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根民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激于晚清以來的千年未有之變局,現(xiàn)代學人在鑄造中國學術話語的征程上博收廣取,他們或援西學以資立論,或賡續(x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脈,尋繹展示民族性和世界性雙重色彩的現(xiàn)代學術路徑。晚清民初的大發(fā)現(xiàn)時代特質(zhì)激蕩出新知識和新學理所向披靡的文化鋒芒,為近世學術營造了一個相對自由的學術環(huán)境。時局刷新了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譜系,日益擴大的研究空間促使中國人文學術逐漸轉(zhuǎn)型,從而鑄造了豐富多元的中國話語大廈。梁啟超作為世紀之交中國學術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關鍵人物,以其流質(zhì)善變的文化特質(zhì)張揚了過渡時期的時代向標。他以“梁啟超式”的輸入法來旁皇求索,建構中國現(xiàn)代新史學,其《王荊公傳》以獨特的時代論斷和角色自喻色彩標舉了新史學的活態(tài)樣本。
趙宋一代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座文化昆倉,追求正心誠意的心性修養(yǎng)打造了宋代士人的內(nèi)在超越精神,內(nèi)斂理性、注重內(nèi)省的時代特質(zhì)致使士人收獲感指數(shù)爆棚。超越時空隧道、千年而下的現(xiàn)代文人用心去體悟宋代文化內(nèi)核,延續(xù)千年一貫的詩性文化根脈,在追步與效仿中沉淀了濃郁的崇宋文化情結(jié)?!肮P鋒常帶情感”的梁啟超引領晚清民初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立足時局來推重科學精神,鼓吹“三界革命”并躬身實踐,以富有前瞻性的論斷來推動晚近學術話語更新。梁啟超一生服膺宋代文化,玩賞宋代詩詞、折服王安石,可謂其崇宋心理的一個基礎。據(jù)其晚年的門生楊鴻烈回憶:“梁氏在病勢沉重中,仍與‘死神’斗爭,集中精力在搜集批判‘宋詞’的發(fā)展的史料,并寫成《跋(宋)程正伯書舟詞》《吳夢窗年齒與姜石帚》《記蘭畹集》《記時賢本事曲子集》等論文。臨死前的數(shù)月,還拼著最后一口氣,要撰述一部《辛稼軒年譜》。他雖然臥病在醫(yī)院里面,仍托人去搜覓關于辛稼軒的資料?!盵1]236-237梁氏鐘愛放翁詩、稼軒詞,以致將人生的最后時光交付給頗具剛強之貌的宋代文人文本,側(cè)面?zhèn)鬟f了他蒂固根深的宋代文化情結(jié)。
自鴉片戰(zhàn)爭起,我國被動地步入萬國時代,在西方堅船利炮叩開我國封閉的國門之際,我國的傳統(tǒng)史學還在二十四史的框架內(nèi)打轉(zhuǎn),仍沿襲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王朝敘述模式。西方實證主義漸入國土,開啟了現(xiàn)代史學研究的科學化路徑,注重史學的濟世救國效能,跨學科研究改變了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軌跡。梁啟超以進化論來重新解讀歷史事件,其《王荊公傳》諸作認可格林威爾“paint me as I am”理念, 凸顯進化論對新史學的指導作用。西方新知識和新學理如潮水般涌進中國,四部之學逐漸替換為文史哲三分天下的局面,中國史學的研究空間逐漸擴大,各類研究史料日益增多,促使傳統(tǒng)史學改弦更張。梁啟超重估歷史來鏡鑒社會現(xiàn)實,以評傳新例來探索適應時代所需的新史學范式。異域“他者”燭照,助推傳統(tǒng)史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在梁啟超看來,史學并非循環(huán)往復、支床疊屋的存在,而是藉以人群進化來求得公理、公例的文化實踐。1902年其《新史學》一文數(shù)落傳統(tǒng)史學有四蔽二病,即有“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四蔽,[2]156-157傳統(tǒng)史學“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能因襲而不能創(chuàng)作”等二病足以強化我國史料汗牛充棟的存在表象,但其述而不作之習,仍缺乏激勵國民之效,這一史界革命的綱領性文獻開啟了梁氏援引西學論斷來重新打量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新路徑。
紀傳體由司馬遷發(fā)凡起例,它常以一人事跡行事來統(tǒng)轄全篇,不下論斷而彰顯信史風格,但此類少有史識的體例陳陳相因,束縛了撰史者的才情抒發(fā)。新史學是關乎世運的人物群史,更是史識哲理的形象呈現(xiàn)。1901年梁氏的《南??迪壬鷤鳌放c《李鴻章傳》洞開了一片人物評傳書寫的新天地。梁氏的新式評傳突破了《史記》以來的紀傳體藩籬,其《李鴻章傳·序例》中的夫子自道最能說明問題:“此書全仿西人傳記之體,載李鴻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論斷,使后之讀者,知其為人?!盵3]梁氏對這類賞奇析疑的新式評傳愛不釋手,以致新作迭出,1902年發(fā)表了《張博望班定遠合傳》《趙武靈王傳》《意大利建國三杰傳》《羅蘭夫人傳》,1903年又推出《新英國巨人克倫威爾傳》,1904年則撰有《袁崇煥傳》《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這些傳記多刊發(fā)于《新民從報》的“傳記”欄目版塊。1908年的《王荊公傳》與1909年的《管子傳》就是梁氏的滿意之作。這些新式評傳選材宏偉、貫通古今、博涉中外,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首尾圓合結(jié)構。
梁啟超認為服務對象逼窄是傳統(tǒng)史學的最大缺陷,長篇累牘的帝王將相敘述遮蔽了大眾平民的存在,故應變“皇帝教科書”為“國民資治通鑒”。新式評傳沿襲了紀傳體史書注重鉤沉傳主生平的本位,又適時對照現(xiàn)實添加某些議論,展露作者的史識和社會使命感。在梁啟超的史學視野里,年譜等一類史作搜羅譜主生平行事,巨細無遺,卻略顯呆板。他推許的理想專傳是“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wǎng)羅無遺?!盵2]230人物專傳有別于年譜體例,它不必依循年代先后敘述,或議論,或敘事,改換相對自由,內(nèi)容涵蓋更為廣泛。專傳類的人物評傳易于熔鑄新見,它受到“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的梁啟超垂青自在情理之中。梁氏的新式評傳立足于廣闊的文化生態(tài)來勾勒傳主形象,有利于從世運國是的高度來把捉人物特質(zhì),凸顯“再發(fā)現(xiàn)”的新史學意識。
迥異于紀傳體史作繪聲繪態(tài)、復原現(xiàn)場的全知視角,新史學更樂意精選那些與時代或社會風云攸關的人物,采用限知視角為之作傳,勾勒其社會周邊,來顯露現(xiàn)代學人的參與意識。發(fā)思古之幽情,落腳卻在當下,這已成為梁啟超物色傳主的主要標準。在中西匯流節(jié)點上來改弦更張,包孕著梁氏孜孜創(chuàng)建史學書寫范式的學術雄心。不阿其所好,客觀求實素為史學的不二追求。盤點中華數(shù)千年的社會演變,梁啟超斷論我國古代成功的政治家多處于封建割據(jù)的亂世之秋。梁啟超認為王安石是大一統(tǒng)時代與國外大政治家媲美的第一人:“吾讀國史,而得成功之政治家數(shù)人焉:曰管仲,曰子產(chǎn),曰商君,曰諸葛武侯。夷考其所處者,則皆封建時代或割據(jù)時代也?!溆幸谎?,則荊公也,而所成就,固瞠乎后矣?!盵4] 128-129衡以王安石所處的時代,適時參照國外政治家的作為,“賦予了解之同情”,貼近傳主時地來論斷,原本就是尊重史實的絕佳表現(xiàn)。以關乎一個時代乃至中華文明的整體脈絡來選擇傳主,這已跳出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狹隘偏見,彰顯了一個可以騰挪古今中外的考察界面。在梁氏那里,人物活性成為凸顯傳主躍然生動的藝術生命的選擇標準,客觀上賦予了傳主超越時空的當下意義。
梁啟超博涉眾學,他曾經(jīng)在南開大學、清華大學開設過“歷史研究”一課,其講課內(nèi)容分別結(jié)集為1920年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與1927年《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姚名達曾問學于梁啟超,為導人金針、指點迷津,梁氏慨然以治史自許,并向弟子推薦以此作為治學的首選門徑。1901年的《中國史敘論》《史學之界說》 與1902年的 《新史學》繪制了新史學圖景。有異于記述一人一家的譜牒積習,新史學更在意于所記事實的彼此關聯(lián)、對原因與結(jié)果的梳理、厘清與鉤沉國運社會關系。他認為中國史學之弊患在于汗漫而無一以統(tǒng)系的綱領,是只見君主而不及國民的歷史敘事。就此而論,探究社會事件的因果,動態(tài)勾勒其演變之跡,何嘗不是新史學的突出標識。對此,《王荊公傳·自序》是一有力的注腳,其云:“自余初知學,即服膺王荊公,欲為作傳也有年,牽于他業(yè),未克就,頃修國史至宋代,欲考熙豐新法之真相,窮極其原因結(jié)果,鑒其利害得失,以為知來視往之資?!盵4]76砸破入主出奴的觀念積習,明因果知得失、參伍驗證的評述路徑,意在凸顯史實之外的識見和裁斷,這就有意拉開了與傳統(tǒng)史學的距離。
歷史是過往的存在,立足現(xiàn)代去觸摸歷史的門墻,那么任何一個朝代都能賦予我們思想選擇的張力。我們不可能赤手空拳回到歷史現(xiàn)場。秉持一副人文情懷去營造現(xiàn)代學科場景,從而做出富有識見的現(xiàn)代闡釋,自是梁啟超關注歷史人物的初衷?!盁o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5]97地輸入西方新思想,梁啟超構筑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新學派,在短時間內(nèi)大有振臂一呼、應者云集之效。在梁啟超看來,歷史上某些本應光耀史乘的人物,卻因為經(jīng)年的入主出奴之見,非常之人常泯滅于謬悠之口,因此對史著作一番洗冤清塵工夫很有必要?!叭艄糯茏?、商君,若中世之荊公,吾益遍征兩史,欲求其匹儔而不可得。而商君、荊公為世詬病,以迄今日。”[4]1擷取歷史上為后世所丑詆的人物進行重新體認,如舊史上被視為“器小”的管仲、“以鑿空見病”的張騫、有“奸邪”之名的王安石、被看作“奄豎”的鄭和,復原歷史文化生態(tài),撥云見日,拂清蒙在舊史著述上的污垢,這已成為梁啟超傳播真知、盤活人物氣神的重要途徑。梁啟超對管子、王安石、袁崇煥等一班人物的考辨,折射其推戴他們?yōu)闅v史前行原動力的考量。
鉤沉任何一位歷史人物,文獻始終是評價其歷史功過及定位的重要依據(jù)。還歷史以本來面目,梁啟超致力為王安石作“洗冤錄”,他首先從廓清蒙在王安石認知譜系上的迷霧上贏得突破。梁啟超細究《王臨川全集》,再以宋人筆記和《宋史》諸志、諸傳佐證,斷論成于南渡之后的史官之言不足為信。盤點王安石的形象接受史,雖有清人蔡上翔《王荊公年譜》不懈為之辨誣。但此書流傳狹窄,其力尚不能掃清觀念誤區(qū)。宋代的新舊黨爭致使變法自新的王安石被嚴重歪曲,后世史家不去考證,遂以訛傳訛,人物形象得不到正面體認。職是之故,對人物行事作燭幽發(fā)微的梳理,便獲得重新認知的新義:“又如研究王荊公的新法,追求他本來用意究竟何在。從前大家都把他看錯了,都認為一個聚斂之臣。到底荊公采用新法,完全以聚斂為目的嗎?其實荊公種種舉動,都有深意?!盵2]197將歷史人物放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延長線上考慮,整體統(tǒng)攝王安石的家庭、社會關系、武功和學術的方方面面, 才不會有一葉障目之嫌。
梁氏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第五章“年譜及其做法”的論述中,在涉及“舊有的記載故意污蔑或觀察錯誤的”一條之時,徑以《宋史·王安石傳》為例,指陳元初史家著述失實,明顯帶有故入人罪的意味。正因如此,追根溯源、考訂文獻的源頭真?zhèn)问菑驮瓪v史的關鍵步驟。毋庸置疑,文獻既是影響王安石被誤讀的文化源頭,又是后人傳訛的話語資源。欲破除王安石接受史上的魔咒,還得從文獻真?zhèn)握鐒e上著手。《王荊公傳》逐條鉤沉,從荊公之時代、荊公之略傳、執(zhí)政前之荊公等維度,并就傳主、時代、環(huán)境等側(cè)面作立體考察。對于后人詬病頗多的變法條目,尤其是那些政術法令,梁啟超不厭其詳,用四章的篇幅來仔細鉤沉辯解,更是將其置于中外文化交流維度上評定:“公之此舉,取堯舜禹三代以來之弊政而一掃之,實國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譽之社會革命也?!瓋蓛上嘤∽C,則夫?qū)τ谇G公,宜如何尸視而膜拜者?!盵4]147不阿其所好,又設身處地,展示史家理性平視的考察力度。
1908年梁啟超在撰寫《王荊公傳》之際,戊戌變法失敗的余痛還在,他一度避禍國外,多年的流亡生涯,促使其自覺地援引西學視野來建構現(xiàn)代新史學。為王安石這類遭遇不公的歷史人物來翻案辯誣,就成了其投身新史學研究的表征。王安石雖屢遭貶抑誤讀,但流俗不會遮蔽荊公的人格光輝,梁啟超奮筆疾書,無不是特意展示偉人模范,以示后學之軌則。在恢復王安石人格魅力的過程中,梁啟超反復斷論《宋史》不足信。迨由宋代元祐黨人及其子孫門人發(fā)軔,致使一時蜚語鑄成鐵案,這才是梁氏洞中癥結(jié)、廢書而慟的原初心態(tài)。至于如何辯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或許直指問題的要害。梁啟超援引陸九淵《荊國五文公祠堂記》、顏習齋《宋史評》、蔡上翔《王荊公年譜略》等文字,發(fā)潛德之幽光,再現(xiàn)王安石作為近世大政治家、大文學家的本色。欲辨《宋史》,當辨其所據(jù)之資料。在梁氏的視野里,陸、顏兩先生,洵為一代大儒,其論斷足可信之;而蔡上翔博覽群書,集數(shù)十年之功,撰寫該年譜,持論公允。相較而論,成于元人之手的《宋史》,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指陳,該著舛謬甚多。后世史家之所以丑詆王安石,大多基于其變法影響來判斷,并非全因一己之私利。梁啟超不厭其煩,逐一梳理那些誤解王安石的論調(diào),就時地維度展示王安石變法之艱難,以中西政治的對比來彰顯王安石被誣的荒謬與可笑。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綜括應作專傳或補作列傳的人物有七種,“從前史家有時因為偏見,或者因為挾嫌,對于一個人的記載,完全不是事實。我們對于此種被誣的人,應該用辯護的性質(zhì),替他重新做傳”[2]235即位列其中,直接從史學理論高度來體認重新作傳的價值,也道出其為王安石翻案的初衷。明代以前的史官幾視王安石為蔡京、童貫之流,雖未將其拉入奸臣傳之列,卻李代桃僵將金國滅北宋的罪名移至王安石頭上。編《宋史》之人未加甄別,才會沿襲前人誤讀之見。《宋史》本傳選擇性失聰,漠視王安石變法之利,而專門羅織罪名,進行片面的認定,違背史官唯實求真的文化立場。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梁氏闡述年譜體例,就力推客觀求真的立場:“譬如王安石變法,同時許多人都攻擊他的新法要不得,我們不必問誰是誰非,……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誠摯和用人的茫昧 一一翔實的敘述,讀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壞?!盵2]266盤點王安石被誤解的歷史,熙寧變法是一大關節(jié)點。宋代黨禍由來已久,并非自王安石開端,但他立身處世及氣量文章又確實非同常人。后來史家徑以黨爭、八股來歸罪王安石,衡以當下時地,誠為無稽之論。
新史學注重中西比較,梁氏以其來呼應其所倡導的新民學,展示他緊跟啟蒙與救亡時代潮流的考量。作為人物傳記的典范之作,梁啟超的《李鴻章傳》《王荊公傳》均先就《序列》或《例言》來闡發(fā)體例,進而在《緒(敘)論》上亮出評價人物的標準。開宗明義托出撰史的創(chuàng)作動機,鋪設了構撰整個傳記文本的邏輯起點。其評價人物的新尺度至少在1901年的《南??迪壬鷤鳌芬呀?jīng)成型,梁啟超論定李鴻章是時勢所造之英雄,將自己所鐘愛的王安石、袁崇煥推為造時勢之英雄的代表。在梁啟超看來,歷史人物可細分為社會原動力的先時人物與時勢所造的應時人物,相較而論,前者無待,后者有待,二者高下之別判然自明。先時人物就是導引社會發(fā)展的真人物,先時人物專注于歷史前行的方向,大多為繼往開來的過渡人物。為時勢所造之英雄,車載斗量;而造時勢之英雄,則千載難逢。讓歷史人物現(xiàn)身說法,激發(fā)國人變法圖強的政治豪情,大體允符了梁啟超從維新立憲向文化啟蒙的思想嬗變軌跡,展示了鮮明的政治用意。梁啟超認為先時人物是理想、熱誠、膽氣三者的合體,梁氏抬舉其師康有為縱橫一世的先時人物,又何嘗不是惺惺相惜的角色自喻。
在中國學術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梁啟超與章太炎、王國維、胡適一道,承擔了現(xiàn)代學科開宗立派的歷史使命?!叭挛魅藗饔浿w”的現(xiàn)代人物評傳注重傳主遴選,梁啟超屬意挑選跟國家和民族命運息息相關的傳主,這已跳出昔日忠奸、善惡的二元對立標準。據(jù)親炙其學的梁容若回憶:“任公先生崇拜王荊公,他的立身處世,學問文章也接近臨川。越離他遠,越感到他的聲光魔力,震聾發(fā)聵,推倒一世豪杰,開拓萬古心胸。”[1]289稟持一瓣心香,在德、學、識、才的史家四長之外,更以傳主的一生行事來自我推許,撰者心跡與傳主意念暗度陳倉。如此將自己胸中塊壘牢騷,傾注于所書之傳主,又何嘗不是藉以鉤沉人物行事來抒發(fā)某種文化認同。梁啟超服膺王安石有年,意在復原歷史人物真相,又何嘗不是張揚新史學意識下的文化身份。設身處地凸顯王安石等歷史人物對社會發(fā)展的巨大影響,傳達了梁啟超呼喚重振乾坤的英雄出現(xiàn)的訴求,對此,《王荊公傳·自序》的自陳足可參考:“而流俗之詆諆荊公、污蔑荊公者,……非欲為過去歷史翻一場公案,凡以示偉人之模范,庶幾百世之下有聞而興起者乎。”[4]76梁氏自覺以歐美的社會政治人物來參伍對比,重新評估我國歷史人物的歷史地位,廓清其文化認同迷霧,彰顯千載而下的榜樣效應。若此,突破夷夏之辨的傳統(tǒng)積習,將中國置于世界文化的版圖中,將歷史人物置于社會發(fā)展長河中來把捉,展示了其寬廣的學術視域。
揆諸晚近以來的社會現(xiàn)實,梁啟超這種惺惺相惜心理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亦有形而上的反映,他自許為開辟新時代的思想界的陳涉:“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歷史上所積之資格,實應為我新思想界力圖締造一開國規(guī)模。”[5]89梁啟超慨然以輸進新思想來自命,新學理和新思想賦予他重新解讀歷史的底氣和勇氣,突破千年制約王安石接受的文化怪圈,其文化實踐沖擊了學術界的既有秩序,其對王安石等人物的搜羅與辨說開創(chuàng)了學術新格局。戴著有色眼鏡進入歷史現(xiàn)場,或許會影響歷史紀事的客觀信實色彩,但這種情感與心理的相通,足以發(fā)抒自我獨到識見,彰顯其著史立說的當下效應?!爸痢锻跚G公傳》、《意大利建國三杰傳》,作者人格與書中人物融而為一,讀之最足激發(fā)人之志氣。《荊公傳》尤有功于史學?!盵1]101孜孜不倦樹立史學新觀念,為晚清民初史學界注入一股清流,富有時代新見的人物鉤稽開現(xiàn)代新史學諸多法門。
大力提拔文官是宋代的治國傳統(tǒng)。梁啟超考證宋代崛興的時代文化,探索趙宋積弱的文化基因,或許是替腐敗無能的晚清下一劑催人猛醒的方藥。從心理學角度剖析歷史事件,展示了新史學的科際整合色彩。梁啟超式的新式人物傳記有意添加諸多議論文字,在斷論和裁判之中不乏有尋求心理契合的考量,客觀拉近了讀者與傳主的心理距離。在梁啟超的筆下,歷史人物并非滯留于故紙堆里的忠奸等符號指代,而是元氣淋漓存活于當下的角色形象。梁氏對王安石的評價,并非一味地復原到宋代文化生態(tài),也不只是簡單地還原給傳主本人,而是立足于世紀之交的社會和學術現(xiàn)狀,援引現(xiàn)代新史學視野加以斷論。梁啟超藉以爬梳王安石形象來抒發(fā)自我襟懷,他特意拈出“執(zhí)政前之荊公”與“罷政后之荊公”來述論,不無對自我參與變法維新之舉的首肯,也難掩一份維新失敗之后的失落心緒。他細數(shù)“荊公之武功”“新政之成績”,隱約表達了期待再次被委以重任、再創(chuàng)輝煌的政治抱負。梁啟超別具情懷,以強烈的現(xiàn)實植入意識來質(zhì)疑與批判正史傳統(tǒng)痼疾,側(cè)面?zhèn)鬟f了其矢志思想啟蒙和有所作為的角色自喻。
從支離破碎的史實瓦礫中尋覓金屑,20世紀之初的中國學人競相提倡民史與群史來展示尊西趨新取向。新史學撰寫的終極關懷情懷強化現(xiàn)代學人的國家認同意識,不斷否定舊日之我的梁啟超身體力行,突破傳統(tǒng)史學紀傳體的藩籬,矢志解構舊史學淪為帝王將相家譜的存在現(xiàn)實,他將王安石的生平事跡融進國運與社會發(fā)展的考察之中,旨在喚醒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彰顯了史學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的功利考量?,F(xiàn)代人物評傳采納西方史書的章節(jié)體敘述方式,對傳主作細致入微的考察,注重傳論結(jié)合,其史學風格一改《史記》重敘事輕評論的理路,對照社會境遇加以論斷,凸顯史學關乎國運世情、書寫民眾的文化本位?!锻跚G公傳》從王安石的生平、家庭、時代到其政術、學術、文學、新政成績、用人及交友等方面,縱橫交織,繪制一個立體而全面的王安石形象。梁啟超放眼世界,貼近現(xiàn)代文化生態(tài)來重新評價王安石的歷史功過,梳理其政術與新政成績,甄別原始文獻,不懈為之辨誣翻案,重估其歷史地位,建構了深具性情的人物傳記書寫模式,為我國史傳加速向現(xiàn)代嬗變并早日與國際接軌開辟新路。革新舊思想,提倡史學革命,在氣象萬千的過渡時代境遇下,梁啟超助推了中國史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打造了晚近學術轉(zhuǎn)型中引領風騷的文化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