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法：打開語文高效學習大門的金鑰匙

安楊華

一、學習語法的途徑及意義

語法是從語言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語言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是詞法和句法的綜合，它使語言具有有條理的、可理解的性質(zhì)。中學生學習語法是必要的，或者說至少是十分有益的。我國傳統(tǒng)的語文教育是不學習語法的，而是采用語言“習得”的途徑，即學習主體在自然母語環(huán)境中，通過接觸大量看似雜亂無章的言語材料，通過語言的模仿訓練內(nèi)化為模糊的、復(fù)雜的語言規(guī)律并據(jù)此去運用語言。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但這種學習語言的方式缺點是效率較低，學生通過試錯不斷修正和強化對語言規(guī)律的認識，其間要經(jīng)過大量無效的工作，走許多彎路，所以傳統(tǒng)語文教育只能是少、慢、差、費的低效教育。

現(xiàn)代教育環(huán)境下，學生獲得語言運用能力的途徑是語言“學得”，即在教學理論的指導(dǎo)下，有意識地學習前人已經(jīng)總結(jié)出的、由語法術(shù)語進行表述的、明確的語法知識，并運用語法指導(dǎo)自己的語言實踐。在這一過程中，學生主體的言語結(jié)構(gòu)不斷得到主體有意注意地強化和教師有針對性地外部修正，逐步使學生對語言的感覺由比較遲鈍、膚淺、粗糙變得靈敏、深刻、精細起來。學習必要的語法知識可以提高學生對語言把握的敏捷性、整體性、準確性，從而提高語言運用能力。語法學習雖然不是語言學習的必由之徑，但可以提高語言學習的效率。

二、對于語法的強化與淡化

建國初期，中學語文界十分重視語法教學。1950年5月2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題為《請大家注意文法》的評論文章，指出“正確的文風的一個要素就是正確的文法”;1951年6月6日，《人民日報》又發(fā)表《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的社論，明確提出“只有學會語法、修辭和邏輯，才能使思想成為有條理的和可以理解的東西”。1956年我國《初級中學漢語教學大綱（草案）》就指出“學好語法是正確理解語言和正確運用語言的關(guān)鍵”，并將語法納入漢語課內(nèi)容，并規(guī)定用三個學期132個課時完成實詞、虛詞、單句、復(fù)句這些語法知識的教學任務(wù)。

但自上世紀80年代末期起，中學語文界出現(xiàn) “淡化語法”的傾向，1987年1月22日的《中國教育報》對此解釋道：“降低難度，實際上是精選教學內(nèi)容，把那些不必掌握的、次要的或以后要學的內(nèi)容精簡掉，突出最基本、最主要的內(nèi)容，讓學生真正地扎扎實實地把基礎(chǔ)知識學好?！睘榱恕敖档碗y度”，中學語法教學內(nèi)容一減再減，教學要求一降再降，以至于無。1988年的《全日制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要求“掌握一些必要的語法修辭知識”，到1992年的《全日制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則變成了“了解一些必要的語法修辭知識”;1996年《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把語法歸入選修課，“學生可以根據(jù)個人興趣和志向，在教師的指導(dǎo)下自主選修……實用語法修辭……”，而2000年《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實驗修訂版）》全文沒有提及語法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語法被當作“不必掌握的、次要的或以后要學的內(nèi)容”精簡掉，中學語文界對于語法及其作用從“淡化”“輕視”發(fā)展到“無視”。而在中學語文教學實踐中，教師如果再講語法，會被認為是教學思想保守，跟不上語文教學改革的步伐。語法教學在我國中學語文教學課堂上缺席了近三十年。

三、語法教學的回歸之路

“淡化語法”造成學生語言運用能力下降的惡果日益顯現(xiàn)。所幸的是，人們也越來越意識到這種惡果的存在，于是開始著力糾偏?！读x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五次提到“語法”，強調(diào)“隨文學習基本的詞匯、語法知識，用來幫助理解課文中的語言難點”，并在附錄部分附有詞的分類、短語的結(jié)構(gòu)、單句的成分、復(fù)句的類型等語法知識要點，統(tǒng)編版初中語文教科書附有相應(yīng)的語法知識短文。《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要求“在自主修改病句和分析句子結(jié)構(gòu)的過程中，體會漢語句子的結(jié)構(gòu)特點和虛詞的作用，進一步領(lǐng)悟語法規(guī)律。在學習文學作品時，觀察詞語的活用、句子語序的變化等，體會文學語言的靈活性和創(chuàng)造性”。可見，關(guān)于中學語文教學的這兩份綱領(lǐng)性文件對語法都是很重視的。

但長期以來“淡化語法”的教育思潮泛濫，以致學生語言運用能力越來越差，甚至使一些語文教育工作者對語言把握的敏感度、準確度也不容樂觀，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試用以來，受到師生們的一致好評，但還是有一些問題值得商榷，尤其是在古詩文的注釋上“淡化語法”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明顯。例如對于重要詞語的詞類、詞類活用、特殊句式、特殊語法的現(xiàn)象幾乎沒有標注;同時“淡化語法”的惡果也表現(xiàn)明顯。例如對于一些本可以準確直譯的句子進行不準確的意譯，甚至出現(xiàn)一些錯誤注釋。限于篇幅，我們僅指出部分錯誤注釋，并從詞、短語、句子、句群四個角度，分門別類地運用語法分析的方法，通過實證與推理，加以判斷與修正，以說明語法之于語文學習的重要性，幫助大家認識到語法學習的重要意義，以期引起大家對語法教學的重視。

四、根據(jù)語法意義明確虛詞的詞類

《齊桓晉文之事》一文中注釋“〔彼惡（wū）知之〕他們怎么知道呢？惡，疑問代詞，怎么、哪里?！卑选皭骸苯忉尀椤耙蓡柎~”是錯誤的，它應(yīng)該是疑問副詞。我們怎么判斷一個疑問詞是疑問代詞還是疑問副詞呢？首先要看這個詞語是否具有“指代”的特點。疑問代詞是代詞，具有“指代”的特點，可以代人、物、原因、處所、時間等;而疑問副詞不具有指代的特點。其次，要看這個詞語在句中做什么語法成分。疑問代詞在句中可以充當主語、賓語、定語等成分;而疑問副詞，它在句中可以充當狀語。顯然“彼惡知之”中“惡”不具有指代的特點，它在動詞“知”之前，作狀語，顯然是疑問副詞而非疑問代詞。另外從上下文語境分析，“王無異于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如果“惡”是疑問代詞“哪里”，是對“知”的來源處所的有疑而問，下文應(yīng)該回答“彼”是“從哪里”知道的，這顯然與語境不合;“惡”是疑問副詞“怎么”，表反詰語氣，無疑而問，無需回答，這樣是符合原文文義的。注釋應(yīng)修正為“〔彼惡（wū）知之〕他們怎么知道呢？惡，疑問副詞，怎么?！迸e了“惡”的詞性，說明對整個句子各成分語法關(guān)系及邏輯關(guān)系的誤解，這樣是無法準確理解文句的。每一個虛詞在句中都有其獨特的語法功能和意義，我們要通過語法、語境分析來準確判斷，絕不可等閑視之。

五、根據(jù)短語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判斷實詞的詞類

《夢游天姥吟留別》一文中注釋“〔迷花倚石忽已暝〕迷戀著花，依倚著石，不覺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暝，昏暗?！边@句話的翻譯是正確的，而對“暝”的解釋是錯誤的，“昏暗”的詞類是形容詞。我們知道“已”是時間副詞，“已經(jīng)”的意思，雖然一般副詞可以在動詞、形容詞或其他副詞前做狀語，但時間副詞只能放在動詞或動詞性短語前作時間狀語，比如《荊軻刺秦王》這一課就有這樣的語法現(xiàn)象，“至易水上，既祖，取道?！薄凹戎燎兀智Ы鹬Y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庇秩纭兜翘┥健分小凹凹壬?，蒼山負雪，明燭天南。”這些例句中的“既祖”“既至秦”“既上”都是狀中式的偏正短語，時間副詞“既”后邊的“祖”“至秦”“上”都是動詞性詞語;要知道：時間在運動中得以體現(xiàn)。所以，時間副詞后面或者時間助詞前面一定是動詞或動詞性短語?！耙殃浴边@個狀中偏正短語中，時間副詞“已”后面的“暝”肯定不是形容詞“昏暗”，而是動詞“變昏暗、暗了下來”。

同樣，《赤壁賦》一文中注釋“不知東方之既白”“〔既白〕天明。白，明亮。”這是一個不合格的注釋，不僅是含混不清的，而且是錯誤的?！疤烀鳌笔鞘裁匆馑?？是“天變明亮了”，還是“天很明亮”？“明”是動詞，還是形容詞？其次是錯誤的，從“白，明亮”這個解釋上看，編者認為“白”是形容詞，然而這是錯誤的。“既白”是狀中式的偏正短語，“既”是“已經(jīng)”的意思，是時間副詞，因此“白”一定是動詞性的，是“變亮、亮了起來”的意思，而非形容詞“明亮”之意。這個注釋應(yīng)該修正為“〔既白〕天漸漸變亮了。既，副詞，已經(jīng)。白，動詞，變亮、亮了起來?！庇幸馑嫉氖?，舊教材把“既白”注釋為“已經(jīng)顯出白色（指天亮了）?！边@顯然是正確的，而統(tǒng)編版教材卻把原本正確的“修正”為錯誤的，這是典型的“巴耳霍恩式的修正”。

六、分析句子成分辨析修正病句

《琵琶行》一文中注釋“〔青衫〕黑色單衣。唐代官職低的服色為黑色?！边@個注釋是不合格的。其中“唐代官職低的服色為黑色”是個問題嚴重的病句。首先從句子成分分析的角度看，這是個費解的句子：一種理解是“官職低的服色”為主語，“為黑色”為謂語;另一種理解是“官職低的”這樣一個名詞性短語為主語，“服色為黑色”這個主謂短語作謂語。然后要進行排除，如果按第一種理解，主語“官職低的服色”這個定中偏正短語，其定語“官職低”與中心詞“服色”搭配不當，官員有官職高低之分，而“服色”沒有官職高低之分，“官職低”是不能作為“服色”的定語的，所以第二種理解才是正確的。而如果改成“唐代官職低的官員，其服色為黑色”就明白得多了。其次，從用詞是否準確的角度看， “服色為黑色”這個謂語中的“服”在詞義上指向不明，“服色”是官服的顏色，是便服的顏色，還是所有衣服的顏色？不清楚呀。所以對于這個注釋需要如此修正：“〔青衫〕黑色單衣。唐代官職低的官員，其官服服色為黑色?！?/p>

七、通過句群及語境分析明確詞類與詞義

同樣，《短歌行》一文中注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語出《詩經(jīng)·鄭風·子衿》，原指姑娘思念情人，這里用來比喻渴望得到賢才。子，對對方的尊稱。青衿，指周代讀書人穿的青色交領(lǐng)的服裝。衿，衣服的交領(lǐng)。悠悠，長遠的樣子，形容思念連綿不斷?！边@里把“青衿”解釋為“周代讀書人穿的青色交領(lǐng)的服裝”是很不合適的?！扒嗌笔鞘裁搭伾?？“青色”可以是“藍色”，如“青天白日當頭上，會有求閑不得時”（王建《寄分司張郎中》）;“青色”可以是“綠色”，如“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劉禹錫《陋室銘》）;“青色”可以是“黑色”，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將進酒》），可見“青色”本身就是個多義詞。那“青衿”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呢？《禮記·禮器》有這樣的句子“或素或青，夏造殷因”?？追f達作注“青，謂黑也”。課文《琵琶行》對“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中的“青衫”就有這樣的注釋“〔青衫〕黑色單衣”。“青”字在同一冊書的不同文章的大語境下是可以互解互證的?？梢姟扒唷弊饕挛锏亩ㄕZ時，一般為黑色。所以注釋應(yīng)該修正為“青衿，指周代讀書人穿的黑色交領(lǐng)的服裝”為好。

《短歌行》一文中注釋“〔慨當以慷〕即‘慷慨。這里指宴會上的歌聲激越不平。當以，沒有實義?！比绻爱斠?，沒有實義”，那么“當以”是可有可無的、毫無作用的嗎？如果是，能不能刪去或者換成其他“沒有實義”的詞語？如果不是，那“當以”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作用呢？這是值得探究的問題。我們可以從它所在的句群來整體分析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ㄒ蚬┛斠钥?，憂思難忘。‖（并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边@是一個第一層為因果關(guān)系第二層為并列關(guān)系的句群。意思是面對美酒與歌聲，不禁感慨人生短暫，去日苦多，來日無多，所以應(yīng)當用慷慨激越的歌聲應(yīng)對之，但這樣也憂思難忘，唱慷慨之歌不能解愁啊，怎樣才能解愁呢，唯有痛飲杜康美酒。很明顯，“慨當以慷”是解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憂愁的方法，而“憂思難忘”又否定了這種方法的解憂效果，自然引出更好的解憂方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簡而言之，就是“因為憂愁，所以解憂，不應(yīng)當通過唱慷慨之歌解憂，而要暢飲美酒才行”。經(jīng)過這樣的句群分析，可見“當以”是有其“實義”的，“慨當以慷”的正常語序應(yīng)該調(diào)整為“當以慨慷（對之）”，“當”是副詞，是“應(yīng)當”的意思，“以”是介詞，“用”的意思，“慨慷”是名詞性短語，“以慨慷”構(gòu)成介賓短語作省略的謂語“對”的狀語，表“對待”這一行為的方式。注釋應(yīng)該修正為“〔慨當以慷〕即‘當以慨慷（對之）。應(yīng)當用慷慨激越的歌聲（應(yīng)對人生短暫的愁苦）。當，副詞，應(yīng)當。以，介詞，用?？犊?，指宴會上激越不平的歌聲”。教材上還有許多類似“當以，沒有實義”這樣的注釋，這種注釋即使是不錯的也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大多是錯的。畢竟中學教材所選古詩文都是經(jīng)歷漫長的歷史長河淘洗而來的經(jīng)典之作，一般情況下，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有其存在的意義。經(jīng)典中的哪怕一個不起眼的虛詞即使沒有實際的詞匯意義，也一定有其語法意義或色彩意義，因為它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隨意判定其“沒有實義”而不指出其語法作用或語氣色彩的注釋是不合格的。

以上的問題注釋，既是“淡化語法”的表現(xiàn)，也是“淡化語法”的結(jié)果。如果不懂語法的老師拿著注釋錯誤的教科書教學生讀懂弄通，其結(jié)果會像康德所說的“一個人擠公羊的奶，另一個人把篩子放在下面去接”那樣荒唐。由于缺乏語法素養(yǎng)而造成的閱讀理解不準確、作文審題不正確、語言表達病句多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正如蘇聯(lián)教育家烏申斯基所說：“如果不系統(tǒng)學習語法，那么學生的頭腦就像一個亂七八糟的倉庫，連主人自己也什么都找不到?！?/p>

因此，對于語言，我們不能只是去模糊地感知，還要給予其理性的語法關(guān)照，這樣才能高效地促使我們形成敏銳的、準確的語感能力。語法是幫助我們構(gòu)建語言大廈的腳手架，語法是打開語文高效學習大門的金鑰匙，語法教學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忽然想起魯迅先生1932年在雜文《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訣》中曾說過，“從前教我們作文的先生，并不講授什么《馬氏文通》《文章作法》之類，一天到晚，只是讀，做，讀，做;做得不好， 又讀又做……一條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與否，大家聽天由命?！蔽覀兊恼Z文教學如果繼續(xù)只是“誦讀”，只是“整體感知”，而無視語法，那么我們的語文教學只能行走在一百年前的“暗胡同”里。

[作者通聯(lián)：天津?qū)嶒炛袑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