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豐
歸零。
一切皆空。什么叫歸零?
歸零,就是回到原處、回到低地、回到淚點、回到底部。
一切寫作,都必須回到這里。寫詩,更應(yīng)這樣,必須回到低地、回到淚點、回到大海的底部。
重新結(jié)丹,制作一粒藥丸,給自己吃。
重新吐絲、結(jié)網(wǎng)、布陣、耕耘、收獲。
回到淚點,不是回到晦暗的鹽堿地,也不是回到孤絕的沙漠?;氐綔I點,即回到苦眾之中、回到自己的黑暗里、回到一只知更鳥的午夜,去搶救一個“詞”(或詞根),去搶救因大雪壓境瀕臨滅絕的夢蟲和弱民的嗚咽,而不是去拯救一個玩能指的“句子”,不是去拯救一篇雄文或一個意識形態(tài)化的“共通體”。不能讓一個“詞”(或詞根)咯血和昏厥,不能讓它們沒有尊嚴(yán),不能讓它們冷、再冷,更不能讓其淪陷和消亡于泛濫成災(zāi)的語法、指令、詞牌和堆砌的辭藻中。詞語正在加速墮落、異化和沙化,詞語一再碰撞冰涼的石境。詞語的尖叫就是全部。
詞是什么?
詞是詩的“個別”細(xì)節(jié),詞中隱匿著我們祖先的眼睛。一首詩從構(gòu)思一個詞、構(gòu)思一種“個別的事物”(海德格爾)開始。構(gòu)思,必須體現(xiàn)一種詞的蝶變。
詞,從本質(zhì)上看,它既自轉(zhuǎn),又公轉(zhuǎn);既所指,又能指;既遮蔽,又敞亮。
一首詩不是高高在上的、鼻孔朝天的,它是低俯的。詩在低地、低處,在詞的根部。有時,低處就是高處。一切的底部,也就是一切的峰頂。
而一首詩必須是從底部涌至峰頂、從淚點涌至恩點的,循環(huán)往復(fù)。恩點是“全部淚水都升上天空”的前提,同時,恩點也是淚點不被沙漠化、不被鹽堿化的可靠保證。因為父在淚中,淚在恩典中,不然淚水就成了人的受難的永夜、人的永遠(yuǎn)的淵藪,淚中就永遠(yuǎn)只有血腥和歷難。
在一個詞中,見證真理。
而每一首詩,又必須是一個又一個的“蝶變”過程。從唐詩到宋詞到元曲到現(xiàn)代詩,一次次“蝶變”。
歸零,是“蝶變”的前提。蝴蝶必須回到“一棵樹”、回到它的內(nèi)心、回到它的根部。暗能量在這里涌動。到時說有蛹,就有了蛹。蛹化蝶。“蝶”是從潮濕的泥土、從根部、從樹心飛出來的。它的光艷耀眼、攝魂奪目,它的變化無窮。它飛得像沒有一只蝶在飛,飛得像一個夢幻在飛,飛得像一個天使在飛,飛得像一個圣靈在飛,飛得像你的父在飛。這是一只憂郁而惆悵的蝴蝶,這是一只升空的蝴蝶,這是一只超拔于平仄和語法指令的蝴蝶,這是一只讀過《圣經(jīng)》的蝴蝶,這是一只飲鴆止渴的蝴蝶,這是一只穿越《離騷》和踢踏了烏龜戾氣的蝴蝶……
它的一翼向內(nèi)、一翼向外,它有點玄幻,而它的身體卻是處于“中道”部位的。它飛得撲朔迷離。它將飛往哪里?東土西土。未知。
這就是詩。
好的詩有很大的區(qū)域是未知的、晦暗不明的。
一個詩人必須抽絲、結(jié)繭、成蛹、化“蝶”?!昂笔亲詈蟮拿利悾皇侨??!昂沁@個下午的一半/另一半,我想起了落葉的叫喊”。“落葉的叫喊”是“蝶變”的全部根據(jù)。西班牙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認(rèn)為“詩歌是憂郁的載體”。但僅限于“憂郁”是不夠的,詩的一翼可能是憂郁的、是“落葉叫喊”,另一翼卻是白日夢的,甚至直指“形而上”、直指“前語言”?!扒罢Z言”是什么?即那種我們永遠(yuǎn)無法言說的“言說”。
所有寫作最終在于指向并言說一種不可言說,指向并言說天地萬物之深奧,指向并無限切近這種感性背后最本質(zhì)的存在,指向并非沉默論者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xué)論》中之所謂“對不可言說的必須沉默”。
“如果存在某種不可說但對人類意義深遠(yuǎn)的真實,那么,人們怎么能言說這種真實呢?不可說的怎樣變得可以說?”這就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由哲學(xué)家H·奧特提出并在他那里解決,“在此重要的是不可說的必須作為不可說的說出?!豢烧f性、神秘沒有被消除?!薄敲?,如何使“不可說的”作為“不可說的”說出,又保持了它們的“不可說性”與“神秘”呢?(見拙作《一種地理的言說》)
這就是詩的“深度形式”要處理的。
深度形式——“震驚”,一直是我所追求的,也一直深深地折磨著我。因為我一直追求思想的深度。究竟如何才能創(chuàng)造或發(fā)現(xiàn)這種“深度形式”?
首先你的根須必須牢牢扎于一種“磐石之內(nèi)”。這一“磐石”就是藝術(shù)的源頭,“深度形式”必然從內(nèi)部誕生,“來自事物最內(nèi)在的叫喊和欲望”。
我們的詩,不是修辭不夠,我感覺修辭似乎表現(xiàn)過剩,動不動就堆砌,倒是深度非常欠缺。必須深,一深,再深……因為大雪還在加強(qiáng),寒意還在加深……所以一首詩必須高度精警和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生命內(nèi)部的“雪崩”(或生命事件),體現(xiàn)一種冰的火。一個詩人絕對不能任其大雪封“山”,任其筆管里充斥冰碴,絕不能把你的冷毫不負(fù)責(zé)地加諸比你更冷的人們。你的筆管應(yīng)該接通你的地火,把你熾烈的熔漿和你的最大的悲憫推進(jìn)“橡皮管”,推進(jìn)你的創(chuàng)造性的筆尖。
每一首詩都必須是最后的詩。每一次飛行都必須是極地或地獄的飛行。每一次寫作都必須把自己耗盡。
為啥“每一個克利都是不同的克利”(杜尚),為啥克利的畫作隨處都是“伸手可及的‘音樂。它們動人心魄,卻無從傾聽……不可預(yù)期”(劉云卿),這里自有不為人知的成因。
詩歌的質(zhì)量除了“深度”以外,其次它“是由速度和果斷性決定的?!保ㄏD幔┒粋€詩人的質(zhì)量,在于他的根須扎根恩典和黑暗地底的程度,在于他粉碎這個世界、放射自我生命的力度、速度和簡潔度。
詩歌是超音速的,也是超時代的。它的回音也許很遠(yuǎn),遠(yuǎn)到我們無法估量。一個詩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先知,就是預(yù)言家。
我們的漢語是很具有能產(chǎn)性的,它很古老、很悠久,它的黏土層很潮濕、很神奇,可以“喚醒一種根源性的想象”,用它來創(chuàng)造一種“超音速”的、世界一流的詩歌,或誕生一批劃時代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思想先知是完全可以的。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