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薔薇等
余薔薇:《人群中的那只貓》是陳韜同學發(fā)表在《廈門文學》2019年第4期的短篇小說,作為校園文學作品,達到了一定水準,這次工作坊課我們就主題、人物和語言三個方面來集中研討這篇作品。這既是寫作學教研室的對話式教學活動,也是作者與讀者間的溝通與交流。
余薔薇:我們首先來探討小說主題。讀者的理解不一定要與作者原意相吻合,閱讀也應當具有創(chuàng)造性,你們認為這篇小說實際上講述了一個怎樣的故事?說說自己的看法。
高智美(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生):小說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商業(yè)社會全面攻城略地,物質(zhì)財富成為衡量一個人存在價值的唯一標準;與此同時,審美話語也變得膚淺單一,如山今所說,“表象即真實,文采即哲思,顏值即正義”;社交媒體的傳播內(nèi)容同樣膚淺庸俗,只為吸引眼球;城市規(guī)劃也踐行著追求速度和物質(zhì)的指導方針,全然不顧人們要將靈魂棲于何處。商業(yè)社會的規(guī)則也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在教育機構(gòu)里,老師在“客戶”面前毫無尊嚴;在商場里,導購們需要明爭暗斗;在職場上,人們冷漠無情。這種種問題,都在同事那句“市場經(jīng)濟,按勞分配”里得到了解釋。與此同時,當“關(guān)系”成為資本,內(nèi)化為社會運行規(guī)則,繼而成為人們眼中的“理所應當”,社會競爭便無道理可言。在這樣的社會圖景中,個體感到壓抑在所難免。
繁忙而沉重的生活對山今而言是一個個程式化的“任務”,就連愛情也不例外。女友沐雨提供的是世俗意義上的安頓,山今卻渴望撕破光滑的話語表層,這導致矛盾無法調(diào)和。因此山今渴望逃離,渴望漂浮于現(xiàn)實之上。山今對師姐的好感不在于具體的個體,他所愛慕和向往的是師姐背后撐起的意象:剝離生活的瑣碎平庸,只看月亮不理六便士。師姐激發(fā)了他“和現(xiàn)在的生活做個了斷”的勇氣和決心,喚醒了“重壓之下的人對輕的永恒而幼稚的渴望”,最終卻也沒能為他提供一個出路。
那些令山今滿意的場景,是多年前聲樂培訓時孩子們唱起的音階;是本科室友們共同懷念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自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與師姐共度的悠然午后。它們讓山今感受到了與沉重現(xiàn)實相對的“輕”,然而所有這些美好都在離山今而去。從大學到社會的過渡顯示了兩種環(huán)境、兩種話語系統(tǒng)之間的斷裂和反差,帶給人們失落和困頓。
在裹挾一切的時代洪流面前,個體往往選擇融入其中而非逆流而上。如小說所言:“對于沒有甲殼的軟弱人類來說,沉重的才是安全的。比起沉重,空無一物的輕盈更可怕?!彼陨浇癫坏貌贿`背內(nèi)心,投入到大多數(shù)人的潮流之中去換取安全感。他用以復仇的蛋糕在“仇人”面前顯得幼稚可笑,頗有幾分“精神勝利法”的意味,這種個體的抗爭充滿了悲劇色彩。
巴爾扎克筆下的大學生拉斯蒂涅,在小說《高老頭》的結(jié)尾用欲火炎炎的眼睛遠眺巴黎,面對他不勝向往的上流社會,“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盡”,同時氣概非凡地說了句“現(xiàn)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而文中的山今最后面對洶涌的人群,什么也沒有做,這種靜默反而放大了他一路走來的掙扎和苦悶。雖然作者沒有為無數(shù)像山今一樣的人們指明一個出口,但閱讀這篇小說本身,已經(jīng)是走在了尋找出口的路上。
余薔薇:高智美的解讀比較透徹,直抵小說的表達核心,“商業(yè)社會”這個詞是對作品背景較為恰當?shù)目偨Y(jié)。
陳韜(小說作者,寫作學博士生):高智美確實講出了我這篇小說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甚至一些細節(jié)解讀超出了我的預期。在對主題的概括上,“商業(yè)社會”這個詞雖然力度稍弱,但還比較恰當。在聽了高智美的總結(jié)之后,我感到小說的主題更加清晰了,可以簡而概括為:商業(yè)時代的人文反抗。
毛紫昀(寫作學碩士生):高智美的分析比較接近作者本人的想法,但我想從另一個視角來解讀。我覺得文中描繪的是一個“貶值時代”。首先是理想貶值。比如山今對“越長大越平庸”的理想的揶揄;寢室老大原本南下闖蕩,后來卻希望回到小地方去;還有山今對沐雨爸爸提供的幫助,當年嗤之以鼻,如今反倒有些“可恥的慶幸”。其次是愛情也在貶值。山今和沐雨的感情,歌詞里唱的是“不將就”,但其實兩個人都是在將就。在理想、愛情這些美好的事物都貶值的同時,又有很多東西是不變的,比如房價,比如發(fā)表論文的阻力,比如職場對勞動力的壓榨。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一個青年初入社會感受到的惡意,一方面是美好事物的褪色,另一方面是環(huán)境的冷酷無情,這種雙重的壓力使年輕人磨平了棱角。
在創(chuàng)作談中陳韜說到因為主題的呈現(xiàn)方式,小說形成了放射狀結(jié)構(gòu),可是這個結(jié)構(gòu)似乎不太完美。愛情是穿插在小說中的,從開頭到結(jié)尾一直都有呈現(xiàn),分布得比較均勻;而室友們的友情只在開頭有一段回憶,主要內(nèi)容是從第四節(jié)開始的,這就造成友情部分在結(jié)構(gòu)上前輕后重。如果作者希望打造一個放射狀的結(jié)構(gòu),應該考慮這個結(jié)構(gòu)是否均衡。
說到友情,還有一點疑問。為何最后一節(jié)說“他們永遠是生命中的過往了”呢?雖說夢想是被磨平了,但是文中并沒有看到友情消逝的跡象,因此這句感嘆顯得有些突兀。
蔡妙(寫作學碩士生):我覺得應該是因為主人公終于明白原來的那種生活再也回不來了,本科剛畢業(yè)的時候大家不是很絕望的,還抱有一定的幻想,結(jié)果沒想到現(xiàn)實重壓下來,幾個人就像人海中的螻蟻一樣完全被分散開,越走越遠了。作為讀者,我對這句話感觸很深,這應該是比較貼近現(xiàn)實的一句感嘆吧。
陳韜:蔡妙說得對。如果我們回到小說的主題上來理解,其實人際關(guān)系也受到了商業(yè)社會的沖擊。到最后,主人公終于明白,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中,人很難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又怎能奢望朋友始終如初呢?離散是命運的必然,他只是到了小說最后一節(jié)才明白這個道理。
至于毛紫昀提到的結(jié)構(gòu),我也覺得確實有些不足。這一方面是寫作方式造成的,剛剛說到初稿的寫作時間不過一個月,甚至前半部分只用了幾天,完全是情緒的流淌,這種情況下很難有特別成熟的規(guī)劃;另一方面也是修改造成的,本來后半部分沒那么短,為了控制字數(shù)有些情節(jié)進行了壓縮,原來的結(jié)構(gòu)其實相對均勻一些。
余薔薇:這篇小說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雖然主人公山今是一位男性,但作者恰恰是通過這個男性的視角,為我們呈現(xiàn)了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比如山今的女朋友沐雨,博士師姐,次要一點的如兼職時的女上司李姐,在教育機構(gòu)遇到的女學生盧薈等等??傮w上來說,女性人物形象比男性人物形象更加豐富、立體。因此這一部分我們就來分析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希望大家不要停留于故事表面,多挖掘深層內(nèi)涵,比如師姐這個人物形象傳達出的某種象征意義,即象牙塔生活對主人公的誘惑。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解讀,歡迎同學們給出更多更精彩的分析。
何曉路(寫作學碩士生):小說寫了山今的女友、室友、師姐、上司、同事、學生,還有學生家長,未出場的導師,可以說人物關(guān)系非常全面,但唯獨沒有提及他的父母。父親的角色或許可以由沐雨父親來填補,母親則是徹底缺失的。所以我認為母親的角色是被文中一系列女性形象替代的:博士師姐、上司李姐以及女友沐雨,她們分別象征著知識、權(quán)力與情感。
這種代償在師姐身上最為突出。師姐對山今來說是一個強勢人物,比如第一次約見時的“捕獲”這個詞,暗示了山今的被動地位;師姐稱呼導師為“她”,則是把自己與導師放在了同等地位上;文中也提到山今知道自己被師姐掌控,而且還很享受這種掌控。可以說,強勢是師姐這個人物最突出的特征。同樣,李姐是山今在職場上的庇護者,沐雨則用溫柔和隱忍使山今無法擺脫戀愛關(guān)系,她們都在主人公的人際關(guān)系中扮演強勢的一方。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這三位強勢女性是母親形象的替代品,這是不是一種俄狄浦斯情結(jié)?另外,作者潛意識里有沒有受到其他作家的影響呢?因為這三個形象讓我聯(lián)想到金庸武俠中的任盈盈、黃蓉、趙敏這些同樣美麗、知性、強勢的女性。
不過師姐形象的塑造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過于美好,損害了真實感。師姐給山今帶來的是超功利性的審美愉悅,她安排好了一切,提供了一個可以讓山今無憂無慮的精神庇護所。于是讀者就會疑惑,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師姐想要在山今身上得到什么呢?小說沒有答案。正如余老師所說,師姐是對象牙塔生活的隱喻;而我認為這個隱喻的本體是成功的,但喻體并不合理。因此師姐這個形象需要再升華一下,如果能把她塑造成一個啟蒙者——就像但丁的貝阿特麗切——而不只是一個關(guān)于象牙塔的隱喻,那么人物的動機就可以得到解釋,人物形象也會更加真實。而從山今的角度來說,他也確實需要啟蒙:在他所懷念的本科生活與他所向往的象牙塔里,在他所回憶的“音階合唱”的童年記憶里,他都是頹廢的、無所事事的,應當有人帶他走出這種不成熟的心理狀態(tài),而師姐可能是一個合適的啟蒙者。
蔡妙:何曉路的分析很深入,不過他認為師姐這個形象過于美好,我從一個女生的視角來看恰恰不是這樣。師姐受到導師的委托來接觸這個師弟,卻在背后使用了一個不夠尊重甚至帶有復雜意味的“她”來稱呼導師;兩人的聯(lián)系是業(yè)務性質(zhì),師姐卻刻意讓這種聯(lián)系溢出必要范圍。所以我覺得這個人物一定程度上看很有心機。
陳韜:母親形象的確是缺位的,但我不認為師姐、李姐和沐雨是一種代償,她們代表的是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主人公父母形象的缺失,有其深層原因:一個家境普通的小城青年來到都市里求學,他在家鄉(xiāng)的社會關(guān)系基本被切斷了,這種孤獨感凸顯了獨自漂泊的個體在社會面前的無力。至于沐雨的父親,我認為也不能說是父親形象的代償,他代表的是唯一能夠為主人公提供幫助的家鄉(xiāng)社會關(guān)系,所以會被提及;他提供的幫助有一個前提,是回到家鄉(xiāng),因此這個形象代表一條出路,或者說是一條退路。
何曉路的解讀偏重心理分析,而我更多地考慮社會關(guān)系,這是我們想法不一致的原因。至于金庸武俠,我自認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沒有受到啟發(fā),可能有一些間接的、無意識的影響,畢竟對于我們來說,金庸武俠可以被視為文化語境的一部分。插句題外話,美麗、知性、強勢的女性形象在很多作家筆下都存在,金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歐·亨利和村上春樹也是如此,巧合的是這幾位都是我很喜歡的作家。那么會不會有一些共同的心理機制決定了我要這樣寫?如果何曉路對精神分析感興趣,我覺得可以研究一下這幾位作家,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師姐這個人物形象需不需要升華?這取決于小說想要表達什么。像剛才那個問題一樣,何曉路是向內(nèi)看,探討內(nèi)心與思想的問題;而我是向外看,我認為山今的懦弱和退縮并不是性格使然,而是社會現(xiàn)實導致的,因此師姐無法“拯救”他,也就不存在“啟蒙”。這樣的設(shè)計最終是要反映現(xiàn)實的沉重,那種誰也無力改變的沉重。
至于師姐的動機,我覺得不需要明確表達出來。大家應該也注意到了,這篇小說是以第三人稱敘事的方式講述一個有限視角下的故事,那么我們看到的就只是山今講述的內(nèi)容,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動則不必被呈現(xiàn)給讀者。如果一定要問師姐的動機,讀者可以在合理范圍內(nèi)進行想象:比如她或許只是比較熱情,狹小的師門圈子放大了這種熱情,進而讓山今誤解;可能她也需要山今的精神陪伴,對他有一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好感;也可能,如蔡妙所說,她是很有心機的,從一開始就有誘惑山今的意圖,抱著惡作劇的心態(tài)逗弄這個年輕人;或許她也希望某些越軌的事情發(fā)生,甚至這個故事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有可能真的越軌……師姐的心態(tài)存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認為小說沒有義務替讀者確認某一種可能,如果真的去確認,反而會破壞文本的開放性。
余薔薇:這番作者與讀者的對話非常有價值。在是否受到金庸影響的問題上,我同意陳韜的說法,有時候作者本人也難以辨明,因為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并且作者全部的知識結(jié)構(gòu)共同決定了他今天寫出來的作品,我們很難厘清哪一點是受到誰的影響。另外,男女主人公關(guān)系的設(shè)定,涉及到寫作的類型化問題,可能會不自覺地套入前人的模式,這是一種常見的寫作現(xiàn)象。
何曉路:沐雨這個形象很矛盾。她被塑造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喜歡看繪本、漫畫,發(fā)短信的語氣也很可愛;可是這樣一個少女跟山今交流的卻都是房價、工作這些現(xiàn)實的東西。為什么會這樣?另一個矛盾點是,沐雨在戀愛關(guān)系中幾乎是逆來順受,但為了去看望男友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又很任性。而山今不僅討厭她的柔順與現(xiàn)實,連對她的任性也不以為然——難道山今自己不是任性的、渴望自由的嗎?這些矛盾在小說里都沒有得到解釋。
蔡妙:我對沐雨這個形象也有些困惑,何曉路說沐雨很矛盾,我很認同。不過,小說以山今為視角,我們看到的都是山今講述的沐雨,因此我們不知道她究竟是用怎樣的語氣來討論房價和工作的,是嚴肅的、充滿世俗味道的語氣?還是可愛的、充滿少女浪漫憧憬的語氣?甚至我們有理由懷疑,沐雨并沒有很頻繁地談起這些話題,或是在談起的時候不那么庸俗,但她的真實表現(xiàn)被厭煩她的敘述者遮蔽了。
高智美:我倒覺得沐雨的性格并不矛盾,正是因為她天真爛漫,所以她不會去思考精神危機之類讓人苦惱的問題。那么她關(guān)心什么?關(guān)心房價、工作,關(guān)心同齡女孩子都關(guān)心的問題,她會順著最自然的、大家都在走的那條路走下去,我覺得這恰恰她天真、單純的表現(xiàn)。
毛紫昀: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個人物。沐雨可能并不單純,而是一個在努力爭取和經(jīng)營愛情的角色。何曉路說沐雨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真的是頭腦發(fā)熱、說走就走嗎?她有可能是為了聯(lián)絡感情而來,因為正如文中所說,她的愛情并不穩(wěn)固。后來她在奶茶店里聽到那首《不將就》,因為是名字很敏感的情歌,便推說自己不知道。這些都讓我覺得她并不單純。
陳韜:我也提供一個看待沐雨的角度。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卻把很多心思用在關(guān)注物質(zhì)條件上,正是這種矛盾才反映出商業(yè)社會究竟怎樣扭曲了這些年輕的心靈,連那么可愛的女孩子都被這個社會腐蝕,就像魯迅說的,“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是一種悲劇。因為這個悲劇是正在進行中的,所以沐雨成了一個矛盾體,她的身上殘存著天真,卻又不得不向現(xiàn)實靠攏——她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山今?只不過山今還在掙扎,而沐雨早已妥協(xié)。剛才何曉路還說到兩人都很任性,而生活中任性的人恰恰難以共處。即便是《紅樓夢》中寶黛那樣的靈魂伴侶,還是會因為任性而經(jīng)常爭吵;何況山今沐雨的任性不是同一種任性,還存在思想上的隔閡。
當然這只是眾多角度之一,不能說作者提供的角度就一定更正確。剛才聽到大家對師姐和沐雨這兩個人物的爭論,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感覺自己寫作的價值得到了實現(xiàn)。生活是復雜而矛盾的,是難以言說的,所以我們必須用故事、用故事中的人物來講述生活。沐雨表現(xiàn)出的天真與世俗,師姐對山今的引誘與打擊,李姐的刻薄相對與暗中庇護,實際上都是復雜生活的具象化。在個故事里,山今引領(lǐng)我們?nèi)ビ^察生活,這些異性形象正是觀察到的結(jié)果,她們的矛盾恰恰反映了社會生活的撲朔迷離。
余薔薇:沐雨這個人物確實可以從多個角度去理解。何曉路認為她很矛盾;蔡妙讓我們警惕敘述者,這是一種非常后現(xiàn)代的思路;高智美和毛紫昀的解讀也都很有道理。正如陳韜所說,在沐雨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這個人物形象的豐富性。當然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涉及真實性與藝術(shù)性的關(guān)系。剛剛大家探討的都是真實性問題,如果我們從藝術(shù)性的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沐雨身上的這些“矛盾”是小說所必需的。正是因為有這些矛盾,才會有主人公對她的厭煩,才會有后面對師姐的心動;同樣,剛剛我們說到師姐這個人物也有矛盾的一面,也正是矛盾才使她讓人想入非非,才會有后面山今的蠢蠢欲動和令他措手不及的反轉(zhuǎn)。恰恰是這些矛盾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
如果我們把師姐和沐雨這兩個全篇最重要的女性形象進行對比,藝術(shù)性的效果就更加明顯。師姐帶著一種神秘感,“她天真爛漫的樣子,他懂;成熟嫵媚的樣子,他也懂;但她既天真又嫵媚,他就有些似懂非懂了”。沐雨就不同了,山今對她很了解,了解到了厭煩的程度,這兩個形象的比對形成了強大的張力。這樣的設(shè)計有點像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無味而令人厭煩的白玫瑰,一邊是具有無比誘惑力的紅玫瑰。紅玫瑰給山今平靜乏味的生活泛起一片微瀾,這片微瀾因?qū)Ρ榷鴱娏?,卻又因最終幻滅而讓人感到更加絕望。
余薔薇:這篇小說語言獨具特色,充滿了古典氣息,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小說表現(xiàn)出某種精英化寫作的特征,比如主人公在地鐵站里,連胡思亂想都是米蘭·昆德拉式的;其語言的古典化也是精英化的一個表征。精英化的寫作方式不是一種刻意的追求,而是與作者的教育背景、知識結(jié)構(gòu)和審美趣味相關(guān)。
何曉路:我想仍然用弗洛伊德式的視角來分析。文中成語格言、詩詞典故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甚至有掉書袋之嫌;聯(lián)想到主人公山今對海明威的模仿,他最終對父權(quán)商業(yè)社會的妥協(xié),我認為古典化的語言特征流露出父權(quán)崇拜的傾向:模仿經(jīng)典,服從權(quán)威。
陳韜:但我寫到海明威的時候?qū)嶋H上是出于另一種考慮。海明威是和古巴革命年代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在文中用了一個詞——“虛幻”,一方面是指時代遙遠,另一方面也有意使浪漫激昂的革命氣息與庸俗現(xiàn)實的商業(yè)社會形成對比。至于用了很多格言典故、詩詞意象,就像余老師說的那樣,我之前完全沒有考慮過,是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這種不自覺的背后是否有何曉路說的那些心理因素呢?也不是沒有可能。
余薔薇:無論客觀正確與否,何曉路通過分析小說人物和語言推斷出作者的潛意識,從讀者接受角度說,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我們來探討一個語言細節(jié)方面的問題。之前我們討論人物形象的時候說到師姐稱呼導師為“她”,作者在寫作的時候可能是無意識的,但既然小說經(jīng)過幾次細致修改仍保留了此處,想必作者應該是有自己的考慮。這個詞從師姐的嘴里說出來,并且是面對山今說的,它背后的含義頗為豐富。“她說你時間觀念很差”,這句話是關(guān)于師姐形象的伏筆,是很有藝術(shù)性的一處設(shè)置。
蔡妙:我閱讀的時候也注意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字眼,于是我把這一節(jié)重新讀了一遍,覺得很自然流暢,仿佛師姐就應該這樣說;我又試著把“她”替換成“導師”,反而很別扭。除了背后的豐富含義之外,作者保留這個“她”可能也有語言流暢性上的考慮。
毛紫昀:說到流暢性,我注意到這篇小說有很多地方本來應該加標點的卻沒有加,比如“藤蔓盈墻碧瓦紅窗”“頭童齒豁梨花海棠老蚌生珠”,它們由很多文言氣息濃厚的成語堆疊在一起,閱讀起來似乎有點困難;但有些地方又是加了標點的,比如“椰林漁火,海浪沙灘”。所以我想問一下作者,標點的安排有沒有什么規(guī)律呢?另外,小說有許多對古典詩詞的化用,我覺得有成有敗,比如“十月才露尖尖角”,這個就特別好;小貓“脾氣與肥膘齊飛”,可能是為了追求陌生化的效果,卻顯得有些生硬。
陳韜:這兩個問題都很好。首先是標點的問題,標點控制著節(jié)奏,寫的時候我是有意識地在把握它,但我也說不清其中的規(guī)律,這是一種比較模糊的把握。像剛剛毛紫昀舉出的那句“椰林漁火,海浪沙灘”,如果連在一起就顯得輕浮,削弱了懷舊氣氛;不加標點的像“頭童齒豁梨花海棠老蚌生珠”,句子長,單元多,一旦加了標點節(jié)奏就過于拖沓了。這是一種很直觀的體會。其次是古典詩詞化用的問題。那句“脾氣與肥膘齊飛”是帶有揶揄語氣的,并不是要追求古典美感;當然這會讓讀者感到突兀,因為我們說到古典往往是與美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張瓊文(國學院碩士生):這里讓我想到了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矛盾。古典化語言對于當代都市小說可能是一種負擔,但是陳韜能把二者融合在一起,這一點是我特別佩服的。但有一些細節(jié)還需要打磨,比如剛剛毛紫昀說到的那句古詩文化用,的確有突兀感;再如“幾株櫻花誤把冬暖識作春”,節(jié)奏感不是很好,因為“冬”和“春”對應,而“暖”缺少對應詞,削弱了語言的張力;又如“校園里楓葉還未染盡層林就遭遇肅殺寒氣”,很有古典意境,讓人想起《西廂記》鶯鶯送別的場景,但對于現(xiàn)代小說來說,這句有些過長,中間可以斷開;還有“冬陽隔著玻璃窗照在山今身上”,這就是為古雅而古雅了,“冬天的陽光”其實比“冬陽”更合適。
余薔薇:張瓊文來自國學院,這些體現(xiàn)出她的專業(yè)性,雖然都是細節(jié),但小細節(jié)背后恰恰是大問題,即古典文學資源與現(xiàn)代漢語如何融合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關(guān)系到小說的整體風格,也關(guān)系到作者未來的創(chuàng)作之路。古典與現(xiàn)代的融合是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方式,但究竟融合得成不成功,怎樣才能兼顧古典的美感和現(xiàn)代的語境,需要作者進一步去思考、去打磨。另外,因為這篇小說整體的風格是追求古典詩意的,所以在一些并不要求美感——就像剛才說到的揶揄的句子里,就要考慮古典元素的出現(xiàn)是否會讓讀者感到不適。
當然整篇作品的語風還是值得肯定的,而且能夠看到一些史鐵生的影子,雖然沒那么多人生哲理,但語言美感很接近。
陳韜:從語言的角度來說,我現(xiàn)在寫得肯定還不成熟,可能讀起來像是古典元素闖進了現(xiàn)代生活,有方鑿圓枘的感覺。但我個人還是堅持這種寫法,因為我認為語言是可以通過文學作品來塑造的。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習慣很差,過于直白,缺乏美感,但語言總是變動的,現(xiàn)代漢語不見得只能如此。如果有一批影響力強的經(jīng)典作品在語言上下功夫的話,它們可以重新塑造整體的語言環(huán)境。這算是一種文學野心吧。張瓊文提的建議都很好,在以后的寫作中我會認真思考怎樣讓古典與現(xiàn)代融合得更自然。
至于剛剛余老師說到這篇小說語言風格和史鐵生的作品有相似之處,其實我并沒有刻意去模仿,他的影響應該是間接的。在寫作過程中,要說受到誰的直接影響,應該是有兩位作家,一位是之前提到的昆德拉,另一位就是魯迅。像職場眾人揶揄李姐的那段,“辦公室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是對《孔乙己》的致敬;其實初稿中還有直接提到魯迅的段落,但因為篇幅原因修改的時候刪去了。昆德拉影響我的主要是輕與重的生命感悟,魯迅提供的則是批判力。
余薔薇:我說像史鐵生,是指語言美感,比如那些環(huán)境描寫。當然大家都會聯(lián)想到自己熟悉的作家,創(chuàng)作和閱讀都是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說,影響往往是潛移默化的,是綜合性的。有些作家的影響你意識得到,因為讀得多,又特別喜歡,所以下筆的時候自然會想到他們;但還有很多影響是你沒有意識到的,這是意識的前結(jié)構(gòu)。在你寫作的時候,話語已經(jīng)先存在于你的思想了,你所有的知識結(jié)構(gòu)匯聚的東西都會影響到你,不一定有明確的意識。它是你自己的風格,而風格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至于你說要在語言上融合古典與現(xiàn)代,建議多讀讀余光中,他是這方面比較成功的一位作家,盡管很難超越,但是希望你能往這個方向去努力。
這節(jié)課已經(jīng)接近尾聲。在小說的主題、人物和語言之外,大家還有沒有其他想要分享的閱讀感受?
蔡妙:我注意到這篇小說似乎沒有高潮部分。結(jié)尾是高潮嗎?還是說師姐的那句“我老公在理工大”是高潮呢?似乎都不是。不過整體來說文章的視角把握得很好,嚴格遵守了第三人稱的敘事界限,就像聽一個人在耳邊娓娓道來。這種節(jié)制的敘述展現(xiàn)了一個不斷幻滅的過程,因此沒有高潮也符合這個故事的風格。
余薔薇:小說可以有多種形式,高潮并非必不可少。另外,這里有一個很精彩的地方,當山今鼓起勇氣準備告白時,師姐突然說“我老公在理工大”,之后沒有寫山今的任何活動。作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因為不可能聽完這句話之后山今就離開了,他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呢?有特別多的空白供我們想象。這種處理非常巧妙,起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所以蔡妙會認為這里可能算是一個高潮。
張瓊文:我認為這篇小說的格局很宏大。它的主題是人文精神與資本價值、個體存在與時代浪潮的沖突;但在讀的過程中,我還發(fā)現(xiàn),它探討了文學藝術(shù)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價值,涉及到教育制度,涉及到獨生子女的情感問題等等,一萬多字的篇幅竟然容納了這么多內(nèi)容。這種小中見大的寫法以及它撐起的格局,讓我聯(lián)想到了《萬歷十五年》。
另外,小說里有一句話非常特別,“武昌又回到了男寢318”,似乎有一種個人時空就是外在時空這樣一種感覺,又好像整個外界都在個人的視角里。我想問一下陳韜是如何寫出這樣的句子的,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沒有刻意去營造這種遼闊感?
陳韜:《萬歷十五年》恰好是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一本書,宏大的格局是我一直以來的寫作追求。
至于“武昌又回到了男寢318”,這是一個有點哲學意味的話題。這句話帶有“巖中花樹”般的意蘊,我在寫的時候的確是想到了陽明心學的。我個人在思想上可能更認同中國古代哲學,因此會刻意去雕琢這種句子。
余薔薇:張瓊文注意到了格局問題,非常好。這算是一篇校園文學作品,而校園文學的一個常見弊端就是狹窄化,僅僅局限于校園一隅。這篇小說格局比較大,從校園伸展開來,寫出了商業(yè)社會價值觀對青年知識精英、對大學生的沖擊,這個精神內(nèi)涵具有一定的深度,這是我們覺得它寫得好的一個重要原因。這篇小說也讓我們看到了校園文學應當具備的格局和縱深,它可能會對大家將來進行校園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提供一些啟發(fā)。
今天的討論非常精彩,內(nèi)容也相當豐富。對各位同學來說,這次討論可以深化大家對寫作學理論的理解,從陌生化到精神分析再到讀者接受,乃至一些后現(xiàn)代理論等等。以往談理論多是紙上談兵,經(jīng)過討論之后才發(fā)現(xiàn)很多理論是可以在實踐層面得到印證的,這啟示我們要把理論當作方法來應用。對作者來說,這次討論也是有幫助的,無論是關(guān)于這篇小說還是關(guān)于今后的創(chuàng)作??偠灾?,作者與批評者是需要對話的,我們寫作學課堂可以創(chuàng)造這樣的條件,這是我們的學科優(yōu)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