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楊貴妃

黃天驥

荔枝紅了，又上市了。那晶瑩雪白的果肉，未放到嘴里，便讓你饞涎欲滴。

在廣東，荔枝有許多品種，有“桂味”，有“糯米糍”，有“槐枝”，有非常名貴用作貢品的“掛綠”。而最先上市的，是“妃子笑”。

這“妃子笑”，名稱很獨特，據(jù)說唐朝的楊貴妃愛吃荔枝，人們一見到最早熟的荔枝，也不管是什么品種，先摘了下來飛馬送到長安。那楊貴妃一見，笑逐顏開，人們便把這早熟的品種，稱之為“妃子笑”。其實，如果唐代已發(fā)明了飛機，那么，即使楊貴妃吃不到廣東出產(chǎn)的名牌“掛綠”，就光吃到核小肉甜汁鮮如蜜的“糯米糍”，或者吃到甜而帶香的“桂味”，那么，她吃到用驛馬送來的“妃子笑”時，是笑不起來的。因為“掛綠”等品牌，與“妃子笑”不可同日而語。那“妃子笑”，表皮艷紅，肉質(zhì)也白，看上去也很美，吃一口也覺甜。但仔細品味，甜中帶點酸，肉薄而核大。雖然不好說它中看不中吃，但和其他的荔枝品種相比，畢竟屬次品。吃慣了荔枝的老廣們，對它一般是瞧不上眼的。

到底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否真由嶺南進貢，我也有些懷疑。因為四川的涪陵，也出產(chǎn)荔枝。四川和唐代首都西安的距離，比廣東近得多，太監(jiān)們舍近而圖遠，怎能讓貴妃娘娘滿意？所以，楊貴妃吃到的荔枝，更可能是涪陵的產(chǎn)品。

不過，嶺南人天生就有做生意的頭腦，管他貴妃娘娘是否真吃到粵貨，搶先認定她吃的，就是嶺南最早上市的這一種。那時，還沒有人懂得什么專利權(quán)和廣告費，連出身于廣東的太監(jiān)高力士，也不懂向廣東方面收取中介費和好處費。否則，娘娘和太監(jiān)們的收入，肯定大大超過了在電視里兜售假藥的“大咖”。

吃了荔枝（其實可能已經(jīng)成為“荔枝干”）的楊貴妃，當(dāng)然會笑，但她吃滑了嘴，昏憒的唐玄宗，以及和高力士等一班人便年年歲歲，勞民憂民。他們不惜讓當(dāng)時的快遞哥，急于星火，以致踐踏農(nóng)田，騷擾百姓，貪污腐敗，勞民傷財。不是說“一騎紅塵妃子笑”嗎？其后果是，“漁陽顰鼓動地來”，招致了“安史之亂”。從此，曾經(jīng)GDP高居世界第一的唐王朝，便一蹶不振，走上了下坡路。

一

過去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說，這四位大美人，即西施、王昭君、貂蟬、楊貴妃。她們各有各的活法，命運也各有不同。楊貴妃爬得最高，也摔得最慘。

先說西施，她被越國大夫范蠡看中，派她到吳國當(dāng)“臥底”，迷倒了吳王夫差，越王勾踐便乘虛復(fù)仇，滅了吳國。范蠡這招，高明得很，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立馬帶走了西施。讓她跟著自己改行搞經(jīng)濟，“游五湖”。西施成了老板娘。在“四大美人”中，她可算是最幸運的。

按正史所載，王昭君被漢元帝當(dāng)成禮品，送給匈奴的呼韓邪單于當(dāng)小老婆，還給單于生了個孩子。呼韓邪死后，昭君本來想歸漢，但漢朝命她“從胡俗”，她只好留在匈奴。呼韓邪和其大老婆生下的長子復(fù)株累，不僅繼承父業(yè)，而且把小媽媽也繼承為妻。昭君和他同衾共枕，也給他生了兩個女兒。至于野史包括元雜劇《漢宮秋》，說王昭君忠于漢朝，過了邊境，投江自殺云云，其實是沒有的事。當(dāng)然，你若說她很幸福嗎？怕也不是。所以，王安石也說：“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敝皇窃谛倥T了，羊肉也吃滑了嘴。況且“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見明妃曲》），既然單于父子都戀上了她，那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著狐貍隨山走吧！總之，美得“沉魚”的西施，美得“落雁”的昭君，命運雖然曲折，卻都得到善終。

那貂蟬，只是小說中的人物，傳說關(guān)羽擔(dān)心她的美色會迷倒劉備，橫下心來，把她殺了。不過，史籍對貂蟬此人沒有記載，大可以忽而不論。即使有其事，橫豎是個死，大刀砍來，一聲喀嚓，也死得痛快。

最可憐的，則是楊貴妃了。人們不是有“馬踐楊妃”的傳聞么？據(jù)說她死后，尸首被千軍萬馬踩踏，可見人們對她怨恨之深，還落得千秋萬世，被人議論。不過，從歷代人們對她的議論中，可以看出不同時代思潮發(fā)展變化的問題。這現(xiàn)象，也有助于我們研究文化思想發(fā)展史。

二

楊貴妃名楊玉環(huán)，又稱太真。據(jù)學(xué)者考證，她原名不叫“玉環(huán)”，而叫“玉奴”。不是有“燕瘦環(huán)肥”之說么？看來，她的身材不屬健美型。而唐人的審美觀，雖不至于像湯加人那樣，養(yǎng)得越肥，越被視為美，但肯定唐代女孩不會干“減肥”的傻事。試看今天出土的唐俑，女性臉龐，多是兩腮脹鼓鼓的。露胸坦背者，間亦有之，這便可見一斑。不過，健美的楊玉環(huán)能歌善舞，據(jù)稱有名的“霓裳羽衣舞”，是由她創(chuàng)作的。當(dāng)她跳起舞來，可以在“翠盤”上滑來滑去?？梢姡鸫a稱得上是個二流演員。

從古以來，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演員們總是會把名字改來改去的?！坝衽钡拿?，當(dāng)然不及“玉環(huán)”嬌貴，于是傳來傳去，歷代人只管叫她那較為好聽的名字。

當(dāng)初，楊玉環(huán)也混得不太好，她早年父母雙亡，由叔叔楊玄璬撫養(yǎng)成長。那楊玄璬是個七品芝麻官，卻又頗工心計，他看到楊玉環(huán)長得漂亮，長得豐滿，便送她去當(dāng)宮女。

不久，楊玉環(huán)便當(dāng)上“壽王妃”了。這壽王，是唐玄宗一輩子生了三十七名兒子中的第十八子，名叫李瑁。誰知“漢王重色思傾國”，老皇帝看到了兒媳的花容月貌，魂飛魄散，一手要拿過來自己享用?？墒牵钟X得多少有礙觀瞻，便讓楊玉環(huán)先行出家，當(dāng)一回道姑，取名為“太真”。有趣得很，太真，太過于真，真得過了頭，不正說明她出家是假的么？假亦真時真亦假，假做道姑的楊太真，便成為楊玉環(huán)第三個名字。

過了一段時間，老皇帝熬不住了，便讓這假道姑重新入宮，一把攬在懷里，三下五除二，冊封為貴妃。這回，老皇帝也懶得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類的戰(zhàn)法，明目張膽干起爬灰的勾當(dāng)，“從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寵愛在一身”了。

至于楊玉環(huán)的原配壽王，眼睜睜看著父親大人亂倫，也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吐不出。李商隱有詩云：“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闭f的就是李瑁心里，實在不是滋味?？粗赣H大人啃著原本屬于自己的老婆，不氣得半死才怪！所以，別人沉醉，他哪有心思喝酒，他能不清醒嗎！

楊玉環(huán)當(dāng)上貴妃，在政治上，有沒有插手朝政，像歷史上許多后妃那樣拉幫結(jié)派，弄得朝廷上有帝黨、后黨、太子黨之類？這一點，史書上記載不多，但不可能完全沒有。其實，在這方面，她也不必多費心思，只需一心一意纏住唐玄宗，楊氏家族，不就可以在經(jīng)濟上放開手腳;在政治上招降納叛，橫行無忌了么？

如果楊玉環(huán)給唐玄宗生了一男半女，情況便會大不一樣了，她是會為了接班人問題，走到前臺，拼命干預(yù)朝政了?？墒撬亩瞧げ⒉粻帤?，即使和別的人有些不干不凈，也沒法珠胎暗結(jié)。你若說她不想替李隆基生個把兒子么？當(dāng)然不！白居易不是說，他倆有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秘密么？《長生殿》的劇本，不也是說他們到長生殿里秀恩愛，對天密誓么？但是，李隆基和她已經(jīng)成為“糖黏豆”，誰也離不開誰，何必還求牛郎織女的保佑？魯迅先生說得好，楊李二人親密到如此程度，還要對天發(fā)誓，這只能說明楊貴妃對唐明皇有些擔(dān)心了。說白了，密誓不過是“固寵”，這反而說明楊李之間，有了裂痕。這說法，也是有其道理的。

不過，我想，在“七夕”，楊玉環(huán)和唐玄宗跑到長生殿里嘮嘮叨叨，其目的，恐怕還在于求子。

按照古代的風(fēng)俗，七月七日，稱為“七夕”。傳說天上的玉皇，為了懲罰他第七個女兒——織女，私嫁牛郎，便勃然大怒，硬把他倆分隔在銀河兩邊，只能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才讓烏鵲架橋，讓這對小夫妻渡過銀河相見?！豆旁娛攀住分杏幸皇棕淖髌?，寫的就是這回事：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傳說，實際上是在門閥體制下，在男耕女織的社會中，人民表達了對不合理婚姻制度的反感。

不過，到唐代，社會婚姻狀況有了變化。人們對過“七夕”的涵義，也有了變化?！捌呦Α?，被稱為“乞巧”節(jié)了。那織女不是會“札札弄機杼”么？于是，婦女們便祈求這位女神，教給她們巧妙的神仙般的手藝。

在唐代，乞巧還兼有求子的意思。唐代薛能在《吳姬十首》中說：“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銀臺弄化生。”所謂“化生”，就是在盤子上放一個蠟制的小孩。陳繼儒在《群碎錄》中指出：“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浮水中以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鼻宕母Ｉ辏苍凇顿邓准分杏兴a充，說是“唐宮中，以蠟制小兒，浮銀盤水而弄之，以為求子之兆，名弄化生”。因此，唐代人在“七夕”時，還要在盒子里養(yǎng)著蜘蛛。蜘蛛又稱“蟢子”，蟢子者，喜子也！很明顯，人們恭恭敬敬地向織女叩頭，已經(jīng)不是只向她學(xué)習(xí)手藝那么簡單。

由此可見，當(dāng)年楊玉環(huán)拉著李隆基，到長生殿里乞巧，怕也更多是為了祈求上天給予她一男半女吧！可惜，牛郎和織女沒有買賬，這是楊玉環(huán)的不幸。而由此，似乎她只一心一意地求孕，典籍中也沒有過多描述她插手朝政的記載。何況，在歷史上，強勢的帝王多是乾綱獨攬。唐玄宗何許人也！在早期，他是以“英主”自命的。他連張九齡等大臣的意見，也聽不進去，未必會讓內(nèi)寵楊貴妃走上前臺，讓她在政治上指手畫腳。這一來，也是楊玉環(huán)不幸中之大幸！否則，她會被視為與慈禧太后，同是一丘之貉。

楊貴妃被人詬罵，原因之一，是她“污亂春宮”。最大的緋聞，是她和安祿山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dāng)，像認安祿山為干兒子，還公開賜給他“洗兒錢”之類。不過，這出格的做法，似乎唐玄宗并沒有多大意見。據(jù)史料記載，李隆基對楊貴妃最為生氣，并且曾把她驅(qū)出宮闈的，只有兩回事。一是討厭她“妒”，亦即竟敢干擾唐玄宗愛上別的女人;一是因為她“竊寧王玉笛吹”。關(guān)于后者，倒有點奇怪，寧王是唐玄宗的哥哥，按理，楊貴妃喜歡音樂，偷偷拿了寧王的玉笛，吹吹玩玩，有什么了不起，為什么竟讓唐玄宗大動肝火？顯然，其中必大有奧妙，只是歷代人沒有留意這蠻有意味的細節(jié)。

其實，封建朝代，哪個宮闈，沒有淫亂的問題？不錯，平民百姓若亂搞男女關(guān)系，關(guān)系到“貞節(jié)”問題，是罪不容誅的。但對皇帝來說，則從來沒有約束力。在南朝，宋明帝的姐姐山陰公主，就憤憤不平地對其皇帝弟弟說：“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后宮數(shù)百，妾唯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見《南史卷二·宋本紀》）明帝一聽，無法反駁，只好“為公主設(shè)面首左右三十人”。面首者，男寵也。

山陰公主敢于公開為男女的不平等叫板，實在很不簡單。至于歷代王朝，內(nèi)庭里男女的關(guān)系，搞得一塌糊涂，那是公開的秘密。君不見，明代后宮的宮女和太監(jiān)，便會結(jié)成固定的“對食”關(guān)系么？對食者，接吻也，他們以此來解決性的需求。何況，在唐代，男女關(guān)系比較開放寬松。據(jù)崔令欽《教坊紀》云：“坊中諸女，以氣類相投，約為香火兄弟……兒郎既聘一女，其香火兄弟多相奔，云學(xué)‘突厥法”。這就是說，一旦結(jié)為“香火兄弟”，性對象是可以互相交換的。唐代李肇在《國史補》說，唐玄宗詔令安祿山和楊氏三夫人約為兄弟。所以，即使楊貴妃在性行為方面，有什么不軌之處，在當(dāng)時，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是后人從道學(xué)觀念出發(fā)，有意在道德方面抹黑楊貴妃，臭罵楊貴妃，以此減輕唐玄宗的罪行。

三

在馬嵬坡下，“花鈿委地?zé)o人收”，楊貴妃死了，死于一場政變。

當(dāng)年，安祿山起兵叛唐，勢如破竹，把鎮(zhèn)守潼關(guān)的哥舒翰打得屁滾尿流，兵鋒直指長安。唐玄宗急了，趕緊逃命。他一邊跑，一邊想卸擔(dān)子，把兵權(quán)移交給太子李亨，讓他抵擋安祿山。但是，他又舍不得立刻交出皇帝的寶座，一直在猶豫不定，還設(shè)法牽制李亨的權(quán)力。關(guān)于這一段歷史，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有精彩的評述：

玄宗聞東京之？，既欲以太子監(jiān)國矣，其發(fā)馬嵬，且宣傳位之旨矣，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諸王分總天下節(jié)制，以分太子之權(quán)。忽予忽奪，疑天下而召紛爭，所謂一言而可以喪邦在此矣！……玄宗之猶豫不決，吝以天下授太子，而不盡皆楊氏之罪也。其父子之間，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

關(guān)于父親大人遲遲不肯交權(quán)的做法，李亨當(dāng)然懂得。當(dāng)時，他駐軍在靈武縣，圍在他身邊的太子黨，便想先下手為強，奔赴駐在馬嵬的皇帝“御營”，先干掉楊國忠，粉碎楊氏利益集團，從而孤立唐玄宗，逼著他交出政權(quán)。這一點，《資治通鑒》是有所記載的：“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因東宮宦者李輔國，以告太子，太子未決。”可見，李亨其實是知道了陳玄禮要動手搞政變的。所謂“未決”，等于默許。否則，他必然立刻阻止。而陳玄禮也看透了李亨的心思，立刻行動，這就有了馬嵬事變的一幕。

其實，后來許多人都知道馬嵬之變是怎么一回事。在明末，敵軍兵臨城下，崇禎帝與大臣們手足無措，范景文等便建議請先讓太子帶兵以赴江南。那時，光時亨大呼：“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將欲與唐肅宗（即李亨）靈武故事乎！”此言一出，范景文等就不敢作聲了。（見《明季北略》）可見，人們都知道李隆基和李亨父子的矛盾，知道馬嵬之變，乃是兒子要奪取政權(quán)的行為。

總之，在刺刀見紅的時刻，無論楊貴妃有沒有罪愆，大罪還是小罪，都得死！

在陳玄禮逼宮的情勢下，唐玄宗只能棄車保帥。他再愛美麗的楊貴妃，也愛不過自己那條老命。于是，可憐的女人，便不得不成為唐代利益集團斗爭中的犧牲品。

你說楊貴妃愿意死嗎？當(dāng)然不。白居易很聰明，在《長恨歌》里，只說了句“君王掩面救不得”。至于楊貴妃自己的態(tài)度如何，則避而不談。元代雜劇《梧桐雨》就不客氣了，作者白樸，直寫楊貴妃不僅不愿意替唐玄宗背黑鍋，而且頗不滿皇帝老爺子讓她去死。當(dāng)唐玄宗惺惺作態(tài)，表示不得不執(zhí)行陳玄禮的命令時，白樸讓楊貴妃對唐玄宗說：“陛下好下得呀！”所謂“好下得”，亦即好狠心的意思！可見，在白樸看來，楊貴妃根本不愿去當(dāng)替死鬼。

楊貴妃該不該死？不是值得研究的問題。她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恃寵驕橫，最后一報還一報，摔得很慘，這在歷史中也是常例。至于她怎樣死的，是自縊、被縊、“飲金屑”自盡，還是活活被馬踩死，或是死后才被馬踩？橫豎是個“死”，實不必細究。

四

值得思考的，倒是在她死了以后，人們怎樣評價她的問題。當(dāng)然，對她來說，“死后是非誰管得”？人們怎樣評價她，她管不著了?？墒?，從人們對她不同的評價中，我們倒可以看到我國古代文化思潮的起伏變化。換言之，對楊貴妃的評價，成了研究文化思想史中有趣的環(huán)節(jié)。

楊貴妃一死，第一個跑出來表態(tài)的人是“詩圣”杜甫。他老夫子在《北征》一詩中寫道：“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薄侗闭鳌肥嵌鸥υ诎彩分畞y爆發(fā)后，寫自己逃難過程中見到種種悲慘情況的名篇。在詩中，他把楊貴妃比喻為褒姒和妲已，顯然認為她和褒姒、妲已一樣，是禍國殃民的狐貍精，是讓人民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顯然，維護皇帝尊嚴的儒家思想，左右著杜甫對楊玉環(huán)的評價。

過了五十年左右，人們對安史之亂多有反思。元和年間，白居易和他朋友王質(zhì)夫、陳鴻，一起到游仙寺游玩，還談?wù)摰綏?、李的種種傳聞，相與感嘆。王質(zhì)夫便慫恿“深于情，多于詩”的白居易，寫下這一段動人的故事，于是便有了流傳千古的《長恨歌》。詩成后，白居易也讓陳鴻寫了《長恨歌傳》，讓他以散文的形式，進一步說明創(chuàng)作這首長詩題旨。

關(guān)于《長恨歌》，大家都很熟識，當(dāng)然，它對楊玉環(huán)也有所批評;陳鴻在《長恨歌傳》中，還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表明他們創(chuàng)作的動機，是“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但全文的情緒，更多是出于對楊貴妃的憐憫?！堕L恨歌》最后不是有“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兩句嗎？老實說，白居易、陳鴻這幾位老朋友，相與陶醉在楊、李愛情的傳聞之中。至于對他們的批判，其矛頭也更多是指向李隆基。顯然，在“安史之亂”時隔半個世紀后，痛定思痛，評價楊貴妃的天平，也逐漸向有利于她的方面傾斜。

我并不否認，從唐代到宋、明，坊間出現(xiàn)了許多描述楊玉環(huán)生活混亂的傳聞，現(xiàn)仍印行作為文獻資料的《天寶開元遺事十種》，不就有著許多有關(guān)楊貴妃的八卦嗎？那時候，居民們茶余飯后，信口開河編些故事，這種情況，既不足為信，也不足奇。

值得注意的是：晚唐詩人不少公開為被背黑鍋的女性說話了，替楊貴妃抱不平，最明顯的是李商隱，他在《馬嵬》一詩中，便指責(zé)唐玄宗：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年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這首詩明寫得夠大膽了，李商隱直接質(zhì)問唐玄宗：你做了四十年皇帝，竟來一個“棄兵保帥”，忘記了曾對著牛郎織女發(fā)過什么誓，這算是什么東西！可見，李商隱不僅同情楊貴妃，而且把矛頭直指口含天憲的皇帝老子。

其實，敢于諷刺那些把罪名全推給女人的做法，李商隱也不是只一次。在《北齊二首》之一，他便用嘲弄的口吻寫道：“一笑相傾國便忘，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闭埧?，帝王一味花天酒地，被玩弄的女性，只陪著吃喝玩樂就是了，你能把亡國的賬，算在她們的頭上嗎？

到殘?zhí)莆宕?，后蜀被宋所滅。孟昶的貴妃花蕊夫人，就不肯當(dāng)“禍水”了，她竟寫下了流傳甚廣的詩句：“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比绻麠钯F妃像花蕊夫人那樣，有寫幾句詩的本事，她也未必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必不會責(zé)問杜甫老夫子，怎么能把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全算到我的頭上？

總之，到了晚唐，人們對“禍水”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些被誤解被侮辱的婦女，開始有人為她們說公道話了。其實，在中唐時期，白居易寫《長恨歌》，盡管批判了唐玄宗的“重色”。但是，他在《新樂府·李夫人》一詩中，寫了漢武帝懷念李夫人、周穆王懷念盛姬、唐玄宗懷念楊貴妃以后，竟然拋出了下面的結(jié)句：“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這等于說，愛美是人的本能，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也難怪男性統(tǒng)治者不顧一切地去愛。在這里，白居易的想法，已接近“人性”的范圍。誰想到，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白老先生，也會說出這樣出格的話。可見，盡管在封建社會，在封建禮教這塊壓在人民心頭的磐石之下，注重人性，作為民主思想的一部分，還是能在石縫里，頑強地掙扎出枝枝杈杈。

五

涉黃的“段子”，從來是人們公開或是私下很感興趣的話題。平民百姓，固然無所顧忌，而道學(xué)先生，高端人士，何嘗不會竊竊私語。所以，從唐以來，有關(guān)楊貴妃的宮中穢事，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在明末，連編寫給青少年學(xué)習(xí)的啟蒙讀物《幼學(xué)瓊林》，還出現(xiàn)“新剝雞頭肉，明皇愛貴妃之乳”“貴妃之乳服阿子，為祿山之爪所傷”之類的句子，也就可見一斑。于是，歷史上可憐的楊貴妃，曾成為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代名詞。

到清初，有人為楊貴妃平反了。經(jīng)過晚明異端思想的涌動，經(jīng)過明末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等掀起的進步思潮的洗禮，在清初文壇上，特別在舞臺上，人們對楊貴妃的評價大變。

在康熙十年，孫郁（一說是李玉）寫傳奇《天寶曲史》，就以楊、李故事為題材。劇作者比較嚴厲批判了李隆基生活的奢侈腐敗，也寫到楊貴妃和梅妃爭寵，甚至寫到她三姊妹聯(lián)合和皇帝廝纏，但一點沒有涉及傳聞中楊貴妃的穢事。她是寵妃，妒婦，卻不是淫娃蕩婦。

到康熙二十七年，洪昇寫了成了《長生殿》。他在《例言》中表明：“余撰此劇”，“若一涉穢跡，恐妨風(fēng)教，絕不闌入”。所以，洪昇在戲中把導(dǎo)致唐朝衰敗的罪魁禍首，明指是唐玄宗。這老頭子出場便唱：“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統(tǒng)皇唐。”以為朝廷有多了不起，“真?zhèn)€太平致治”，于是認為“行樂何妨！愿此生終老溫柔”了。結(jié)果，文恬武嬉，安祿山一反，他便屁滾尿流，還差點賠了老命，從此唐朝一蹶不振。

當(dāng)然，洪昇也寫到楊玉環(huán)做過錯事。首先錯在“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弄得皇帝不理朝政，七顛八倒，此其一。不過，她最重要的錯，是在于她作為楊國忠的妹妹，讓楊氏一家能拉幫結(jié)派，一味給皇帝大灌迷湯，結(jié)果，讓唐玄宗的政權(quán)大廈，轟然倒塌。這一點，洪昇也對楊貴妃有所批判，還讓她作了痛徹心肺的檢討。

在《長生殿》里，戲劇的主要矛盾，環(huán)繞著楊、李的關(guān)系展開。而他們矛盾的焦點，無非要是楊貴妃專寵善妒，動不動呷醋，連她的妹妹虢國夫人和唐玄宗有一腿，她也大吵大鬧;唐玄宗想起了曾寵幸過的梅妃，私下里和她相見。楊玉環(huán)發(fā)現(xiàn)了，又闖過去“捉奸”，弄得唐玄宗土頭灰臉，只好向她賠不是。

洪昇在《長生殿》中所寫的楊貴妃，是真心實意愛著唐玄宗的，她只容許皇帝愛她一個人。封建時代，婚姻規(guī)定“一夫多妻”制，何況皇帝具有“三宮六院”的特權(quán)。所以，如果女性不容許丈夫去睡另一個女性，這就被稱為“妒”。妒，就犯了“七出”之條，是可以被丈夫掃地出門的。但是，洪升認為楊貴妃“情深妒亦真”，認為她排他性的行為，乃是專一地愛著唐玄宗的表現(xiàn)。為此，洪昇只力圖描繪她的驕縱、放肆，卻不涉惡毒。

楊貴妃的妒，實質(zhì)是要求對方愛情專一，這當(dāng)然是合理的。從人類婚姻關(guān)系發(fā)展的軌跡看，夫婦愛情專一，是社會發(fā)展到男女平等階段的要求。但是，且不說在封建社會，這要求根本不可能。即使在實行“一夫一妻”的時代，也不容易做到。別看有些人道貌岸然，儼然像道德的化身，對別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嚴厲得很，其實，他自己卻偷雞摸狗?！堕L生殿》寫楊貴妃則不顧一切，硬是要把唐玄捏在手中。雖然唐玄宗確也最愛她，而他所處的特殊地位和封建制度，卻讓他越愛她，越寵她，便越糟糕，乃至于“占了情？，誤了朝綱”?？傊瑮?、李的關(guān)系反反復(fù)復(fù)，楊貴妃終于逐步掌握開啟唐玄宗心房的鑰匙，而到頭來，這鑰匙，又給她打開了通向死亡的墓門。

洪昇寫楊貴妃也有錯，但在整部戲中，完全拋開歷史傳聞中有關(guān)她的穢事，全心全意只愛一個男子;還寫到她為了唐玄宗的安全，主動請死;死后又后悔罪愆，連神仙也原諒了她。總之，她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一個“情”字?！敖窆徘閳?，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币虼?，洪昇的朋友認為《長生殿》是“鬧熱的《牡丹亭》”，把楊貴妃和杜麗娘對愛情和人性的追求等同起來。隨著《長生殿》飲譽劇壇，成為我國戲劇史上最卓越的名著之一，楊貴妃的形象，在大多數(shù)觀眾心目中，也逐步走向正面。人們開始同情她，憐憫她，認可她。特別是后來梅蘭芳先生常演出《貴妃醉酒》，以精湛的演技，刻畫出這寵妃在宮中苦悶，便更讓觀眾了解她在靈魂深處的酸楚。至于歷史上有關(guān)她污穢的傳說，在現(xiàn)代觀眾的心中，也逐步被抹去了。

六

安史之亂，在封建的體制下，唐玄宗最應(yīng)受到鞭撻，最應(yīng)負讓歷史開倒車的全責(zé)。倒是長期以來，可憐的楊貴妃，替他背上罪惡的十字架，這實在很不公平。魯迅說：“關(guān)于楊妃、祿山之亂，以后的文人都撒了大謊，玄宗逍遙法外，倒說許多壞事都由她。敢說‘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的有幾個？就是妲已褒姒，也還不是一樣的事，女人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長遠了?！钡?，適當(dāng)?shù)貫榉高^錯誤而又卻非首惡者，實事求是地正名，解開讓他背負得過重的十字架，又談何容易！君不見，從唐代到出現(xiàn)《長生殿》的清初，楊貴妃不是替唐玄宗背上了近千年的黑鍋嗎？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到清朝乾隆時代，既懂為官作宦，又懂營商嗜利，深受市民思想影響的詩人袁枚，在詩歌理論上，主張“性靈說”，亦即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要表現(xiàn)人的感情和個性。這被洪亮吉稱為“通天老狐”的怪杰，對楊貴妃和唐玄宗的評價，更突破封建專制時代文化思想的主流，簡直能振聾發(fā)聵。

袁枚寫過兩首詠“馬嵬”的詩，其一是：

莫唱當(dāng)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和前面所有吟詠評價楊、李關(guān)系的詩歌、劇本相比，袁枚這詩所表現(xiàn)的文化思想，顯然又跨進一大步。在他看來，楊貴妃這可憐蟲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老百姓因安史之亂導(dǎo)致的苦難，不知比她嚴重多少倍。袁枚從馬嵬之變，想到杜甫在《石壕吏》中寫到“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以及老婦“急應(yīng)河陽役”的悲慘遭遇，說明他的眼光，更多落在老百姓身上，說明他對楊貴妃悲劇命運的認識，有更深刻的思考，說明經(jīng)歷過明末異端思想的啟動，到清中葉，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發(fā)展到更高階段。

“妃子笑”，妃子笑？歷來的妃嬪媵嬙，到頭來，有多少能笑得起來呢？

當(dāng)然，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隨著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人們也越來越加深對人性和民主思想的認識，到后來，楊貴妃的形象也逐漸有所改變。據(jù)知，我們的東鄰日本，對楊貴妃卻是頗為敬重的。還認為她并沒有死在馬嵬坡，而是流亡到了日本，不久死在山口縣?，F(xiàn)在，山口縣有楊貴妃墓。日本朋友還把她視為美麗的象征，女孩子們也常去拜祭。

不管楊貴妃死在哪里，她死了，那是千真萬確的。至于白居易、洪昇等作家說她飛上仙山或月宮，不過是浪漫主義的想象。至于在我國文化史上，人們對她的評價出現(xiàn)矛盾，甚至詩人們在自己的內(nèi)心中，也出現(xiàn)了矛盾，這說明，包含著民主思想的人性與反人性的斗爭，一直貫穿并左右著我國的政治史、思想史、文學(xué)史。弄清楚這條線索，大致上可以看到我國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軌跡。

責(zé)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