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宇航
(溫州大學法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2016年7月,中辦、國辦印發(fā)《國家信息化發(fā)展綱要》,將信息化建設作為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戰(zhàn)略,《國家信息化發(fā)展綱要》對于國家治理方式提出了新的要求即:“適應國家現代化發(fā)展需要,更好用信息化手段感知社會態(tài)勢、暢通溝通渠道、輔助科學決策?!?1)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國家信息化發(fā)展戰(zhàn)略綱要[N].人民日報,2016-07-28(001).同年12月,國務院印發(fā)《“十三五”國家信息化規(guī)劃》,提出“統籌發(fā)展電子政務,建立國家電子政務統籌協調機制,統籌共建電子政務公共基礎設施,加快推進人大信息化建設,加快政協信息化建設,大力推進‘智慧法院’建設,積極打造‘智慧檢務’,加強國家電子文件管理?!?2)國務院.“十三五”國家信息化規(guī)劃[EB/OL].(2016-12-27)[2019-04-03].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6-12/27/content_5153411.htm.2017年7月,國務院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中進一步提出了智慧法庭建設的具體要求:“建設集審判、人員、數據應用、司法公開和動態(tài)監(jiān)控于一體的智慧法庭數據平臺,促進人工智能在證據收集、案例分析、法律文件閱讀與分析中的應用,實現法院審判體系和審判能力智能化?!?3)國務院.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EB/OL].(2017-07-20)[2019-04-03].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7-07/20/content_5211996.htm.在中央政策驅動下,法院與檢察院兩大系統的各級部門積極尋求與市場中人工智能技術部門的合作,開展了一系列智能司法(檢察)平臺的研發(fā)與試驗,取得了較為豐富的成果。最高人民法院在2017年發(fā)布了《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進一步明確了智慧法院建設的具體細節(jié),以確保完成“2017年底總體建成,2020年深化完善人民法院信息化3.0版”(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EB/OL].(2017-04-12)[2019-04-03].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5dec527431cdc22b72163b49fc0284.html.的任務。近年來,“智能司法”“智慧法院”等概念儼然已經成為我國司法改革中的關鍵詞。
順應當前智能司法與智能政務的發(fā)展趨勢,具有準司法屬性的勞動仲裁機構也將“智慧勞動仲裁院”(5)本文采用“智慧勞動仲裁院”的表述而非我國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系統較為常用的“智慧仲裁院”的表述,目的是為了避免與商事仲裁相混淆,也即商事仲裁語境下的“智慧仲裁”并非本文的討論范圍。建設作為重要的工作目標。2018年7月,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印發(fā)《“互聯網+調解仲裁”2020行動實施計劃》(下文簡稱“《實施計劃》”),力求“到2020年,功能完備、運行高效、服務優(yōu)質、監(jiān)督有力的調解仲裁信息化網絡基本建立,基本實現線上辦案全覆蓋,網上調解仲裁服務普遍開展,與有關部門信息共享機制初步形成,信息化建設在調解仲裁事業(yè)發(fā)展中的引領和保障作用充分發(fā)揮,調解仲裁工作服務當事人、服務人社事業(yè)發(fā)展、服務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大局的能力顯著提升?!?6)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互聯網+調解仲裁”2020行動實施計劃[EB/OL].(2018-07-31)[2019-04-03].http://www.mohrss.gov.cn/gkml/zcfg/gfxwj/201808/t20180815_299212.html.從該《實施計劃》的內容來看,“互聯網+調解仲裁”的主要任務有四:統一辦案系統,加強人員管理,案件數據收集與統計分析以及網上調解仲裁平臺建設。從目前我國各級各地勞動仲裁機構的實踐來看,以上四方面工作均尚處于起步階段,智慧勞動仲裁院的建設進度明顯落后于智慧法院的建設進度。由于勞動仲裁與司法審判在形式以及本質兩方面均具有較強的相似性,智慧法院建設的相關經驗必能為智慧勞動仲裁院的建設提供較多的借鑒;另一方面,考慮到勞動仲裁的自身特點,智慧勞動仲裁院建設也會面臨一些特有的挑戰(zhàn)。
從1956年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作為一門學科被正式提出至今,人工智能在較短的歷史時期內產生的影響是巨大且深遠的,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諸多學科的研究內容與方法上,也體現在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理論界對于人工智能的概念尚有爭議,一般認為人工智能意味著“機器能夠做出與人類一樣的反應,像人類那樣思考、判斷的能力”,人工智能系統“作出通常需要人類專業(yè)水平的決策,并幫助人們預測問題或處理問題”,并“以自主、智能和自適應的方式工作”(7)張冰,董宏偉,張云純.人工智能對國家安全戰(zhàn)略的影響[J].通信世界,2019,(4):29.。而就人工智能的具體形式而言,一般認為存在弱人工智能和強人工智能兩種類型:弱人工智能“主要依靠執(zhí)行器,并在大數據的指引下實現基本的人類勞動”;而強人工智能具有很強的邏輯演算能力,主要依靠大數據、機器學習能力、演進算法等推進人工智能向著模擬人類的方向發(fā)展,其未來最終考慮的是成為機器人之后如何在人類社會中有序共存的問題?!?8)姚萬勤.大數據時代人工智能的法律風險及其防范[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9,(2):85.二者區(qū)分的標志在于人工智能是否發(fā)展出獨立意志,與弱人工智能相比,“強人工智能也即達到人腦水平的機器智能,可以全面、綜合地復現人類大多數(或全部)的思維能力,甚至具有諸如自主意識、算計、情感反應等價值或情感要素?!?9)王彥雨.基于歷史視角分析的強人工智能論爭[J].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6):16.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中所確定的目標——“建設智慧法院,就是要構建網絡化、陽光化、智能化的人民法院信息化體系,支持全業(yè)務網上辦理,全流程審判執(zhí)行要素依法公開,面向法官、訴訟參與人、社會公眾和政務部門提供全方位智能服務,使信息化切實服務審判執(zhí)行,讓司法更加貼近人民群眾,用先進信息技術不斷提高各級人民法院的科學管理水平”(10)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EB/OL].(2017-04-12)[2019-04-03].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5dec527431cdc22b72163b49fc0284.html.——來看,我國目前智慧法院建設主要涵蓋三方面目標和內容:其一是人民法院信息化體系建設;其二是智能化司法服務體系建設;其三是法院科學管理體系建設。這三方面內容均尚未賦予人工智能(系統或機器)與人類類似的思維能力,其角色一般至多被視為司法工作的輔助者。據此而言,目前我國智慧法院建設尚處于弱人工智能時代。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指示,我國各地各級人民法院對智慧法院建設進行了廣泛的研究和試驗,智慧法院建設也初見成效。然而需要說明的是,智慧法院建設并非等同于人工智能的司法應用,因為諸如法院工作的單純信息化(如錄音錄像技術等)、網絡化(如網上開庭審理等)并未體現人工智能的能動性(11)所謂人工智能的能動性,體現在司法工作中,即是指人工智能在獨立處理法院工作中各種已知和未知問題時所表現出的智力能動性。參見傅文華.以智為廌:人工智能法院應用準入“VFE”法——基于法院場域角色的精準構建[J].中山大學法律評論,2018,(2):18.,因而當下智慧法院建設的部分成果并不能被視為是人工智能的司法應用。在剝離了所有缺乏人工智能能動性的智慧法院建設成果之后,人工智能的司法應用主要體現如下:
1.法官辦案智能輔助系統
該系統主要為法官庭審和裁判服務,其技術支持包括:其一,案件材料數據化技術,即將案件涉及的各種法律文書、音頻視頻數據、涉訴紙質文書等材料通過語音識別、視頻分析、光學字符識別、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轉化成電子數據并儲存;其二,司法知識圖譜構建,即建設法律法規(guī)、司法解釋、辦案規(guī)則、案例、裁判文書等數據庫,并通過人為設定和人工智能自動學習的方式形成關于在法律法規(guī)、案件情節(jié)、裁判結果之間的結構性知識;其三,在辦案件畫像技術,即基于司法知識圖譜,運用文本分析、語義識別等技術對在辦案件進行畫像。通過以上技術支持可實現對法官工作的輔助效果包括:其一,裁判文書自動生成功能,通過語音識別技術自動生成庭審筆錄、程序性法律文書、框架性裁判文書等,避免人工輸入錯誤,減輕書記員和法官工作壓力;其二,法條推送與類案推送服務,即通過案件大數據檢索與知識圖譜分析,針對在辦或特定案件畫像,自動向法官推薦關聯性較強的法律條文或類似案例,甚至還可包括其他法院對此類案件的裁判趨勢、相關當事人的訴訟與信訪信息等;其三,裁判結果預測和監(jiān)督功能,通過比對個案畫像與知識圖譜,人工智能算法可以對案件作出預判決結果供法官參考,而法官在作出判決結果后,又可通過人工智能算法計算案件裁判結果的偏離度,若判決偏離度較大,系統將發(fā)出預警,以此監(jiān)督法官的判決結果,有效預防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實踐中,江蘇法院的庭審智能語音系統、上海第一中院的“庭審語音智能轉寫系統”、北京法院的大數據研究平臺、河北法院的“智審”系統、天津市第一中院的新一代法院工作平臺、上海法院的C2J法官辦案智能輔助系統、上海等部分地區(qū)法院的裁判文書大數據智能分析系統、浙江法院的“當事人信用畫像”系統等均是對法官辦案智能輔助系統的具體開發(fā)與實踐(12)傅文華.以智為廌:人工智能法院應用準入“VFE”法——基于法院場域角色的精準構建[J].中山大學法律評論,2018,(2):20-21.。
2.訴訟參與人訴訟服務系統
訴訟服務功能主要針對法院之外的訴訟參與人。如針對律師或當事人的關聯案件與法條自動推送,其工作原理與針對法官的推送服務類似,律師或當事人可通過購買安裝電子程序在電子設備上接受推送服務;再如針對當事人的電子送達服務,通過整合公安機關、電信運營公司、社交平臺、電商平臺等方面的個人信息數據,通過當事人姓名或身份證號碼等信息篩選確認當事人近期實際使用的聯系方式,通過短信、郵件等電子方式對當事人進行送達。
3.法院內部管理和決策輔助系統
內部管理系統建設一方面是通過數據互通互享,實現全國范圍內案例數據庫共享,充實司法知識圖譜,提升司法內部工作的協調性以及辦案智能輔助系統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可通過考核標準的建立,考核數據的搜集整理,智能評估司法工作人員的工作績效。而決策輔助系統建設則是通過對司法判例的統計分析,總結各案由下糾紛的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預判未來的司法動向,對可能的社會波動提前預警。
在以上三方面的實踐中,法官辦案智能輔助系統是人工智能在司法工作中最重要的應用,因為在法官辦案智能輔助系統中,人工智能(在當前技術條件允許下)最大程度上參與了司法裁判的核心。因此,該系統的開發(fā)與建設效果,直接決定未來人工智能的司法角色能否成為“強人工智能”語境下的獨立裁判者(樂觀情況下),抑或僅僅作為為司法的輔助者(悲觀情況下)。
如果說人工智能的本質決定了人類對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必然從弱人工智能走向強人工智能,那么司法領域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在現階段至少面臨以下兩方面的困境:
1.倫理困境
首先,人工智能司法決策削弱法官在司法中的主體性地位。現代司法制度是以法官為司法決策的主體,雖然在技術工具日益精細化的今天,法官的判斷或決策工作已經被許多專業(yè)機構所替代,如工傷認定、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認定、司法鑒定等,但這些鑒定意見的認定和采納還是依賴于辦案法官的個體意志,也即判決的說理責任依然歸屬于法官個體。而人工智能(從弱到強地)參與司法活動,將會是法官審判向“數據”審判、“技術”審判的發(fā)展過程,技術權力對司法權力的侵蝕甚至取代恐怕是當代社會尚未有充分準備的風險,也是現階段司法理論所無法解決的理論問題。
第二,人工智能司法決策無法滿足“司法透明性”原則。人類對人工智能的開發(fā)與應用一直都伴隨著對人工智能的擔憂甚至恐懼,從著名的阿西莫夫機器人三法則到阿西洛馬人工智能23原則,人工智能領域的專家一直都致力于讓人工智能更加安全和道德。根據2017年形成的阿西洛馬23原則的要求,在倫理和價值領域,人工智能需要滿足“司法透明性原則”,也即“任何自動系統參與的司法判決都應提供令人滿意的司法解釋以被相關領域的專家接受。”(13)Michael Irving.阿西洛馬23原則使AI更安全和道德[J].陳亮編譯.機器人產業(yè),2017,(2):15.現有的人工智能技術存在著無法克服的算法“黑箱”,智能司法的決策機制司法機關無法掌控甚至無法理解,因此自主裁判的強人工智能無法滿足“司法透明性”原則,從而消解司法的應有價值,降低司法的公信力。
2.技術困境
我國智慧法院雖已于2017年“初步建成”(14)周強.以群眾需求為導向,加快建設智慧法院[EB/OL].(2018-04-03)[2019-04-05].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8/04/id/3256577.shtml.,但如前所述,目前的智慧法院建設成果中人工智能的功能較弱,人工智能僅僅在“法信”“智審”等領域充當著司法決策輔助者角色,制約人工智能更廣泛更深入地應用于司法的因素中,除了造成決策者信心不足的司法倫理問題之外,還有諸多難以突破的技術障礙。譬如人工智能的自身悖論——“Garbagein, Garbage out”(垃圾進,垃圾出)——所導致的人工智能不良學習問題。再如人工智能模擬訓練中的“小樣本難題”“過擬合問題”等(15)王祿生.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開發(fā)的技術障礙[J].中國法律評論,2018,(2):52.,均是現階段人工智能司法應用中必須面對的技術問題。
智慧法院的建設實踐已經證明現階段人工智能在司法中的應用能夠在確保司法正義價值的同時明顯提升司法工作的效率。由于勞動仲裁工作的形式和本質均與司法具有高度類似性(有學者稱其為勞動仲裁的“司法性”或“準司法性”(16)周湖勇.勞動人事爭議裁審銜接機制構建的新思考[J].政法論叢,2017,(5):104.):從形式而言,勞動仲裁程序與民事審判程序類似,包含立案、庭前準備、庭審、裁決(判決)四個階段;而就本質而言,勞動仲裁是仲裁員作為中立者,查明各方當事人爭議事實,依照勞動法律法規(guī),繼而定分止爭,這與民事訴訟也是類似的。鑒于智慧法院建設的大量成功經驗,在勞動仲裁中應用人工智能的前景應當是非??捎^的。
勞動爭議其實僅僅是民事爭議的一種特殊類型,有鑒于《勞動合同法》實施以來勞動爭議數量激增,勞動爭議逐漸從民事爭議中特殊化:一方面,勞動爭議適用極其特殊的“一裁兩審”“仲裁前置”程序;另一方面,許多法院考慮到勞動爭議案件數量較多,在民事審判庭中專門設置“勞動法庭”以專門審理勞動案件。勞動爭議案件類型單一的特點為人工智能的應用提供了廣闊的前景,因為案件的高度類似性能夠較大程度規(guī)避當下弱人工智能的技術瓶頸。根據目前的智慧法院的建設經驗,司法知識圖譜構建中遇到的最大難題之一即是由于民、刑事案件案由太多所導致的“法律知識圖譜構建過程對人工的過度依賴”(17)王祿生.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開發(fā)的技術障礙[J].中國法律評論,2018,(2):50.。由于人工能力的極其有限,目前各地法院推出的智能輔助辦案系統一般僅能覆蓋幾個或十幾個案由,在成百上千、紛繁復雜的所有爭議類型中,人工智能的應用比例其實是比較低的。在智慧法院建設中,人工智能技術面臨的案件類型過于龐雜的問題在勞動仲裁中將不復存在,勞動爭議僅僅是大量民事訴訟案由中的一種,而在各地勞動仲裁實踐中也僅僅將勞動爭議又細分為確認勞動關系、勞動報酬、解除、終止勞動合同、社會保險等數種,勞動仲裁中數據與知識圖譜的高度類似性使得當下弱人工智能的學習和計算工作都相對簡單(相較于民事與刑事案件)。據此可言,勞動仲裁智能輔助系統的開發(fā)難度較低,應用前景也較廣。
計算機技術在數字計算中的優(yōu)勢體現在速度、準確度等方面。計算工具的改進顯然能極大提高工作效率,如當前已十分普遍的訴訟費計算工具、應納稅額計算工具等為相關業(yè)務人員的工作都帶來了極大便利。勞動爭議案件中,涉及數字計算的內容比例是比較大的,如下表1所示,僅僅在確認勞動關系案件審理中不會涉及數字計算工作,除此之外的所有勞動爭議案件審理中均涉及大量數字計算,尤其在勞動報酬糾紛和社會保險糾紛中,數字計算可能是仲裁員的主要工作。當前無論是在仲裁或訴訟中,均尚未有普遍適用的計算工具供辦案人員使用,考慮到人工計算速度較慢,準確度也有限,因此在智慧仲裁庭建設中將人工智能計算工具引入勞動案件的審理中,無疑將極大提高勞動仲裁的辦案效率,此舉既能有效解決仲裁工作人員數量不足、素質不高的問題,同時也在實質上更加貼近勞動仲裁快速解決糾紛的制度價值。
表1 各類型勞動爭議案件中的數字計算工作量分析
當前勞動爭議案件中的法律援助主要是通過工會組織和司法行政部門通過工作人員援助或者購買法律服務的方式進行,雖然對勞動者一般是免費的,但存在著兩方面問題:其一是人力和財政資源的消耗較大(尤其是購買法律服務方面);其二是適用范圍較小的問題,一般法律援助的適用對象僅僅局限于經濟困難的勞動者,而且即使是符合援助標準的勞動者中,也有大量由于時間成本、知識水平等因素而未享受法律援助的群體。而智慧仲裁庭中的法律援助則可通過互聯網技術將當事人可能需要的法律服務信息通過智能手機端軟件或電腦端軟件的方式提供給所有當事人,借由互聯網信息傳播的廉價性與當下中國智能手機的高普及率實現法律援助的廉價性,提高法律援助服務的可獲得性,擴大法律援助的適用人群。
調解是勞動仲裁追求快速“案結事了”的重要方式,在實踐中各級勞動仲裁機構也將調解結案率作為評價仲裁工作績效的重要標準之一,當前勞動爭議調解的主要困難在于勞動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勞動者一方的訴求往往“多多益善”而少有考慮法律依據;用人單位一方由于其承擔仲裁或訴訟成本的能力較強,因而其調解底線當然越低越好,這均是由于雙方勞動法律信息獲取的不充分、不準確所致。而在有些地區(qū)的實踐中,甚至出現“部分職業(yè)公民代理人違規(guī)收取代理費并隨意承諾,極易取得勞動者信任,以煽動、挑唆等違法方式慫恿勞動者申請仲裁或提起訴訟,甚至在仲裁庭及法庭上出言不遜、漫天要價、拒絕調解”的現象,而他們“一旦敗訴,則往往編造謊言推卸責任,并挑動當事人上訪,擾亂社會秩序,導致矛盾激化,引發(fā)群體性勞動爭議”(18)溫州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溫州市勞動人事爭議裁審情況白皮書[EB/OL].(2018-11-28)[2019-04-09].https://mp.weixin.qq.com/s/OpiiPoGRRoprCSbPKbY43A.。當事人法律信息獲取不充分以及民間違規(guī)代理等亂象會不斷拉開爭議雙方的調解底線,加劇雙方的矛盾和沖突,為勞動爭議調解工作帶來重重阻礙(見下圖)。
而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在勞動仲裁中的應用,雙方當事人均可通過手機或電腦等客戶端使用法律法規(guī)推送、類案推送等智能服務程序,了解其爭議案件的相關法律依據和既往判例,由于智能法律服務的高度一致性,雙方在庭審之前對于爭議案件的“法律結果”會產生較明確且類似的認識,因此在調解過程中,雙方的調解底線將會明顯地趨同于推送所產生的“法律結果”。如此,人工智能服務程序將極大促進雙方達成共識,提高調解成功率,減少當事人與仲裁機構在仲裁程序中的成本浪費(見下圖)。
所謂勞動“碰瓷”是指一些勞動者利用用人單位人力資源管理的疏漏或制度的缺失,主動要求不簽勞動合同,或采用他人代筆等形式“騙簽”勞動合同,然后以未簽書面勞動合同而索要雙倍工資為由,“誘使”用人單位主動開除自己,甚至采取“自殘”索要工傷保險等方式,專門選取用工不夠規(guī)范的中小企業(yè)為“跳槽”載體,不斷變更工作單位,頻繁提起“碰瓷”式勞動爭議訴訟,謀取不當利益。由于我國勞動合同法的傾斜保護立場導致勞資雙方在交易成本方面極不平衡,用人單位在人力資源的管理方面成本過高,近年來我國勞動“碰瓷”現象也越來越多。我國勞動仲裁或訴訟對于勞動“碰瓷”的處理意見尚未統一,但越來越多的仲裁機構或法院開始認為勞動“碰瓷”行為在本質上違反了誠實守信的基本原則,是濫用勞動法權利的不正當行為,情節(jié)嚴重者甚至可能構成刑法上的訴訟詐騙,可以入刑(19)相關案件詳情,請參見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qū)人民法院(2017)浙0304刑初481號刑事判決書。。
勞動“碰瓷”一方面會破壞勞動力市場的穩(wěn)定和平衡,侵害企業(yè)的合法權益,另一方面也會造成仲裁和司法資源的浪費,而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則可能在不修改立法的情況下有效預防“碰瓷”者的“得逞”。人工智能技術通過對所有涉訴案例數據的搜集、保存和統計處理,對于頻繁提起“碰瓷”式勞動爭議仲裁或訴訟的當事人進行標記,在仲裁過程中對仲裁員發(fā)出預警提醒,幫助仲裁員識別勞動“碰瓷”行為,輔助其作出適當裁決。人工智能技術的這種快速識別和標記提醒功能相較于人力無疑具有效率上的巨大優(yōu)勢,尤其是當勞動“碰瓷”者跨地區(qū)、跨行業(yè)“碰瓷”時,仲裁員僅憑經驗是難以識別的。
勞動仲裁與訴訟的類似性使得智慧仲裁院建設成為可能,但由于二者的類似性,智慧仲裁庭建設也將無法避免遭遇到當下智慧法院建設中的瓶頸與問題,換言之,前文所述智能司法的倫理困境和技術困境對于智能仲裁而言同樣存在,未來智慧仲裁院的成功建成也無疑取決于對上述困境的突破性解決。智慧仲裁庭建設一方面面臨著與智慧法院建設類似的“大”問題,而另一方面,由于勞動仲裁區(qū)別于司法的特殊性,智慧仲裁庭建設也需解決其獨有的一些“小”問題:
2017年11月,人社部、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加強勞動人事爭議仲裁與訴訟銜接機制建設的意見》(下文簡稱“《意見》”),該《意見》目的在于協調統一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受理范圍、法律適用標準等,提高勞動爭議處理質量和效率,提升仲裁和司法的公信力。勞動爭議裁審銜接機制推行至今效果良好,而智慧仲裁院與智慧法院的建設將會給裁審銜接機制帶來新的挑戰(zhàn):
首先,智能仲裁系統與智能司法系統之間存在著兼容性問題。由于智慧仲裁庭建設與智慧法院建設目前由人社部門和司法部門分別主導,而勞動爭議訴訟又是從屬于民事訴訟之下的較小類別,因此勞動爭議智能司法系統與智能仲裁系統的開發(fā)很難同步。而裁審銜接機制在未來的繼續(xù)有效運行需實現智能勞動仲裁系統與司法系統的兼容,因此當前雙方各自的研發(fā)者應當在各自開發(fā)工作中相互溝通合作,在標準、參數設計等方面盡量協調一致,在數據存儲與傳輸方面為彼此預留端口和空間。
其次,當前裁審法律適用的不統一導致的人工智能的學習結果不同。不同的學習材料產生不同的學習結果,人工智能通過對海量數據的學習又將強化這種差異,當前勞動仲裁與訴訟的法律適用尚不統一,法律知識圖譜構建中智能仲裁與智能司法必將形成兩種不同的“輸入—產出”模式,不同的人工智能計算結果無疑將破壞裁審銜接機制,降低辦案效率與公信力。
人工智能無論應用于司法抑或是勞動仲裁中,其作用原理皆是通過對具備高度類似法律關系的案例進行歸納學習,進而對高度類似的新案件提供裁判意見,人工智能的推理工作(歸納與演繹)追求高度的客觀準確性和邏輯一致性。然而在勞動爭議仲裁中,仲裁員的實際工作并非嚴格的邏輯推理,根據我國勞動仲裁的結案統計情況,2017年度全國勞動爭議仲裁調解結案率為67.9%,2018年這一數據為68.7%(20)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年度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yè)發(fā)展統計公報[EB/OL].(2019-06-11)[2019-08-09].http://www.mohrss.gov.cn/SYrlzyhshbzb/zwgk/szrs/tjgb/.,由此可見,調解工作其實也是我國勞動爭議仲裁的業(yè)務重心。勞動爭議調解之成功以雙方當事人同意為最重要原則,并不以“依法”為條件,一定程度上其反而是以“不依法”為前提的,因此調解成功之案例對于人工智能之學習,存在大前提、小前提均相同而處理結果不同的邏輯矛盾,由于調解工作不可能克服“同案不同判”的天然“缺陷”,因此,作為勞動爭議仲裁案件主體的調解案例其實無法作為勞動爭議司法知識圖譜構建之有效材料,也即無法作為人工智能的學習對象。勞動爭議智能裁判系統與作為我國當前勞動爭議仲裁業(yè)務重心的調解工作本質上不相適應,智能仲裁在未來即使實現,也難以充分應用于調解工作實踐。
1.各地仲裁準據規(guī)范不統一
各地勞動仲裁準據規(guī)范不統一是我國當前勞動仲裁制度的明顯特征之一,如各地區(qū)對于工傷與第三人侵權競合的賠償、競業(yè)限制補償金的支付時間點、戶口等特殊待遇服務期違約金約定的有效性等問題等均存在明顯不同的裁決標準。準據規(guī)范的不統一所導致的“同案不同判”為人工智能的學習增加了難度,同一行為模式的多種法律后果會造成人工智能知識圖譜構建中的矛盾或混亂,也會導致計算結果的籠統、寬泛與不精確。雖然已有可行性建議認為應當根據經濟發(fā)展程度的不同設定若干不同等級的智慧仲裁庭參數標準,但即使經濟發(fā)展程度相當的不同地區(qū)之間依然存在著仲裁準據規(guī)范不統一的現象,學習材料的無序性對于勞動仲裁中人工智能技術的挑戰(zhàn)依然難以克服。
2.仲裁員專業(yè)化水平參差不齊
勞動仲裁中人工智能的學習難度還可歸咎于仲裁員專業(yè)化水平的參差不齊。由于各地區(qū)勞動仲裁員的準入門檻較低,兼職仲裁員比例較大,且無仲裁員責任制的制度約束,因此勞動仲裁員的專業(yè)化水平與法官相比普遍較低,雖然有些地區(qū)的勞動仲裁員專業(yè)素質較高,但全國范圍而言,仲裁員的專業(yè)化水平是參差不齊的。仲裁員的專業(yè)化水平決定了仲裁裁決書的專業(yè)質量,當前仲裁員的素質和業(yè)務能力無法提供足夠優(yōu)良的案件文書數據供人工智能學習和模仿。因此,人工智能數據庫所需要的基礎裁判文書的篩選復核工作將是智能仲裁所面臨的另一難關。
“技術所到之處,無不構造著人與自然、人與人的某種新的關系”(21)[德]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技術[M].宋祖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84.,而當技術進入司法領域,人工智能必將改變現有司法的形態(tài)和面貌。盡管早在一個世紀之前,霍姆斯就曾說過,法律研究的未來會屬于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而不是屬于研究“白紙黑字”的律師,而同時代的韋伯也擔憂未來的法官是否會以自動售貨機的方式處理案件(22)蘇力.法律與科技問題的法理學重構[J].中國社會科學,1999,(5):69-70.,但時至今日人工智能的司法應用表明:具備“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能力的人工智能技術尚無法完全取代法官,使得司法成為“自動售貨機”式的輸出工具,科技在法律中的應用限度尚被人類妥善把握。在以上前提下,筆者認為,人工智能技術因其明顯的效率優(yōu)勢,應當在包括勞動仲裁在內的廣泛法律領域中被開發(fā)應用,即在倫理和技術條件許可的情況下,法律人應當擁抱技術;同時對技術熱潮的冷思考也應時刻保持,為未來可能出現的強人工智能需要充分的安全和道德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