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利
(中共諸暨市委黨校 浙江紹興 311800)
首先,我們來看看“仁”的思想內(nèi)涵的衍化歷程。儒家思想以“仁”為核心??鬃铀^的“仁”主要有兩層含義,即“愛人”和“德治”,而其中心內(nèi)涵是“忠恕”之道。即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這個看似簡單的道理實際上包含著深刻的哲理,因為無論是一般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還是統(tǒng)治階級的治國之策,如果真的能做到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社會狀況必將是一番和諧的景象,這是儒家的至德之理。正是因為認識到了這一點,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朱熹就把“仁”的思想加以繼承和深化,他一再強調(diào)“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這個思想。當然,要做到推己及人,就應該首先盡己之心。作為忠恕之道,就其行為表現(xiàn)來說,其一般層次的表現(xiàn)形式是“愛人”,是修身、齊家,而其最高層次的表現(xiàn)形式則是治國和平天下。我國古代的知識分子一直把治世救國、安定社稷看作是自己的崇高而又神圣的職責,“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孔子、孟子以及其他儒家思想的繼承者們都持這樣的觀點,他們位卑不敢忘國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形成了一種堅忍不拔,奮發(fā)向上的入世精神。
繼承和發(fā)揚了儒家思想諸多重要內(nèi)涵的賈誼當然也是主張積極入世的,一心想為漢室的勃興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在他被任用之初,就打算著手典章制度的改革,“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1]。顯示了他對輔佐漢文帝治理好漢王朝的勃勃雄心。后來,因為一些主要大臣的妒忌和漢文帝聽信了他們的讒言,賈誼被貶為長沙王太傅,這雖然給了他的仕途以極大的打擊,他因此先后寫下了《吊屈原賦》和《鵩鳥賦》,借屈原以自悼,用天人合一的思想以自慰,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而是蓄勢待發(fā),繼續(xù)以滿腔熱情關(guān)注漢室的興衰成敗,仍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后因漢文帝再次領(lǐng)教到賈誼的才能,任用他為梁懷王太傅后,賈誼以飽滿的熱情迎接第二次政治生命。
賈誼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數(shù)上疏而陳政事”[2],絕大部分奏疏和政論文及雜文都是這個時期寫下的,可以說這是賈誼政治思想的成熟期和高產(chǎn)期,從其政治思想中處處可見他對儒家“仁”的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的痕跡,賈誼認為治理國家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yè)”《數(shù)寧》,即將“仁”政貫徹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賈誼在這段時期所寫的文章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清醒地認識到大漢王朝看似安定的表面現(xiàn)象下所隱藏的嚴重的社會危機,因而“數(shù)上疏而陳政事,多所欲匡建”[3]。其根本方法就是建立以“仁”為核心并有相應法制作保障的禮治,他把“法”與“禮”融合在一起,以期建立一種更為穩(wěn)固的道德法制體系。
賈誼對“仁”的思想的發(fā)展還表現(xiàn)在用仁義的手段來處理民族關(guān)系上。漢初匈奴勢力經(jīng)常南下擾亂漢族人民的生活,嚴重影響著邊疆的安定,賈誼主張“宜以厚德懷服四夷”《匈奴》,提出建“三表”、設(shè)“五餌”之策?!叭怼奔从檬聞輥怼爸I天子之信”“諭陛下之愛”“諭陛下之好”,以使匈奴民眾歸附;“五餌”即對來降的匈奴使者及官員給予優(yōu)厚待遇,以“牽其耳、牽其目、牽其口、牽其腹,四者已牽,又引其心”《匈奴》,用這種方法來爭取匈奴的上層統(tǒng)治者,這樣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來與單于爭其民,用和平的方式解除邊患。不可否認,賈誼對匈奴問題的處理,是對孔子提出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論語·季氏》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但卻比孔子的思想顯得更為具體明確,也更加切實可行。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賈誼的這一思想大大擴展了“仁”的境域和價值域,因為,在他看來,一方面,如果匈奴問題得到了最終的解決,那么單于之民就是大漢之民,所以,要盡最大可能和盡早地善待匈奴之民;另一方面,戰(zhàn)爭總會帶來人道主義的災難,所以,關(guān)于民族糾紛,假如不訴諸武力也能解決問題,那么就盡量不要訴諸武力。也就是說,賈誼把“仁”的境域擴展到了在可能的范圍之內(nèi)要善待天下之民的范圍,把“仁”的價值最大化到可以實現(xiàn)的范圍之內(nèi)。
在“禮”和“法”這兩者當中,賈誼更側(cè)重強調(diào)了“禮”的重要性。他認為:
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禮之正也;威德在君,禮之分也;尊卑大小強弱有位,禮之數(shù)也。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屬,士庶各愛其家。失愛不仁,過愛不義,故禮者所以守尊卑之經(jīng),強弱之稱者也。《禮》。
賈誼把“禮”的重要性放到了“固國家,定社稷”的高度,而且把“禮”的重要性進行進一步的展開論述:
故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抖Y》。
如果說孔子的“禮”更為強調(diào)的是一種等級意識的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那么,賈誼則是進一步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了“階級”的概念,讓人們進一步認識到“禮”的重要性和其存在的積極意義,這是一種理論上的巨大創(chuàng)新:
人主之尊,辟無異堂。陛九級者,堂高大幾六尺矣。若堂無陛級者,堂高不過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此其辟也。故陛九級、廉遠地則堂高,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列等,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峨A級》。
賈誼主張建立森嚴的等級制度,從天子到平民百姓都各有等級,不能僭越,而且對每個等級的人要分別對待,以厲廉恥、行禮義,這就讓“禮”的作用得到了更好的彰顯?!肮实赖氯柿x,非禮不成”《禮》,賈誼確實是把“禮”放到了“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禮》的高度,從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賈誼所主張的“仁”的理想狀態(tài)的實現(xiàn)是建立在“禮”的基礎(chǔ)之上的,在等級分明的前提之下,只有大家都遵守“禮”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才能真正固國家,定社稷。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禮”就是為政治服務(wù)的,是實現(xiàn)“仁”的政治理想的必備要素。而為了實現(xiàn)安定國家的“大仁”,賈誼提出了兩個非常獨特的觀點,那就是適當保持對統(tǒng)治者上層的“小仁”,即他所提出的“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君子”《階級》的觀點以及“禮者,所以守尊卑之經(jīng),強弱之稱者也”《禮》的觀點,作者認為,賈誼這些觀點的提出非常有價值,有助于我們更立體、更全面地來解讀“仁”的真正內(nèi)涵。在他的《階級》一文中曾經(jīng)提到:
鄙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于器,尚憚而弗投,恐傷器也,況乎貴大臣之近于主上乎?!峨A級》。
賈誼用投鼠忌器來比喻大臣與主上的關(guān)系,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大臣畢竟是主上挑選的大臣,如果因為大臣做了不該做的事,就馬上給以很嚴重的懲罰,實際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主上的一種懲罰或者至少會有損主上的威嚴,用賈誼的話來說就是“貴大臣之近于主上”,所以,賈誼說:廉丑禮節(jié),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系、縛、榜、笞、髡、刖、黥、劓之罪,不及士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峨A級》。
言下之意就是:要給這些大臣留有尊嚴,這同時也是在維護主上的尊嚴,因為,假如主上的尊嚴得不到維護,社稷大業(yè)的安定就會受到威脅,如此權(quán)衡利弊,就會發(fā)現(xiàn)給予大臣適當?shù)摹靶∪省鼻∏∮兄谡麄€社會“大仁”的實現(xiàn)。這個觀點可以從賈誼對趙高殺害秦二世事件的評價中找到依據(jù),賈誼認為,秦二世之所以會被趙高殺害,就是因為他平時推行嚴刑峻法,隨意殺戮大臣所造成的,因為秦二世的這種統(tǒng)治策略,既使他自己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從而使自己失去威勢,同時也會助長大臣的野心,甚至導致弒君局面的出現(xiàn)。所以,一定要養(yǎng)臣下有節(jié)。況且,全面地看待賈誼提出的這個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也并不是說在大臣做了不該做的事情的時候不給予任何的懲罰,只是懲罰的方式要有所選擇,譬如,可以賜死,但最好不要給予戮辱,即盡量維護大臣的尊嚴,這同時也就維護了主上的尊嚴。
賈誼認為,整個社會大“仁”局面的出現(xiàn),不僅要由“禮”來保障,必要的時候,還要輔之以“法”,這是賈誼對“仁”的內(nèi)涵的進一步衍化。在孔子那里,“禮”與“法”有嚴格的區(qū)分,或者說他是重“禮”輕“法”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而另一位儒家的代表人物荀子所強調(diào)的“禮”又有點近于法家的“法”。而賈誼則是把“禮”“法”這二者很好地加以調(diào)和,以“禮”注于“仁”之中,并以“法”來保障“仁”的最終實現(xiàn)。在他的《治安策》中,提出用“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辦法來達到實現(xiàn)漢王朝長治久安的目的,就是“禮”待諸侯王的一種表現(xiàn),從而體現(xiàn)出“仁”政的一面,針對當時諸侯勢力強弱不一的現(xiàn)狀,他指出:
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勢已定,權(quán)已足矣,乃以仁義恩厚而澤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制,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刃不折則缺耳?!吨撇欢ā?。
這其實是一種極高的政治智慧,在國家局勢尚能掌控的前提之下,對諸侯王就應該多施仁義,既可保持國家的安定,又能讓諸侯王心甘情愿地愿意為國家效力,何樂而不為呢?當然,如果諸侯王野心畢露,其謀反行為嚴重威脅國家安定的時候,就應該動用法制的力量來解決,“故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制不定》即對于類似淮南王等諸侯王這樣的叛逆行為,就應該用權(quán)勢法制來加以解決,而等到叛亂平定之后,就可以施以仁義恩澤,以鞏固漢王朝的統(tǒng)治,所以要因時勢而變,擇適者而用之。
賈誼關(guān)于“禮”“法”“仁”三者有機結(jié)合的思想糅合了儒家與法家的觀點,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定的理論創(chuàng)新,在當時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即便是在當今時代,也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
注釋:
[1]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卷84,中華書局,2011.2192
[2]班固.《漢書·賈誼傳》卷56,中華書局,1999.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