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響度視角下的婉約與豪放詞風探析

梁瀅

（河北大學，河北保定071002）

1 語音響度理論與該文的計算方法

語音是語言的物質(zhì)載體。作為音樂文學的詞，在還沒有成為沉默的案頭文學的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是用來唱和聽的。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绷赖脑~作在市井廣泛傳播，靠的是“歌柳詞”，而不是“傳抄柳詞”。要研究詞，聲音是首當其沖的研究對象[1]。詞風和語音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語言符號具有理據(jù)性（象似性），語音與語義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豪放的風格多與洪亮的聲音相匹配，婉約的風格多與細微的聲音相匹配。語音由4個要素構(gòu)成：音質(zhì)、音強、音長、音高。在這4個要素中，音強是最先、最易感知的。音段首先要有一定的強度（在聽覺上感受為響度），才能被聽到，繼而去探討其余要素。因此，該文將響度作為與詞風最密切相關(guān)的語音要素來考察。

響度“是與聲學的聲強相對應(yīng)的知覺量”，主要是對聲音強度的反映，是一個主觀心理量。一般來說，聲音強度越大，人感知的響度也越大。但由于人耳聽覺特性和主觀感受的原因，響度大小不完全等同于音強大小，也與音高、音長有關(guān)[2]。

婉約詞與豪放詞在語音響度上存在著差異，這是讀者或多或少能夠感受到的。運用語音學理論，可以對語音進行響度的計算和比較[3]。語音響度原則（Sonority Sequencing Principle）指的是：在其他條件相同時，元音比輔音響，低元音比高元音響，濁輔音比清輔音響，送氣音比不送氣音響。對語言中的音段根據(jù)其固有響度從低到高進行排序，一般將響度層級排列為：口腔塞音>擦音>鼻音>流音>滑音>元音。落實到漢語的聲母輔音和韻母主要元音，響度層級如下。

不送氣塞音ptk<送氣塞音p‘t‘k‘<不送氣塞擦音ts?<送氣塞擦音元音ts‘?‘<擦音fs?h<鼻音?mn?<流音lr<近音（滑音）jw<高元音?iu<央元音?<半低元音?<次低元音??低元音a。

該文選取了12首篇幅相近的詞，均為中調(diào)或長調(diào)，它們的詞風也較明確。然后依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的宋代音，并參考周祖謨《宋代汴洛語音考》，進行注音，再根據(jù)注音進行整首詞的分類統(tǒng)計。注音示例（《江城子·密州出獵》上闕）：

構(gòu)成漢語音節(jié)的3個要素是聲母、韻母和聲調(diào)。在聲學上，響度的單位是宋（son）或分貝（dB）。該文為了對注音進行響度的計算和比較，對聲母和韻母分別進行響度加權(quán)，以加權(quán)后的數(shù)值來計算響度。聲母的情況較簡單，可以給8個層級的輔音分別給予正整數(shù)1～8的響度權(quán)值。韻母的權(quán)值由主要元音在元音舌位圖的位置決定[4]。高元音與央元音距離較遠，權(quán)值差相應(yīng)地加大，給予這5個層級響度權(quán)值為1、4、5、6、7。聲調(diào)上，平聲比仄聲長。由于時長對響度有影響（其他條件相同時，長音聽起來比短音響），使用平聲字多的詞聽起來較響，因此，平仄聲字之比（簡稱平仄比）可以代表聲調(diào)的響度。

古代雖然沒有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語音學，但在古人的音韻學理論中對語音的要素和性質(zhì)都有所闡述，對于了解音節(jié)的響度是有幫助的。因此，該文還運用了音韻學的理論，對構(gòu)成漢語音節(jié)的各要素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對聲母、韻母和聲調(diào)的響度計算結(jié)果見表1。

2 聲母響度的討論

音韻學上一般認為，“唇舌齒牙喉”五音之中，牙喉音“見溪群疑曉匣影云以”發(fā)音洪亮，舌齒音“端透定泥精清從心邪莊初崇生章昌船書禪日”發(fā)音較細微。對舌齒音與喉牙音的統(tǒng)計表明，豪放詞與婉約詞使用的這兩種字數(shù)量有明顯的差距[5]。聲母使用舌齒音與牙喉音的比值，豪放詞平均為1.41，婉約詞平均為1.80，婉約詞比豪放詞使用了更多發(fā)音細微的舌齒音。舌齒音與牙喉音比值最高的是李清照的《聲聲慢》（2.96）和蘇軾的《江城子·記夢》（2.29），這兩首都是表達憂傷凄切情緒的婉約詞，情緒的低落與聲母發(fā)音的細微相對應(yīng)，它們使用的舌齒音都是牙喉音的兩倍多。

語音學角度的聲母響度與音韻學角度的聲母響度判定的標準有所不同。語音學的實驗證明，不送氣塞音ptk是最弱的輔音，送氣塞音p‘t‘k‘次之。但古人沒有語音實驗的手段，只能依靠主觀感受來對響度做出判斷。軟腭塞音k和k‘在音韻學的體系中屬于牙音，被視為發(fā)音較洪亮的音，常用于表達強烈的情感或開闊的境界，然而這些聲母輔音在語音實驗中被判定為發(fā)音最微弱。因此，該文統(tǒng)計的豪放詞與婉約詞的聲母在語音學上的加權(quán)響度往往相近甚至相反，就不足為奇了。例如，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聲母為k的字有“錦騎卷岡弓”，聲母為k‘的字有“狂牽擎裘傾看開遣”，這些字的聲母權(quán)值僅為1或2，大大拉低了聲母的加權(quán)響度。蘇軾的另一首《江城子·記夢》是婉約詞，聲母為k的字僅有“孤顧岡”，聲母為k‘的字一個也沒有。只要剔除k和k‘的干擾，語音學角度的聲母加權(quán)響度就會與音韻學上的響度一致了。

3 韻母響度的討論

元音在元音舌位圖上的位置越低，開口度越大，聽起來就越響。韻母是音節(jié)中最響的部分，主要元音（音韻學稱為韻腹）的開口度決定了韻母的響度。主要元音開口度小，意味著整個音節(jié)都不太響亮。通過對主要元音加權(quán)，可以將不同詞風的響度差異看得更清楚。婉約詞和豪放詞的韻母主要元音加權(quán)后響度平均值分別為3.91和4.26，差距是明顯的。韻母開口度大小與詞風的豪放與婉約大致對應(yīng)。

考察詞作所表達的情緒與韻母響度的關(guān)系，還應(yīng)該看到這樣一種對應(yīng)：表現(xiàn)開朗、豁達心態(tài)的詞作，韻母開口度大、響度大；表現(xiàn)抑郁、憂傷情緒的詞作，韻母開口度小、響度小。即使是豪放詞，也有韻母響度小的，如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屬于豪放詞，但使用的許多詞語都包含有開口度小的字，如“郁孤臺”“遮不住”“鷓鴣”“無數(shù)”，在聽覺上給人抑郁不平的感覺，使這首豪放詞的韻母加權(quán)響度與李清照的婉約詞《聲聲慢》接近[6]。

運用音韻學理論對韻母進行考察的結(jié)果與加權(quán)響度的傾向是一致的。韻腹的開口度越大，聲音越響。等韻學上的“等”，一般認為是按韻腹的開口度大小來劃分的，清代學者江永在《音學辨微·八辨等列》里說：“音韻有四等，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細，而四尤細?！蓖ㄟ^考察詞作中一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數(shù)量，可以看出婉約詞與豪放詞的韻腹開口度是有差距的。詞風的一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比值，婉約詞的平均值為0.47，豪放詞的平均值為0.6，也就是說，婉約詞使用的三四等字較多，一二等字較少，韻母開口較小，音節(jié)不太響亮。

4 聲調(diào)響度的討論

實驗語音學的研究表明，在其他條件相同時，高音聽起來比低音要響，長音聽起來比短音要響。古代漢語有平、上、去、入四聲，平聲穩(wěn)定而持久，上、去、入為仄聲，音高有變化，而且時長較短。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聲調(diào)并不等于古代的聲調(diào)，而古代聲調(diào)的調(diào)值不易斷定。可以肯定的是，平聲字持續(xù)時間長、音高平穩(wěn)、聽起來較響亮，往往和平穩(wěn)、開朗的情緒相對應(yīng)；仄聲字發(fā)音時間短促、音高有起伏變化、聽起來較微弱，往往與情緒的波動、消沉相對應(yīng)。岳飛的《滿江紅》是豪放詞，李清照的《聲聲慢》是婉約詞，但它們的平仄比都特別低，說明詞家要表達的情感越是強烈和激動，詞作中的仄聲字就越多。

表1 12首宋詞的響度相關(guān)數(shù)據(jù)

該文考察的5首豪放詞的平仄字數(shù)之比平均值為1.19，婉約詞為1.01。從整體來說，婉約詞使用仄聲字比豪放詞多一些，因而聲調(diào)所負載的響度也低一些。

詞牌的格律對平仄字數(shù)有一定的約束，但這種約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7]。詞牌規(guī)定了平仄字數(shù)，但有一部分字是可平可仄的。詞家在詞牌之內(nèi)自由發(fā)揮的空間仍然很大。同一詞牌的婉約詞與豪放詞平仄字數(shù)有相近的，也有差距較大的[8]。相近的例子如蘇軾的兩首《江城子》分別是豪放詞和婉約詞，平仄字數(shù)差別不大；詞牌《望海潮》的平、仄、可平可仄的字數(shù)為59、44、4，秦觀和柳永的作品一為豪放，一為婉約，平仄比十分接近[9]。而與之相反，詞牌約束之下平仄字數(shù)仍然隨詞風而大相徑庭的例子也不少，例如，《念奴嬌》有豪放詞也有婉約詞，蘇軾的豪放詞平仄比是1.22，朱淑真的婉約詞是0.92，并沒有受詞牌的拘束而趨同；詞牌《滿江紅》，岳飛用來表達激憤，岳珂用來表達閑適，兩首詞的平仄比也有較大的差距[10]。

5 結(jié)語

該文運用語音學和音韻學理論，考察了12首較具代表性的詞，展示了婉約詞與豪放詞在語音響度上的差距。與豪放詞相比，婉約詞的響度較低。婉約詞聲母發(fā)音較細的舌齒音使用得比較多，韻母主要元音開口較小，仄聲字較多。無論在婉約還是豪放的范疇內(nèi)，不同詞作的聲韻調(diào)響度的表現(xiàn)不盡相同。詞風的婉約與豪放這對范疇適合用認知語言學上的原型范疇理論來理解。

明代張綖的《詩余圖譜》首次用“婉約”與“豪放”這兩個詞來概括兩種主要詞風時，是這樣說的：“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边@段話使用了“大略”“多是”等表述模糊的詞語，也提示著具體的詞作風格千差萬別，婉約與豪放并非涇渭分明。一篇詞作盡管可以歸入婉約或豪放的范疇，但范疇內(nèi)的詞作之間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呈現(xiàn)家族相似性。該文所分析的12首詞中既有較為典型的婉約詞和豪放詞，也有不那么典型的。放眼文學史也是如此，有一些公認的、典型的婉約詞和豪放詞，也有大量既不太婉約、也不太豪放的詞；具體詞作的典型程度、詞作中具體特征的典型程度也各有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