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白石老人筆下,老鼠是???,有偷吃燈盞油的,有啃書本的,也有叼著沒了肉的空殼螃蟹腿當(dāng)寶貝樂得一蹦一跳的。想是餓極了,人餓極了不是什么都吃么。最近在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齊白石畫集》里看到了老鼠又耍新招兒——攀秤鉤。這是一句民間“歇后語”:“老鼠上秤鉤——自稱自?!笔钦f老鼠小得本沒多重斤兩,居然爬上秤鉤自己稱起自己來了,自以為了不起了。這是人的說道,老鼠當(dāng)也有老鼠的說道:自己稱量自己,咋的了,招誰惹誰了?忽地想起華君武的一幅漫畫,找了出來,兩相一比照,笑煞人也,國畫乎,漫畫乎。
即使像老鼠這樣令人生厭的丑物,在白石老人筆下也能丑中見“趣”,不亦化腐朽為神奇乎。畫出這樣的畫兒,謂為“精湛的繪畫功力”可,謂為“善詼諧幽默”可,如再添加一句,謂為“一顆童心”不更可乎。
童心,就是孩子心態(tài),單純、真摯,沒有成年人那一套彎彎繞的利害得失的雜念。對什么都不懂,對什么都好奇,對什么都無芥蒂,不存偏見,因而也就往往能見人所見不到處。而且最喜歡玩,一玩起來,只知娛悅,毫不計及其他,陶醉在物我兩忘里,直至于癡。
這一切都表明了兒童最接近人的本真。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涉世愈深,這“本真”也“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白石老人,老天眷顧,雖然白發(fā),依然瓜土桑陰,無往而不態(tài)出。試看《人罵我,我也罵人》的老漢,多么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孩子。
齊翁畫《白菜冬筍》跋語云:“曾文正公云,雞鴨湯煮蘿卜白菜,遠勝滿漢筵席二十四味。余謂文正公此語猶有富貴氣,不若冬筍炒白菜,不借他味,滿漢筵席真不如也?!?p>
自稱 齊白石
白菜冬??齊白石
通篇“雞鴨湯煮蘿卜白菜”“滿漢筵席二十四味”“冬筍炒白菜”,似是說嘴解饞,實則非也。言有此而意在彼,峰無語而壑有聲,出沒隱顯,煞是好看。
雞鴨湯、滿漢筵席、白菜冬筍,實是借來用以比、興。或比或興者,人之精神品格心態(tài)志趣也。試讀其詩:“何用高官為世豪,雕蟲垂老不辭勞。夜長鐫印忘遲睡,晨起臨池當(dāng)早朝。嚙到齒搖非祿俸,力能自食非民膏。”自食其力的平民百姓,只能吃白菜冬筍,滿漢筵席想吃也無。為了“雕蟲”“鐫印”,雖布衣蔬食而晏如也。攬鏡顧影,能不坦然自豪乎,寄興作跋,感于中而形于外也。
跋中尤其搶眼的是“不借他味”。一個“借”字,使人想到“草船借箭”,箭可以借,戰(zhàn)船照燒,齊翁豈諸葛武侯乎。
“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贝斯听R翁詩;“逢人恥聽說荊關(guān),宗派夸能卻汗顏。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辈灰帻R翁詩?!安唤杷丁?,實乃借他家料調(diào)我家味,變別家之法作我家之畫,齊翁真諸葛武侯也。
看《暮鴉圖》,想起小時情景,那時住在小郭莊姥姥家,每到傍晚,總有大群烏鴉聒噪而來,黑壓壓,遮滿半個天,隨之又聒噪而去。大人們謂為“老鴰噪天”,這陣勢,已往事如煙了。忽見此圖,慨然興嘆:“廣陵散絕久矣?!?/p>
懷舊,人之恒情,雖紙上畫餅,聊勝于無,一看再看,過屠門而大嚼。
暮鴉圖?齊白石
還真地咀嚼出了滋味,且說那烏鴉,粗粗一看,無非是一大片黑影兒。如再細審,就可見出千姿百態(tài)。有由遠而近的,有往還盤旋的,有側(cè)身而飛的,有俯沖直下的,有似下不下正猶豫的,有已落樹上又返身往上飛的,已落樹上的,有的緊擠一起,有的獨自向隅。擾擾攘攘,視形類聲,似聞哇哇啞啞。
這是一幅寫意畫,提到“寫意”,總會想到“逸筆草草”“大筆一揮”,齊翁也說過與此有關(guān)的話,謂“粗大筆墨之畫,難得形似,纖細筆墨之畫,難得神似?!贝四私?jīng)驗之談,執(zhí)筆稍有不慎,即形神“難得”。而“纖細筆墨”,失于“神似”,尚有“形似”。“粗大筆墨”則既失“形似”,更無“神”可“似”。難免如魯迅所指出的“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了。
寫意畫的粗大筆墨有點兒像似戲臺上的大花臉。比如張飛,只會大喊大叫,吹胡子瞪眼,莽漢一個,有啥看頭??墒窃诠懦?、在長坂坡,他也耍心眼兒,有花花腸子,居然還將曹操給蒙了,就大有了看頭。寫意畫的“粗大筆墨”也應(yīng)像張飛一樣粗中有細。齊翁《暮鴉圖》中的烏鴉就是個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