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著名散文家,汪曾祺研究專家,安徽大學兼職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十月》《大家》《散文》《文匯報》等發(fā)表作品150多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六卷本《蘇北作品精品集》。主編有《汪曾祺早期逸文》、《四時佳興:汪曾祺書畫集》、《我們的汪曾祺》、《汪曾祺草木蟲魚散文》、《汪曾祺少兒閱讀叢書》(三卷)等。曾獲安徽文學獎(政府獎)、第三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入圍作品等多種獎項。
致汪曾祺先生 尊敬的汪先生:
今年是您誕辰100周年,正月是您的生日,可那時武漢疫情鬧得正兇,原計劃關于您的許多活動全部取消了。即使這樣也有許多文友為了紀念您,還是在網(wǎng)上開展了許多活動,有訪談、有專欄,也有網(wǎng)站制作了您的視頻。您生日的那一天,您幾乎在網(wǎng)上“刷屏”了。許多人記得您,許多人喜歡您。您的書占據(jù)了各大、小書店??梢赃@樣說,凡是賣書的地方,都能找出一本您的書的。那些有名的大書店,將您的書做成專柜,做成專題,并且開展講座或者閱讀活動。您去世20多年來,您的書的出版,從沒中斷過。記得您在世時曾說過,一個人不被人理解未免寂寞,一個人太被人了解,又十分可怕。您的意思我明白,人還是不需要太出名的好,能有理解自己喜歡自己的讀者就夠了。您曾說過一個日本作家到中國來訪問,一個中國作家說,我的書印得太了少,才幾千冊,不好意思。那個日本作家大驚,印這么多?我的書才印幾百冊。
現(xiàn)在您的書成了許多讀者的香餑餑,在文學界更不用說了,都以喜歡您或者曾與您有過交往而驕傲。那個時候……或者我與汪先生……大有當年“我的朋友胡適之”之意思。我知道,您其實是不想把書出這么多的,也不希望這么有影響。您不是說過嘛:“我悄悄的寫,你悄悄的讀。”我知道您這是實話。您寫的許多文字,當年我們不太明白的或者不太理解的,后來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都慢慢理解了、明白了,發(fā)現(xiàn)都是真誠的、實在的話。您曾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您的寫作是真誠的,您說過的話也是真誠的。
您現(xiàn)在所擁有的讀者、所產(chǎn)生的影響力,雖然不是您所希望的,但是現(xiàn)實就是如此,誰也沒辦法改變。您即使活過來,也無可奈何,只會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
您去世這20多年來,我寫過關于您的一些印象,后又寫了一些閱讀記,有些讀者喜歡。我受到了鼓勵,又寫了一些,朋友建議可以出一本書。后來出了《憶·讀汪曾祺》,有了些影響,許多喜歡您的讀者也喜歡這本書。我知道不是我寫的有多么好,而是讀者喜歡您,“愛屋及烏”使我的這本小書沾了光。記得這本書在北京研討時,正是您逝世15周年的日子,許多您生前的朋友都去了。大家談起您總有說不完的話,個個眉飛色舞,搶著發(fā)言。會議從上午9點開到下午1點,還意猶未盡。結果會議主題全跑了調(diào),沒有研討我這本書,反都在回憶您的趣聞軼事,一個個都有一肚子的故事,生生把研討會開成了關于您的茶話會。
記得當時有幾個笑話,我印象特深。聶震寧先生說,您的那本《汪曾祺自選集》出來后,他們到北京給您送書,您見到書對封面不滿意。書的封面是紫色的,書名是藍的。您說:“藍配紫,臭狗屎?!甭櫿饘幮φf:“臭狗屎就臭狗屎,書反正是好書。”潘凱雄說,都說汪老爺子隨和,平易近人,其實他的話并不多,初次與他相處,還會有點緊張。凱雄兄的話忽然讓我明白。是的,是的,汪先生的話并不多。記得那時到蒲黃榆或者您后來的住處福州會館,您并不多說話,而是有時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說話是思索過的,不是呱呱啦啦的說一大堆,除非是您酒后興奮起來的時候。平時您的話不但不多反而是很少。有時您冷不丁地說出一些警句。禿頭禿腦的,聽的人要是不注意,還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記得王巨才寫過您,說有一次在北京梅地亞賓館開會,您中途出來抽煙。王先生那時剛從西安調(diào)到北京工作,見到您挺崇敬,上前畢恭畢敬請教您,您根本不予理睬,忽然嘴里冒出一句“八斗”。王沒聽明白,又問了一遍,您又說八斗。這時他才反映過來。他名王巨才,巨大的才華,汪先生用反切法,說是才高八斗,簡稱八斗。王先生初入京,聽您此言還挺尷尬。多年后才知道,這正是先生您的風格。何鎮(zhèn)邦先生說,那時他在魯院,因經(jīng)常請您上課或者帶學生去您府上拜訪,走動較多。有一陣子別人老把打給汪曾祺的電話打到何鎮(zhèn)邦家。何老師疑惑,打電話到您府上問是何故,原來是您錯把何老師家的電話當成自己家的電話給了別人。何鎮(zhèn)邦先生抱怨,怎么能這樣???您還挺有理:“我又不給自己打電話,我怎么能記得我家電話!”弄得何鎮(zhèn)邦先生哭笑不得。那天關于您的這些笑話,抖了無數(shù),要編輯起來真可以出一本《汪曾祺諧趣集》。所以那天孫郁老師發(fā)言,一個是說您的廣博(其實您肯定不承認您是廣博的,頂多說自己勉強是個雜家,喜歡讀雜書。您的坐標是您的那些先生:聞一多、朱自清、陳夢家、沈從文,但對于后來的人,他們與您比,您已經(jīng)算是廣博的了),再一個是說您的趣。您去世20多年來,真正比較了解您的,對您研究比較深的,當為學者孫郁。他不僅寫有《汪曾祺閑錄》,還在許多場合對您在當代文學的地位給予極高的評價。孫老師經(jīng)常說,當代文學如果缺少汪曾祺,那將大為失色。每次見到孫老師,都要長久地談起您,且談得十分熱烈和高興。一次在孫老師家,他閑聊中竟脫口說:“汪先生給他時間晚了(他的意思是您晚年才集中精力寫作),如果不是60歲后才寫,他就是當代蘇東坡呀!”孫老師的這番話嚇我一跳。蘇東坡千年才出一個,那可是不能亂比的!但孫老師的意思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您實在是有才華的,可惜浪費了太多時間。我后來經(jīng)常說,一個了不起的作家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才華,另一個是天性,要有天生的靈性。兩點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而是能擁有的人太少太少,所以才說是一千年出一個。汪先生您當屬兩點都有的。當然一個作家的產(chǎn)生,還有其他許多因素,比如機遇啦,人生境遇啦……但不管怎么說,才華和靈性是最重要的兩條。也是一個天才作家(假如有天才作家的話)的根本。
這都是由那個研討會生出來的閑話。說起來又啰唆不完,還是不說也罷。
不過,這20多年來,真正喜歡您的讀者,還是做了不少工作的。有人編了您的年譜長編,有足足40萬字,足夠一本厚厚的《汪曾祺傳》了。不過《汪曾祺傳》至今還沒人寫(我曾開玩笑說過,還沒有人能承擔得起《汪曾祺傳》的寫作)。您的全集在北師大版之后的若干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新版《汪曾祺全集》。值得說道的是,新版全集收了您1940年代的不少軼文。您原來說過,年輕時寫的東西大多散失。您看,萬能的讀者還是厲害吧,又給您找了出來,還挖出您的好些名筆,如汪若園、朗畫廊、西門魚。有人將您的書分塊去編,比如談吃的、談草木花鳥的、談戲劇的、談師友的等。連黃裳先生在世時都說:“喜歡這種編法,把曾祺切碎零賣了,好在曾祺厚實,也經(jīng)得起。”有人也給您編了別集,足足20本,開本很小,每本都薄薄的,是您喜歡的那種編法。這也是受了您的啟發(fā),您在世時,有人要編您的老師沈從文的書,您建議用《沈從文別集》這個書名。看,您走后,也有喜歡您的編者,給您編別集了,用的也是這么一個編法。
噢,還有,您的家鄉(xiāng)高郵,也十分重視打您的“牌”呢。您去世不久,他們就成立了汪曾祺研究會,建了汪曾祺文學館,放在著名的高郵十景的文游臺內(nèi),和您喜歡的秦少游放在了一起。您家的祖屋的那兩間老房子也掛起了“汪曾祺故居”的牌子。每年都有許多喜歡您的讀者慕名前往,您的妹婿金家渝先生竟當起了汪曾祺故居的業(yè)余館長,負責接待、講解,對遠道而來的還免不了偶爾要留飯款待。他的晚年生活竟以介紹和宣傳您為主要內(nèi)容。這是他的一個意外,而他還樂此不疲。全國許多地方有讀者到您故居來過,新疆的、內(nèi)蒙古的、北京的、上海的……甚至港澳臺的。您在世時許多朋友也來過,像邵燕祥先生也來過。比您年輕的鐵凝、王安憶、賈平凹等,都來過。告訴您吧,鐵凝那天來,看了您這么局促的故居,想起您過往的歲月,還悄悄抹了眼淚,您要是知道,一定會笑話了:“這,這這,這有什么好抹眼淚的?”之后抹著鼻子,表示羞的意思,再伴以哈哈大笑。
今年如果不是受疫情影響,高郵是要舉行您誕辰百年紀念活動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北京大學還有一個高規(guī)格的研討會),這是高郵相當重視的一個系列活動。畢竟誕辰百年,也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機遇。他們在您的故居旁邊新建了一個嶄新的汪曾祺紀念館,規(guī)模比過去大多了,在館內(nèi)也可以開展一些研討和研究活動,這些都因為疫情耽擱了下來。我想您也許并不贊成建這么大的紀念館,模仿您的口氣說“擔當不起”。您并沒有把自己看得多高。您從來也不把自己當成魯迅、茅盾這樣的大家,您生前說過“我至多算一個名家”??墒悄俗吡?,做主的不是您,連您過去燒的一些家常菜,在高郵也成了汪曾祺菜單,什么汪豆腐、塞餡回鍋油條、汽鍋雞等,都成了汪氏菜肴。那天我在您的紀念館,他們還給您的菜專門列了一個菜系,布置了一墻。我數(shù)了數(shù),好像有六七十個。高郵還建有餐館“汪味館”呢,專門打您的招牌,做“汪味”菜。這些事估計您也不知道,也管不著。
不過,高郵還是高郵,運河的水還是日夜不息地在東大街向西不遠的運河堤下流過。那些拖船、機帆船,還在日夜不息地從運河里馳過,上面載著木材、煤、沙石……運河的西邊,就是高郵湖了。高郵湖還是那么浩浩淼淼,一眼望不到邊。春夏秋冬,四季變化,早晨和黃昏,依然有日出日落,也還是正如您曾描述過的:“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p>
高郵的人事,還是那些人事,人們吃喝、娛樂、生產(chǎn)、生活,都津津有味地活著,這也是您所希望的。您最喜歡這些“人間小兒女”了(近年有人用這個書名出您的書,您不介意吧),您最喜歡生之滋味了,您最喜歡這些平凡的、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了。用您自己的話說,是他們的“辛勞、篤實、輕甜、微苦”。
不過,這些年關于您也有一些不和諧的現(xiàn)象。比如把您的研究無限拔高,好像您無所不知似的;也有為爭研究您的“頭牌”而爭風吃醋,為一些小事計較,弄出些沒意思的事來;也有一些瘋子、傻子說是喜歡您的作品,將您的像在家掛著,逢年過節(jié)燒香磕頭;也有人說您的作品能治病,將他的憂郁癥給治好了;也有的把您的書用上諸如《好好吃飯》《人生很短,做一個有趣的人》《今天應該快活》《人生不過一碗溫暖紅塵》《活著,就得有點滋味兒》,以及上面說的《人間小兒女》等書名,估計您也不大喜歡,或者會很生氣的吧。
這些不過是些小插曲,當不得真的,只能說明是有多少人喜歡您。您聽了也一笑了之吧。噢,又忘了告訴您,還有一件事,是您去世后,因為眾多的讀者喜歡您,竟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汪迷群體(連邵燕祥先生都說他也是汪迷),產(chǎn)生了一個詞“汪迷”。這可不是汪國真迷、汪明荃迷哦,而是實實在在的汪曾祺迷。都是真真實實喜歡您的哦,他們竟有人將我命名為“天下第一汪迷”,說是“頭號汪迷”。我自己可沒這樣說過(我也只是喜歡您,您去世后,20多年來不斷寫過一些文章,出過關于您的兩本書),不過貼標簽是大眾喜歡的,我也沒有辦法。高郵為使汪迷們有個交流的場所,在網(wǎng)上專門開辦了“汪迷部落”公眾號(這個您又不知道了,對您可是新生事物哦),每天都在更新您的文章和關于您的文章。讀者可熱鬧了,您要是見到,又要笑話了。
好了,一嘮起來就沒完,要說的話其實有好幾簍子呢。畢竟您走了已經(jīng)有20多年了,碎碎的日子積下來的話也不少,說起來也沒個頭緒,不過也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罷。再熱鬧的傾談也有散的時候,正如《紅樓夢》第54回王熙鳳說的:“聾子放炮仗,散了吧?!?/p>
今天就聊到這兒吧。下次若還有機會,到時再接著聊也不遲。
致岳父、岳母
尊敬的岳父、岳母:
有報社約我給逝去的親人寫封信。我想了想,就寫給你們吧。岳父、岳母走了幾年啦?我使勁想也沒有想起來。別以為我們把你們忘了,不是的,怎么可能呢?你們在我心里永遠是最親的人,只是歲月過去匆匆,一年轉眼就過去了。我在一個隨手記的本子上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到,只找到這么幾句:“今天岳母來,要到醫(yī)院查查,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唉,就是清咳、頭暈,渾身無力。是有了什么毛???還是因為鄉(xiāng)下日子寂寞,孤獨難熬?”這一則記于2013年3月1日。那一陣是我最糾結的時候,父親在此住院,女兒畢業(yè)要找工作。因為這次在合肥看過病之后,回到鄉(xiāng)下還是沒有好的跡象,又到縣里的醫(yī)院住了一陣,大約1年后岳母就去世了。這樣算來岳母已經(jīng)去世6年了,而我的岳父,則更早,恐怕快有10年了吧。
我的岳父、岳母一生過得簡單。因為岳父母的家庭成分都高,趕上那么一個時代,你想想看吧。一生在動蕩棲慌中度過,晚年才趕上一點好日子。所以每年春節(jié)寫門對子,岳父都要寫上感謝小平同志,感謝改革開放。他絕對是真心的,像他們這種出生在地主和地主兼工商業(yè)者家庭的子女,在那個時代,是可想而知的。
我和妻子結婚時,他們的日子已經(jīng)好過多了,最起碼是吃穿不愁。岳父整天樂呵呵的,岳母則輕言慢語,不聲不響,做點家務。
岳母是個慢性子,從小受了教育,在揚州財會學校學過會計,打得一手好算盤。雖然一輩子生活在小鎮(zhèn)上,可言談舉止并不惡俗。岳母長得干凈白皙,話極少,滿頭銀絲,性格安靜。我與愛人結婚幾十年,岳父母總是十分體貼和理解我們,可以說十分的親。溫暖的愛總是像一團霧,你真去仔細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有幾件細小記憶,卻總是清晰地印在心中。記得女兒剛出生時,還在月子中,岳母和我、妻子、女兒4個人睡一個房間,我睡地上。下半夜女兒哭鬧,妻子起來喂奶、換尿片,而我正在睡夢中,從沉睡中被她們喚醒,心里老大不快,不但不起來幫忙,有時還亂發(fā)脾氣??赡苁窃滥感奶叟畠海幸淮涡÷晣\咕:“懶死了!”我聽到心中很是生氣,意思是,“你憑什么說我?”倒是妻子懂事,對她娘說:“你不要說他?!甭牭骄惯€有幫我腔的,心中又高興了起來。
后來我們到外面工作,先到北京,后又回到省里,岳父母更是牽掛著我們。岳父經(jīng)常給我們寫信,要我們在外面工作,要時刻注意,不要做違反原則的事,更不能做違法的事,之后還說我們對女兒不要太兇,孩子膽小,且總是說家里一切都好,你們放心,你們把工作做好了,我們就放心了。
每年春節(jié)回家,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因為吃喝都是伸手的,一切由著我們,想干啥干啥,提個什么要求,岳父的口頭禪是“可以耶”,要么就是“有耶,多的是,隨便拿”。要是節(jié)假日回去,岳父上街一轉,就是剁了老鵝又買鵝雜,之后放在幾個盤子里,說:“吃,吃,盡吃?!庇袝r晚上打個小牌,家里兄妹幾個一起上陣,我小姨子、孩子舅舅和舅媽,打的看的,團團圍在一起。岳父打牌技術高,但從不上陣,只是圍在一邊看。我想他捧著茶杯,歪著頭,在齊齊的子女身邊看打牌,應該是他最開心的時光。他總是悄悄地幫助我和我愛人,在后面偷著支招,希望我們能贏。他的兒子和媳婦有時不高興,提出抗議,他則哈哈大笑說:“不是我提醒的,是他們自己打的……”
后來岳父身體不大好,我也不記得是從哪年開始的,岳父會經(jīng)常到我這里來看病,主要是喘得厲害,病在肺上。我多次帶您到肺科醫(yī)院和安徽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看病,和醫(yī)生都快都成朋友了。記得有次做檢查拍片子,要上下樓,您一走就喘,我就背著您來回跑。您總是很不好意思。每次病好轉之后,都會極其快樂,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fā)上,總說“女婿功勞大大的”。我每每聽到這句話,就像工作中被領導表揚了一般,下次就更有干勁了。經(jīng)過幾年的治療,岳父的肺部情況越來越差,抗藥性更強了,有時幾乎離不開氧氣瓶??春靡淮?,回家了,沒多久又復發(fā)了。記得最后一次,從我這離開沒幾天,又不行了,趕緊住到了縣里醫(yī)院。縣里條件差,我沒有辦法,只得央求長期給岳父治療的專家,請他和我一起到縣里去一趟,給會個診。到了縣里,專家看岳父情況實在不好,人已經(jīng)住到重癥監(jiān)護室了。岳父臉通紅,因缺氧已憋得說不出話來。會診結束,定出了方案。我還要回省里去。臨走時,岳父您用了很大的力氣,忽然說了一句:“立新不能走?!边@句話說得清晰無比,我想您是拼出全身的力氣說了這么一句的。可是我還是走了,岳母和妻子在一邊說:“他還要送醫(yī)生啊,他還要上班啊。”岳父沒有了聲音。我則落荒而逃似的離開了醫(yī)院。我知道這一去兇多吉少,果然沒幾天,岳父走了。
可是岳父的這句話,卻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我的心里。仿佛這是一句重托,我爽約了。在之后的日子,我每每想起,都會心痛不已。
噢,還有一件事,岳父你一直不知道。其實也沒人知道,只有我和那個婦女本人知道罷了。那天在醫(yī)院的時候還來過一個急救的人。專家給您會診時,醫(yī)生叫我們不要都進去,就在門外等。這時門口一陣亂,好多個人抬著一個人急急上來。我見擔架上抬著一個粗重的男人,因為人多圍著擔架,也看不清。只見那個男的身上一串鑰匙掛在一邊,碰得擔架床邊亂響。那個男人被放在地上后,我出于好奇,就在邊上聽那些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拼湊起來大致明白:這個男人是個小包工頭,到年關了工人要錢回家過年,可這個包工頭是個老實人,上頭的公司一直沒有款打給他,而下面的工人急了,拼命要錢,他等于被夾在三角債之中了。不知道里面還有什么彎子,反正這個男人一急就喝了一瓶農(nóng)藥。我還沒見過包工頭這么講義氣的,只聽說是包工頭都壞,哪知道也有這樣的。
于是我更好奇地往那里看,見那個男的睡在擔架上,人就撂在那,衣服掀著,肚子一起一伏的。一個醫(yī)生說趕緊交費去呀。幫忙的人沒有一個去交費的。這個男人抬進來的時候,后面還跟一個女的。醫(yī)生又問女的,你是他什么人?有人說是他老婆。醫(yī)生看看她,轉臉對她說趕緊交錢去吧,先交3000元??赡莻€婦女說沒錢。抬他來的那些人,之后都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這個婦女一直站著,之后就蹲在了門口。醫(yī)生于是又忙別的去了。我站在那,一邊看著那個男人,男人肚子一起一伏,口中吐著白沫,像一條魚一樣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氣,不知是不是馬上要死了;一邊看看那個瘦瘦的婦女,婦女蹲在地上,一副無辜的樣子。醫(yī)生也沒有辦法,雖說醫(yī)院要救死扶傷,但它也不是慈善機構。倒是有好心人催說,趕緊繳費去呀。意思是繳了費好救人。我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站在那實在看不下去??赡苁潜粠Я斯?jié)奏,被現(xiàn)場感染了,思想斗爭了好久,一咬牙,偷偷跑到樓梯外面,掏出錢來,數(shù)出一千塊,回來悄悄塞給那個婦女,小聲說,我家也有病人,我給你一千,你再想想辦法,趕緊交費,好讓醫(yī)生搶救。那個婦女接過我的錢,勒在手心里,也沒有說一個“謝”字。我也不要她謝,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六神無主了。
給了她錢之后我就離開了,因為您這邊又叫我過去。這個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說出來也沒多大意思,不過說說也無妨。這么多年我也從來沒提起過?,F(xiàn)在忽然想起來,雖是題外話,也與你們嘮嘮吧。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挺感動的,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不過說心里話,我還是有點私心的,就是后來有一陣子,老關心家鄉(xiāng)新聞,看看有沒有電視尋人,找一位好心人什么的。可看了一陣子,沒有,我也就放下了。
那個男人后來不知怎么樣了,一直沒有過他的消息。也不知救過來沒有。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