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1.
去年清會辭去話劇團的工作,開始埋頭寫劇本。她搬回鎮(zhèn)上的老屋,在圍墻外砌了一個小花圃,種了幾棵好養(yǎng)活的月季、芍藥,還有一棵和她等身的檸檬樹,老屋成了她的工作室和秘密花園。年前我們聯(lián)絡過一次,她說檸檬樹是帶著花的,等結(jié)了果就給我寄。我們約好疫情過去就見面,仿佛時空只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去兩天。當時正逢疫情蔓延,一個年輕女性突然暴斃周邊不免恐慌。一時間流言四起,引來數(shù)家媒體的跟蹤報道。最后法醫(yī)鑒定清會死于嘔吐物造成的窒息,可能是同時服用了感冒藥和酒精。因火葬場有嚴格的人數(shù)限制,除了幾個要緊的親戚,清會的媽媽只通知了我一個友人到場。清會的母親護著運尸車一道而來,她的口罩被淚水打濕,不斷翕張,整個人因呼吸困難而搖晃起來,一個微胖的婦人上前撐住了她,扶她走到一邊。然后那微胖的婦人也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著“我的心肝,我的兒”。聽聲音應該是清會的姨媽。清會叫她“美珍姆媽”。
清會的母親并未放聲,她靠在一處陰冷的墻上卸了力,持續(xù)抽泣著,像是大地震后的余顫。太陽在云里穿梭,她沒入水杉的影中,好像有什么鳥兒在她頭頂盤桓,仔細一看,墻上竟有一處波光在悠然晃動,附近確有一處奔騰的大河。懸于半空的河流與深淵中的狹長陰影形成了一幅神秘的畫面,仿佛相互抵消著什么。這時我聽到水聲,腦中忽然閃過一條烏云般的黑色大鯉魚。
我們在空曠的地方等待尸體化冰,清會躺進棺木中的時候,已經(jīng)穿好衣服了。茶色絲綢襯衫做底,外面罩乳白色薄羊絨開衫,最外面穿駝色羊絨大衣。下面穿著花格呢子長裙,搭配藤黑色方頭小皮鞋。我輕聲對清會的母親說,衣服選得好,會會肯定歡喜。她沒有回答,只是用力點頭,發(fā)燙的酸熱襲來,大片的淚水涌下來。美珍拉起我的手說:“我和她媽媽一起選的。塞了五百塊給殯儀館那邊,所以穿得很齊整?!彼氖质菦龅?,聲音有些顫抖,“頭發(fā)一根都不亂,蠻好?!泵勒渌坪跏窃谧晕野参?,大家都知道她是最看重衣服的,大商場里的衣服,從衣料剪裁到縫線鎖邊,總有她能挑出毛病的地方。臨時準備的衣服,不大可能真的滿意。
我看了眼清會,她的眼睛安然緊閉著,嘴角松弛,看不出任何情緒。臉龐前所未有的干凈,往年積累的痤瘡淡痕已全然不見,讓人想起她還是幼童時的無瑕??淳昧?,我總覺得她在和我們開玩笑,等一下推進去,說不定冷不丁坐起來,沖我們大喊一聲:Suprise!有一點可以肯定,按照清會的性格,她死了是不要人哭她的。要是能親手操辦,她的棺材會設計成太空飛船的樣式?;蛟S比起睡在棺材里,她更想待在樹上。我們應該在大油松上安一個樹屋,放置她的骨灰。記得曾開玩笑說,將來死了,葬禮上要循環(huán)播放希妮德·奧康娜的歌。哪一首呢?我問。猜猜看,她說。《Nothing Compares 2U》?我猜。不對,是《Thank You For Hearing Me》,她說。
清會的母親依然立在那里,被風吹得干枯的手伸進風衣的大兜里摸索著什么,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又扶著額頭傷心起來。我記得她是抽煙的,我本可以遞給她一根煙,又覺得不妥。一個工作人員抬手看了下表說:差不多可以進去了。清會的媽媽忽然從另一個空間回過神,兩大步走過來撲向清會,凄聲大哭起來。她按住了棺木不讓任何人挪動。見工作人員為難,美珍忽然說:還要化妝的吧?
工作人員壓低了聲音說:不好意思,我們這里就一個化妝師,特殊時期一直沒回來。她看起來,看起來蠻好的。有人附和道:是啊,蠻好的,就這樣蠻好的。這時一個高大的青年突然挪動腳步,走到清會的身邊。他呼了口長氣,像是做了什么決定:“阿姨,我可以幫清會畫的?!?/p>
是陸去非。剛才他巍然不動,我還以為他是某個親戚的兒子。
清會的母親好像并未聽見,于是陸去非又重復了一遍:“阿姨,我可以幫清會化妝。有化妝品嗎?”
清會的母親終于抬眼看他:“你幫她畫啊,你會的?”
“應該和畫畫差不多?!彼稹?/p>
美珍連忙說:“讓他畫吧。會會愛漂亮的?!?/p>
“阿姨,用我的吧,我的都是小樣。”我把隨身攜帶的化妝包遞給陸去非,里面有一面小鏡子,一支眉筆、一支口紅以及一塊補妝用的粉餅?!爸涝趺串媶幔俊蔽覇?。
“我畫人像不錯,大概是知道的?!闭f完,陸去非從化妝包里取出粉餅,輕輕拍著清會的臉龐。她的皮膚在輕拍中跳躍,讓人感受到年輕的彈性。勻色后,陸去非又給眉毛上色,勾勒出唇形,為唇部和臉頰打上自然的緋紅。清會的臉龐清晰明媚起來??吹角鍟謴土松鷻C,幾個親戚也忍不住哭起了。畫完后,陸去非收起化妝品還給了我,然后默默退到角落里。清會的母親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口紅有點涂出界,于是用小指輕輕一抹,幫她把唇色修正了過來。毋庸置疑,她們曾是一個人。
清會的骨灰會在這里寄存一段時間,等買好墓地才能落葬。臨走前,我終于把煙遞給了清會的媽媽。我準備搭朋友的便車回市區(qū),陸去非則選擇坐公交車,于是我就送他到樞紐站。十四歲那年,陸去非臨時轉(zhuǎn)校到我和清會所在的初中,與我們分在一班。雖然僅做了一年同學,友誼卻維系得不錯。我曾短暫暗戀過他,不過他明顯和清會更談得攏,我不過是借著“清會朋友”的身份與他相處。大學畢業(yè)后,陸去非赴日讀研究生,之后在那里做設計工作,自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有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你墻上掛滿了蝴蝶標本,只記得其中有一只蝴蝶的翅膀上長了眼睛?!?/p>
“可能是玫瑰綃眼蝶。周末我就去林子里抓昆蟲,抓到過一只竹象。”
“我看到你把它做成了標本。”
“你還記得這件事啊?!?/p>
奇怪,唯獨這件事歷歷在目。我看到他打開一個玻璃瓶,瓶身上寫著:乙酸乙醚。他用鑷子把竹象放置進去,很快那格里高爾似的小細腿就不動了。他用小鋼針剔除竹象的內(nèi)臟組織和肌肉組織,然后把竹象釘在泡沫塑料上,讓其展翅。最后竹象被黏在一節(jié)光滑的竹節(jié)上,它復活了。
發(fā)車了,車上只有他一個乘客,于是他脫下口罩和我道別。沒想到他居然蓄了胡子,看上去就像是曾經(jīng)那個他的長輩。
2.
小鎮(zhèn)地處遠郊,名字不足掛齒。我和清會住在森林的延伸地帶,兩棟宅子之間只隔著幾棵矮小的梨樹和一戶養(yǎng)羊的人家。有時候,母羊被放出去吃草,羊羔不安了就會發(fā)出焦慮的叫聲。那叫聲穿過柵欄、籬笆、梨樹,傳到清會那里,她就學著母羊的聲音叫喚兩聲,羊羔還真就平靜下來。清會原先也有一只羊,養(yǎng)到老大了也不許別人賣掉。她外婆想拆了羊棚種些菜,就背著她偷偷把羊賣了。清會下學回家,一看羊不見了,哭得撕心裂肺,差不多就要隨羊一起去了。外婆只好領著她去找羊,還好收羊的沒來得及殺,賠了五十塊錢,又把羊牽了回來。后來那羊太活絡,奔出去半天就被車撞死。鄰居看到了,把尸體拖回來,也就是想要個羊腿嘗鮮。沒想到清會發(fā)了瘋似的大叫,鄰居鎩羽而歸。
那天清會在梨樹邊挖了一個很深很大的洞,自己率先躺進洞里試了試,然后才和外婆一同把羊埋了進去的。
“你不要學她?!眿寢屵@樣教育我。
“誰會像她,我最討厭她了?!蔽胰绱苏f道。從小我就會裝乖,說的話大人愛聽。上學以前,我?guī)缀鯊奈春颓鍟f過話。我聽某個長輩說,清會以前住在另一個鎮(zhèn)上,她爸爸原來做進出口生意,賺了不少錢。后來跑到澳門去賭錢,輸?shù)镁饣貋?,廠子不要了,和情婦卷款逃跑,從此音訊全無。清會的媽媽賣了房產(chǎn)抵債,后來搬回娘家,在附近的一家棉紡廠上班。家中還有一個老母親和一個沒有出閣的老姐姐。
我只要站在陽臺上,就能觀察到清會家的某個切面。燠熱的夏天,幾個女人喜歡把桌子搬到屋外,露天吃飯,我甚至能看到他們的菜肴,她們常吃一些地頭小菜,吃河里的魚蝦蟹,但不常吃肉。他們的飯桌上總是飄來酒的醇香。清會的外婆、母親和姨媽,無一例外都喝酒,一個夏天下來,屋外總能堆起幾個空的啤酒箱。米酒、黃酒、梅子酒也是常喝的。清會上一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喝酒了,她把媽媽用空的香水瓶洗干凈,用小漏斗裝滿梅子酒。白天她在瓶頸上牽一根繩子,走到石橋上把瓶子浸到河底冰鎮(zhèn)。晚上出去瘋玩,渴了就拔出軟木塞豪飲。一天夜里,她攀在泡桐樹上喝醉了,居然睡著了。外婆找了她半天,最后舉著根長竹竿把她從樹上捅了下來。
清會的童年是在樹上度過的。她最先征服的是一棵瓜子黃楊。那棵樹就種在她家大門口,每次路過,總能看到她整個躺坐在那棵可憐的瓜子黃楊樹上,時間久了,樹葉按照她的身形長成了一張座椅,這是她的王座。后來她長大一點,就去爬廣玉蘭、楓香、梧桐,連黏糊糊的松樹都爬。有些老樹長到四五層樓高,她是怎么避開蜂窩的呢?我總是好奇她在樹頂都干些什么,她肯定見過無數(shù)的鳥巢,說不定還見證過琥珀的形成。某一天,她居然爬上一棵三百歲的古香樟。香樟的樹干要幾個人環(huán)抱才能圍住,樹頂高聳入云,一眼望不到盡頭。但在清會眼里,這棵古樹并無特別,她一節(jié)一節(jié)地爬上去,速度奇快。在她消失之前,我朝她大叫:“你不能爬這棵樹?!?/p>
“為什么不能爬?”
“就是不能,你快下來。要不然我就打你?!?/p>
祝清會并不理睬我,她爬上了一節(jié)寬厚的樹枝,坐在樹杈上,翹起二郎腿沖我訕笑,我更生氣了,想上樹和她理論。但爬樹并不像看起來的那么簡單,她看我抬起腿不上不下,忽然就開始口頭傳授要領,儼然宗師的口氣:“手抓住最粗的那根樹枝,然后腳踩住凸起來的地方,用力蹬?!?/p>
我照著她的話去做,還是不得要領。主干是光禿禿的,她是如何爬上去的呢?幾次嘗試后,我放棄了。這時清會又攀了兩節(jié)樹枝,她的上半身完全被香樟的枝葉覆蓋住,我只能看到她的腰和腿。她穿了一雙高筒襪和一雙水晶涼鞋,鞋頭上有一個起飛的阿童木。她輕盈地站在一根樹枝上,像是在眺望遠處。
“你看到啥了?”我在低處問。
“好大好大的太陽,往山后面沉?!?/p>
“山還很遠吧?”
“不遠,從這兒看,什么都不遠。還能看到馬路呢?!?/p>
“真的嗎?”
“不信你自己上來看吧?!?/p>
幾周以后,我也爬上了那棵樟樹,只要爬上第一節(jié)樹枝,一切就變得簡單了。但我不敢爬得太高,就和她一起坐在低處的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清會掏了掏口袋,摸出一顆黃寶石般的糖果塞到我手里。因為怕齲齒,媽媽從來不讓我吃糖,那天我得了她的糖果,好像得到了進入某個世界的許可證,迫不及待扭開了透明的糖紙,糖果是檸檬味的,卻遠遠勝過檸檬的味道,那種酸澀和甜蜜讓人心驚肉跳。
“你手腳真笨。”清會突然說。
“不像你,野人一樣?!蔽也环獾卣f。這是孩子之間的一種復雜的試探,會直接影響以后我們的交往。雖然話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了,但后悔并不及清會的反應來得快,她伸出小掌朝我胸口用力一推,我就從樹枝上掉下去,糖也從嘴巴里飛了出去。幸虧我落在另一節(jié)樹枝上,有了緩沖,否則早在七歲時我就不在人世了。
清會下了樹,將我扶起來坐到旁邊一塊光滑的樹樁上。自我有記憶開始,它就是一塊樹樁,但它曾經(jīng)應該是一棵高大的水杉。我認真數(shù)過它發(fā)黑的年輪,只要一數(shù)到二十頭就發(fā)昏,年輪像車輪似的滾動起來,看著看著,我整個人也跟著轉(zhuǎn)動起來。
清會輕聲說,你腿上流血了!我低頭一看,腿上卻是開了一道小口,但并不嚴重,血凝在傷口上,沒有滴落。你休息下吧,清會又說。我閉上眼睛,年輪在眼前旋轉(zhuǎn)起來。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我突然感覺“我”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輕微一躍,飄到半空中。陽光透過樹葉的細縫照射下來,就像魚兒呼出的泡泡。我忽然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我”了,因為我竟然能看到“我”扶著額頭坐在樹樁上,我的腦袋尖尖的,頭頂上長了個銀河系似的旋。清會捧著臉蹲在一旁,看上去很內(nèi)疚。但我對于“下面”發(fā)生的事莫不關心,只想沖破枝葉的遮蔽,往更高的地方去。這時清會揪起身邊的一根狗尾草,在我的頭上輕輕敲打了兩下。我一個恍神,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忽然老了十幾歲。
清會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什么都說不出來。見我好一些,扶著我來到她家,幫我清理了傷口,還用干凈的手帕幫我包起來。小孩子之間的恩怨是最容易化解的,風把汗水吹干,也把剛才的事忘了。清會的家是一棟三層樓房,外立面沒有貼磚,水泥色已經(jīng)泛黃。除了她的外婆,所有人都住在二樓。第三個樓層是儲藏室,存放著生銹的鋤頭、鐮刀,還有好多巨大的酒壇子,里面裝著陳年的谷子、麥子,腌菜、醬瓜,還泡著梅子酒、葡萄酒、米酒。后來這里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經(jīng)常到這里來捉迷藏,或者跑到外面,看遠處的景色。在那里,看得到麥田、杉樹,遠處就是古香樟,這就是我們童年畫卷的全部了。捉迷藏時,我偶爾會躲進空壇子里,那種黑暗有空曠寧靜之感。后來我經(jīng)常夢到這里,夢到自己依然躲在大酒壇子里,等待清會掀開稻草編的蓋子。
剛收了麥子,我們就躺在芳香的麥垛上吃李子,天還沒黑,長庚星已經(jīng)墜在松枝下,我們望著星星,忽然有什么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上前看竟是一只陌生的鳥兒,撲扇了兩下翅膀就死去了。它頭頂戴著棕色羽冠,末端綴著黑斑,喙像倒掛的月牙,身上披著斑斕的羽衣,如蝴蝶巨翅。我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動物。“原來鳥死了真的會從天上掉下來?!蔽艺f?!跋裆裣梢粯?。”清會說,“馬上就要鋪上水泥地了,就埋在這里吧,不會被什么別的動物挖出來的。它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的?!蔽衣犞X得頗有道理,于是就和她一起埋葬了它。幾天后,清會家建起了圍墻,鋪上了水泥地。我們一直知道,在堅硬的水泥地下,埋藏著一位微小的神。
小鎮(zhèn)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城市全然不同,植被豐富,常有貉子、長吻松鼠等小型野生動物出沒,蟲子長得很大,我曾見過半個手掌大小的白額高腳蛛和金環(huán)胡蜂。這里還棲息著一種虎頭蜂,它們斑紋美麗,體態(tài)健美,就像顯微鏡下的老虎。不過生性卻極其兇殘,我的一位堂兄在七歲的時候因不小心拍翻了虎頭蜂的巢穴而被蟄死。聽說虎頭蜂喜歡在其它昆蟲的體內(nèi)產(chǎn)卵。卵孵化成幼蟲后就慢慢把宿主吃空。如果看到菜葉上緩行著肉腸大小的毛毛蟲,大抵是被虎頭蜂寄生了。我們就曾被一只虎頭蜂盯上,清會反應及時,拉著我狂奔,遇到一處水塘,直接把我按了進去。等了好一會兒,實在憋不住我倆才冒出頭。
“搞了半天,就一只嗎?”我心里有點怪她大驚小怪?!包S蜂繞著飛,說明大部隊馬上要來,等一會兒就晚了。我倆皮薄,經(jīng)不住的?!鼻鍟f?!澳俏覀儾铧c就被蟄死?”我后怕地說道。“是啊,九死一生!”清會笑道。身上濕了水,身體特別沉,我們像兩只濕漉漉的水獺,吃力地爬上了岸。我們互看一眼對方的狼狽樣,忽然狂笑起來。
還有一天,我和清會爬到一棵空心樹上,一只鴛鴦從樹洞里探頭探腦地出來,撲扇兩下翅膀飛到了樹下。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鳥的巢穴,還是罕見的鴛鴦窩,差點激動地叫出來,清會堵上我的嘴,手指往樹洞處一指,那里還有細細索索的鳥語——過了一會兒,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出來,伸長著脖子嗅了嗅,它很快適應了外面的空氣,爬到樹干上,學著母親的樣子揮動翅膀。不過它的翅膀?qū)嵲谔绦?,根本不可能飛起來。正當我以為它只是出于好奇才出窩的時候,它奮力揮舞起小翅膀,縱身一躍,滾到了地上。它摔了個大跟頭,馬上又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母親身邊,神氣地仰起頭看向它的兄弟姐妹……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小毛球紛紛跳出巢穴,平穩(wěn)地降落到松軟的草地上。我在心里默數(shù)一遍,這棵空心樹里竟然孕育了十二只幼鳥。清會告訴我,這些小鴛鴦不會再回來了,它們會隨著母親開始在水域中生活,直到它們繁衍下一代才會回到樹上。
后來我在父親的書房讀到一本《樹上的男爵》,里面的男主人公竟也喜歡待在樹上,于是迫不及待地和清會分享?!翱挛髂q開始一直住在樹上,從來沒下來過,直到死。他不僅像貴族一樣生活,還能讀書思考,談戀愛,最后還成了大英雄。”那時清會已經(jīng)不爬樹了,但她的眼神還是懷有森林深處的神秘。童年已經(jīng)遠去,那些森林與河流的復雜氣息卻不曾在她身上消失。她喜歡講述小時候發(fā)生的事,把真實和虛構(gòu)摻和在一起,有時連我都恍然被蠱惑。在她的故事里,最經(jīng)典可怖的要數(shù)莽子的故事。莽子就住在她家門前的大河里,有時會躍出水面,搶她手里的雪糕。一天夜里她在河邊走,莽子趁著夜色摸她的腳踝。
“摸你腳踝干嗎?”一個同學問?!翱纯错槻豁樖职 !鼻鍟f?!绊樖值脑挄趺礃??”那同學又問?!澳菢印鼻鍟蓤A了眼睛,俯身摸了一下那個同學的腳踝,然后不緊不慢地說,“如果順手的話,它就會把你拖進河里?!蹦俏煌瑢W被嚇得一哆嗦,尖叫一聲,差點哭出來。這時清會會輕拍她的肩膀說:“別怕,莽子盯上的是我?!蓖瑢W這才放松一點,緊迫的呼吸也暢然了。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連低年級的孩子都被嚇壞了?;叵肫饋恚掖_實是見過莽子的。那時清會的媽媽經(jīng)常上夜班,美珍開店到很晚,她就在我家吃晚飯。她喜歡吃我爸爸做的魚。刀魚、梅子魚、鯧魚、帶魚。她只吃魚,但我不吃。爸爸說我是陸生的,而她是水生的。聽到這話,我不大高興。小的時候,爸爸去山區(qū)支教了五年,所以和他并不親密。他和清會倒是聊得來,三人在一起時,我和爸爸才能開些玩笑。一開始這種心情很復雜,但久了倒也覺得不錯。我有時會跟著爸爸去清會家門前的河里釣魚,一次鉤子忽然緊了,我們看到水面下黑漆漆的,烏云似的一片。我們不敢出聲,頭上急得冒出了汗。爸爸緊張得忘了收線,那魚很狡猾,吃幾口就松口,然后擺尾躍起水面,朝我們炫耀。不可思議,它竟有一只黑狗大小,我們?nèi)送瑫r驚呼了起來。爸爸說,那是鯉魚,長了十幾年,確實會有這么大。那條大鯉魚大概就是莽子的原型了。
晚上,田由由發(fā)來消息與我談清會的事。她和清會是高中同學,我和她只算勉強認識,加了微信卻不曾聊過。
“你們這邊還不算晚吧?”
“不晚,我剛吃過飯?!?/p>
“之前我和清會的媽媽聯(lián)系過了。如果不是這種情況,我肯定是要回來的?!?/p>
前兩年她嫁給一個在上海工作的意大利人,生了個漂亮的混血兒。疫情爆發(fā)以后,丈夫帶著她和兒子從香港轉(zhuǎn)機,千辛萬苦跑到那不勒斯的父母家住下。沒想到意大利也爆發(fā)了疫情,短時間內(nèi)他們是回不來了。這些情況我都是通過她不斷更新的朋友圈了解到的。
“事情還算順利,別太難過?!?/p>
“她才三十歲,那么生機勃勃,好像永遠都不會死的一樣?!?/p>
“孩子怎么樣,家里待得住嗎?”
“每天在家里最起碼跑兩百圈,看著他我頭暈。還好花園里能燒烤、踢球。我老公的親戚都住在這個片區(qū),大家互相能照應到。小叔子還和我公婆住一起,學校放假了,他在家也能幫忙帶帶孩子?!?/p>
“聽說威尼斯的水里出現(xiàn)了鱷魚和水母,你知道這事嗎?”
“動物們確實都出沒了??烨迕髁?,幫我去墳上獻束花?!?/p>
她轉(zhuǎn)了1000塊給我,我知道這錢是不能退的。
“1000塊太多了,買什么花呢?”
“我聽清會說,厄瓜多爾玫瑰挺貴的,她喜歡那種奇奇怪怪的顏色。你幫我訂一些吧?!?/p>
“放心,我會的。你也照顧好自己?!?/p>
讓我驚訝的是,田由由似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過往的傷痕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消失了。在我們那個片區(qū),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事。田由由高中時和一個社會青年戀愛,又不慎懷孕。家里人帶她去做了人流,還把她的頭發(fā)和眉毛都剃光。從此她變了個人,有時候走著走著,遇到電線桿就往上面撞,幾次吃安眠藥送到醫(yī)院去洗胃。不得已輟學,一直住院療養(yǎng)。清會是她唯一的朋友。從醫(yī)院回來后,田由由索性就住在清會家里。后來她上了美容學校學習化妝,開了家網(wǎng)店賣化妝品。她好像完全好了,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三月,香樟落子,風一吹,黑色的果子嘩啦啦滾到地上,像無數(shù)發(fā)亮的眼珠,反射出世界的縮影。整個春天,它們都會持續(xù)掉落,被行人的腳底、汽車的輪胎壓扁,直到將地面染黑才會停止。只有一只耳朵的母貓懷孕了,原來經(jīng)常喂它的鄰居過年之后一直沒有回來。實在太餓了,它就問我討吃的。我向來怕貓,禁不住它纏人,有時候會割點火腿給它。鄰居未歸,她家的玉蘭花還是開了。當它們還是毛茸茸的花骨朵時,我去剪了一枝,以前她要送我,我總是擺擺手婉拒,這回偷偷剪了,倒是很愉快。也有不尋常的事情,一夜疾風驟雨,后半夜才平息,醒來忽然聽到烏鴉滑翔而過,發(fā)出空曠凄厲的叫聲。我從未在這里見到過烏鴉,心里隱隱懷疑它是從那個渺遠的小鎮(zhèn)飛來的。
有一天我看到一只耳在桂花樹下縮著,幾個毛茸茸的肉團子正互相拱著吸奶。一只耳喘息著,仿佛正在用它的眼神把我釘在原地。我對它揮了揮手說,別怕,我去給你拿點吃的。它仿佛聽懂了,垂下頭把眼睛瞇起來。它累壞了。
3.
復工后的某個周末,媽媽來看望我,給我?guī)Я诵┧N在天井里的新鮮蔬菜。爸爸去世以后,我們把老屋賣了,在市區(qū)的小公寓定居。上班以后我就搬出去住了,和媽媽一樣還是喜歡住在底樓那種帶有小天井的公寓。最近媽媽交了男朋友,是個退休的公務員,比她大七八歲,但她不嫌棄。我見過他幾次,頭頂禿了,把兩邊的頭發(fā)留長了做支援,實在欲蓋彌彰不怎么好看。不過人倒是一點都沒有發(fā)福的跡象,喜歡打扮,總是穿花襯衫和白色西裝褲,皮鞋上有雕花或者鏤空,想必平時也跳跳舞的。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也跟著媽媽叫他“老李”。之前我做了囊腫切除手術,老李和媽媽一道來看我,帶了些水果,還堅持在我病房里吹奏口琴,說是對病情恢復有幫助。后來我還見過他在公園里演奏薩克斯,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媽媽就坐在旁邊默默織毛線,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平和。一直以為她不會喜歡這種老頭,但事實總是超乎我的想象。
“清明了,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爸?!?/p>
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爸爸在我上大學一年級的那一年在家中自縊,沒有留下遺書,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死。除了偶爾說起父親的自私,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后來都是我一個人去上墳。父母想來是分房睡的,他們過著平凡的生活,很少爭吵,只是不可能再有性生活了。爸爸在書房寫教案、讀書、畫畫,我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反常,因為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去讀寄宿高中以后,爸爸一直住在學校宿舍,那時他的班級在拼升學率,我們完全理解他。雖然很少真的在一起相處,但每逢春節(jié),三個人還是要相聚。爸爸早早買了菜,炸魚、做肉丸子、蒸八寶飯。媽媽一個人包下所有的清潔工作,有時也幫爸爸打下手。父親的死成了一個謎。我總是夢到他還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挖了蚯蚓,提上小桶準備去釣魚。夢中驚起,總是難以再次入眠。
“那我請個假一起去吧。就怕路上人多?!蔽艺f。
“現(xiàn)在祭掃要網(wǎng)上預約的,我都約好了,就這個星期天。”媽媽說。
臨走前媽媽的手握著門把,轉(zhuǎn)動前她說:“清會,清會這小孩太可惜了?!?/p>
“是啊?!蔽倚⌒囊硪淼卣f。
“落葬了嗎?”她問。
“還沒,估計還要再等一段時間?!蔽艺f。
“你們要好,落葬你要去的?!闭f完,她轉(zhuǎn)下把手,飄身離開了。
初二那一年,清會的媽媽去日本勞務輸出,在廣島的紡織廠上工。本來說好一年回來,她卻去了三年。她和日本老板的婚外情很快被第一批回來的勞工抖出來,傳得到處都是。日本老板叫山田,沒有子女,據(jù)說清會的媽媽還在那里生了小孩。老板娘并不介意,一直親自照顧嬰兒。
“等你媽媽回來,看她奶子變大了沒,女人生了孩子奶子都會變大,曉得伐?!蓖嗟哪猩犅労蠊室鈱η鍟@樣說。清會不說話,走到男生的書桌前,迅速從桌肚里抽出了他的書包,然后走到窗口把書包里的書本、試卷、練習冊一股腦全都傾倒出去。那天下著雨,又刮大風,很多試卷被吹散,浸入水洼中。男生趕緊沖下樓,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一邊撿書一邊哭。清會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無事發(fā)生。
清會的外婆身體不好,家里就靠美珍撐著。她開了家服裝加工店,賺點小錢都花在清會身上了。我媽就常去那里叫她改褲子,因為我和清會要好,美珍不好意思收錢。我媽媽從不穿裙裝,我也被她打扮成小男孩的樣子。后來美珍為我量體做了一件和清會一樣的碎花連衣裙,我媽覺得好看,便也買了布料找美珍做了長裙。
清會和我面臨中考,美珍擔心她的數(shù)學成績,于是找了我爸幫她補課。上課時我和清會一起做題,爸爸考慮到清會的自尊心,從不布置過難的習題。每次只適當提高難度,循序漸進,果然清會的成績提高了。后來我考上了一所寄宿制重點中學,常挑燈夜戰(zhàn)到凌晨,就算周末也不常回來。清會在小鎮(zhèn)上高中,爸爸還是經(jīng)常給她補課,回到家我總能看到書桌上多了很多試卷,錯誤的地方還標出了詳細的解題思路。爸爸去世后,清會忽然談及爸爸的詩集,想要留下做紀念。但這對我來說卻是一本“不存在的書”。
“一本薄薄的小書,封面上寫著:陳修詩集?!?/p>
“哪里來的書?”
“他自己整理編訂的,只有一本?!?/p>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寫詩,更不知道他著有什么詩集,于是就去問媽媽。她顫顫巍巍拿出一封信,攤在桌上要我看。居然是清會寫給爸爸的情書,雖然內(nèi)容并不嚴重,但青澀的愛意表露無遺。媽媽扶著額頭哭,邊哭邊聲嘶力竭地喊:“他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喊出來又大哭一場。晚上她說頭痛,吃了布洛芬才睡著。
那天我徹底刪除了祝清會的名字,解除了社交網(wǎng)站的所有關聯(lián),刪除了通訊錄上的號碼,就連同學錄上屬于她的那一頁都撕去。兩年后,我無意中在媽媽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詩集,居然是用線縫訂起來的手工書,封面是他畫的鋼筆畫,描繪著小鎮(zhèn)夏天的景色。詩集收錄了三十余首小詩。爸爸的詩歌寫得粗糲,沒有生僻的隱喻,也沒有精妙的韻腳,讀起來點像舊雜志里的“幽默一刻”。不過有幾首還挺讓人回味,讓我想起了童年的某些瞬間:
我總幻想自己釣到黃唇魚,發(fā)一筆橫財賣它個百八十萬。
轉(zhuǎn)念又覺得錢花不出去,最后只能給女兒做嫁妝。
但女婿定不能叫我滿意,哪有男人會比父親還好呢?
這樣一想還是不要釣到黃唇魚,釣些鯽魚、昂刺魚、小貓魚就好。
讀罷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爸爸還曾想到過我的婚姻大事。雖然靠這些詩歌永遠無法在文壇出頭,但作為日常的消遣自娛自樂已然足夠。翻了幾頁,讀到一首《深夜藥店》,心又跟著沉郁下來。
到了深夜,鎮(zhèn)上只有二分之一家藥店還開著
那原本是一家大藥房,傍晚五點員工準時下班
到了夜里十點要買藥就要繞到后門去
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扇十八寸電視機大小的窗半掩著
我扣了扣窗:來瓶安定,順便把醫(yī)院開的處方遞進去
那個胖胖的店員收錢抓藥,始終不發(fā)一言
好像在用緘默審判我的失眠
我竟從未與父親真正交談過,對他的熱愛和痛苦一無所知。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本詩集后我不再恨清會了,甚至想把詩集送給她。但我沒有這么做,只是把詩集偷偷揶進衣服里,帶出房間收了起來。后來幾次看到媽媽里里外外翻找,只當不知道。
直到清會搬回老宅,我才鼓起勇氣重新找回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們在微信上聊天,好像又回到小時候。但我始終沒有提起那件事,也沒有提起當初為什么刪了她。還是清會率先攤牌:“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陳老師一開始就拒絕了我。我把信給他,他說春天不該做秋天做的事,我一下子懂了。他又說我現(xiàn)在還不適合搞創(chuàng)作,至少要先讀到大學,只有這樣我才有選擇的權(quán)。我的想象力太鋒銳,像林子里的野獸,總有種不要命的勢頭,看起來是自由,其實是種束縛?!?/p>
大概一開始我就不相信他們之間真的存在不倫戀。清會如此解釋后,我心中反倒覺得遺憾。幾日后,陸去非又致電給我,聊起一些瑣碎往事。他突然想起以前清會家有一只會走路的洗衣機?!坝洸挥浀们鍟f他們家的洗衣機會走路,我們都不相信。有一天忽然很急地叫我們過去看洗衣機走路?!?/p>
“我記得這件事。我要補課,就沒去成。”
“我去看了。原來她們準備扔了洗衣機買個新的,洗衣機被搬到屋外。清會說既然要扔,不妨就讓我見識見識。她把洗衣機連上拖線板,打開電源,洗衣機竟然動起來,像卡通片里那樣,感覺里頭有個人急著要出來?;沃沃匆聶C真的走出去幾十公分,如果拖線板再長一點,說不定就脫韁跑了?!彼α耍安恢罏槭裁?,記得的都是這種事?!?/p>
我“嗯”了一聲,一時不知道回應些什么。
他繼續(xù)說:“最近我老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疫情讓一切停下來,先是一個市場,后是一座城,接著兩座城、三座城、一個國家,最后整個世界停下來。有時我在想,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會不會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只是某種神級玩家的電腦游戲而已。最近CPU的那種玩意兒不夠用了,所以就啟動了病毒的程序?!?/p>
雖然我不懂游戲,也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對了,想不想一起去動物園?”我提議。
“怎么突然想去動物園?”
“想起清會以前的一篇作文,名叫《出動物園記》,被老師判定為失敗范文,要她在全班面前大聲朗讀,大家逐一批評。她不服氣,讀得很大聲,大家聽完說不出個所以然。后來她自己說,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這個作文沒有中心思想?!?/p>
“文章都講了什么?”
“動物園里住了一頭得了抑郁癥的大象,每天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有一天管理員晚上忘記關籠子,大象就偷跑出來,決定上街溜達。它先是在動物園里溜達了一圈,又躲過了門衛(wèi),逃出了動物園,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走了幾步,然后又乖乖回到了籠子里?!?/p>
“我問她,大象為什么回來,她說因為大象發(fā)現(xiàn)外面不是森林,比起籠子,城市更讓它恐懼?!?/p>
“這么聽來,也并不是沒有意義,只不過沒有一個確定的意義吧?!?/p>
約定去動物園的那天下了雨,本來想取消,下午卻放晴了。我穿了新買的夏裝,雖然要戴口罩,但仍然化了淡妝。到了動物園門口,陸去非已經(jīng)在那兒等候,不過和他一同的還有一位坐輪椅的老人。
“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我爺爺也想出來,事情有些突然,還沒想好怎么和你說?!?/p>
老人穿著干凈的灰色西服,看上去稍有些寬大,他的眼神十分黯淡,仿佛失去了大半的靈魂。我向他問好,他只是勉強笑了笑,然后退回到黯淡的世界中。因為帶著老人,我們的行程放緩了,入園半個小時才看了些小型貓科動物。后來我們走到一處涼亭,看到幾個孩子舉著冰淇淋,老人也吵著要吃。陸去非馬上去買了兩只冰淇淋,一只給他的爺爺,另一只給我。老人吃冰淇淋的時候變得十分專注,仿佛品嘗其中的甜蜜是世界上最要緊的事。
我們終于在涼亭里坐下,陸去非說:本來我是一個人出來的。但是爺爺昨天忽然發(fā)作,亂摔東西,還打了看護??醋o今天請假回家,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護理院,就把他帶來了。
“你爺爺看上去身體還不錯,氣質(zhì)也很好。好像聽你說過以前是大學老師?”
“嗯,教日語的。”
“那他現(xiàn)在,還記得嗎?”
“不記得啦,普通話也說不來,只說寧波話。他是寧波人?!?/p>
“怪不得你們說話我有點聽不懂。”
陸去非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日本煙,抽出一根又放了回去。他轉(zhuǎn)頭把煙遞給老人,問道:“爺爺,盒子上寫的什么?”爺爺湊近了臉,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一只放大鏡琢磨起包裝紙上的日文,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
“爺爺好像在說數(shù)字?”我道。
“嗯,好像是銀行卡密碼吧?!标懭シ谴?。
我笑了,老人也跟著笑了。只是他的笑容茫然,很快又開始面無表情地吃冰淇淋。陸去非拿出水彩本和鉛筆開始打線稿,畫了幾筆始終不夠滿意,于是合上本子說:“今天一點都畫不出來?!?/p>
“沒靈感?”
“嗯,光線一般?!?/p>
“我一直想知道,為什么那么喜歡畫畫?”
“其實筆觸都是很簡單的,組合起來就可以表現(xiàn)出事物的分形和混沌,掌握好明暗關系,畫畫不難。水彩尤其有意思,懂得其中要領以后,就會發(fā)現(xiàn)水會自己作畫。筆觸只不過是順著水的意志在完成它的創(chuàng)造?!?/p>
“這么說,繪畫是對造物的模仿?”
“對,如果完全復制,反而失去了美感?!?/p>
這時一個管理員舉著擴音喇叭走過來喊:游客們請注意,閉園時間是四點半,四點半,還沒有去野獸區(qū)的抓緊上游覽車。”
老人坐著輪椅不方便,我們放棄了猛獸區(qū),直接漫步到動物園出口附近看大象。那些大象看起來都很蒼老,步履蹣跚,行動緩慢。任憑游客們?nèi)绾翁舳?,它們都不予理會,繼續(xù)垂著頭吃草料。其中一只大象被鐵鏈縛著腿,活動范圍不過一個身位大小。它不斷晃動著身體,有時還用頭撞擊身旁的大石頭,看上去很焦躁。
“它怎么了?”我問。
“可能是生病了吧?!标懭シ钦f。
爺爺看著大象出了神,冰淇淋已經(jīng)吃完,但他手里還緊緊捏著包裝紙。
離開動物園時,我對陸去非說:“你知道嗎,我從沒有夢到過成年以后的事?!?/p>
“成年以后認識的人,總夢到過吧?”
“沒有,一個都沒有。同事,朋友,都沒夢到過?!?/p>
回到狹窄的公寓中,我總是想起那只焦慮到不斷搖晃的大象。我所租住的小區(qū)經(jīng)常斷電漏水,租金卻很高,松動的窨井蓋之下流動著城市的污穢與過往。我開始擔心,有一天我的尸體也會從那里被抬出去。我走出屋子,順著鄰居的院子往更深處走,走到別墅區(qū),看到了奇譎的荒涼景象。周圍種植著高聳的文旦樹,遮蔽了天空。我在路邊看到一只腐爛的文旦,往前兩步又看到另一個。我發(fā)現(xiàn)一處荒廢的院落,院子里落滿了巨大的金黃色文旦,就像土地上赫然長出的一片星球。有一些已經(jīng)腐爛,露出了青灰色的腐爛面。房子的主人應該搬走很久了,我站在柵欄外久久注視著這幅畫面,想象人類消失后地球的圖景。
我一直以為,歲月還很長,去羊腸小道上摘野花、研究石頭紋路、收集昆蟲尸體的機會還很多。我們還能經(jīng)常見面,還能互相調(diào)侃、吵架,但事實卻并不是這樣。夜里我夢到老屋,屋子里很黑,我牽著清會的手往外走,門口橫臥一株枯樹,樹瘤里環(huán)抱著一具小小的、肥碩的鳥尸。再往外走,差點踩到一具更小的已經(jīng)風化僵硬的鳥尸。驚覺周圍原是一片鳥的墳地。我們繼續(xù)往外走,很快看到光亮,空曠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清晨的陽光斜射在麥田上,風吹來,麥浪涌動。這不是夢,而是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麥田。我預感到在往后的歲月里會不斷回想起這一刻,除了溫柔和沉靜,沒有任何內(nèi)容。甚至在我們誕生之前,這片麥田就已經(jīng)存在,飄蕩在一個不可知的空間里,最后降落在我的夢中。
夢中聽到有人對我說不要張開嘴,會有雀鳥飛進去。我“啊”了一聲,他說,呀,飛進去了,但我什么也沒感覺到。他讓我吃一種木屑,并告訴我,不吃的話會死的,吃下去把它嘔出來,不然它把你的血管都啄破了。我掰著木屑吃起來,嗓子越來越難受。我感到喉管里毛茸茸的存在,那種煎熬、掙扎、求生欲傳遞給我,我只能邊哭邊吃木屑。終于,我感覺到窒息,我在融化它,一陣痙攣后我開始嘔吐。
4.
掃墓那天,我?guī)Я税职謵鄢缘亩股仇W青團和棗泥糕,還有一本復印的詩集,是給媽媽的。
“原來那本呢?”
“嗯,我留著?!?/p>
媽媽沒說話,把詩集小心放進手提包里。
晚上老李請我和媽媽在南京路上一家本幫菜酒樓吃飯。老李點了幾道招牌菜,我們也算吃得開心。吃完飯他鄭重地對我說,我和你媽媽打算結(jié)婚了。雖然有點意外,但我很快就恢復平靜,也許早有預感會這樣發(fā)展。媽媽說,不辦酒,只是領個證。我連忙說,我有朋友做婚慶,你沒穿過婚紗是種遺憾,不如我找他給你們拍點結(jié)婚照?媽媽說,現(xiàn)在老了,穿那奇怪。但是可以請他幫我們一家人拍個照。你看如何?我點點頭說,當然要的。
臨走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老李:“聽說你會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