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兩首峨眉山月歌

莫礪鋒

李白集中有兩首詠峨眉山月的詩，前者是作于唐玄宗開元十二年（724）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焙笳呤亲饔谔泼C宗上元元年（760）的《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送君，風(fēng)吹西到長安陌。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黃金師子承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我似浮云滯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倍姷膶懽髂甏喔羧辏簩懽髑罢邥r，李白正當青春妙年，他“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展開在他面前的人生前景就像初出三峽的長江一樣廣闊無垠。寫作后者時，李白已至垂暮之年，他遇赦初歸，志氣消縮，竟對一個即將西入長安的僧人艷羨不已。天上的明月清輝依舊，地上的詩人卻已英風(fēng)不再，二詩對讀，令人掩卷長嘆！然而本文要想探討的不是“朝如青絲暮如雪”的人生感嘆，而是這兩首詩都以峨眉山月為主要意象，為何藝術(shù)水準相去甚遠？難道李白竟然也會江郎才盡？

《峨眉山月歌》尾句中的“君”字究系何指？今人多謂指友人，例如鄭文認為“君”指送行之人（說見其《略論李白出蜀前所作詩歌及遇赦的短期行蹤》），郁賢皓認為“似指友人為是，唯不知指誰”（說見其《李太白全集校注》），周嘯天則認為“思君”是指“對故國故人不免戀戀不舍”（說見《唐詩鑒賞辭典》）。但古人多謂指月，明人唐汝詢云：“‘君者，指月而言。清溪、三峽之間，天狹如線，即半輪亦不復(fù)可睹矣?！保ā短圃娊狻罚┣迦松虻聺摗ⅫS叔燦等皆從此說（見《唐詩別裁》《唐詩箋注》）。筆者同意后者，因為此解使全詩意脈流暢，正如清人李锳所云：“此就月寫出蜀中山峽之險峻也。在峨眉山下，猶見半輪月色，照入江中。自清溪入三峽，山勢愈高，江水愈狹，兩岸皆峭壁層巒，插天萬仞，仰眺碧落，僅余一線，并此半輪之月亦不可見，此所以不能不思也?！种冈乱病！保ā对姺ㄒ缀嗕洝罚┘偃纭熬弊种赣讶?，則詩題中宜有“寄某某”字樣，否則前三句皆為詠月，突然在尾句中闌入一個意指友人的“君”字，難免顯得突兀、生硬，與清新流暢的全詩風(fēng)格不合。將尾句解作思念不復(fù)可見的峨眉山月，則全詩意脈貫注，姿態(tài)流動，如出天籟。

此詩寥寥四句，卻包含著五個地名，這個特點一望即知。一首短詩中有如此密集的同類意象，很容易造成意象堆垛、意脈滯礙的缺點。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十二中有“詩病”一節(jié)，列舉了“張謂《別韋郎中》詩八句中五地名、盧象《雜詩》八句中四地名、王昌齡《送朱越》一絕四句中四地名、孟浩然《宴榮山人池亭》律詩七句中用八人姓名”等例子，斷然結(jié)論曰：“究是詩中之病?！睂τ诶畎状嗽姡w翼則認為是個不足為訓(xùn)的例外：“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見堆垛之跡，此則浩氣噴薄，如神龍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以模仿也?！蹦敲礊楹卫畎状嗽娔苓_到不同尋常的藝術(shù)效果呢？明人王世貞云：“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后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保ā端囋坟囱浴肪硭模┣迦怂晤櫂穭t認為：“此詩定從隨手寫出。一經(jīng)爐錘，定遜此神妙自然。”（《唐人萬首絕句選評》）考慮到李白揮灑自如的創(chuàng)作方式，此詩又是其早年所作，后一種解釋更加合理?！霸率枪枢l(xiāng)明”，李白以蜀人自居，峨眉山月就是其故鄉(xiāng)明月，當然在他心中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當他登舟離蜀之際，舉頭望見峨眉山頭那半輪明月，低頭又見月影隨著江水滟滟流動（平羌江即沿著峨眉山東流的青衣江），戀鄉(xiāng)之情溢于言表?！岸朊忌健迸c“平羌江”雖是地名，但在此處卻都是眼前景物即“月”與“江水”的修飾語。“清溪”當是平羌江邊的一個渡口或驛站，即詩人的登舟之處。詩人夜發(fā)清溪駛向三峽，沿途兩岸之山越來越高峻險峭，天上的半輪明月終于隱沒不見，于是逼出感慨萬分的尾句：“思君不見下渝州！”“清溪”“三峽”“渝州”三個地名分別是詩人此行的始點、中點與終點，它們散落句中，伴隨著詩人的行蹤相繼出現(xiàn)，充滿著動態(tài)之美，毫無堆垛之感。所以說，此詩是一首觸景生情、直抒胸臆的好詩，而并非刻意安排、多方錘煉而成。

既然如此，《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的相形見絀就不難理解了。此詩共16句，其中“峨眉”凡六見，“月”亦凡六見，兩者連綴的則有“峨眉山月”兩處，“峨眉月”一處。相傳為宋人嚴羽評點之《李太白詩集》卷七云：“回環(huán)散見，映帶生輝，真有月映千江之妙，非擬議所能學(xué)?！痹摃d明人批語則云：“讀此詩如弄連環(huán)九疊，玲瓏滑脫。”這些評語皆有言過其實之病。全詩可分四章，每章四句。若分而論之，則首章回憶當年出蜀時望月思鄉(xiāng)之事，內(nèi)容與《峨眉山月歌》相似，雖然“峨眉”與“月”都曾重復(fù)出現(xiàn)，但前二句以我為主，以月與峨眉為賓;后二句卻以月為主，以人為賓。變化多姿，意脈流動。末章揣測蜀僧還蜀，“歸時還弄峨眉月”之句也還合情合理。但是第二章寫詩人在江夏送蜀僧西入長安，“峨眉山月還送君”之句未免不合情理。第四章寫蜀僧在長安得意之狀，“峨眉山月照秦川”之句更屬無謂。所以全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峨眉山月”字樣以配合“峨眉山月歌”的詩題，未免刻意安排而欠自然。明人朱諫將此詩斷為“鄙俚粗俗又無倫序，決非太白之詩”（《李詩選注》），固然過于武斷，但說此詩的藝術(shù)水準與《峨眉山月歌》相去甚遠，并非苛論。

陸游有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保ā段恼隆罚抖朊忌皆赂琛肪褪乔嗄昀畎酌钍峙嫉玫囊皇缀迷?，它基本上是不可重復(fù)的。即使李白本人在多年之后重寫同樣的主題，也未能成功，就是明確的證明。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