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藏族,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十月》《紅豆》《作品》等,作品常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多篇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中國當代文學選本》及多種年度選本。
盡管“幸福坡”這路牌豎得筆直,但“饑餓坡”卻被廣泛使用。叫饑餓坡倒不是因為吃不飽飯,而是爬這道坡,到了坡頂總會有饑餓感。腸胃一旦咕咕作響,爬坡的人總會丟出一句,“餓,真是餓了”。假如有人說我去幸福坡,那保準不是本地人。
閑暇時光,深明此理的索才常拉著牛角胡,喝得微醺,坐在饑餓坡自家的屋檐下嘮叨扎巴這個人。扎巴在索才看來不是一般人。說他不一般,牛角胡要嗚咽好一陣。坡上的居住者其實不用索才講,都記得扎巴。那天,扎巴和他阿媽開始爬饑餓坡,太陽從坡底緩緩抬升,一道鳥鳴,劃傷好多人的耳。
太陽爬得比他倆快,一道光射下來,灌入頭頂。扎巴和他阿媽站在路邊,鋪一條紅頭巾。扎巴站在頭巾旁,目光賊亮,只聽見阿媽爆喊一聲,好似要嚇走什么鬼魅。十一二歲的扎巴,聽算卦的根恰講不是十一二歲,應(yīng)該是十六了,只是長得小了些,讓人看著就當成一個娃。扎巴的阿媽開始哼唱,扎巴隨著這哼唱有力地踢踏。他很用勁,以致塵土浮泛,人們把一些毛票扔到那方頭巾上。扎巴一個勁兒地雙手合十,嘴巴抿得緊緊的。母子倆在坡頂,找到靠山的破屋住下來。
破屋沒門窗。扎巴的阿媽十分勤快,而且精力充沛。她把袍子褪到腰間,雙袖像燕尾綁在后頭。那件破敗的襯衣里驕傲的乳房跳出來。不得了,那顫顫的大奶子,喂養(yǎng)了扎巴的大奶子,簡直就是奇跡。這物件被趕牛下山的饑餓坡男人看到,當成事情向外講。坡兩邊的好些人因此偷偷去瞧。拉牛角胡的索才也說看到過。索才說,那真是壯觀。女人把雙袖像燕尾綁在后頭,搬來土塊在破屋的兩端支起,而后又和扎巴弄來粗一點的枯樹枝一根根放上去。有床了。樹枝在她裸露的奶頭劃了一道血痕。這記號,讓人心簡直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牛角胡一陣嗚咽,索才說得在場的男人無不動容。索才只要有酒喝,你愿意聽什么他就會順著你的意思講。但索才的話后來被住在坡中段的美術(shù)生證實了。
扎巴第一次見到阿媽在畫上出現(xiàn)時,正坐在坡頂?shù)鸟R路牙上吃一根雪糕。當然,他并不知這根毫無來由被贈予的雪糕是源自賣雪糕人對他阿媽的渴慕。多年后,他回憶起那根雪糕,就會想起男人笑瞇瞇地看著他,自己卻不為所動地吸吮,任憑嘴角一股白液流出,側(cè)頭透過玻璃瞅到墻壁上有阿媽張望過來。幾天后,那幅畫竟然出現(xiàn)在破屋的墻壁上。
阿媽笑嘻嘻地端詳著畫中的自己,表情絕了,笑意融在面孔,似乎比演出還享受。扎巴和阿媽只要一表演就會圍上一大堆人。饑餓坡上的好些男人似乎開了掛,他們呆呆地看著扎巴的阿媽,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叫扎巴的阿媽為大野火。顧名思義,這不知來自何處的火燒得饑餓坡上的他們像在夜里被點起的一根根蠟燭。蠟燭因燃而化,可他們化掉的方式是心變得綿軟,早先自詡擁有的那些玻璃心、石頭心、鐵心、銅心統(tǒng)統(tǒng)化了、軟了。因此,面對美術(shù)生繪就的那一幅畫,防偽標志是從襯衣的破洞中探出頭的乳房有一道樹枝的劃痕。美術(shù)生遵循藝術(shù)規(guī)律,每天以不同的方式繪就兩幅不同的大野火肖像。她的臉可以有不同的表情,只是細而長的眼睛不變。那面孔無論畫法抽象還是具象都可以一眼認出來,而扎巴卻在一陣嗚咽的牛角胡聲中接受索才的質(zhì)詢。
索才依舊喝得微醺:“你和你阿媽從什么地方來?”
牛角胡嗚咽得泣不成聲。
牛角胡不管索才進行何種話題都是這調(diào)。
后來索才回憶扎巴,發(fā)現(xiàn)記憶原來有選擇性。也許自己只記住這十一二歲男孩的某個時段,不,算卦的根恰講他應(yīng)該十六歲。如果自己沒記錯,十六歲的扎巴面對提出的問題表現(xiàn)出手足無措。他是怎么回答來著?這就是選擇性遺忘,反正索才只記得扎巴講他和大野火來自一個分出五條河岔的地方,像一只巴掌張開,五根手指,家必須沿著中指那條河道往上走。
索才雖喝得暈乎乎,但對于饑餓坡的事了如指掌。牛角胡一陣嗚咽,對于他來說像在整理記憶??梢岳斫猓囸I坡的一些男人像游魂游蕩在饑餓坡那間破屋前。他們站在一棵楊樹下,點一支煙,對樹澆一泡焦黃的尿液。顧不上尿液濺上鞋子,他們像一只只旱獺探頭探腦。
那間破屋剛開始沒有門簾?,F(xiàn)在有了門簾,而且還有了可以關(guān)閉的門。男人們彼此在破屋的附近狹路相逢,避免不了一陣尷尬。一個問:“你來干啥?”一個反問:“那你來干啥?”所以,都不要問了,彼此心照不宣。有時一道不屬于自己的風景也是可以共享的。索才拉起牛角胡像在算總賬。他告訴過算卦的根恰,因為根恰也常告訴他一些事,這是交換。只有一次次交流情報才有可能相互信任。索才的牛角胡一嗚咽,根恰便知道:那間破屋的門是木匠其勒安上去的。大野火總是用一種疼愛的目光看每一個來幫她的男人。這種目光讓人分不出到底包含了什么,好像一碗奶茶里摻了雪碧或者可樂或者橙汁。木匠齊勒完全沉湎在大野火投來的目光中,將背來的破門用刨子刨光,簡直要變成一道新門了。
索才沒對根恰講一些人送被褥、鍋、碗、瓢、盆、糌粑、面粉、大米的事。他覺得這些在日后無事可講時當個小節(jié)目交流肯定不錯。
門裝好后,自發(fā)修理窗子的人如期而至。修窗子的人是糌粑店的伙計才仁。窗框毀壞嚴重,才仁僅僅用幾根釘子和木條就搞定,完美地體現(xiàn)饑餓坡住戶的美德,因陋就簡,往往一根釘子都能延伸出多種用法。才仁當然也收獲了大野火投來的目光。索才講述才仁享受這目光時用了“沉浸”二字。才仁完全像是漂在目光的河流,四肢舒展、波光蕩漾、隨波逐流,而后從河面沉下去躺在河底,任河水撫弄。那扇窗戶,八個窗格。才仁修理窗框,八個窗格空蕩蕩,沒一片玻璃。后來饑餓坡的男人也不嫌麻煩,隔一陣裝一片,八片裝好后,大野火燒了水、洗好抹布極其隆重地擦玻璃。
索才聽扎巴講,大野火說一切都像這扇窗戶從無到有,從有到融入心中,而后變成血在全身流淌。扎巴當然聽不懂大野火說的啥意思,但他感到阿媽這堆火突然燒得旺起來,心里的光耀竟然比屋子里的蠟燭還要亮。他當然不知道這女人報答別人的方式竟然是把看上的人留下來。修窗戶的才仁是受益者。饑餓坡的一些男人聽到這消息,生氣、冒火。憑啥是他而不是我?鼻孔里噴出的灼熱氣流,讓腦子亂得不行。
人們說,才仁那一夜沒回家,是和大野火并排躺下。睡在大野火的身旁就像睡在篝火邊,可以喝著酒在火光中看身影無限夸大地顯印在墻上,前提是她兒子扎巴必須睡得熟透。索才在牛角胡的嗚咽聲中了解到扎巴頭一挨枕便會沉沉不醒,雷打不動。眼前出現(xiàn)的情形是:才仁的身體曲線明朗,在墻上起起伏伏;大野火在之下的烘托,火勢熊熊。之后,有人問才仁是不是有這樣的美事發(fā)生。才仁不說有也不說無,而是強調(diào)可以再看看大野火和她兒子的節(jié)目,她一定會暗示些什么。
大野火和扎巴不在路邊演了。場地選擇在破屋那邊的一塊空地。節(jié)目一度成了饑餓坡男人們的談資。開場也由大野火的一聲爆喝轉(zhuǎn)變?yōu)樵鸵孕∷椴匠鰣?。扎巴頭發(fā)花白,很明顯他薅了羊毛頂在頭上。拐棍就是一根因陋就簡的樹枝。出場方式很快引得饑餓坡那些受到才仁鼓動的男人的爆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把帽子扔到空中起哄。更多的時候他們在想大野火通過此節(jié)目要透露什么。所以爆笑、口哨起哄之后圍著空地觀賞的清一色男子一同陷入沉默,好像有人將刀架上脖子,出聲就會掉腦袋一般。
扎巴按照演練過的以小碎步出場,嘴里哼著悠揚的曲調(diào)跳一段緩慢的舞蹈。他的動作慢到好像身邊圍繞著很多鳥,很多擋道的樹枝、雜草。當他停下來時,樹枝重又拄到地上變成拐杖,嘴里也就有了臺詞:“各位,你們看到我女兒了嗎?”圍觀的人一同大喊:“沒有?!焙奥曧憦仞囸I坡上空。扎巴摳了摳耳朵眼,又說:“沒看見就不用喊,給我閉嘴?!彼歉睒幼佣旱么蠡飪汗笮?,氣氛達到白熱化。大野火這時趁著這股子熱勁兒出場了。
扎巴在一旁開始唱一段民歌,大野火隨著民歌的節(jié)拍來一段舞蹈。個個都看癡了。大野火穿著不知誰送來的半新不舊的袍子,臉上紅暈浮泛,眼睛細長,上身那處迷人的地方好像藏了兩個蠕動的水袋。舞蹈一停,扎巴就跑過來說:“女兒,原來你在這兒,跟我回家吧!”而后,用樹枝拍打大野火袍子的下擺,面部做出調(diào)皮的表情,大野火則表現(xiàn)得不愿離去。男人們哈哈大笑,再次吹口哨、扔帽子、擲票子。
到了夜里,那些看了節(jié)目的人都在猜想這到底暗示著什么。既然才仁說有暗示,那就一定有暗示。好些人竟然覺得大野火其實是說,誰都可以像才仁那般幸運,只是身邊有一個家長般的孩子守著,還得耐心等待機會。得出這結(jié)論可謂大快人心。饑餓坡那些經(jīng)常出沒在破屋附近的游魂,彼此之間好像有了天然的默契,如同火光常駐心間。大野火和扎巴的節(jié)目也在不斷地翻新,扎巴嘗試著變成更多的人,可以是一個小姑娘,也可以是郵遞員、乞丐、牧童、馬夫、阿古登巴、格薩爾、阿克超同,只是大野火還是大野火,基本上是本色出演,以自己的才藝感染圍成一圈的男人們。
大野火知道什么是趁熱打鐵,打馬蹄鐵。事物發(fā)展的趨勢就是一匹馬,而如何掌握發(fā)展的進度取決于馬蹄上的馬蹄鐵。只有鐵匠知道馬蹄鐵對于一匹馬有多重要,很多時候,能否走遠路就看馬蹄鐵了。說白了就是光腳很難在石渣遍地的路上取勝,而世間不總是一條坦途。綜上所述,大野火需要的馬蹄鐵是如何提升節(jié)目的質(zhì)量。某一天,饑餓坡上一養(yǎng)羊人看到,大野火和扎巴在破屋前一遍遍地演練。扎巴把每一句臺詞說得很大聲,不大聲不足以刺穿云霄。扎巴高喊:“這坡太大了?!贝笠盎鹫f:“再大的坡也得爬呀!”也許,母子倆想展示饑餓坡的歷史,賦予的意義是第一對上坡的人竟然是對父女。
扎巴頭上依然頂著薅來的羊毛演父親,風讓一撮羊毛奇怪地豎起。暗示從來都在。“我就覺得怪了,這樣一個節(jié)目到底要說明什么?”養(yǎng)羊人牽著繩,繩子的一端是一只被薅盡了羊毛的公綿羊。男人們看畢這節(jié)目,也說暗示的意味很重。大野火面色凝重,胸口的“水袋”一陣顫動,細長的眼里竟然透著思慮。男人們驚覺饑餓坡的歷史其實是第一對上坡的父女也感到餓。扎巴把樹枝拐杖往石頭上一靠,像個老人,盤腿坐下。扎巴透露出的意思竟然是:餓了之后,吃什么都香。
男人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其實饑餓坡是建立在這優(yōu)點之上。被叫成幸福坡也沒什么,那一點點小心思是相通的。他們不顧養(yǎng)羊人欲與大野火理論:“你看,你兒子把我的羊,毛都薅盡了,羊身上都出血了?!钡拇_,羊背上有巴掌大的血印。
他們用高高的個頭把養(yǎng)羊人擋在圈外頭。養(yǎng)羊人急得跳起來,“我不說這事,你們倒是別欺負我這矮子了。”圈里邊,大野火開始像女兒一般唱起一支歌,跳起一支舞。還是暗示。男人們除了感到饑餓坡的歷史像一匹上了馬蹄鐵的馬向自己奔來,而后就地打個滾兒。一個隱隱的感覺來臨,除了糌粑店的才仁,大野火被饑餓坡的第二個男人染指了。這感覺太強烈,不容反駁,有點霸道、蠻橫,唯獨賣經(jīng)幡布的嘎旦周與他們想法不同。嘎旦周把左手搖得像風中顫動的葉子,“不是那樣的。不是?!彼淖旖巧踔翞槟腥藗兊倪@念頭掛起了輕蔑的笑,一點點,像來不及擦去的糌粑屑。嘎旦周自己都覺得太有感覺了。大野火其實是在暗示她要離開這片空地了,離開這空地,對她來說就是吃到一個滾燙的洋芋,只需吸幾口冷氣即可。你沒看到她黯然坐在那兒若有所思,你看到的不只是節(jié)目中的她,而是那個她和本來的她重合,目光透出的留戀和無奈像箭頭直指兩個字——離開。
沒錯,幾天后,當嘎旦周背靠一根廢棄的旗桿抽煙,那些男人圍上來,七嘴八舌。他們的七嘴八舌在那一刻無疑是在掏真話。大野火真的走了,月亮在饑餓坡牧羊,野狗哀嚎到吐血的那天,她鎖了門,帶著扎巴,頭也不回地走了。扎巴頭頂薅來的羊毛依然在歌舞廳扮父親。你不知道,扎巴喜歡糌粑歌舞廳更甚于這片空地。他在舞臺上拄著拐杖裝咳嗽:“親愛的們,我在一片荒涼的空地染上了咳嗽,誰有藥???”
看客們在臺下喊:“我有藥呀!”
扎巴在臺上笑。
看客們在臺下笑。
扎巴在臺上彎著腰喊:“你們沒有藥,只有我女兒的歌聲才是我的藥,也是你們的藥?!?/p>
大野火穿著低胸的襯衫,胸前鼓鼓的“水袋”,燈光打上去異常耀眼。她細長的眼睛關(guān)不住眼神閃爍,嘴角掛著一絲夜燈的碎屑,眼皮上的眼影——她是第一次被涂上眼影——居然有著夏天山陰的效果。歌聲真是看客們的藥,舞蹈立時讓糌粑歌舞廳翻個身,顛倒,人人有種頭朝下腳朝天的感覺,也是天在下地在上的錯覺。她贏得了一批游魂。手里抓著的啤酒瓶泛起泡沫,看客心中波瀾興起。這又是一個暗示??雌饋?,她似乎滿足目下的生活,絕不會想起空地破屋的一片玻璃。大野火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怎么說呢?每當演出結(jié)束,月亮爬上饑餓坡,她就會站在歌舞廳三樓宿舍窗前披散著頭發(fā)??盏厣嫌位瓴辉冢苍S某人已在糌粑歌舞廳附近游走。既然空地真的空了,那就去大野火那邊走走。糌粑歌舞廳被月光照射,大野火站在窗口絕對不是簡單的發(fā)呆,她被燈光映襯,剪影輪廓分明,一頭的長發(fā)被風撩起。
大野火總是在這時朝樓下扔一樣東西,一個揉皺的紙團,也僅僅是一張印著大野火照片的宣傳頁。男人們看著越來越多被揉皺的宣傳頁出現(xiàn)在面前。這些揉皺的紙團是打工者扎西旺索撿來的。扎西旺索善于夸張,但不像是說假話。他描述,每天大野火在睡覺前都會從樓上揉一團扔下來,燈光中她扔紙團的樣子顯得很用力。扎西旺索趴在一棵楊樹下,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傘,月光被遮擋得嚴嚴實實,扎西旺索這時候會學一只鳥使勁地叫幾聲。男人們開始眉頭緊皺,思量在心里踱步。紙團、宣傳頁、大野火的照片,這三者的關(guān)系說開了無非是糌粑歌舞廳的演出,而演出說白了無非是要賺錢。
那就把一個個紙團打開,攤開在桌上研究,細細挑揀分為三種不同的頁面。大野火穿著三種不同顏色的袍子,紅、藍、黑,眼睛看著遠處,臉色明顯做了處理,根本沒那么白。還有,宣傳頁上出現(xiàn)六十元、七十元、八十五元三種門票價。男人們吃驚地張著嘴,這么貴,這不是打劫是什么?還有沒有王法?從六十漲到八十五,看一次都嫌貴,看兩次就不要吃飯了。男人們的情緒看來被宣傳頁上的價格左右了。但細細思量,大野火肯定在暗示什么!仔細看,上面有沒有什么手寫的字,藏文或者漢文,一個也別放過。沒有。
扎西旺索冷冷發(fā)問:“將宣傳頁揉成一團扔掉說明什么?”
“不說明什么,只是為了釋放壓力而已,當壓力的擋墻。你們說大野火能玩出什么花樣?把宣傳頁揉成一團扔出去,正好釋壓?!?/p>
“我倒不這么看。何況宣傳頁上還有她自己的照片。如果不是極度地厭惡,怎會天天這么做?這說明已經(jīng)厭惡這種生活到無以復加的地步?!?/p>
“也許吧,但還是說不準。人心的精密比任何工巧的機械要復雜得多,所以不管怎樣都不能妄下斷言。總之,時間會說明一切,只要我們能夠等到那一天!”
“即使那一天不會到來,至少我們能夠做到平心而論,將來也不至于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悔恨?!?/p>
選擇項。冷冷的選擇項。每個選擇都像一顆石頭砸向他。扎西旺索本能地一避。男人們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見扎西旺索趔趄著,東倒西歪地往前走,腳步一頓一頓地好像踩入意念的大雪之中,腳腱硬邦邦隆起,腳趾于鞋內(nèi)一扣便邁出一步。那雙平時拿拖把的手此時有力地彼此互握。自己握自己的手,好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勁。他走下饑餓坡,又走上饑餓坡。來到坡頂肚子真的餓了,就近吃了碗餛飩,然后決定去找賣經(jīng)幡布的嘎旦周。在饑餓坡,扎西旺索最佩服的就是他。嘎旦周依舊靠著那根廢棄的旗桿抽煙,旗桿很不禮貌地直指天空。扎西旺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向天空的這根金屬桿好像接通了天與地,一束光順著旗桿流下來,淹住嘎旦周的腳。
扎西旺索當然是來尋求答案的,有關(guān)大野火的。他的問題一出口,嘎旦周的手再次搖得像葉子一般。你怎么能這么想?肯定不是這樣,你附耳過來。一陣耳語弄得扎西旺索的耳朵異常地癢,腦海里一盞酥油燈亮起,由開始的豆大火苗變大為一寸長,扎西旺索腦海里隱秘的地方被照亮,智慧之光來臨,需要傳燈到男人們的心中……看來糌粑歌舞廳一時半會兒是消停不了啦。有人說一位三十來歲的婦女沖上舞臺傷害了大野火。大野火沒意識到女人手提干粉滅火器意欲何為,滅火?
一陣思忖還沒得到答案,就聽得滅火器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干粉如一陣霧劈頭蓋腦地糊住大野火,既如霧亦如雪。她本能地逃開,但還是被那婦女追著噴射。干粉尾隨而來,好像一條白色的大氅,吱吱聲更像一條巨蟒吐著蛇信,眼前的粉塵像是白色的帷幕落下?;艁y中,大野火摔倒在地。干粉繼續(xù)向她撲來,伴著咬牙切齒的咒罵。沒人聽清那女人在罵什么,只看到歌舞廳內(nèi)的保安沖上去,拉住她,扯拽。女人雙腳使勁地蹬踏,她被推出門去。保安氣喘吁吁地向老板曲塔匯報。這女人真的瘋了,你看,她咬我的手。手腕上泛著淤青的環(huán)形牙印清晰可見?!徟铑^下,水聲淅淅瀝瀝。大野火完全像是麻木了。她赤裸地站在水中,全身濕透,白色的干粉就這么被沖走。她睜開細長的眼睛,蓮蓬頭滴出的水停了。胸口晃動的“水袋”鼓脹如灌了水。她穿上襯衣、襯褲,濕漉漉的頭發(fā)還沒擦干。兒子扎巴在床上早已睡著。一陣小小的呼嚕聲,劃過大野火的雙耳。
大野火知道自己要失眠。頭發(fā)打濕枕頭,弄得脖子冷涼冷涼。盡管如此,她不會忘掉自己的初衷:帶著兒子,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游走,到底要尋找什么?不可說。一直壓在心里,不能忘懷??蓙淼紧佤胃栉鑿d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不了啦。老板曲塔用合同解釋權(quán)牽制她。沒干多久,老板便說合同要延期一年。有一段時間,大野火想跑。跑?合同上寫著每月扣工資的三分之二為押金,押金只能在工作結(jié)束日全部拿走。解釋權(quán)還說,合同的延期完全由甲方說了算,如違約,押金可以充作違約金。也就是說,即使到期,說不讓你走你還是走不了。大野火完全不懂這內(nèi)中的名堂,她后悔輕易就信了別人的話。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迷迷糊糊感到打濕的枕頭干了,頭發(fā)也干了。最要緊的是,兒子扎巴不知道這件事。只要他不知道,自己便可以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她一睜開眼,之前眼睛雖說是閉著,只是做做樣子而已,猛然聽得糌粑歌舞廳門口有些喧鬧。
她起床,走出去。保安攔住她:“不要去看了,這對你不好?!贝笠盎饛拇爸型^去,昨晚那女子高舉著貼有她宣傳頁的大牌子。宣傳頁中的大野火被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叉,旁邊還寫著四個大字。保安告訴她,那是“還我老公”。大野火驚到嘴巴張圓,舌尖搭在下牙上,好像掛在了上頭。保安說:“你快回去,這女人鬧夠了覺得沒啥意思就會走開。”
從一樓糌粑歌舞廳到三樓自己的宿舍,大野火竟走得氣喘吁吁。她一進門,仰躺在床上,竟然發(fā)現(xiàn)兒子扎巴不在。她想這件事如果被兒子知曉,不知他會怎么想。大野火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卻聽到衣柜中發(fā)出動靜。兒子竟然藏在衣柜里,這讓她著實想不到。大野火打開沿墻的衣柜,看到扎巴手拿彈弓,眼含淚水只是替阿媽難過,空著的那只手攥成拳,牙齒咬得嘎巴作響。
大野火一把搶下他手里的彈弓說:“你這是要干啥?”
“阿媽,要不要我從樓頂給她一石子?”
“這于事無補,只能亂上添亂?!?/p>
“阿媽,你不要難過?!?/p>
大野火嘿嘿地笑了起來。扎巴看著阿媽笑,自己也跟著笑。須臾,她伸出手摸摸扎巴的頭說:“這幾年,阿媽沒少被冤枉,不差這一件。只要能完成我們的尋找,受什么罪都值得?!?/p>
如果說事情就此完結(jié),只能算是還沒發(fā)酵到那一步。當夜糌粑歌舞廳歇業(yè)。老板曲塔的意思是頂風演出,會捅婁子,把這事晾上兩天,兩天后保管風平浪靜。萬萬沒想到,第二天除了那女人,又增加了三人。第三天、第四天聚集在糌粑歌舞廳門口的婦女越來越多。她們打著同樣的牌子,鮮紅的大叉一個更比一個粗。老板曲塔慌了神,著急、慌忙地強調(diào)要談判。清晨,大野火和兒子扎巴從糌粑歌舞廳走出來。太陽剛剛升起,好像有了嶄新的模樣。大野火身穿一件紅色的藏式立領(lǐng)襯衫,身上灰色的布面袍子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胸前那驕傲的“水袋”依然傲驕。烏黑的頭發(fā)顯然剛洗過,黑得在陽光下反光,最深的色素沉著也不過如此。兒子扎巴身上背著雙肩包,頭上頂著薅來的羊毛,手中拄著那根因陋就簡的樹枝拐杖又扮上她父親。
他看看四周,那根拐杖啪啪地敲打地面:“女兒呀,咱們走吧!”大野火響亮地回應(yīng):“合同終止,繼續(xù)尋找才是真?!痹陀终f:“下坡后,遠方有綿羊似的群山,你可要注意了?!贝笠盎鸹貞?yīng):“好咧,那就唱一支綿羊歌?!痹鸵猹q未盡,繼續(xù)喊:“下坡后,遠方還有浪花似跳腳黃羊的河,你可要當心嘍?!贝笠盎鸷暗溃骸班牛蔷统恢_黃羊歌?!痹湍弥鴺渲Φ囊恢皇制骄彽厣斐鋈?,與身體呈一條線,與肩膀平行;另一只空著的手打開,手掌緩緩地在眼前從左至右劃過去。而后身子轉(zhuǎn)一圈,一只腳使勁地跺在地上,像是個儀式。
扎巴在前開道,大野火從容地跟在后頭。一陣牛角胡的嗚咽忘乎所以。后來據(jù)拉牛角胡的索才講,那天清晨,饑餓坡上一些女人起了個大早。她們完全是商量好了。她們的撮箕里盛著牛糞灰。顯然饑餓坡的弧度是完美的拋物線。大野火和扎巴一前一后地走過去。她們罵罵咧咧朝大野火揚灰,卻因風向,一粒也沒飄到大野火身上。
這件事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當然是念巴(瘋子)才加。當時才加從羊角巷拿著一根木棍躥出來,自告奮勇地擔起押解大野火下坡的任務(wù)。沒人要求他這樣,但才加卻愿這么做。他扛著木棍,時而又把木棍靠近胸口演繹成鋼槍。才加以念巴特有的凌亂步伐跟在后頭,始終如一地保持著三十米左右的間距。大野火和扎巴以及才加像三個玻璃彈珠從饑餓坡滾下去,只是速度慢了許多許多。值得慶賀,男人們,也就是我們,在高舉手抓瓶啤酒準備痛飲之時,聽聞才加亦步亦趨,直到回望,那寫有幸福坡的路牌變成了一個小點兒。下坡即抵達縣城主干道。大野火和扎巴沿著主干道左側(cè)的岔道往前走。一旁的縣城,好像一塊毫無誘惑的蛋糕。男人們,也就是我們,并不是要取笑才加最終被扎巴用彈弓驅(qū)離,而是覺得大野火的離開是我們的勝利。這一切的達成,實在有些不容易。我們費盡心思制訂救人于厄難的計劃。這計劃是否順利,關(guān)乎成敗。男人們,也就是我們十五六七個,內(nèi)中的分工極為細致。構(gòu)思完全是集體的結(jié)晶,而實施卻以有家室的男人為主。
最受關(guān)鍵的第一步由美術(shù)生來完成。我們需要一幅幅自己和大野火在一起的畫像。畫像的內(nèi)容也是集思廣益。美術(shù)生幾易其稿,甚至幾易其稿之后仍會推翻??上攵?,畫作是計劃的重中之重。這一天終于來了,美術(shù)生完成最終的畫像。男人們在各自的畫中與大野火在一起……大野火和男人坐入沙發(fā),男人的手搭在她大腿內(nèi)側(cè),手掌的重量清晰可感……大野火和男人在床榻打撲克,被子及床單的皺褶細節(jié)逼真。凡此種種,重要的是畫工必須細密,一眼認出誰是誰才算成功??磥砦覀冞@是豁出去了,一個個如此上心。為了鼓勁兒圍成圈,盟誓的手掌堆疊成塔。當然這些畫必須帶回家,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被各自的老婆發(fā)現(xiàn),由此震蕩開去,一定會波及糌粑歌舞廳……男人們,也就是我們,將此計劃謂之為“火光”。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