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舞者

陳小虎

每個人都是大地上的舞者。

——題記

一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別人的變卦，我想我應(yīng)該不會遇見并且記住她。這樣的述說并不指向我和她之間有不一般的關(guān)系。其實(shí)，我就僅僅在那個下午見到她，此后，或許相遇，但再也沒有任何的印象。她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子，北方口音。我猜想她的孩子就住在小區(qū)里。在我居住的這個小區(qū)，乃至這座城市，像這樣的男人女人甚多。他們退休之后就奔赴在這里工作、生活的孩子。我搬進(jìn)這座小區(qū)時，才是第一期，人還少。后來，房子越建越多，在小區(qū)里出沒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老人、年輕人，孩子。一天中，在小區(qū)里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老人。

我從烤燙的車?yán)锍鰜?。別人的失約讓我不爽，但沒了以前的憤慨。我曾經(jīng)把言而無信視為十惡不赦之一。我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后來，遇到失約的事多了，看到的無奈和艱難多了，慢慢地也就淡了。對于約者，我只是他的一個熟人而已，連朋友都算不上。他的生活中，隨時隨地都能閃出比我重要的人和事。我關(guān)上車門，突然間快樂起來。我不用努力讓身體去適應(yīng)烈日暴曬下的座椅，不用去四處尋找一個停車位，不用去保持面對另一個人時的得體，又可以隨心所欲地窩在沙發(fā)上抽煙喝茶看書。

就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她。

小區(qū)的中央有一片空地，以前是一個有細(xì)沙子的水池，小朋友們玩耍的地方。也許就擔(dān)心有孩子在那里受傷，后來填平了，抹上了水泥。清水粼粼的地方，就這樣成了平淡無奇的、面無表情的水泥地。當(dāng)然，我能夠理解物業(yè)管理處這樣做的情由。如果有小孩在那水池里出事，這責(zé)任夠管理處喝一壺，再淺的水也能淹死人，何況一個水池，一個不設(shè)防的水池。水泥地像一塊結(jié)痂的傷疤，長在小區(qū)的中央，四周是草地，是樹木。

她就站在那水泥地上，短發(fā)，頎長的身子，挺拔的上身，紅衣、黑長褲、白舞鞋。沒有音樂，沒有圍觀的人。

下午四點(diǎn)多，太陽早已過了中天，但依然熱。陽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長，細(xì)，從中間一直伸延到了邊上。沒有風(fēng)，知了的叫聲緊一陣，松一陣。這是小區(qū)整個白天安靜的時刻。夏天的炎熱把人攔在了空調(diào)房里。

我站在一棵樹下，看著她。

她把雙手交叉攥在一起，慢慢地往上舉，十指相扣，手心朝上，葉子一樣盛開在頭上。手臂往上提，雙腳并立，挺直，腳尖著地，腳跟往上抬。整個身子筆直，向上生長。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嘴角往里抿，下巴向上揚(yáng)，雙目平視，脖子慢慢地朝向左，右腳抬起，落地，身子一抖，雙手松開，向左，手指張開，整個人往左邊斜，在身體幾乎就要成為直角的時候，猛地縮回去。我知道，她的舞臺已經(jīng)拉開帷幕，她的世界就要打開了。

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層層疊疊，綢緞一般，泛著金黃色的亮。這天地間的光明，此刻，成了她舞臺上的射光。所有的光，就都照在她的身上。

她是唯一的舞者，是這臺上獨(dú)一無二的主角。她伸出手，伸出腳，伸出身子，伸出這一刻的自己，伸出這一刻自己的全部。她的腳踮起，她的腰肢柔軟地擺動，她的雙手高高地舉起，縮回來，掬著光，朝向自己的臉。那光，從她的鼻梁、嘴唇、脖子流淌下來，漫過她的全身，灑落在地上，金屬般碎響。她緩緩地把手向前伸出去，整個上身向前伸出去，手臂、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抖動，好像擔(dān)心把這片光揉皺了。時間好像停滯了。我看著她，我看到一朵白色的花在她的嘴角綻放。

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低下頭，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趕赴第一次約會時的腳步。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陽光刷亮了烏黑。猛地，她抬起頭，那黑齊刷刷地散開去，又迅疾地垂落下來。她的臉向左，然后，向右。她的手收回來，貼著雙腿，手心朝下。她的身子筆直地挺著，她的胸脯高高地挺著。她的下巴向上翹，她的嘴角向上揚(yáng)，她的目光掃過前面的樹木，朝向天空。她的雙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我看到汗水，濕了她胸前的衣裳。

她把右腳抬起來，往前，又退回去;她把左腳抬起來，往前，又退回去。像戀愛中的女子徘徊的思念。是那個牽掛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嗎？她張開雙臂往前奔跑，又停下來，雙臂圍攏過來，成一個圈，抬起頭，踮起腳尖，張開嘴巴，像在訴說什么。

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喃喃自語、她的傾情表白、她的哭泣、她的歌唱。天地間一片寂靜，蟬的鳴叫在這一刻湮沒在時間中。大片大片的陽光傾瀉而下，落在她的身上。我聽到太陽彈撥琴弦的聲響，我聽到了太陽嘩嘩嘩流淌的響聲，鏗鏘，鼓點(diǎn)一樣。這就是為她奏響的舞曲。

她沒有停下，她在奔跑，像在追趕漸行漸遠(yuǎn)的青春。汗水濕了她的背。她慢慢地彎下腰，一只手彎曲在胸前，一只手放在背上。她弓著身子往前，步履艱難，但堅(jiān)定、穩(wěn)重、有力，一步，又一步，沒有停歇，沒有后退。肩上再重的擔(dān)子，也不能把她壓垮。

她的動作更慢了，她直起腰。我看到她的胸口在起伏，我看到她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像卸下了所有的重任。額頭上粘著頭發(fā)，背上的衣服緊貼在肌肉上。她的雙手自然地垂下去，目光掠過空地、草木，向上，又收回去。臉色平靜，淡然。她轉(zhuǎn)身，走向空地的那一邊。陽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更長。

這一刻，蟬的鳴叫再次響起，掌聲一樣熱烈。

二

他們是在我不經(jīng)意時映入我眼簾的。

那時，我剛忙完手頭的事。辦公室就只有我一個人，他們都外出了。我喜歡這樣的時刻，輕松，而且安靜。我一直向往這樣的寧靜，讓自己沉緬其中，發(fā)呆，胡思亂想，或者什么都不想，懶散、自在，無拘無束。在一間四個人共處的辦公室，這樣的時候因?yàn)橄∩俣兊谜滟F，因?yàn)檎滟F而讓我倍加珍惜。我松軟地癱在椅子上，一只手托著腮幫子，一只手在辦公桌的玻璃上無意識地轉(zhuǎn)著圈子，畫著各種線條。

這是我放松的一種表現(xiàn)。那些圖案、那些線條，就那樣留在桌面上。這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打小，我就喜歡一個人蹲在地上，拿根小木棍或者一塊石頭，默默地畫，然后，一腳抹去，又再畫。那是留給大地的印記。長大了，不能再那樣低頭蹲著畫東西，就改在桌子上了。我曾經(jīng)想過，這或許就是總想留下些什么的潛意識。我無法成為一個史書上留名的人物，那就這樣留給大地吧。

我站起來，給自己泡一杯茶。茶是我喜歡的單樅，蜜蘭香型。我習(xí)慣于用茶葉把杯子填滿，單樅茶枝枝葉葉的，枝長，葉也長，貌似很多，用開水一沖，也就僅有茶杯的一半。我還習(xí)慣于用開水焐上一陣子的茶葉，讓色濃，讓味澀，一次把茶葉泡淡。這些習(xí)慣在所謂的茶道面前不倫不類，甚至可以說是敗筆，再上乘的茶葉也耐不住這樣的堆砌和浸泡，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像這大地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習(xí)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

我就那樣端著茶杯走向窗前。秋天的陽光鋪陳在辦公樓外面，馬路，空地，高低不一的樓房，以及遠(yuǎn)方。我喜歡這樣的時候，把頭伸出窗口，讓陽光撫摸，讓秋風(fēng)吹拂。那時，我總是用“情人的纖手”來比喻這秋天的太陽。我知道這樣的比喻俗不可耐，但我無法抹淡秋陽落在身上的溫暖、舒適和愜意。實(shí)際上，又有誰能否認(rèn)它們之間的相同之處呢？

陽光緩緩地瀉下來，柔軟、順滑。秋風(fēng)一陣一陣從城市的上空掠過，陽光綢緞般起伏，閃著金黃的光，淺淺的皺折蘊(yùn)藏著淡淡的芳香。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在秋陽下無所事事地沉醉，那些曾經(jīng)的人和事在這一刻浮現(xiàn)，又隱匿于那片光之中。

我看到了遠(yuǎn)處的環(huán)城路，環(huán)城路上的隧道，那是穿越白云山的隧道。一輛輛汽車在我的目光中消失在隧道的入口。這樣的天氣，這么高遠(yuǎn)的天空，那一刻，我又涌出了遠(yuǎn)行的念想。每到秋天，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放棄所有，一個人，追逐著那片藍(lán)天而去。那是一年中最高、最純凈的天。我就笑了。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一刻，軟軟地釘在墻壁上。

我已經(jīng)記不起是怎么看到他們四個人的了。在我站立的窗前，斜右邊一百米處是一座辦公大樓。我從未進(jìn)去過，不知道那樓究竟有多少層，藍(lán)色的玻璃幕墻擋住了從外面察看樓層分布的可能。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成一排，大概在那棟樓從上到下四分之一的位置。

淺色的衣服、長袖、長褲，應(yīng)該就是他們的工作服。八根繩子從樓頂垂下來，每人兩根，分別綁著他們，并在他們的身上扎了一個圈。每個人戴一頂黃色的安全帽，斜掛著一個包，各自坐在一塊板子上，板子的下面是一個塑料桶，紅艷艷的。我看不出板子是什么材料的，想來應(yīng)該是木板。

陽光打在他們的背上，他們的影子剪貼在幕墻上。風(fēng)搖晃著繩子、他們，以及他們身下的紅桶。他們并排著，左邊那個人轉(zhuǎn)過頭，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對誰說。如果他們是舞者，他就是那個領(lǐng)舞的嗎？右邊的那個人在往下墜，到了相距五六米的地方，停住。他要干什么？有人俯低身子，朝向他，他把手伸進(jìn)桶里，取出東西，然后，又慢慢地往上。他們又成為一排。

風(fēng)一陣一陣的，長長的繩子好像在哆嗦。我揉了揉眼睛，那些繩子直直地垂下來，一動也不動。也許，是我看久了。這秋天的風(fēng)又怎么能撥動它們呢？

又是左邊那個人，他把手放在桶里，然后，取出一個瓶子一樣的東西，陽光下，閃著炫目的光。另外的三個人，緊跟著他，手里也攥著閃光的物什。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就是瓶子。他們把東西對著玻璃幕墻，我看不清他們的動作。我猜想那瓶子是裝洗潔精的，他們把洗潔精噴在玻璃上，然后，又把瓶子放回桶里，取出長柄伸縮魚缸刷把，舉起，放在玻璃上，往下拖，到胸中位置，又把刷把舉起，貼著玻璃，再往下拖。動作整齊劃一，一上一下，干脆利落。

秋天的太陽像燈光一樣打在他們的身上，玻璃幕墻成了舞臺的背景，緩緩唱響的秋風(fēng)，彈撥著繩索的秋風(fēng)，脆響在玻璃上的秋風(fēng)，這一刻，是他們在舞臺上伴奏的音樂。

左邊那個領(lǐng)舞的人，用他的左手握著短短的刷把，順著玻璃的黏合處，從上到下慢慢地刷，動作舒緩，行云流水般。干這些，他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旁邊的那個小伙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徒弟，他負(fù)責(zé)每塊玻璃上下縫隙的清掃。他把刷把伸向縫隙處，停頓，像是在看對齊了沒有，動作遲疑、緩慢，少了熟練的速度。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張稚嫩的臉上可有些羞澀和不好意思？最右邊的那人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是一個熱心人，他在忙完自己擦洗的地盤之后，總是把刷把伸到左手邊那人的領(lǐng)地，上下拖動，動作極是迅疾?？拷哪莻€工友，這個時候像一個享受的觀眾，一只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只手抓住繩子，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就看著。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我相信，他的臉上一定盛著笑。

我的心猛地一縮，中間那兩個人居然相互用棍子戳戳對方。他們就像兩個孩子，虛張聲勢地比畫，然后，你一下我一下的。這可是在高空呀，就不覺得危險嗎？他們把自己當(dāng)成了在懸崖邊上比武的劍客？我知道彼此下手均不重，就是嬉戲。但我還是忍不住為他們提心吊膽。另外兩個人好像早已習(xí)慣了他們的游戲，各自忙著，漸漸往下面的空間去。群舞在這一刻分化成了兩個小組。

有人停下腳步，抬頭張望他們，旋即匆匆走了。每個人的一生就是一臺臺的舞劇，從出生的那一刻獨(dú)自演完所有的動作，不經(jīng)意間，會有陌生人駐足佇立，又各奔西東。掠過的目光或演繹一段故事，或了無痕跡地湮沒于時間中。

他們又并列在一起，在玻璃幕墻從上到下三分之一的地方。這一天，他們應(yīng)該可以把這一面的幕墻清洗干凈了，那玻璃上的塵灰，那溝隙處的厚垢，那時光留下的腳印。我忍不住咧開嘴笑了，這一刻，他們居然就成了《天鵝湖》上的主角——

他們停下了手中的活，累了嗎？工具都放在身下的桶里、身上的包里。中間的那兩個人，伸出手抓住左右兩邊的工友的繩子。那手，就像分別摟住了別人的腰。四個人，就這樣并排，就這樣懸著腳，就這樣摟著……陽光斜斜地打在他們的身上，風(fēng)吹拂著他們的衣服、頭發(fā)和臉龐，藍(lán)色的幕墻上印著他們的身影。我的耳邊響起了《四小天鵝舞》那支熟悉的舞曲，輕松活潑，干凈利落，伴著緩緩的秋風(fēng)，飄向他們，灑落一地璀璨的黃金。

三

過了冬至節(jié)，天就一直陰陰地冷，無處不在的冷，黏黏糊糊的冷。他們總認(rèn)為南方的冬天不會冷，其實(shí)，在南方，這天一冷起來，你根本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一個人可以一直平和，但他一旦怒起來，火可以升騰，把眉毛燒了。南方的天一旦冷起來，那就是滲入骨髓的冷。

出租車在小區(qū)門口馬路的那一邊停下，那是一個T字型的路口。車剛轉(zhuǎn)過彎時司機(jī)就問我是不是停車。嗯！我回答他。你們小區(qū)的人都會省錢，都在這里下車。我邊掏錢邊想著怎么回他的話，但還只是笑了笑。若開車到小區(qū)門口，需再往前開上幾百米，還可能要等紅燈，掉頭，再回頭幾百米，就為了省去穿過馬路的幾十步，想必大戶人家也知道這筆賬該怎么樣。更何況，在這座城市里生活，誰都不容易呀！出租車走了，他開的是夜班，一個晚上就這樣在街道上穿梭，至明早7點(diǎn)鐘交班。夜已深了，見不到車，也沒有人。沒有風(fēng)，路邊的綠化樹靜靜的。有雨，極細(xì)的雨。我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沒做完的事，大半個晚上泡著，但沒把事情泡軟，還是硬邦邦地擱在桌面上。雨落在我的臉上，我仿佛聽到“喳”的一聲，像熱鐵澆上水后的響聲。整個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真冷！

我把衣服的領(lǐng)子豎起來。對于這樣的夜晚，薄薄的領(lǐng)子又怎能擋得住冷？這冷，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密密地擠過來，往脖子里鉆，順著胸口往下，我能感覺到肚子的冰冷，一層雞皮疙瘩瞬間浮現(xiàn)出來，雙手硬了，從手臂到手指。我把袋子掛在肩上，雙手用力地搓，然后快速地伸進(jìn)口袋，又迅速地縮回。焐了一天的鑰匙依然冰涼。一輛車按響了喇叭，開車的人應(yīng)該是擔(dān)心我硬闖過去。我向路的上方望去，空空蕩蕩。雨在路燈的映照下，直直地墜下來，像絲，像網(wǎng)，落在我的脖子上，像針，但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那種抖動的刺痛。我身體裸露的地方，或者適應(yīng)了，或者已經(jīng)僵了。我顧不上這些，穿過馬路，進(jìn)入小區(qū)，回到家是我這一刻最強(qiáng)烈的想法。

馬路并不太寬，綠燈亮起時我蹦跳著過去。門口的報刊亭黑黝黝的，拐過去，就是小區(qū)行人進(jìn)出的側(cè)門。我一只腳跨過去，又馬上縮回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掛在鐵門上。我的突然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嚇到了他。這么冷的夜，這么深的夜，還有人從外面這么匆忙地回來？！我站著，他往后退，然后，佇立。路燈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貼在鐵門上。

這么晚？他說。嗯，忙不完的加班。我搓著已經(jīng)從口袋里溜出來的手，哈著熱氣。他沒再說話，我也沒有說話。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我摸出煙，遞一支給他，他擺擺手，說，上班，不能抽煙。我側(cè)過身子點(diǎn)燃香煙，深深地吸進(jìn)去，又緩緩地吐出來。

進(jìn)入了小區(qū)，我感覺不像剛下車站在馬路邊那么冷了。也許，那時剛從車?yán)锍鰜?也許，那路上空無一人;也許，沖過馬路時自己的奔跑;也許，就因?yàn)橐呀?jīng)進(jìn)了小區(qū);也許，還因?yàn)樗@個在寒冷的冬夜站在門口值班的保安。

他應(yīng)該是新來的。我努力地搜尋他可能留給我的信息，但，沒有。小區(qū)不大，保安不多，進(jìn)進(jìn)出出也就臉熟了，算是陌生的熟人吧，盡管彼此都不知道姓名。小區(qū)的保安隸屬于物業(yè)管理公司，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物業(yè)管理方興未艾，被譽(yù)為“朝陽行業(yè)”。但慢慢地，光環(huán)退盡，又回歸到服務(wù)性行業(yè)，且是面對面從別人口袋里掏錢的行業(yè)。這個世界上，任何服務(wù)性的行業(yè)都不可能成為“朝陽”。這是基本的常識。物業(yè)管理公司的人員流動也就頻繁起來了，且基本上集中在保安這一塊。想來也是，保安要求年輕，身強(qiáng)力壯那種，但工作量大，收入并不高。小區(qū)的那些保安，也就穿龍燈一般地更換了。

天，不折不撓地冷著。雨，又粗了。風(fēng)在這個時候突然就來了，從樓房的拐角處，像是憋了一個晚上的委屈，呼呼呼地說。誰家放在陽臺的塑料桶被刮下來了，掉在地上，空空地響。他后退了兩步，側(cè)過腦袋，張望，像要看清聲音的來處，或者傷到人沒有。一會兒，他看著我，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看清了他的臉龐、五官，和還沒去收回去的笑。稚嫩、羞澀、青春。他筆直地站立，頭微微往上，目光平視，落在我的身上。一頂黑色的保安帽，一件綠色的軍大衣，一雙白色的手套。雙手自然垂下，立正。

我想問他冷嗎，幾點(diǎn)鐘下班，但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我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他舉起右手，向我行了一個禮。路燈把他的身影張貼在大地上。我轉(zhuǎn)過身，在寒風(fēng)和細(xì)雨中往前，家就在前面。

四

我是不經(jīng)意間看到她的。我的目光掠過前面五十米處的那片天臺，將轉(zhuǎn)向北邊的石牌小學(xué)方向時，她晃動了一下。那一下，就把我的目光扯住了。

那時，我住在石牌村一棟六層出租屋的頂樓，一房一廳，外加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露臺。我喜歡這個露臺，開闊、明亮，越過前面那些低矮的房子，可以望見總統(tǒng)大灑店、中信廣場這些在廣州城里大名鼎鼎的建筑物。我常常把時間花在那片露臺，抽煙、喝茶、看書，或者就那樣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藍(lán)天，遠(yuǎn)處的樓房，近處的窗戶和天臺。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叫《春光燦爛》的文章，真實(shí)地記錄了那些不拉上窗簾的房子里男男女女的活動。我并不因此而認(rèn)為自己無恥——當(dāng)別人坦誠，自己的忸怩就成了心虛。而是，我只是在描寫一群人，一群租住在石牌村里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罷了，原始、真實(shí)，卻充滿蓬勃的生命力。

那些年，石牌村是廣州城里名氣最大的城中村，不僅因?yàn)榻煌ǖ谋憷?，也因?yàn)樽】汀４蠖鄶?shù)人都是從眾的，一個跟著一個，人數(shù)就多了，就熱鬧了，住進(jìn)來的人就更多了。事實(shí)上，石牌村和別的城中村沒有兩樣，密集的房子，手臂寬的小巷，隨時可以飛進(jìn)屋子里的別人家的飯菜味道和竊竊私語，隨處可見的垃圾，還有春天里忍無可忍的潮濕以及重重疊疊的、肆無忌憚的霉味。住在石牌村，一到春天，我就感覺自己成了一根總洗不干凈的筷子，纏繞著怎么樣也擦拭不去的怪味。就像這個下午，陽光終于從幾天連連綿綿的雨線中擠出來。我就把椅子和茶幾搬到了露臺。

一個下午，我就在露臺上活動。我喜歡那樣的時刻，陽光、自由，無所事事。我一直努力著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在陽光下無所事事的自由人，我深知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這只能成為夢想，只能成為片刻的事實(shí)。無所事事的人在他者眼中亦近于廢物、失敗者，可是，一個人窮其一生，又做了些什么？做下的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在時間的長河中，一撥撥的人出現(xiàn)，一撥撥的人被時間吞噬，空空蕩蕩。

在春天，我總是陷入這些悲觀、虛無的情緒之中。其實(shí)，我知道，人必須活下去，真實(shí)地活下去，即使平淡普通，也才無愧于“生命”這兩個字。

那個下午，我就在露臺上瞇著眼睛曬太陽，起來，行走，瞭望，坐下，想些虛無縹緲的問題。一直到太陽往西邊墜，我才看到她。

后來，回想這個下午，若不是那一刻她突然在天臺上踮起腳尖跑步，我應(yīng)該不會注意上她。我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時候就在天臺上，一個下午，她看到我在四處張望了嗎？在這些問題冒出來時，我看到自己的可笑和自以為是。

她張開雙臂，跳躍著往前，扎著黃色蝴蝶結(jié)的發(fā)束一上一下地跳動。在天臺的邊上停下，轉(zhuǎn)身，舉起雙手，目光直視，抬起右腳，伸出去，繃緊，慢慢放下，腳尖著地，身子微微往前傾，邁出左腳，又蹦跳著往前，像只展翅飛翔的小燕子。我以為她又會在另一邊的天臺停下，但，不是，在一張桌子前面，她停住了所有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