉而引起疼痛?！鹅`樞·周痹》［2］亦云：“周痹者，在于血脈之中，隨脈以上，隨脈以下，不能左右，各當其所。”又曰：“此內不在臟，而外未發(fā)于皮，獨居分肉之間，真氣不能周，故名曰周痹?！笨梢?，周痹的發(fā)病機制符合汗出當風流于體表腠理之過程。其疼痛正是由于風寒濕邪客于血脈肌表，漸入分肉間，使津液聚為痰沫，阻礙津液氣血的流行，排擠分肉而發(fā)。

《靈樞·賊風》［2］又曰：“此皆嘗有所傷于濕氣，藏于血脈之中，分肉之間，久留而不去。若有所墮墜，惡血在內而不去，卒然喜怒不節(jié)，飲食不適，寒溫不時，腠理閉而不通。其開而遇風寒，則血氣凝結，與故邪相襲，則為寒痹?！北旧碓苓^濕邪侵襲，腠理閉而不通，后又汗出當風，風寒之氣與血氣凝結而為寒痹。另外，《素問·舉痛論》［1］認為：“經(jīng)脈流行不止，環(huán)周不休，寒氣入經(jīng)而稽遲，泣而不行，客于脈外則血少，客于脈中則氣不通，故卒然而痛?！庇纱丝梢?，汗出時若人體受到外邪的侵襲，不論邪氣流于淺層腠理還是深入分肉，都會阻礙氣機，引起疼痛。這也是《金匱要略》腎著病“腰以下冷痛，腹重如帶五千錢”，歷節(jié)病“痛不可屈伸”的主要原因。

縱觀汗出當風的發(fā)病，與《素問·痹論》［1］中對痹癥的論述十分貼切，《素問·痹論》曰：“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風、寒、濕三氣雜至，或合于皮肉筋骨，或合于臟腑血脈，或合于季節(jié)時令，正因諸多條件的組合，才會發(fā)生各類不同的痹癥?！督饏T要略》［3］中五種汗出當風的發(fā)病亦是如此。

5 小結

綜上所述，汗出當風的致病機理是人體正氣不足，且體表腠理受到風、寒、濕三氣的侵襲，在不同的條件下外邪與腠理相互作用；或是人體正氣本虛，風邪夾雜其他病邪直中臟腑，導致人體臟腑功能失調。《素問·四氣調神大論》［1］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現(xiàn)代人多認為運動應以大汗淋漓為佳，且運動后又有貪涼飲冷的不健康習慣，故應對汗出當風現(xiàn)象引起重視、未病先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