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熱干面

李佩紅

“等你好了，我請你吃熱干面。”

這句寫在抗擊新冠肺炎漫畫上的話，頓時讓我這個新疆人淚下。它就像說新疆人請你吃拉條子，一聽便能找到自己的根。

熱干面是武漢人“過早”的首選小吃。熱干面里有長江的味道、黃鶴樓的味道、漢正街的味道、母親的味道。武漢人對熱干面的熱愛，像孩子迷戀母親的懷抱，與其說是一種日常習(xí)慣，一種無可名狀的喜歡，不如說是一代代人沉淀在骨子里的文化。

最早知道武漢，源于毛澤東的詞“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知道“一線”即京廣線，“兩江”即長江、漢水，“三鎮(zhèn)”即漢口、漢陽、武昌，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知道武漢通連四川、陜西、河南、湖南、貴州、江西、安徽、江蘇、湖北九省，是龍興腹地、九省通衢之地，也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但我知道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干載空悠悠”，這兩句詩字里行間滲出水霧似的曠古悲情。我還知道漢正街，是因讀池莉的小說。僅此而已，這是我對于武漢的全部認知。我的生活圈子在中國西北部新疆，挖祖上三代也找不出一個武漢親戚，武漢這座城市一直在我的身外，像一個陌生人。

時間的指針“嘀嘀嗒嗒”走到2005年。

那一年我兒子參加高考。填報志愿時，我們幾經(jīng)商量，確定選擇位于湖北荊州的長江大學(xué)。去學(xué)?？赐麅鹤颖亟?jīng)武漢。那是我第一次去武漢。游過黃鶴樓，逛過漢正街、漢江路步行街已累得腿腳發(fā)軟。隨便找個小食攤兒坐下，正不知吃啥，一位手拿鍋鏟、身穿圍裙的中年男人熱情地說：“妹妹，來碗熱干面吧，來武漢不吃熱干面等于沒來?！?/p>

我拿出新疆人的豪爽回應(yīng)：“好，來一碗。”

他的街邊店挺簡單，一個小推車，推車上放著各色調(diào)料，旁邊燒一大鍋滾水，一張小矮桌，幾把小凳子。在我之前已有幾個人坐那兒吃熱干面，不知是被辣的還是燙的，嘴里“呵呵”喘氣，讓我想起爺爺順著碗邊喝玉米糊糊的樣子，那種滿足感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眼前這碗飯，用現(xiàn)在最時尚的話說，就是吃出了幸福感。我站在攤位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男人抓起一大把不知上面抹著什么的油光光的熟面投入笊籬，再把笊籬放進滾水里，沒一會兒就把燙熱的面倒進碗里，再把小麻油、榨菜丁、蝦皮、醬油、味精、胡椒、蔥花、姜米、蒜泥飛速地舀進碗里，動作老練而精準，最后將調(diào)好的芝麻醬澆到面上，攪拌均勻，很體貼地問我：“辣椒要多還是少？”

我一向胃弱，不敢吃太多辣椒，忙說：“嘎嘎的一點?！?/p>

“嘎嘎的一點。”他重復(fù)著我的話，雖然沒聽懂但已經(jīng)意會。我們倆都笑了，他的笑容像武大的櫻花般燦爛。

第一次吃熱干面的感受太強烈，以至15年之后，舌尖仍能輕而易舉地捕捉到那種香噴噴、熱乎乎的味道。

2013年再去武漢，熱干面自不可少，它物美價廉，頓頓吃也不煩，像新疆涼皮子，是百姓的吃食，最接地氣。熱干面吃得多了，自然能吃出微妙的差別。

蔡林記的熱干面在武漢名聲最大，是武漢家喻戶曉的老字號。他們家的熱干面，爽滑筋道，黃而油潤，香而鮮美，“未食而鄉(xiāng)情濃濃，誘人食欲;食之則香飄四溢，回味無窮”。蔡林記熱干面的黑芝麻醬非常香醇.我愛吃這種黑芝麻醬拌的熱干面。除此之外，長子熱干面、三毛熱干面、蔡明緯熱干面在當?shù)匾捕技矣鲬魰裕腋饔懈鞯奶厣?/p>

在武漢我最喜歡隨意轉(zhuǎn)悠，遇到一個小攤兒，看著順眼，肚子也正好需要，便坐下來吃上一碗熱干面，有的香辣，有的咸香，有的面軟，有的面硬。對我而言，每一碗熱干面都是我與這個城市永不重復(fù)的相見，無論怎樣，每一次遇見都是此生的美好。

離開武漢后，再沒有吃過熱干面。在家嘗試著自己做，均以失敗告終。食物與一方水土有千絲萬縷、根深蒂固的聯(lián)系，如落在筆端的文字，詞語再精準，也很難描摹內(nèi)心的微波。

2020年，武漢陷入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疫情的發(fā)展與變化套牢每一位國人的心，熱鬧繁華的武漢變得凄苦而清冷。視頻里看到一個小店仍在賣熱干面，店家在店面和顧客之間搭一塊滑板，將做好的熱干面裝飯盒里，輕輕往前一推，快遞小哥在另一端接住，熱干面通過這種方式送抵武漢人家，讓普普通通的武漢人內(nèi)心天地遼闊、萬物蓬勃，在淡定與焦慮中咬牙挺住，等待疫情結(jié)束推門迎春。

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斷：只要熱干面還在，武漢的春天必將如期到來。

（選自2020年3月6日《光明日報》，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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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通通的武漢熱干面，寄寓了作者怎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