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生存的抉擇
——解讀電影《一九四二》

□ 霍晨潔 夏 雨

《一九四二》是馮小剛在2011年執(zhí)導的電影，改編自劉震云的調查體小說《溫故一九四二》。該片真實再現(xiàn)了1942年河南大旱中千百萬民眾離鄉(xiāng)背井、外出逃荒的歷史事件。影片以三條線索交織并行：以老東家范殿元為代表的災民逃荒路線、美國記者白修德的報道和國民政府的賑災作為，揭露了真實的人性和當時各個社會階層的真實狀態(tài)。影片在揭示歷史真相的同時也在思考人性的最終指向。

一、信仰崩塌：自我拯救的全面潰敗

蒙哥馬利說過，對于我們來說，生活中必須有也應該有某種人生信仰。它偶爾用一句話、一場夢、一種表情或一個事件向我們傳遞一種令人振奮的消息。在1942年的河南，人們有的相信宗教，有的相信決定他們生死的“老天爺”。在這種信仰的支配下，他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平靜而安寧，可這一切都被一場旱災改變。旱災影響了地里莊稼的收成，讓農民食不果腹?；葹氖沟盟麄兊纳鏍顩r更加艱難。河南沒有了生路，災民們就想辦法去別的地方尋一條生路。瞎鹿向女兒解釋“逃荒”：沒有吃的了，你愿意餓死啊？不愿意餓死，出門尋吃的，就叫逃荒。對于這樣的天災，他們平靜地接受并走上逃荒的路。老東家對這樣的逃荒更加不以為意，在勸說星星時，他說：“咱跟這些人不一樣，咱不是去逃荒，咱是去躲災。長則一個月，短則半個月，咱就回來了?！彼麑ψ约簬е囊卉囏斘锖图Z食非常自信?？呻S著離家越來越遠，逃荒的天數(shù)越來越多，他們遇到了日本人的炮彈，遇到了大兵的搶劫，遇到了洛陽等地的不收留，他們的糧食越來越少，生存的可能也越來越小，他們開始懷疑。隨著家人的一個個離去而他們的活路也看不到頭時，老東家終于發(fā)出了絕望的吶喊：“我身邊的人都沒有了，老天爺，你是怎么了？”他們抗爭，他們掙扎，但他們只能一步一步走向絕望，走向死亡。

在影片的開始部分，當老東家的家產被洗劫一空，傳教士小安用木棍和繩子綁了簡易的十字架開始傳教，勸告大家范東家是因為不信教不信主才會受難，大災年間只有主才能救自己，逃亡路上也只有信主才能活下去?？僧斔慷玫酱竺娣e的死亡，看到炮彈無情炸死百姓，看到死去的災民無論怎么為他超度都不愿閉上眼睛，他的信念開始動搖。他逃離了逃荒隊伍來找梅甘神父，充滿迷茫與疑惑：“我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主知道嗎？”“既然知道，他為什么不管？”“上帝為什么總是斗不過魔鬼？如果斗不過魔鬼，信他有什么用？”一連串的問題把這個虔誠的教徒壓垮了，在他的認知里，上帝會帶他們遠離苦難，上帝會戰(zhàn)勝一切惡魔。但這樣的災難面前，一切的信仰都毫無作用。上帝好像聽不到這些信徒的呼喊。對主的信仰不能躲避災難，那我們?yōu)槭裁匆?？小安不僅對主產生了懷疑，甚至對信仰本身也產生了懷疑。“神父，我也覺得魔鬼鉆入了我的身體。”被這樣的懷疑支配，小安最后終于發(fā)瘋，慘遭射殺，像一位高僧一樣完成了最后的涅槃。

二、人性泯滅：大開眼界下的真實存在

影片使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將一場震撼人心的逃荒場面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讓觀眾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面對這場人性的廝殺。饑餓剝奪了人們的理智，在生存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滿足的條件下，他們的道德和自尊逐漸淪陷。

星星是東家的女兒，生得漂亮，也讀過書。逃荒開始時她是拒絕的，“我不想逃荒了，我要回去，找我同學。”她甚至還帶了一只黑貓。比起跟窮人們一起去逃荒，她更愿意將自己放在革命前線實現(xiàn)她的價值，此時她甚至不知道生命的價值有多重。在路上他們的車、糧食和錢財都被一搶而空，當他們真正成為逃荒大軍的一員時，星星逐漸認識到饑餓，認識到生存的艱苦。逃荒第七十三天，栓柱偷偷將星星拉到一旁，以餅干誘惑星星親他一口，星星毫不猶豫地親了栓柱換得了餅干。但當栓柱想要更進一步時，星星掙脫了。她這時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尊自愛，她對栓柱說要“等災過去”，她想要有尊嚴地嫁給他。此時花枝過來，“沒弄成吧，我告訴你，人一喝墨水，就是條喂不熟的狗?！毙切鞘堑刂鞯呐畠?，是知識分子。這都讓星星與花枝、栓柱等人不一樣。在栓柱眼里，星星是高貴的，星星自身也這么想，所以即便饑餓，她也不愿出賣自己的身體?？呻S著逃荒天數(shù)的增加，他們連柴火都沒得吃了，她把自己賣了，并且為了讓自己能被挑中，告訴他們，她讀過書，她識字。為了讓生命延續(xù)下去，她把自己完全剝離，受過的教育、讀過的書竟成了她賣自己的資本，這是對星星自己的諷刺，也是對教育本身的諷刺。她賣掉自己的這一天也是諷刺的：大年三十。除夕本應是一家團圓辭舊迎新的日子，星星卻在這一天離開家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都賣掉。面對栓柱和其他災民時，她說話的神態(tài)都是頭微抬，語氣堅定，顯示出她作為知識分子的自豪?？墒钱斔u掉自己，面對軍需官時，她說話頭低著，語氣也充滿了迎合感：“爺，我愿意，是我吃得太飽，撐得蹲不下?！?/p>

在這場逃荒路上，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的現(xiàn)象已成平常。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中，人的基本需求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需求。通常當一個人滿足了較低的需求之后，才能出現(xiàn)較高級的需求。當最低級的生存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所謂的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就無需考慮?！吧硇枨螅ㄊ澄?、水、氧氣、睡眠等）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其中‘吃’是最強烈、最明顯的需求，只有這項特定需求滿足之后，更高級的需求（安全、自主、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等）才會凸顯出來①?！边@些逃荒的災民都是為了生存才離開他們的故鄉(xiāng)，并且離開的時候“不帶一點留戀”。他們在離開的時候帶走了最值錢的家當，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此時的災民即便是形勢逼迫他們逃荒，也要盡可能體面一些?；ㄖΥ┥狭顺黾迺r的衣裳，想討個“出門見喜”。但當他們越走越遠、糧食越來越少的時候，她們逐漸回歸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拋棄人倫道德。栓柱拿餅干交換想要和星星睡一次被拒絕時，花枝說“給我餅干我跟你睡。你和老東家把瞎鹿害死了，你們得賠我。一條命，值兩塊餅干?！鄙膬r值被降到最低，死亡已經變得麻木，它成了換取一點微薄吃食的資格。這場生存悲劇發(fā)展到后面，女性的身體都成為延緩死亡的最后資本。

即便是這樣，人性中的善良也沒有完全湮滅。在這場逃荒路上，災民們相互依靠，相互幫持?；ㄖ退ㄖ捎H，是為了讓栓柱在餓死之前能有個老婆，也能讓他賣掉自己換點小米，換來栓柱和兩個孩子的幾天活路。最后栓柱為了鈴鐺的玩具不被日本人搶走而被日本人用刺刀砍死。因為那個玩具是鈴鐺的父親瞎鹿留給孩子的唯一念想。栓柱就為了這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而送了命。影片結束時，老東家孑然一身，他往回走時看到了路上的小女孩。小女孩家里人也全都死在逃荒路上，這一老一小互相攙扶，成為彼此的依靠。對當時的河南人來說，生存依靠的已經不是信仰，而是本能。在這種嚴酷的環(huán)境中，唯一需要的慰藉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那點兒微弱的善良的光芒②。

三、救災矯飾：混亂局勢中的不聞不問

這場災禍，是天災也是人禍。天災讓河南人被迫離開家鄉(xiāng)，去尋找其他活路，而人禍徹底將他們逼上絕境，國民政府的拖延和不作為成了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棵稻草。影片在開頭交代故事背景時說道：“因為一場旱災，我的故鄉(xiāng)河南，發(fā)生了吃的問題。與此同時，世界上還發(fā)生著這樣一些事：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甘地絕食、宋美齡訪美和丘吉爾感冒。”這些世界上的大事，是統(tǒng)治者關心的大事，即使是丘吉爾感冒，都可能對世界局勢產生影響。這樣看來，河南的旱災在蔣介石眼里不過是芝麻大的小事。

造成這場災禍的原因，除了干旱、蝗蟲、戰(zhàn)爭，還有國民政府的不作為。河南旱災蝗災、土地里產不出糧食本身就是災難，而國民政府要求照常征稅更是在他們的背上甩了一座大山。在他們的眼里，災民死一些不要緊，但士兵餓死了，戰(zhàn)爭就會打敗，國家就會滅亡。即便河南貧瘠到極點，國民政府也沒有給予他們絲毫的憐憫之心。當國民政府官員周旋于世界舞臺、出席高級宴會、享用豐盛菜肴的時候，河南逃荒的災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一次次由希望走向絕望，慢慢走向死亡。這構成了極鮮明的對比。蔣介石住著富麗堂皇的屋子，關心的是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哪方傾斜，而災民在同一時刻思索的是：我們去哪里逃荒。

1942年河南的災荒有它的特殊性，它發(fā)生在戰(zhàn)爭年代。國民政府的每一個決策都影響著戰(zhàn)爭的走向。李培基來找蔣介石報告河南的情況，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秘書報告的一堆大事嚇得縮了回去，只能惶恐地回答：“本省能夠克服，能夠克服?！?/p>

?？绿岢觥皺嗔丛捳Z”的理論。某種意義上來說，掌握了權力就意味著掌握了話語權，因為語言和知識可以用來為鞏固權力提供服務。占據統(tǒng)治地位者，自然享有話語主導權，并且可以通過話語來控制思想的導向。奧威爾的著作《動物莊園》中，動物們推翻了人類莊園主，本以為獲得獨立平等的地位，然而豬們卻攫取了勝利果實，一再篡改曾經制定的戒律，用語言散布權威，甚至最終建立了新的專制統(tǒng)治。影片中的權力話語者是國民政府，他們可以引導、修改話語為自身統(tǒng)治服務?！对膶嶄洝穲蟮赖暮幽蠟那椴焕趪顸h的統(tǒng)治，蔣介石斥責他們是在“蠱惑人心”，下令《大公報》休刊反省，并讓《中央日報》寫一篇社評控制輿論。可是當日本人撤退后，蔣介石又下了新的命令：“日本人走了，我們就要救災，不然全世界怎樣看我們?！本葹男袨榈膶嵸|仍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形象。

柯林伍德說過：過去的歷史不妨說有兩個方面，即外在的具體事實和它背后的思想③?！兑痪潘亩凡粌H僅是在記述1942年河南的這場旱災和逃荒，更是在揭示這背后種種的政治糾纏和信仰的崩塌。在災荒生存面前，性、倫理、道德都被逼到窘境，羞恥心、正義感在生存面前都成為被拷問的對象。但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絕境下，中國人也沒有完全喪失人性，他們仍舊保持著那作為底線的善良和慈悲。這也是電影《一九四二》想要表達的主題：中國人正是憑著這樣的精神才能一代代越走越遠。

注釋：

①[美]查爾斯·H.扎斯特羅,卡倫·K.柯斯特-阿什曼.人類行為與社會環(huán)境[M].師海玲,孫岳 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538.

②劉陽.劉震云談《一九四二》：災難，我們拒絕遺忘[EB/OL].人民網,2012-11-29.http://theory.people.com.cn/n/2012/1129/c49156-19735192-1.html.

③[英]柯林伍德.自然的觀念[M].吳國盛 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