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旭 胡謙
【提要】
證明產品缺陷不適用舉證責任倒置,但可以結合當事人證明能力等因素判斷是否因完成初步舉證而轉移舉證責任。船舶工程專用物品產品質量責任糾紛中,因當事人雙方為平等商事主體,所涉產品是否存在缺陷無法通過常識、經驗判斷,此類產品缺陷致人損害仍應適用“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舉證規(guī)則。
【案情】
原告:滬東中華造船(集團)有限公司
被告一:上海漢??諝馓幚碓O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漢福)
被告二:漢福啟東空氣處理設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啟東漢福)
2014年4月4日,上海漢福中標原告LNG船液貨艙除濕裝置項目。同年4月25日,原告與上海漢福簽訂購銷合同,約定原告向上海漢福采購若干臺風量除濕裝置。合同還約定:質量保證期限為設備交驗后的12個月,在貨物質量保證期內,上海漢福應對由于設計、工藝或材料的缺陷而產生的故障負責;在質量保證期內,根據原告自行檢驗、當地國家質檢局或有關部門檢驗結果,如果貨物的數量、質量或規(guī)格與合同不符,或證實貨物是有缺陷的,包括潛在缺陷或使用不符合要求的材料等,原告應盡快以書面形式向上海漢福提出索賠;如果在合同條款規(guī)定的質保期內,原告和上海漢福不能就產品缺陷修理、置換、賠償達成一致,原告可根據國家質檢機構出具的檢驗報告中發(fā)現的貨物的質量或規(guī)格與合同要求不符點或貨物被證實有缺陷,包括潛在缺陷或使用不合適的材料,向上海漢福提出索賠。
2015年1月23日,原告在江蘇啟東對4臺風量除濕裝置進行了出廠前的驗收,驗收結果為達到出廠標準。同年2月28日,上海漢福出具涉案除濕機組產品合格證,合格證記載:制造商為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地址為江蘇省啟東市濱海工業(yè)園江天路38號;產品引用標準和規(guī)范為Q/VAVA 1-2012-特種全新風除濕機組,GB/T 20109-全新風除濕機,GB/T 19411-除濕機。同年9月28日,原告與上海漢福在原告長興島船廠驗收通過了涉案除濕機組。涉案除濕機組銘牌上記載了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兩家公司。兩被告在庭審中表示,涉案除濕機組在江蘇啟東生產制造,但是上海漢福租用了啟東漢福的廠房和設備進行制造,啟東漢福并非涉案除濕機組的生產商。
2016年6月17日17:36左右,原告保安人員發(fā)現位于長興島0號基地碼頭舾裝的H1718A船4號液貨艙穹頂外上方的涉案除濕機組發(fā)生燃燒,立即通報原告生產部門。原告自行組建并駐扎在0號基地的廠內消防隊隨即趕赴現場處置。當日18:22,上海漢福接到原告電話通知涉案除濕機組著火,隨即派員于當晚20:20趕到現場。到達現場后,上海漢福工作人員發(fā)現涉案除濕機組已經從船上被拆卸吊裝至碼頭地面。
原告所屬安保部對事故調查后認為,涉案除濕裝置火燒的直接原因是設備后電加熱器故障所致。上海漢福則委托上海冷凍空調行業(yè)協會組織數位專家對涉案除濕機組著火起因進行了分析,結論為:本次除濕設備著火起因并非除濕設備自身引起,起火位置位于新風一至三級過濾器處,判斷是由外來因素導致本次火災事故。上海市消防局火災調查處兩位專家在本案審理期間受上海海事法院委托,對原告和上海漢福所提交的事故調查報告進行了審閱,并于2017年11月22日對涉案除濕機組殘骸進行了勘驗,最終認為根據現有證據無法認定涉案事故的起火部位和起火原因。
2018年4月2日,悅之公司受安邦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原告的保險人)的委托作出涉案事故公估報告。悅之公司在報告中稱,其在2016年6月28日及以后諸日對H1718A船4號貨艙受損事故作公估檢驗。報告內容沒有事故經過和事故原因調查分析部分,僅有損失評估部分,原告向安邦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提出的索賠數額為18 320 497.43元,悅之公司認定損失數額為11 454 642.23元(該數額未包含除濕機組損失1 229 045.08元)。兩被告表示,在事故發(fā)生后兩被告僅知曉涉案除濕機組受損,原告在該案訴訟前從未告知兩被告涉案貨艙內的殷瓦鋼在事故中受損,兩被告也從未參與殷瓦鋼受損原因的調查以及后續(xù)修理和重置費用的評估,對原告的損失主張和悅之公司的公估結論不予認可。
原告和兩被告均確認,在涉案除濕機組受損后,原告未重新購買除濕機組,而是用其他已建造完畢船舶上的同為被告方生產的同款除濕機組替代。事故發(fā)生后,涉案除濕機組一直被露天堆放在原告所屬長興島0號基地碼頭上。
原告訴稱,涉案除濕裝置發(fā)生燃燒,產生的煙霧通過進風口大量進入4號液貨艙,導致除濕裝置部分燒毀及4號液貨艙內已安裝的殷瓦鋼薄膜及絕緣箱受損。根據《產品合格證》記載,涉案除濕裝置應適用《GB/T 20109-全新風除濕機》和《GB/T 19411-除濕機》兩個國家標準,根據上述兩個標準的引用,涉案除濕裝置還應符合“GB4706.1”和“GB470.32”兩個標準,但涉案除濕裝置沒有3C標志,沒有證據證明做過型式檢驗,沒有標注相鄰表面的最小間隙和維修保養(yǎng)的縱向服務空間,沒有制冷劑的警告標志。且由于除濕裝置本身不具備防火功能,發(fā)生燃燒并產生大量煙霧導致艙內殷瓦鋼薄膜及絕緣箱受損。此外,除濕裝置的標識方法也不符合標準的規(guī)定,上海漢福在投標文件中表明自己是制造商,但產品合格證、操作手冊和銘牌上卻表明兩被告均是制造商,而技術手冊上只表明啟東漢福是制造商,上海漢福在投標時存在欺詐行為。原告認為,上海漢福既是銷售商又是生產商,啟東漢福是共同生產商,兩被告所生產銷售的除濕裝置存在質量缺陷,導致原告被迫更換已安裝的殷瓦鋼和絕緣箱,由此產生損失合計11 510 293.03元,因此向上海海事法院提起訴訟。
上海漢福辯稱:1.本案缺乏消防機構對于火災起因及責任的權威認定,原告關于事故原因的結論由其自行作出,該證據不能證明是被告方設備故障自燃引發(fā)火災,被告方對此提供了第三方專家意見,證明原告所稱事實不能成立;2.原告訴稱的產品質量問題并不存在,原告對所引用規(guī)范條款存在錯誤和偏差,原告所稱的質量問題不會導致本案火災的發(fā)生;3.原告關于本案損害事實及損失金額缺乏消防機構和安全生產監(jiān)督部門的權威認定,所提交的損失證明材料存在重大瑕疵。請求駁回原告全部訴請。
啟東漢福辯稱:除同意上海漢福的答辯意見外,涉案設備的生產商是上海漢福,啟東漢福與涉案設備的生產制造無關。啟東漢福只是在事故發(fā)生后受原告委托對現場設備進行維護、保養(yǎng)工作,請求駁回原告全部訴請。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該案系船舶工程專用物品產品質量責任糾紛,主要爭議焦點為:啟東漢福是否系涉案除濕機組的生產商;涉案除濕機組是否存在缺陷及相關舉證責任的分配;涉案事故造成的損失范圍和數額。
關于啟東漢福是否系涉案除濕機組的生產商。涉案除濕機組的產品合格證、產品銘牌、操作手冊上均同時標注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兩家公司,而技術手冊則僅標注啟東漢福,涉案除濕機組的產地又在啟東漢福所在地,據此原告有充分理由認為兩被告是涉案除濕機組的共同生產商,啟東漢福應對其不是涉案除濕機組的生產商這一事實承擔舉證責任。啟東漢福雖抗辯稱上海漢福租借其場地進行生產,但未提供任何證據。在沒有其他相反證據的情況下,上海海事法院認可上海漢福是涉案除濕機組的銷售商,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為涉案除濕機組的共同生產商。
關于涉案除濕機組是否存在缺陷及相關舉證責任的分配。首先,原告以侵權之訴作為其請求權基礎提起本案訴訟,而產品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應當包括產品存在缺陷、使用缺陷產品導致損害以及該缺陷與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等方面。原告應對上述產品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承擔舉證責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四條第一款第(六)項“因缺陷產品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由產品的生產者就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承擔舉證責任”的規(guī)定,在原告完成產品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后,兩被告始對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承擔舉證責任,故涉案除濕機組是否存在缺陷應由原告負舉證責任。其次,原告為證明涉案除濕機組存在缺陷提供了產品合格證上所引用的國家標準條款,并對相應條款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但兩被告及其委托的專家證人并不認同原告的上述理解。原、被告雙方對于國家標準條款的理解和適用存在較大爭議,原告對于國家標準條款的解釋并不能使法院形成涉案除濕機組存在缺陷的內心確信,原告作為負有舉證責任一方應對此繼續(xù)承擔舉證責任。再次,事故發(fā)生后,原告和兩被告均對本次事故原因作出分析報告且結論相悖,法院委托的火災事故調查專家在審閱了原、被告雙方的事故原因分析報告后還親赴現場對涉案除濕機組殘骸進行了勘查,但仍無法作出事故原因的可信結論。在事故原因無法查明的情況下,原告作為負有舉證責任一方應對此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綜上,上海海事法院認為,原告在該案中未能完成涉案除濕機組存在缺陷和事故原因的舉證責任。
因原告未能完成涉案除濕機組存在缺陷的舉證責任,故對“事故造成的損失范圍和數額”不再贅述。
據此,上海海事法院一審判決駁回原告滬東中華造船(集團)有限公司的全部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作出后,原告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上海高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本案判決現已生效。
【評析】
本案系一起為船舶工程提供的專用物品存在缺陷而引起的產品質量責任糾紛案件,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規(guī)定》第一條第9項的規(guī)定,由海事法院專門管轄。我國海商法對此類產品質量糾紛并無特別規(guī)定,故本案應適用侵權責任法和產品質量法等一般民事法律規(guī)定來處理。實踐中對產品缺陷致人損害的侵權糾紛是否實行舉證責任倒置存在一定誤解,這關系到產品缺陷應該由哪一方來證明的問題,并最終影響敗訴風險的承擔。
一、舉證責任倒置與舉證責任轉移
舉證責任倒置(UmkchrungVerschiebung Shifting)舶來于德國學說,是指本應由一方當事人承擔的證明責任被免除,由另一方當事人對本來的證明責任對象反向承擔證明責任[[[1]? 陳剛:《證明責任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7頁。]]。在我國,“誰主張,誰舉證”是一般證據規(guī)則,舉證責任倒置屬于一般規(guī)則的例外,兩者構成完整的舉證責任分配體系。雖有少數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不存在“正置”或“倒置”,甚至有學者極端的指出,舉證責任倒置根本上是偽命題[[[2]? 參見張衛(wèi)平:《證明責任倒置辨析》,載《人民司法》,2001年第8期;胡學軍:《證明責任倒置理論批判》,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年第1期等;陳剛:《證明責任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頁。]]。但不可否認,舉證責任倒置的提法在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已經約定俗成,不應貿然否定 [[[3]? 王利明:《論舉證責任倒置的若干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其內涵主要是指按照法律要件分類說,在雙方當事人之間分配舉證責任后,對依此分配結果原本應當由一方當事人對某法律要件事實存在負舉證責任,轉由另一方當事人就不存在該事實負舉證責任[[[4]? 李浩:《舉證責任倒置:學理分析與問題研究》,載《法商研究》,2003年第4期。]]。
舉證責任倒置充分考慮到當事人控制證據的可能性,因此免除客觀上幾乎不可能取得證據的原告的舉證責任,轉而由對證據更有控制可能的被告來進行舉證,以此來平衡訴訟,實現實質正義,也有效促使舉證責任倒置的當事方積極采取措施預防損害的發(fā)生。例如在醫(yī)療事故致人損害訴訟中,原、被告雙方對證據的控制能力顯而易見,醫(yī)療單位具有專業(yè)知識,對與因果關系和過失相關的證據具有更強控制力,受害人根本無法收集證據,雙方證明能力顯然不等。
對產品缺陷證明責任的爭論,主要是混淆了舉證責任轉移和舉證責任倒置這兩種情形。舉證責任轉移是指在具體訴訟過程中,當事人不斷提出主張和抗辯,因此提供證據證明自己的主張或抗辯的責任在當事人之間依次流轉。在學理上,舉證責任轉移中的舉證責任又被稱為主觀舉證責任或具體舉證責任,舉證責任倒置中的舉證責任則被稱為客觀舉證責任或抽象舉證責任。兩者至少存在以下區(qū)別:
其一,舉證責任轉移體現的是“誰主張(或抗辯),誰舉證”的法律邏輯,并未免除任何一方的舉證責任。例如,甲起訴稱乙欠債未還,則甲要提出欠條等證據證明乙欠債,如乙反過來稱債務已清償完畢,則舉證責任轉移到乙方,乙需提出證據證明已清償債務。舉證責任倒置則是“誰主張,誰舉證”的例外,其實際上免除了提出主張一方的部分或全部舉證責任。例如醫(yī)療侵權糾紛中患者應舉證證明存在損害結果、醫(yī)療機構存在違法行為、行為和結果具有因果關系以及醫(yī)療機構存在主觀過錯,但法律規(guī)定由醫(yī)療機構就醫(yī)療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及不存在醫(yī)療過錯承擔舉證責任,實際上免除了患者對因果關系和主觀過錯的舉證責任。
其二,舉證責任轉移針對的是證明過程中“事實模糊”的狀態(tài),為的是在實際訴訟程序中最大程度查明案件事實,因此舉證責任轉移是動態(tài)的,是在訴訟過程中在當事人之間不斷轉移提供證據的責任。而舉證責任倒置針對的是案件“事實真?zhèn)尾幻鳌钡臓顟B(tài),舉證責任倒置以后,承擔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如不能進行舉證,就會推定提出主張一方就某事實的主張成立,從而在事實真?zhèn)尾幻鞯那闆r下確定敗訴風險的承擔,因此舉證責任倒置是靜態(tài)的,是在訴訟邏輯起點上就證明某一事實的證明責任在當事人之間如何分配的問題[[[] 胡學軍:《我國民事證明責任分配理論重述》,載《法學》,2016年第5期。]]。如果等到事實真?zhèn)尾幻鲿r再由法官來確定哪一方當事人負擔舉證責任,既不利于法律的穩(wěn)定性,也不利于當事人提出主張、抗辯和舉證,因此需事先在雙方當事人之間明確的分配舉證責任。因此靜態(tài)責任可預先進行抽象分配,在訴訟開始前就已預置于雙方當事人,而動態(tài)責任承擔則必須根據訴訟中的具體情形在當事人之間進行流轉。
二、產品缺陷致人損害應適用一般舉證規(guī)則
如前文所述,舉證責任倒置實際上由兩個環(huán)節(jié)組成:一是證明責任的免除;二是證明責任的反向發(fā)生。主張方對特定的要件事實只負主張責任而不負證明責任,一些本應由原告承擔的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被倒置給被告承擔,被告無法證明的情況下即承擔敗訴風險。例如環(huán)境污染訴訟倒置了因果關系,建筑責任訴訟倒置了過錯,醫(yī)療侵權訴訟同時倒置了因果關系和過錯,通過倒置敗訴風險實現了侵權行為法填補受害者損失和抑制侵權行為等立法功能[[[] 陳賢貴:《論消極事實的舉證證明責任——以<民訴法解釋>第91條為中心》,載《當代法學》,2017年第5期。]]。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四十一條規(guī)定,產品責任的證明要件有三:一是產品存在缺陷,二是造成人身或財產損害,三是缺陷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侵權責任法》第四十一條: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的,生產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對產品缺陷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中當事人的證明責任主要規(guī)定在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原證據規(guī)定”)第四條第(六)項:因缺陷產品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由產品的生產者就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承擔舉證責任。由于被規(guī)定在八類特殊侵權訴訟中,該規(guī)定曾在理論和實務中引起廣泛誤解,認為該條體現了我國產品責任訴訟中的舉證責任倒置,即在產品責任訴訟中,除非生產者能夠舉證證明免責事由,否則均應承擔責任。實際上這是對司法解釋的誤讀,該條僅規(guī)定了被告的免責事由,但免責事由的舉證責任是根據舉證責任的一般原則分配而來,并非從原告方“倒置”而來。該條并未免除受害人對侵權行為構成要件的證明責任,也未要求被告承擔任何反向證明的責任,不存在任何“倒置”之義。根據對條文文義的理解,應在受害人完成產品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的舉證以后,產品生產者才對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承擔舉證責任。這也符合一般法律邏輯的要求,免責事由只有在已經確定由生產者承擔責任的基礎上才有適用空間,否則免責就不具有法律上的意義。而要確定生產者的責任,就必須要對是否構成產品缺陷侵權進行舉證。
實際上,無論多么特殊的侵權案件,都不可能出現原告不負任何舉證責任,而由被告理所當然和無條件的證明一切的情況。即使立法上考慮到保護舉證能力弱勢一方的合法權益而實行舉證責任倒置,也僅僅是將特定的證明事項倒置給舉證能力相對強勢的一方來承擔,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訴訟證明或釋明事項均交給加害方承擔。這是因為無論從實體法還是證據法而言,原告至少應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舉證責任,而非將所有事實的舉證責任全部倒置給加害方,這是受害人啟動訴訟程序的基礎,也是受害人謹慎對待己方權利、積極保護自身合法利益的應有之義。
因此,缺陷產品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中,原告仍應承擔侵權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嗣后方由被告舉證證明存在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這一觀點在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不少法院的支持[[[] 參見浙江省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浙紹民終字第231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焦民一終字第159號民事判決書。]]。具體到本案中,原告仍應承擔缺陷侵權的一般舉證責任,即原告仍需舉證證明船用除濕設備存在缺陷、遭受的損害及產品缺陷與損害具有因果關系,原告已有證據不足以完成對產品缺陷和因果關系的證明,因此舉證責任尚未發(fā)生轉移。
值得說明的是,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19修正)》(以下簡稱“新證據規(guī)定”)將原證據規(guī)定第四條關于幾類特殊侵權訴訟舉證責任的規(guī)定予以了刪除,這一修法趨勢也從側面印證了產品缺陷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不適用舉證責任倒置這一觀點。雖然目前存在根據案情酌情考慮舉證責任倒置的觀點[[[] 范曉宇:《專利侵權損害賠償的要件及其舉證責任——以<侵權責任法>為切入點》,載《法學雜志》,2012年第1期。]],原證據規(guī)定第七條也曾提供了這一觀點的法律依據[[[]? 2001年12月21日公布、2002年4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七條規(guī)定:在法律沒有具體規(guī)定,依本規(guī)定及其他司法解釋無法確定舉證責任承擔時,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綜合當事人舉證能力等因素確定舉證責任的承擔。]],但不可否認,通過法官意定的方式倒置舉證責任的適用標準是非常嚴苛的,即“如果不倒置舉證責任將嚴重損害個案的實質公平時,應允許經一定程序限制,可以例外的倒置舉證責任”[[[] 李國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的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114頁。]]。且在新證據規(guī)定同樣刪除這一規(guī)定的情形下,酌情倒置舉證責任也成為了無根之木。
三、引起產品缺陷舉證責任轉移的考量因素
受害人舉證證明到何等程度才能認定產品存在缺陷,從而引起舉證責任的轉移,在不同類型的案件中存在一定差異,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量因素:一是主體差異,二是法律事實認定中的技術性差異。
所謂主體差異,主要是考量受害人是否為消費者,這涉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對消費者主體的特殊保護,以解決當事人商品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充分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參見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認真學習貫徹實施<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通知》。]],因此在消費者為一方主體的案件中,出于對消費者的特殊保護,部分證據薄弱一些,也可以認為消費者已經完成了舉證,并引起了舉證責任的轉移。最典型的就是汽車質量糾紛案件,由于用戶與生產者之間信息不對稱,有時還會遇到生產廠家的舉證妨礙,因此用戶對于汽車存在缺陷的舉證責任證明程度不宜過于苛刻[[[] 程春華:《舉證責任分配、舉證責任倒置與舉證責任轉移——以民事訴訟為考察范圍》,載《現代法學》,2008年第2期。]],只要用戶提出了缺陷存在的表面證據(法律關系存在的證據),如尚在質保期的汽車在停放期間發(fā)生自燃事件,即已初步證明汽車存在質量缺陷,不符合人們對于汽車安全性的正常期望[[[] 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5)三中民終字第07742號民事判決書。]],可視為初步完成舉證責任,繼而再由生產者承擔不存在缺陷或存在免責事由的舉證責任[[[] 徐海濤:《汽車產品責任糾紛案件》,載《法律適用》,2017年第23期。]]。與此相對,本案系一起為船舶工程提供的專用物品存在缺陷而引起的產品質量責任糾紛,主體均為商主體,其本質與一般侵權案件并無二致,也不存在對哪一方當事人予以傾斜保護的司法取向,受害人的初步證明責任必須達到侵權責任糾紛的一般證明標準,即本案原告首先應當對產品存在缺陷、造成財產損害、損害事實與產品缺陷存在因果關系進行舉證,而后舉證責任轉移至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由產品制造方上海漢福和啟東漢福對免責事由承擔舉證責任。
所謂法律事實認定中的技術性差異是指缺陷產品致人損害的侵權構成是根據普通人理性進行判斷,還是必須依賴于專業(yè)科學的判斷。前一種情形中,受害人的證明責任要求相對較低,這是因為法官在審判中已經根據生活經驗或一般常識進行了內心確信和自由裁量。比如汽車擋風玻璃碎裂、啤酒瓶爆炸致人損害案件中,對受害人舉證證明的要求較低,受害人一般無需證明該類產品存在缺陷,這是因為根據生活經驗,擋風玻璃不會無緣無故碎裂,啤酒瓶也不會莫名其妙爆炸,其產品質量問題是顯而易見的,應推定存在致人損害的不合理危險,即產品存在缺陷,其本質上是法官對簡單產品的自由裁量減輕了受害人的證明責任。在后一種情形中,對產品缺陷和因果關系的認定已經超出了法官自由裁量的范疇,例如本案中的船用除濕設備,這類產品是復雜的高技術產品,其是否存在缺陷無法通過常識和經驗進行判斷,而主要依賴于專業(yè)機構的鑒定檢測結果,在專業(yè)檢測也無法證明的情況下,理應由提出主張一方即受害人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本案中,由于產品缺陷和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在受害人一方,在委托消防局進行鑒定后仍無法得出除濕設備的起火原因,同時由于涉案除濕機交接以后始終處于受害人控制下,發(fā)生燃燒后也由受害人自行組建的廠內消防隊進行處置,通知被告到場后,涉案除濕機組已經從船上被拆卸吊裝至碼頭地面。由此可知,受害人未及時向消防局報告火災情況及進行火災調查,也未對涉案除濕機進行及時妥善的封存和送檢,導致后期無法認定涉案事故的起火部位和起火原因,直接導致無法判斷涉案除濕機是否存在產品缺陷,受害人應自行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
【裁判文書】
(2017)滬72民初1804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