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軍,江 君
(1.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珠江學院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900;2.廣東食品藥品職業(yè)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520)
自傳是對自我生平經(jīng)歷或性情進行敘述的文體。自傳以我手寫我史,因此一般被認為較史傳或其他形式的他傳更具真實性;真實性也被認為是自傳的生命與最高價值所在,但中國古代自傳存在有隱諱失實、虛美厚誣、改動或偽托、記憶失誤、藝術(shù)虛構(gòu)等失實現(xiàn)象。這些失實現(xiàn)象背后有著文化、政治、宗教等方面的原因。
自傳的隱諱失實是指自傳作者有意隱瞞自己或他人某段人生經(jīng)歷、某些事實真相或?qū)δ呈抡Z焉不詳,從而致使自傳相對失實的現(xiàn)象。
古代自傳存在著為本人、尊者、親者、賢者隱諱的四種隱諱現(xiàn)象。為自己隱諱的例子如司馬遷《史記》七十列傳之《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對其因受李陵事件牽連而遭受宮刑之事只是語焉不詳?shù)卣f:“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盵1]對于李陵之禍的來龍去脈、何為“身毀不用”皆隱而不言。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除了要研究人類歷史變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外,還有要讓自己及家族聲名流傳千古的目的,而遭受宮刑對司馬遷及其家族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因此他將遭受宮刑之事隱而不表,卻選擇在更加私密性的《報任安書》中將整件事和盤托出。為親者隱諱的例子如明代文徵明之孫文元發(fā)的自傳《清涼居士自序》。文中言“事后母楊孺人,時尚童稚,然曲意宛轉(zhuǎn),哀號孺慕,若成人然。楊孺人性嚴乎,亦為少霽其威也。”[2]6言繼母“嚴”與“少霽其威”,這是為親所諱,作者出于孝道倫理的約束不能直言繼母兇狠。為尊者諱的現(xiàn)象在史傳型自傳中較常見,如明代正德年間的韓文作有《韓文定公自傳》,作者批判道:“太監(jiān)劉瑾、馬永成等狎暱春宮舊愛,惑亂圣聽,淫巧百出,以夜為日,恣肆無度。以致龍顏清癯,起居失節(jié)”[2]379。這篇自傳不直言明武宗朱厚照寵信太監(jiān)、荒淫無度以致形銷骨立,而只指責劉瑾等迷惑圣聽,這是典型的為尊者諱。古代自傳中還有一些不直言皇帝昏聵,卻說是自己得罪了皇帝左右近臣而得禍的現(xiàn)象,這也是為尊者諱。
古代自傳書寫隱諱失實的深層次原因是中國隱諱文化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隱諱文化由來已久。孔子在《論語·子路》篇中提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3]的隱諱觀點,即認為父子有一方犯過時,另一方應(yīng)當隱諱不言。《谷梁傳》將這一思想拓展為“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4],這是用互文的手法對隱諱文化的內(nèi)涵進行了闡釋,即要求對尊者、親者、賢者的不光彩之事隱諱不言。這種隱諱文化形成了一種寫作傳統(tǒng),影響了中國的文學、史學書寫,也影響到個人自傳的書寫。唐代劉知幾在《史通·內(nèi)篇》卷九中對自傳隱諱寫法進行了理論的總結(jié),認為“然自敘之為義也,茍能隱己之短,稱其所長,斯言不謬,即為實錄”[5]。劉知幾將只寫自我的長處而隱諱不足、不寫短處作為自傳的實錄標準,這既是對從《太史公自序》以來的自傳傳統(tǒng)所作的理論提升,也為后代自傳創(chuàng)作為已、尊、親、賢者隱諱的四種情形張本。加之中國文化中類似于西方的懺悔文化不發(fā)達,因而自傳中讀不到傳主多少負面的資料。
自傳的虛美厚誣指自傳作者對本人或他人無事實根據(jù)地加以美化曲飾或誣陷詆毀,從而隱瞞或遮蔽了事實真相的現(xiàn)象。
這兩類現(xiàn)象在宋代蘇轍的自傳《潁濱遺老傳》中都有表現(xiàn)。蘇轍言其父親蘇洵“隱居不出,老而以文名天下”[6]第96冊,213,隱居不仕在古代被認為是高士之舉,一般指不熱心或主動拒絕官方的人才征聘活動,科舉時代還集中表現(xiàn)為不參加科考。然蘇洵并非如此。據(jù)曾鞏《蘇明允哀辭并序》及歐陽修《蘇君墓志銘》等文記載,蘇洵在27歲之前加過進士考、舉茂才等,皆未中,所以蘇轍言其父親“隱居不出”,只是其父科考失利后的一種無奈之舉,并非事實真相,從蘇洵鼓勵二子參加進士考,以及他本人上書歐陽修與文彥博求舉薦等事實也可知蘇洵是熱心功名之人,蘇轍這樣著筆是為維護父親聲名而采用的虛美之筆。蘇轍在自傳中指責推行青苗法的王安石“急于財利,而不知本,呂惠卿為之謀”[6]第96冊,214,指責司馬光“既以清德雅望專任朝政,然其為人不達吏事”[6]第96冊,217,這實際上是由于政見的差異,誣說王安石不懂得為政的根本,誣斥司馬光不懂政務(wù)。蘇轍的指斥其實都不符合歷史事實。金代王若虛《文辨》載“子由著《潁濱遺老傳》歷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眾人之短以自見”[7],即指出蘇轍自傳中有詆毀他人而彰顯自我之處。
從上文所引例子可以看出,自傳虛美的原因多為維護或提高他人或自己的名聲,而厚誣他人則多因政治見解不同,或貶抑他人以突顯自己。
自傳的增改失實是指自傳在非作者授意的情況下,他人增加或刪改了自傳的內(nèi)容,從而造成自傳失實的現(xiàn)象。這類失實現(xiàn)象多存在于自撰的墓志銘。
有些自撰墓志銘成文多年之后傳主才逝世,但傳主一直未對先前的自撰墓志做進一步的修改與補充,傳主逝世后,傳主后代則會對先人自撰墓志進行局部增補。如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之父程珦生前寫有《自撰墓志》,墓志成文十五年之后傳主才去世,因而程頤對其父《自撰墓志》進行了些必要的修改。程頤《書先公自撰墓志后》一文有所說明:“先公太中,年七十,則自為墓志及書戒命于后,后十五年終壽。子孫奉命不敢違,惟就其闕處加所遷官爵,晚生諸孫及享年之數(shù),終葬時日而已。醇德懿行,宜傳后世者,皆莫敢志,著之家牒。孤頤泣血書?!盵6]第80冊,306因而我們今天讀到的程珦《自撰墓志》有些內(nèi)容并非原作,客觀地講也是失實之處。如果沒有程頤的說明,我們根據(jù)墓志去確認程珦逝世時某某曾孫已出生,某某子嗣已為某官,就會得出錯誤結(jié)論。
類似的例子較多,如唐代韓愈之子韓昶《自為墓志銘并序》記載其辭世情況:“大中九年六月三日寢疾,八日終于任,年五十七。其年十二月十五日,葬孟州河陽縣尹村”[7]。很顯然這些文字出自后人補寫。其他類型的自傳中亦有他人補寫的情況,如趙鼎的自傳《自志筆錄》敘述了其一生的履歷,其敘述臨終前的狀況曰:“乙丑二月一日渡海,二十五日至吉陽軍。丙寅十一月得疾。丁卯八月十二日終日貶所,壽六十三”[6]第174冊,375?!端问贰ぺw鼎傳》云:“(趙鼎)遺言屬其子乞歸葬,遂不食而死,時紹興十七年也,天下聞而悲之。”[8]趙鼎絕食而死,死之日必定無力書寫該志,“丁卯八月十二日終日貶所,壽六十三”一句顯系子孫所添。
當然這些改動并非出于惡意,后人多是出于文體的要求,或者使自傳內(nèi)容更符合當時事實真相而作的善意改動,但我們依據(jù)這類作品考辨人物生平的時候也應(yīng)仔細辨別哪些內(nèi)容為后代或他人所增。
出于維護傳主聲譽的考慮,他人有可能對別人的自傳有所改動。明代名士陳繼儒自傳《陳空青先生墓志銘》,首先刊載于明萬歷四十三年史兆斗刻本《陳眉公集》卷15,其中描寫他要求子孫賓朋生祭他的場面與附于明崇禎刊本《陳眉公先生集》卷首的《空青先生墓志銘》有所不同。前文所載為:“未沒之前三年,召子孫賓朋,曰:‘曹逮死而祭我,不若生前醉我一杯酒!’于是子孫賓朋雁行洗爵。次第獻先生如俎豆狀。先生仰天大嚼,叱曰:‘何不為哭泣之哀?’于是左右皆大慟,或為薤歌以佐觴,歌愈悲酒愈進,酒愈進,歌愈合,先生喜而起舞,簪帽以花,婆娑挑達,不勝見態(tài),既醉于座上,手焚紙錢,揚其灰。灑酒三,灌地,乃散?!盵9]后文所載不同之處有二:一是前文敘述生祭場面是“未沒之前三年”,后文改成“未沒之前”;二是前文生祭場面中陳繼儒親自焚燒紙錢,揚其灰,儼然一幅已死之狀;后文則改成“醉后如小兒狀”[10]卷十五。可見前文更能體現(xiàn)出與更符合陳繼儒那種放達甚至癲狂的個性狀態(tài),他的后人在崇禎年間重刊文集時覺得前文太過張揚,有損先人名譽而將其改成醉后失態(tài)之舉。這顯然已不符合陳繼儒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了,明顯失實。
也有出于政治原因而改動別人自傳的現(xiàn)象,如史學家羅爾綱認為曾國藩為了突顯自己的軍功,多處篡改了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的《自述》[11]卷首附。
偽托自傳是創(chuàng)作者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偽托他人名義創(chuàng)作的自傳,這種自傳從作者署名到所寫內(nèi)容等都多處失實。如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106有陰長生《自敘》一文,自敘其學仙的經(jīng)過,活到一百七十歲、顏色如女子、白日升天而去[12],荒誕離奇,絕不可信,這正是他人利用自傳的真實性特征而為宣傳仙道有靈的假托之作?!端鍟そ?jīng)籍志》卷33雜傳類載有《靈人辛玄子自序》 《華陽子自序》[13]兩篇偽托自傳,創(chuàng)作動機與陰長生《自序》相似。《辛玄子自序》敘述自己死而復生,更是荒謬絕倫。據(jù)宋代吳曾的《能改齋漫錄》記載,晚唐五代時的呂洞賓也曾寫過《自傳》。宋時在岳州石崖上還刻有其自傳,呂洞賓自言學仙經(jīng)過,能驅(qū)鬼神,并渡得兩人成仙等[14]。這篇《自傳》到明時又有改動,更見其為偽作。清初張爾岐《蒿庵閑話》載:“天啟中,濟南盛傳《呂仙自敘傳》,云是殷云莊、葛端肅得之乩筆者,傳云:‘呂仙本唐宗室,避武氏之禍,挾妻而遁,因易呂姓;以山居,故名巖,字洞賓;妻又死,號純陽子?!盵15]1532這篇《呂仙自敘傳》“得之乩筆者”,表明是這些從事迷信活動的巫師神漢在民間傳說的基礎(chǔ)上改編而成的偽托自傳。《蒿庵閑話》還載“近又有《瑤華帝君傳》,乃韓湘乩筆自敘,乃直隸人所傳,以退之為叔父,亦良怪異矣”[16]1532??梢姲讼芍坏捻n湘《自敘》應(yīng)亦為乩者代筆。
這類自傳從作者到內(nèi)容皆嚴重失實,偽托者的創(chuàng)作原因不過是利用歷史上的實有之人及虛虛實實的人物生平敷衍成篇,從而宣傳神仙道教等宗教的可信,史料價值較低,有些目錄學著作將他們直接歸入小說類。
自傳記憶失誤而導致的失實是指作者因為記錯了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人物甚至是事情經(jīng)過而產(chǎn)生的自傳內(nèi)容的失實。
記憶失誤導致自傳失實不乏其例。如蘇轍自傳《潁濱遺老傳》言:“逾年,先君捐館舍。及除喪,神宗嗣位既三年矣,求治甚急?!盵6]第96冊,214此處蘇轍言除父喪后神宗嗣位已三年,與史實不符,當屬記憶有誤。歐陽修為蘇轍父親蘇洵所作《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謂:“書成,方奏未報而君以疾卒,實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盵6]第35冊,371據(jù)此可知蘇洵死于夏歷1066年4月,而宋代通行的三年之喪為27個月,可知蘇轍除喪應(yīng)為1068年7月。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亦言蘇軾于熙寧元年(1068年)“秋七月除宮師(蘇洵)喪”[16]。而據(jù)《宋史·英宗紀》 《宋史·神宗紀》記載神宗嗣位是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丁巳英宗逝世之際,因而蘇轍除父喪時,神宗即位僅一年七個月,而非三年,即使算年頭也只有兩年,顯然蘇轍自傳對此段時間的敘述有誤。蘇轍自言“歲在丙戌,秋九月……乃作《潁濱遺老傳》”[6]第96冊,239,時年已六十八,對近四十年前的事情記憶難免有錯。類似的現(xiàn)象在古代自傳中也有不少,如李清照《金石錄后序》言:“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6]第174冊,117。李清照所言趙明誠起復時間與任所名稱均有誤。陳祖美先生據(jù)多種史料已考證“(趙)明誠起復江寧府事是在建炎元年七月議定,八月上任”[17],而非李清照所言的“建炎戊申(建炎二年)秋九月”;另據(jù)《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二十九、《景定建康志》卷三皆載江寧府易名建康府時間為建炎三年五月八日,而李清照所言趙明誠“己酉(建炎三年)春三月罷”時,江寧府尚未改稱建康府,上任時更加只能稱江寧府而不應(yīng)稱建康府了,這些都應(yīng)當是李清照對這些陳年往事記憶有誤所致。
臺灣張瑞德先生在為《中國現(xiàn)代自傳叢書》所寫的序言《自傳與歷史——代序》[18]篇中也談到人的記憶并不可靠,會發(fā)生遺漏與錯誤。他舉例說年近九十的齊白石請人編寫年譜,自敘往事發(fā)生的時間與實際時間有時前后相差十余年,齊白石還頗不在意。張瑞德還提到記憶會根據(jù)自傳作者作傳時的需要對往事進行不合事實的修正,惜此類在自傳中很難發(fā)現(xiàn)例證,但足可見記憶也會導致自傳失實。
因為自傳是作者憑借記憶對往事進行回顧而形成的敘述性文字,但人的記憶并不完全可靠。心理學家已證實存在虛假記憶的現(xiàn)象,即有的將夢境當實境,有的將事情發(fā)生的時間、人物、地點、次數(shù)等移花接木張冠李戴。加之自傳一般多寫于作者精力漸衰、記憶力減退的晚年,作者對陳年舊事的記憶難免有誤,又由于精力漸衰對早年的人與事的具體細節(jié)多不愿一一核對,從而使自傳產(chǎn)生不實。朱東潤先生早在19世紀四十年代就指出“人類對于往事的記憶,常因受到心理上必然的影響,以致無形之中往往變質(zhì)”,從而影響到自傳的真實性;但他同時也認為這種情況自傳作者并非“有掩飾事實的存心”[19]卷首附。
自傳藝術(shù)虛構(gòu)失實是指自傳作者為了達到某種創(chuàng)作藝術(shù)效果而虛構(gòu)人物或故意隱瞞事實真相的現(xiàn)象。
自傳的藝術(shù)虛構(gòu)主要表現(xiàn)為兩方面,一是有意隱瞞自己的姓氏、名字、籍貫、甚至是生活時代等;二是采用假設(shè)的主客對話形式。
由于崇宗敬祖的血緣文化傳統(tǒng),在自傳中多追述自己世系、籍貫,交代自己姓名、字號等,但部分言志型自傳卻故意不說清楚自己的祖系、籍貫、姓名、稱字。這始于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陶淵明說不知道自己的籍貫、姓字,當然并非實情,這是一種藝術(shù)虛構(gòu)。為什么陶淵明要故意隱瞞自己的姓氏、籍貫甚至是時代呢?理由或有二:一是為了解決立傳求名與隱士淡泊名利之間的深層次矛盾。隱士主要是以淡泊名利、鄙視功名的崇高道德來獲得世人的稱許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而自我立傳的行為本身就有求名之嫌。自傳既要解決自己強烈的抒情寫志的作傳沖動,又要使自己立傳不被人誤會成是一種求名行為,于是巧妙地將自己的姓名、籍貫甚至是生活的年代皆隱去。二是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種種不滿。錢鐘書先生解釋《五柳先生傳》隱瞞自己姓字籍貫時說:“如‘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豈作自傳而并不曉己之姓名籍貫哉?正激于世之賣名聲、夸門地者而破除之爾”[20]。林云銘評注《古文析義》認為陶淵明隱瞞自己的生活年代,“此傳無懷、葛天‘暗寓不仕宋意’”。吳楚材《古文觀止》謂“劉裕移晉祚,恥不復仕,號五柳先生,此傳乃自述生平”[21],所言都不無道理。
這類自傳在文學史上并不少見,如元末李曄《識字耕夫傳》:“識字耕夫者,不知其姓氏,亦不知其何代人也。……熙熙乎若葛天氏之民也”[22]。晚明文人孫七政《滄浪生傳》:“滄浪生不知何許人,少懷孤高絕塵之想,將以箕潁為心事?!盵2]177明陳中州《太鶴山人傳》:“太鶴山人廢置落魄,不齒于人。何姓何名何里不可知,獨不死。其死何地,埋何山,皆不可知?!盵2]236明清易代之際的遺民朱一是有自傳《欠庵傳略》。文章結(jié)尾處也模糊自己的最后蹤跡,云:“陸嘉淑曰:‘余見欠庵時頎而豐,韶風儀,今其面瘦黑,其鼻赤,其目單眇,以語王紹隆。紹隆曰:若欠庵者,余不知其所終焉’”[2]67。這些皆是有隱士情結(jié)而隱去姓氏、生活時代、里籍等。
自傳中也有表達對現(xiàn)實不滿而隱去姓名的。如明代鄭鄤因杖母不孝之名被收監(jiān)且因此被殺,他自陳有莫大冤情,在獄中自編年譜,并寫下自傳以白其冤。其《來無名先生傳》言:“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少有文名。家世清白,以名得奇謗。生本砥礪忠孝,以名得奇謗。慨然曰:‘從此生生愿無名,因自署姓氏為來無名,志當來之愿也。’”[2]348他隱去籍貫、姓氏,并署名“來無名”表達自己因名致禍的悲痛及對現(xiàn)實的強烈抗議。
主客問答本是漢大賦的主要形式特征。將假設(shè)的主客問答形式運用于自傳,始于《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與壺遂的主客對話。至唐代陸龜蒙《甫里先生傳》一直沿用,但僅偶爾用之,且客體還不明朗。如“先生貧而不言利。問之,對曰:‘利者,商也。今既四矣,奈何亂四農(nóng)之業(yè)乎?至仲尼、孟軻氏所不許?!盵23]假設(shè)主客問答形式直到宋代方大行其道,如柳開《東郊野夫傳》 《補亡先生傳》、僧釋圓《中庸子傳》、歐陽修《六一先生傳》、王向《公默先生傳》等,元明清都有繼作。主客問答,客方并非真正實有其人,所問也并非實有其問,都是自傳作者虛擬的。虛擬主客問答有什么用呢?筆者認為功用有三:首先通過主客問答,使自傳行文更加生動靈活,避免了作者大段獨自敘寫情志所造成的板滯凝重。其次主客對話甚至是互相駁難使要表達的思想層層深入、曲折盤旋、更富有穿透力。最后通過客體的發(fā)問自然靈活的引導出對自我多側(cè)面地描敘。歐陽修的《六一居士傳》在這方面運用得較為出色。臺灣學者王更生評價《六一居士傳》假設(shè)主客問答的好處時說:“《六一居士傳》和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王績的《五斗先生傳》一樣,皆是抒發(fā)隱逸情趣,打破傳統(tǒng)寫作框架的作者小傳,所不同的是,本文模仿漢賦主客問答的形式,圍繞更號‘六一居士’的問題,使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藉五問五答的對話中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筆調(diào)雖然悠閑紆緩,但字里行間,卻蘊含著無可奈何的苦悶情懷?!盵24]可見,《六一居士傳》的五問五答,客體并非真有其人、真發(fā)其問,是一種藝術(shù)的虛構(gòu),此種藝術(shù)的虛構(gòu)符合藝術(shù)的真實,但并非客觀的真實,嚴格說來也是一種自傳的失實。
其實,自傳當中還會存在因為作者主觀認識的片面或差錯而造成失實的現(xiàn)象,因例證極難尋找,此不贅述。
總之,古代自傳一般還是被認為是比較真實的傳記資料,但由于傳統(tǒng)隱諱思想,作者主觀的虛美厚誣、記憶失誤,他人改動或偽托、藝術(shù)虛構(gòu)等原因,中國古代自傳也存在某些失實之處。我們探究古代自傳的失實現(xiàn)象及成因給予我們以下啟示:首先,真實性雖然是自傳的價值所在與作者的主觀追求,自傳所寫的大部分內(nèi)容也確實是真實的,但由于種種原因,自傳客觀上存在著種種失實現(xiàn)象,我們對自傳切不可盲信。其次,我們在利用自傳考辨作者或他人生平時,要對自傳所用材料小心分辨,尤其是對關(guān)涉作者及他人名譽的材料要加以甄別,最好是利用作者的其他作品或同時代他人相關(guān)作品互相參校印證。最后,在自傳創(chuàng)作方興未艾的今天,我們要敢于突破傳統(tǒng)的隱諱思想,堅持善惡必書、瑕瑜互見的實錄精神,以讓自傳彰顯其資政、存史、育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