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燃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00)
清朝入關后,共開鄉(xiāng)試113科,會試112科,恩科鄉(xiāng)試、會試各開26科,可見恩科在有清一代科舉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學界對于清代恩科的研究卻不是很多,多是在論著中簡單提及恩科。商衍鎏在《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其有關著作》一書中,僅用很短的篇幅介紹了恩科的相關情況;在劉海峰、李兵合著的《中國科舉史》一書中,也是有很簡短的幾句話提及了恩科這一制度,未做深入研究。在文章方面,恩科的相關研究也不是很充分,宗韻在《清代恩科的確立及其成因——以<萬壽盛典初集>為中心》一文中,比較詳細地介紹了清代恩科的相關情況,比較準確地論述了恩科的確立,并分析其原因;屈海龍在《清代恩科重要性分析》一文中,以表格形式梳理了有清一代歷任皇帝任期內的恩科和正科,并做了細致的數(shù)據(jù)對比,并以數(shù)據(jù)為基礎,分析了清代恩科的作用和意義。但總的來說,有關清代恩科的論著較少。
本文立足于雍正朝一朝的恩科考試進行論述,因雍正朝時間較短,故只開設一次恩科考試,以此為代表,分析恩科有其共性,也有其特性。本文嘗試從雍正朝恩科的過程,恩科與正科的關系,雍正帝開設恩科的原因,以及雍正朝恩科的作用和意義幾方面進行論述,從中得出有清一代恩科的共性和雍正朝恩科特點。
雍正帝在即位之初,便頒布諭旨,要開設恩科,搜羅人才?!?雍正元年)恩旨開科,議準本年四月鄉(xiāng)試,九月會試,十二月二十七日殿試”,[1](P176)可見雍正帝對于恩科的開設十分迫切,這是他即位初商定的幾件要事之一,而且恩科的開設在當時是有阻礙的,這個阻礙就是正科。雍正元年適逢三年一科的正科科舉考試,但雍正帝卻堅持要開恩科取士,所以正科就被推遲到了下一年(雍正二年),“其癸卯甲辰鄉(xiāng)會正科改期于雍正二年,二月鄉(xiāng)試,八月會試,十月殿試”。[1](P176)這里就會有一個問題,正科要避讓恩科,正科是制度,恩科是加科,恩科優(yōu)先于正科,是否特殊情況優(yōu)先于制度規(guī)定?雍正二年,雍正帝曾曉諭國子監(jiān),說的是為各科進士刻名立碑(進士題名碑)的事務,其中提到進士題名碑從順治丙戌科起至康熙戊戌科止,雍正元年和二年的癸卯甲辰兩科(即恩科和正科交疊的兩科)進士并未刻名立碑,雍正帝給出了解決辦法,“……所系題名之典,豈宜遺闕?著工部動用正項,令國子監(jiān)將雍正癸卯甲辰兩科題名碑即行建立”,[2](P134)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雍正帝最后將恩科和正科兩科進士都題名立碑于太學,可見雍正帝對于兩科進士態(tài)度是一致的,從側面也可以反映出恩科和正科并無先后位次,也沒有哪一科更為重要一說,兩科是互為補充的。
論及雍正朝癸卯恩科之過程,其中大部分沿襲了前朝恩科傳統(tǒng),但也有雍正朝恩科自己獨有的特色。
首先是鄉(xiāng)試。在確定了恩科鄉(xiāng)試、會試時間后,雍正元年四月初雍正帝就任命張廷玉、朱軾為鄉(xiāng)試考官,“(雍正元年)四月初五……傳諭曰:已用汝為順天鄉(xiāng)試主考官矣,可于今晚先回,明日即入闈之期也”“今當雍正開科之始,特簡朱軾與汝,使主試事”。[3](P59)鄉(xiāng)試期間,張廷玉、朱軾在開始前按程序焚香告天,以求考試順利,“(張廷玉)入闈后同高安朱公與同考官焚香告天,共勵精白,以襄鉅典”,[3](P61)隨后開試,試后外簾官收卷六千一百多份,張廷玉、朱軾等考官“悉心披閱,焚膏繼晷,不敢稍懈”,[3](P61)改卷后鄉(xiāng)試成績公布,“鎖闈月余,照額數(shù)取中二百九十三人,先將元魁十卷恭呈御覽”。[3](P61)鄉(xiāng)試大概流程如下:雍正任命朱軾、張廷玉為主考官,鄉(xiāng)試當天焚香告天,開卷考試;試畢收卷六千一百余份,朱軾、張廷玉同內外簾官共同批閱試卷,照額選中二百九十三人,并將前十試卷呈送雍正帝。由于鄉(xiāng)試取得較好成果,雍正帝事后大肆褒獎張廷玉、朱軾,“今順天主考朱軾張廷玉,公慎自矢,細心搜閱,盡拔佳文……張廷玉著加太子太保”。[4](P164)可見雍正帝對于恩科鄉(xiāng)試之重視,希望此次恩科鄉(xiāng)試成為今后開科取士之典范,從而選拔更多可堪大用之才。
其次是會試。恩科鄉(xiāng)試選拔取中之后,到雍正元年九月,開始恩科會試選拔。會試主考官雍正帝依舊選擇朱軾、張廷玉,只是另行多加了一位同考官——張廷玉三弟張廷璐,“(雍正元年)九月初六日,(張廷玉)奉旨與尚書朱軾為會試正考官,三弟廷璐為同考官”,[3](P69)隨后開試考試,收卷,闈中閱卷,“廷玉等鎖闈月余,悉心校閱,遵照欽定額數(shù)取中一百八十名,先將元魁十卷恭呈御覽”。[3](P70-71)雍正帝則再次嘉獎主持會試的考官們,以正考試風氣,為后世科試之模范。
最后是殿試。殿試定于會試之后一個月,即雍正元年十月,讀卷官雍正帝任命張廷玉擔任,讀題后,考生開始作答,隨后考試結束,收卷批閱,取定名次,“(張廷玉)隨與諸大臣秉公校閱,取定甲乙,照例以前十卷進呈預覽”。[3](P71-72)
以上是雍正元年恩科鄉(xiāng)試、會試的基本過程,大致如下:確定科考時間—任命主考和隨同官員—入闈中—焚香告天—開卷考試—收卷—批閱試卷—取中—進呈御覽。雍正朝恩科大致與正科過程一致,但也有許多特殊之處,最有雍正帝特色的就是考試回避問題的解決辦法和超額錄取。
考試回避問題是雍正朝癸卯恩科從鄉(xiāng)試到殿試一直貫穿的一個問題,主要是指考生如果與考官有親緣關系,當年的科考要自動放棄,來年再考,防止考官和考生因親緣而偏私袒護,抑或是有真才實學被取中而遭人唾棄詆毀,這是通過對極少部分人的不公平以換取最大可能的公平的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四月恩科鄉(xiāng)試后,雍正帝對這個已成定例的問題卻有獨特的辦法——另行考試,雍正帝將這些回避考官的士子聚集到一起,再舉行一次考試,以免造成遺憾,而這選中四人之中,就有三人與張廷玉有關,張廷珩、張若震、張若涵?!?雍正元年)五月,蒙恩考試回避官生,取中四名,堂弟張廷珩,胞侄張若震,堂侄張若涵于焉”。[3](P64)
九月恩科會試,雍正帝同樣采取了另行考試的辦法來解決考試回避問題,“內外考官子弟之回避者,悉行補試,另命大臣閱卷,欽賜中試九十人,而胞弟張廷瑑,堂弟張廷珩,堂侄張若涵三人俱入選”。[3](P71)到十月恩科殿試,回避避嫌問題又有新變化,情況反轉,考官需要回避考生。由于張廷瑑等三人通過會試,可以參加殿試,加上同張廷玉的親緣關系,而三人是雍正帝勞神費力選拔上來的,張廷玉只能主動提出避嫌,但雍正帝卻仍然選擇張廷玉做殿試的讀卷官,“十月,殿試開列,讀卷官張廷玉以子弟應試例不列名,上曰:爾公正無私不必引嫌回避,仍著讀卷”;[3](P71)但這之后又產生了一個小問題,取定名次后,將試卷上呈皇帝,雍正帝看后認為第五名應是頭名,但這份試卷卻是張廷玉之弟張廷珩所寫,張廷玉只得上奏雍正帝,張廷珩是回避官生中考取,已是萬幸,不應列于一甲,只得居二甲頭名,“上閱至五卷,大為嘉賞,曰此卷應置一甲……廷玉奏曰:張廷珩乃從回避官生中續(xù)取中試者,正榜無名,不應居一甲。上點首命置二甲第一”,[3](P72)雍正帝解決考試回避避嫌問題細致如斯,可見其對此次恩科之重視。
超額錄取也是雍正朝恩科的一個特色,每科科舉取士都有比較精確的錄取名額和限制,一般不會超過所制定的額數(shù),但雍正帝卻在雍正元年癸卯恩科鄉(xiāng)試會試中屢次打破額數(shù)限制,超額錄取,“雍正元年恩科會試,諭,此次進士,照朕所定之數(shù)入榜取中,仍降旨朱軾張廷玉,此外不拘省份,不限額數(shù),有可取好卷,選出另行具奏,放榜后落卷,照今春檢閱之例檢閱”。[5](P2226)因考試回避避嫌而另行考試所取中的可以算作是超額錄取的人數(shù),還有就是會試取中后的特旨取中,“又奉特旨,將闈中佳卷之溢于額數(shù)者一并進呈,內外考官子弟之回避者……欽賜中試九十人”,[3](P71)由此可見,雍正帝在此次恩科科考中的超額錄取是比較多的,彰顯他對人才的熱望。
經過恩科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的層層選拔,還有其間雍正帝一些特殊問題的特殊解決辦法,最終取中雍正元年癸卯恩科進士一百八十名,“雍正元年癸卯恩科取中一百八十名,滿洲蒙古共七名,漢軍二名,直隸二十五名,奉天一名,山東十五名,山西十名,河南十名,陜西七名,江南二十二名,浙江二十名,江西十五名,湖廣十三名,福建十四名,廣東八名,廣西一名,四川三名,貴州二名,云南五名”。[5](P2235-2236)對于一甲和二甲頭名四人,則另有安排,“(雍正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奉上諭……雍正元年特開恩科所拔狀元于振等應格外施恩,將于振即授翰林院修撰,戴瀚楊炳俱即授翰林院編修,二甲第一名張廷珩即授翰林院檢討,俱著在南書房行走”。[6](P126)
雍正帝即位之初便立即開恩科,即使將正科推遲一年,恩科鄉(xiāng)試、會試、殿試過程中出現(xiàn)如此多的問題和特例,也要開恩科取士,可見雍正帝對于人才的渴望。是什么原因造成這種狀況?主要有康熙朝積弊和雍正帝個人認識兩方面。
康熙朝末年,皇子覬覦帝位明爭暗斗,大臣侵挪庫銀導致國庫虧空,加之康熙帝一向對待臣子寬容仁厚,朝廷亂象叢生。康熙帝寬仁,吏治不嚴,文武臣公則以此為資本,“怠于公務,不勤厥職,徒知自守,茍且偷安,諸事玩忽,漫不經心”。[7](P16)由此而衍生的就是官場貪墨橫行,除了上官向屬官索取的陋習外,在侵吞公家錢財上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僅侵挪庫銀、錢糧,而且也侵吞皇帝賜給地方老人的銀兩,“司府牧令上下通同侵扣……老人十不得其一”;[6](P36)八旗也入關近八十年,驍勇褪去,只剩驕奢淫逸,成為國家的沉重負擔,“(八旗公侯伯爵)只圖安逸,不肯效力,居大官而享厚祿,并不效法祖父,圖報國家”。[7](P11)雍正帝于康熙六十一年即位,由于當時是康熙帝喪期,名義上仍是康熙治期,雍正帝也不好隨意更改先帝政令。到雍正元年,改朝換代,雍正帝可以以皇帝之名施展自己的抱負,其中頭一件就是連下十三道諭旨給總督、巡撫等各階層大臣,對康熙朝末年積弊進行批評,對官員進行嚴正警告。“今之官者,吊譽以為名,肥家以為實,而云名實兼?zhèn)洹惺嘶轮酰H著廉名,及身躋大位,則頓易其操者,古人謂之巧宦”[4](P68)“即至計典黜陟,并遇選擇保題之缺,或先納賄賂,或責報異時,始為之薦引……以致舉劾不公,潛滋奔競,勸賞黜陟既失,其當?shù)胤桨驳昧加兴竞酢7獛戾X糧虧空,近來或多至數(shù)十萬”[4](P69)“勿私納苞苴,勿瞻徇情面,勿輕視武途,勿濫取祠蔭,勿矯激沽名,勿昏庸廢事,勿卑污貶節(jié),勿驕暴凌人”。[4](P71)雍正帝在這十三道諭旨中著重批評了當時官場的積弊以及混亂不堪的風氣,并且在諭旨中透漏出大力整治吏治的信號,而治理吏治并不能依靠這些沾染前朝不堪風氣的官員,需要的是有志向有活力的新人才,而選拔新人才,科考必不可少。
雍正帝的個人認識增強了其對人才的渴望,他對于人才的認識主要有兩方面,一是人才重要性的認識;二是愛惜人才的認識,兩者相互結合,共同推動了雍正帝對于人才的評判,促使其做出行動。首先,雍正帝十分重視人才,認為人才是一個國家治理的根本所在。雖然雍正帝即位時正值壯年,但偌大的國家版圖并非一人可以掌控,因此他深諳人才之道,治理國家須有肱股之臣,需要君臣和睦,需要借助廷臣和督撫大吏。因此,雍正帝十分重視人才的作用,“我國家振興文教,凡鄉(xiāng)試會試動用帑幣數(shù)萬。朕即位之始即開恩科,誠以科目一途,實關用人取士之要”。[8](P412)雍正帝不但拿出自己內庫銀兩舉行科考,而且將恩科作為自己選才取士之關鍵,可見其對人才的重視和對恩科結果的期許。其次,雍正帝十分愛惜人才,人才對于雍正帝來說是左膀右臂,是幫助其治理國家的助手,雍正帝也深刻認識到人才之于己的影響,所以其身體力行,處處體現(xiàn)出對人才的愛惜,“上兩遣侍衛(wèi)頒賜肴饌果餌新茶,又蒙恩諭,卿等(張廷玉朱軾等考官)當愛惜精神,切勿過于勞瘁”[3](P61)“欽奉手敕,八場時卿二人(朱軾張廷玉)皆有微恙,闈中閱文,當愛惜精神,量力為之,不可過勞”。[3](P70)還有之前提到的,雍正帝在會試取中一百八十名額數(shù)之外的佳卷之中又挑選中試者九十名,可見其不管是對肱股之臣還是隱藏的人才都十分珍惜,希望以此為班底,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
另外,雍正帝以恩科的名義,將本該于雍正元年舉行的正科科舉推遲到雍正二年,可見其想以恩科之名籠絡士子之心,好讓人才為其所用,像其父康熙帝一樣,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盛世。
雍正朝恩科從鄉(xiāng)試到殿試三場,除了取中人才之外,還有許多作用,主要有三方面。
首先,恩科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取士定額與士子數(shù)量龐大兩者之間的矛盾。清朝人口較其他朝代呈現(xiàn)爆炸式增長,由于基數(shù)的擴大,科舉人口的“供給”大大超過“需求”,清朝自入主中原以來,長期堅持興學校、育人才的方針,隨著這一政策的實施,生員士子隊伍也愈來愈膨脹,但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非常有限,通常不超過三百人,而且三年才舉行一次,這就造成了許多生員士子屢試不中,看不到出仕的希望,打擊了積極性。而恩科作為加科,在不打破原有正科的基礎上多錄取一批人,而且雍正朝恩科和正科相繼在兩年內舉行,對于士子來說是一大盛事,連續(xù)兩年取士,名額也是原來的兩倍,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名額限制和士子數(shù)量龐大的矛盾,“(雍正帝)開恩科,廣學額,崇重科目”。[9](P412)
其次,通過恩科取士的形式籠絡士心民心,達到緩解國內矛盾的目的。清朝作為少數(shù)民族政權,其入主中原后由于前期一些不理智的決策,加之其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使許多漢族士大夫更加強化了華夷之辨、蠻族異類的思想。如何消解漢族士大夫的反抗情緒、消除民間不良影響,開科取士是最有效手段。雍正帝更是在即位之初便開設恩科,希望以恩德之名,彰顯自己的仁德和對士子的尊重,而且在恩科后并未取消正科考試,采取疊年而試的解決方法,給予士子更多恩惠,以此來籠絡士子之心,再通過士子在民間宣揚朝廷的仁德,從而籠絡民心。
第三,學術風氣由于恩科和正科的接連開設而興盛。恩科正科疊年而試,士子們?yōu)榱藴蕚溥B續(xù)的科考,一心向學,因而學術風氣澄清,科教興隆,“國家聲教覃敷,人文蔚起,加恩科目,樂育群才,彬彬乎盛矣”。[10](P154)可見雍正帝對于學術風氣的肯定和欣喜,其子乾隆帝也對雍正時期學術風氣給予了高度肯定,“國家大典,首掄人才,我朝培養(yǎng)多年,人文日盛,是以皇考御極之初,于三年大比之外,特開鄉(xiāng)會恩科,廣羅俊乂,所以鼓舞而振興之者,至為周備”,[11](P191)可見雍正帝恩科對于學術風氣的興盛有極大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