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登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毛詩第四首《樛木》三章章四句,其原文為:“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比缤吨苣稀菲渌糠?,被毛氏視為描寫后妃德行,傳統(tǒng)見解多由此引申。[1](P30-35)
此詩的主題,三家之說隱而不彰,其中卻包含一個有價值的見解需重新重視。這要從班固的一個夢講起?!队耐ㄙx》第二節(jié)寫道:
魂焭焭與神交兮,精誠發(fā)于宵寐。夢登山而迥眺兮,覿幽人之髣髴。攬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墜。昒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猶未察。黃神邈而靡質(zhì)兮,儀遺讖以臆對。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綿綿于樛木兮,詠南風以為綏。蓋惴惴之臨深兮,乃二雅之所祗。既訊爾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盍孟晉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2](P636-637)
“葛藟”“樛木”“南風”等語同出《樛木》。班固起初并不知自己為何做這樣一個夢,也不知其寓意為何。首先求之于《夢書》,然而無果,后依仿其文,以《詩》占驗。顏師古謂:“言入峻谷者當攀葛藟,可以免于顛墜,猶處時俗者當據(jù)道義,然后得用自立。故設此喻,托以夢也?!盵3](P4215)有因果顛倒之嫌。
對夢境的理解直接關系到班固如何解讀《樛木》一詩。曹大家以“乘高而遌神”為“道術將通,不迷惑之象”,“葛綿綿于樛木”為“安樂之象”。毛傳于《樛木》首章第二句之下注明“興也”,班固占夢最終也是依詩取象,只不過,夢之象需就上下文進一步考索,方才能看出其中的含義。班固的夢境直承《幽通賦》第一節(jié)而來,其關鍵正在此?!顿x》開篇寫道:
系高頊之玄胄兮,氏中葉之炳靈。飖颽風而蟬蛻兮,雄朔野以揚聲?;适o而鴻漸兮,有羽儀于上京。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謠。終保己而貽則兮,里上仁之所廬。懿前烈之純淑兮,窮與達其必濟。咨孤蒙之眇眇兮,將圮絕而罔階。豈余身之足殉兮,違世業(yè)之可懷。靖潛處以永思兮,經(jīng)日月而彌遠。匪黨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2](P635-636)
這是全篇的寫作背景,包括身世和心理兩方面。班固由遠及近追溯家族壯大的歷史。新莽以來,遭遇變故,??肿鏄I(yè)廢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自然而然折射出現(xiàn)實的心理狀態(tài)。賦中“幽人”便是先祖的影子,“葛藟”是班氏奕世德業(yè)的象征,二者是作者進德修業(yè)的精神支柱,而“勿墜”不僅是祖先的囑托,也是班固的自我希冀,并且還是他在“峻谷”這一嚴峻現(xiàn)實情勢面前戰(zhàn)栗情緒的反映。
《樛木》詩義當與夢境所體現(xiàn)的深層心理狀態(tài)有潛在相通之處。班固占夢選擇該詩,取義幽微隱曲,化用殊不經(jīng)意。王先謙以為《樛木》“美文王得圣后、受多福也”[4](P32),雖稽得“葛綿綿于樛木兮,詠南風以為綏”之遺說,卻未能結合語境做進一步解讀,僅謂三家詩與毛義“后妃逮下”異。三家對《樛木》的具體解說今已不可見,《幽通賦》化用該詩,其思致為我們解說詩義提供了新的證據(jù)。葛藟、樛木共同反映的“安樂之象”,原本或與周家宗族德業(yè)的累積相關。
還有一個問題,即:班固何以會夢到“攬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墜”的場景?我們可以懸揣一種情境:班固自幼從父輩耳濡目染祖德祖業(yè),并被寄予光大門戶的厚望,在接受經(jīng)典教育過程中,與《詩經(jīng)》中的部分篇章產(chǎn)生強烈共鳴;只因時運不濟,祖業(yè)中衰,夢中不期然出現(xiàn)山谷中沿葛藟直上的險象。由此可推知,葛藟的象征內(nèi)涵本有其說,而非占夢臨時起意,況且,班固的時代經(jīng)學主流仍較重師說。顏師古所謂托夢、設喻不僅因果顛倒,也缺乏堅實依據(jù)。
“葛綿綿于樛木兮,詠南風以為綏”,句意雖主要脫胎于《周南·樛木》,其遣詞不盡出于此篇。夢中側重葛藟而無樛木,這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細節(jié)。正是這些不經(jīng)意的場景和遣詞透露了班固心理培植的過程,暗示了詩歌的可能解讀。
依其遣詞,追溯出處?!熬d綿”與“葛藟”在《詩經(jīng)》中同時出現(xiàn),有《大雅·旱麓》和《王風·葛藟》兩例。班固有可能師其辭并取其意,將三詩熔于一爐?!洞笱拧ず德础纺┱略疲?/p>
莫莫葛藟,施于條枚。豈弟君子,求福不回。
“莫莫”即“綿綿”之義。四句內(nèi)容、結構、手法與《樛木》詩基本相似。周代女性稱君、稱子,獨不稱君子,此章與《樛木》固不可謂歌頌后妃。鄭玄解此章:“葛也藟也,延蔓于木之枝本而茂盛,喻子孫依緣先人之功而起?!标P于全篇之義,《序》謂:“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劉之業(yè),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干祿焉?!贝嗽姶篌w為祭祀祖先、祈求福祿的贊歌,如同《樛木》取喻于葛藟與樹木,表示祖孫在功業(yè)上的承繼和依附關系。
另一首《王風·葛藟》,原文如下: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綿綿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綿綿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詩人由河畔綿延的葛藟起興,感嘆身世?!缎颉分^:“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币蛉宋锷矸莅凳静幻?,無法確定此詩寫作的具體情由,但大概可以感受到父母兄弟離散的背景以及由此帶來的失落心理,與前面兩詩取興角度略有差異。
再從出土文獻來看《樛木》的詩旨。與“福履”一詞近似者有“福祿”“景?!薄敖楦!钡?,雅詩中大量出現(xiàn),為祭祀場合之祈福、祝頌語。出土金文資料有“綏?!币活愖m灣烧Z,更加直觀顯示其運用場合。[5](P252)《樛木》原先可能也是在該場合下對君王的祝頌,班固化用入賦,接近此種意味,取前烈純淑、世業(yè)可懷之義。同樣可能的是,用葛藟起興的《大雅·旱麓》和《王風·葛藟》題旨與之相似。
以“綿綿”形容“葛”,而“葛藟”與“葛”疊用,班固或以葛藟與葛同物。當時不乏持此見解者。《墨子·節(jié)葬》言及圣王堯、舜、禹尚節(jié)葬,“衣衾三領,桐棺三寸,葛以緘之”。《漢書·楊王孫傳》記載楊王孫稱此事:“昔帝堯之葬也,窾木為匵,葛藟為緘。”[3](P2908)與之相對,鄭玄將“葛藟”分開解釋,以為二物,但也不否認是藤蔓植物?!对娊?jīng)》中凡涉及葛或葛藟,多著眼于這一特性。
葛在周代為生活資料的重要來源,《詩經(jīng)》中歌詠葛或葛藟的篇章不在少數(shù)。除了實寫,葛或者葛藟多是詩人取興托喻的重要對象。在這些詩歌中,所指不完全一致,例如《周南》的另一首詩《葛覃》,《詩序》謂“后妃之本也”,主人公顯系預備歸寧的貴族婦女。(1)有學者認為“葛覃”之葛與葛藟為兩種植物。作為興象或喻體,即使不能肯定二者為同一物,也無法忽視它們都具有“蔓”的特點。可參楊伯峻對文公七年《左傳》的解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56~557頁。然而,上博簡《孔子詩論》說此詩似又不局限于后妃,“孔子曰:吾《葛覃》氏初之詩,民眚(性)古(固)然。見亓美必谷(欲)反亓本。夫葛之見訶(歌)也,則.....”據(jù)此,讀者不妨仍從宗族的角度理解(2)此簡殘缺,文義不全。篇名整理者未定,后來研究者基本確定為《葛覃》,至于文義是否與另一簡“絺绤之古也。后稷之見貴也,則文武之惪也”一貫,尚不能肯定(參吳文軒《〈孔子詩論〉集釋與詩義匯考》,吉林大學2017年碩士論文,第124-132頁)。所謂“本”,依然是就葛的特性而言。嫁女告禰,漢人謂“重先人之遺體”(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十《嫁娶》,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61頁),也是重本之義。?;蛟S,此類意象存在這樣一種不失情理的潛在解讀方式。
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解《樛木》引證《南有嘉魚》《旱麓》,謂“語意皆相近”[6](P22)。 崔述《讀風偶識》也說:“玩其詞意,頗與后《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詩相類,或為群臣頌禱其君,亦未可知?!盵7] (P534)二論較得其實?!巴嫫湓~意”是對詩歌體制和內(nèi)容的綜合考量。
為了對三百篇的主題做出恰當解讀,有的學者試圖從單篇擴大到環(huán)繞單篇的系列詩歌,以這些詩歌作為背景,因為它們在主題方面可能接近或小有變異(3)Chen Zhi and Nicholas M. Williams,The Shijing: The Collection of Three Hundred. In Fritz-Heiner Mutschler(ed.),The Homeric Epics and the Chinese Book of Songs: Foundational Texts Compared (Cambridge Scholar Publishing,2018),pp.255~281.。此外,禮制、成語的運用也往往有助于讀者接近詩歌創(chuàng)作的年代,認清詩歌的本質(zhì)。這在考察時代較早雅、頌之詩時,被證明行之有效。在風詩中,比興大量運用,詩歌背景相對較模糊,名物訓詁、典章制度之外,理解詩旨似乎更加仰賴于玩其詞意和讀者興會。雖然其間存在較多爭議,但關注詩歌取喻的方式和傾向,仍為有效法門。與《詩經(jīng)》中其他同類意象和手法參互以求,可以充實對一首或某些詩歌主題的認識。
回到班固對詩歌化用的問題,“綿綿葛藟”與“綿綿瓜瓞”句法相近,都寓意多子多孫、福澤綿長。周代社會以植物的本枝比喻、興起宗族關系尤為普遍,在《詩經(jīng)》《左傳》中都有其例。文公七年《左傳》:“(宋)昭公將去群公子,樂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所庇蔭矣。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況國君乎?’”即將葛藟的形態(tài)與公族、公室關系類比。周王朝封土建國,以同姓為主干,同宗共祖,本枝百世,對祖先的祭祀和對君主的祝禱可能在同一場合下進行。王朝和諸侯之間的關系,如同樹干和枝葉之間的依賴、庇蔭關系,葛藟這種藤蔓植物在某種程度上符合這一特性,具有祖先德業(yè)、宗族情誼等多重象征意義?!对娊?jīng)》“葛藟”與“樛木”“條枚”的關系又在葛藟本身的特色之外,加深了象征色彩。班固夢境中只出現(xiàn)葛藟,用以占夢之詩則多“樛木”。
班固《幽通賦》創(chuàng)作于新莽政權過渡之后。平帝末年,毛詩曾立學官,旋即遭廢,陳奐《詩毛氏傳疏敘》謂“班孟堅說詩魯最為近之者,素習見聞而云然也”[8]。東漢以降,習毛詩者漸多。至潘安仁《寡婦賦》用《樛木》:“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嬪于高族。承慶云之光覆兮,荷君子之惠渥。顧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莖于樛木?!盵2](P735)描寫夫婦婚姻,也經(jīng)王先謙稽入《詩三家義集疏》,且為其按語所本(4)王先謙謂曹大家用齊義說《樛木》,潘、李所用詩義不能明。。后世習焉不察,逐漸忽略班固對《樛木》的解讀和運用。
以詩歌,尤其是運用比興手法的詩歌占夢,班固的做法向我們透露了詩歌塑造民族心理結構的線索。夢境中的“峻谷”意象來自《大雅·桑柔》“人亦有言,進退維谷”和“惴惴小心,如臨深谷”,皆為“敬慎之戒”。相比于直接訓誡,“詩教”表現(xiàn)之一應該是具有潛移默化效果的比興手法。如果把詩歌的發(fā)興部分看成夢象,那么,詩歌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就與夢占悄然發(fā)生關聯(lián)。古時,占夢與卜筮具有同樣的預言性質(zhì),班固意欲訪問的黃帝或許周知萬世,《占夢書》則是先人對夢境及其寓意的類型化總結。《詩經(jīng)》對葛藟的取興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著類型化的傾向。后代詩人往往在某些意象之中寄托一種思想情感,以至于成為文化的符號,例如:月亮作為古典詩歌的常見意象,很多時候代表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思。《詩經(jīng)》的這一傾向已開了源頭。班固所以會夢到詩歌的意象,所以用詩歌占夢,都說明了詩歌興象在他身上產(chǎn)生的心理效驗。
總之,通過細致解讀班固《幽通賦》記載的夢境及其情由,我們可以稽得他所持的詩說。在班固眼中,《樛木》一詩較有可能為歌頌祖先德業(yè)而作。再結合《詩經(jīng)》本文和出土文獻逆推,《樛木》原本或為祭祀場合的宗族贊歌,非毛詩所謂“后妃之德”。班固的意見雖是一家之說,但他以詩解夢的做法,暗示了《詩經(jīng)》取興與占夢之間存在的某種相似性。詩歌就是這樣塑造了班固,乃至更多人的心理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