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
現(xiàn)代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將近代以前中國社會的演進大致分為三個歷史階段:部落時代、封建時代、郡縣時代(帝制時代)(呂思勉《中國制度史》第九章《國體》,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如果說周代是“封建時代”王朝的代表,那么漢代可以視為“帝制時代”王朝的代表,伴隨著中國從“封建時代”過渡到“帝制時代”,周漢時代的“帝典”范式也發(fā)生了變化。
“帝典”,本義指《尚書》中記載上古圣王堯舜之事的《堯典》(《孔叢子·論書》云:“吾于《帝典》見堯舜之圣焉?!保纭抖Y記·大學》:“《帝典》曰:克明峻德。”鄭玄注:“《帝典》,亦《尚書》篇名也?!薄翱嗣骶隆?,見《尚書·堯典》,“峻”字《尚書》作“俊”。又如《漢書》卷一百下《敘傳下》:“於惟《帝典》,戎夷猾夏?!薄叭忠幕摹?,見《尚書·堯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薄逗鬂h書》卷三《章帝紀》建初元年(76)春正月丙寅詔曰:“五教在寬,《帝典》所美;愷悌君子,《大雅》所嘆。”(《文心雕龍·詔策篇》云:“暨明章崇學,雅詔間出?!笨紤]到班固在章帝建初初年為尚書郎,章帝建初元年的這一“雅詔”很有可能出自班固之手。)“五教在寬”,見《尚書·堯典》:“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薄兜鄣洹芬嗫梢隇樘熳又洹⒁淮ㄇ逡θA《論文后編·目錄中》云:“典為二帝政書,天子之典,故曰《帝典》,后史之帝紀也?!保?,如《文選》卷四八揚雄《劇秦美新》云:“帝典闕而不補,王綱弛而未張。”這是說漢代承襲“秦余制度、項氏爵號”,沒有《堯典》那樣的一代之制作。
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王朝的新的“帝典”,是兩漢社會的普遍期待。早在西漢武帝時期,司馬相如的遺札《封禪文》就表達了制作一部新經(jīng)典的呼聲:“而后因雜薦紳先生之略術,使獲燿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事,猶兼正列其義,校飭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微波,蜚英聲,騰茂實?!保ā妒酚洝肪硪灰黄摺端抉R相如列傳》)其中“作《春秋》一藝”句下,裴骃《集解》引《漢書音義》曰:“《春秋》者,正天時,列人事,諸儒既得展事業(yè),因兼正天時,列人事,敘述大義為一經(jīng)。”(據(jù)《漢書》卷五七下《司馬相如傳下》,此處《漢書音義》之說出自孟康,彼曰:“猶作《春秋》者,正天時,列人事也。言諸儒既得展事業(yè),因兼正天時,列人事,敘述大義為一經(jīng)也?!保┰谒抉R相如心目中,這將是一部彰顯漢德、垂之無窮的經(jīng)典,所謂“襲舊六為七”——“舊六”指孔子制作的《六經(jīng)》,而新經(jīng)典將如《春秋》一般,與《六經(jīng)》并列為七。
正如司馬相如所希望的那樣,漢代出現(xiàn)了新的“帝典”,那就是《史記》《漢書》開創(chuàng)的所謂“正史”的傳統(tǒng)。
與司馬相如同時代的司馬遷編撰《太史公書》,可以說是“作《春秋》一藝、襲舊六為七”的第一次嘗試。從太史公自敘來看,《史記》實有涵括《六經(jīng)》之意,《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其中“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正是《史記》撰作的目的,也是司馬遷的雄心所在?!读?jīng)》之中,司馬遷對《春秋》格外重視?!短饭孕颉吩疲骸胺颉洞呵铩飞厦魅踔?,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痹谒抉R遷內(nèi)心深處,實有以《春秋》自比之意。
也許正因為司馬遷心存《春秋》遺意,《史記》多有“微文刺譏,貶損當世”(《文選》卷四八班固《典引序》)之處,并不符合統(tǒng)治者的需要,甚至被視為對政權的一種威脅(《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裴骃《集解》引衛(wèi)宏《漢舊儀注》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蓖踉蕷⒉嚏邥r也說:“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币姟逗鬂h書》卷六下《蔡邕傳下》),于是便有了《漢書》編撰的第二次嘗試。
創(chuàng)制新經(jīng)典的愿望在東漢前期依然十分強烈,東漢前期學者王充在《論衡·宣漢篇》表達了與司馬相如類似的想法:“唐、虞、夏、殷,同載在二尺四寸,儒者推讀,朝夕講習,不見‘漢書,謂漢劣不若。亦觀獵不見漁,游齊、楚不愿宋、魯也。使?jié)h有弘文之人,經(jīng)傳漢事,則《尚書》《春秋》也。儒者宗之,學者習之,將襲舊六為七。”王充撰寫《論衡》之時,尚不知班固正在編撰《漢書》——《論衡·案書篇》說班固“雖無篇章”,卻“文辭斐炳”,根據(jù)王充《論衡》的語例,“篇章”主要指《史記》《法言》這一類的著作,《漢書》亦當在其列(《論衡·案書篇》云:“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史〕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后,則子政、子云之黨也?!蓖瑫r也說明《論衡·案書篇》的這部分內(nèi)容,當寫在建初七年〔82〕班固上《漢書》之前)。王充筆下的“漢書”,顯然不是指班固的《漢書》,但亦可見班固《漢書》的命名符合當時社會的普遍心理,非僅一家之私意。王充期待“漢有弘文之人,經(jīng)傳漢事……將襲舊六為七”,在王充看來,這樣一部期待中的經(jīng)典就是當代的《尚書》《春秋》。
《漢書》的出現(xiàn),完美契合了王充“襲舊六為七”的期待(清段玉裁曾倡“《史》《漢》入經(jīng)”說,現(xiàn)代學者章太炎贊同之,云:“清儒段玉裁謂十三經(jīng)應擴為二十一經(jīng),即加《大戴禮》《國語》《史記》《漢書》《通鑒》《說文》《周髀算經(jīng)》《九章算術》八種。斯言頗為卓犖?!秶Z》本在《漢志》經(jīng)部,《大戴》《小戴》,亦自古并稱?!墩f文》宜與《爾雅》并峙?!妒贰贰稘h》《通鑒》為史學典型,其列入經(jīng)部宜也。惟《算經(jīng)》《算術》,《藝文》不入經(jīng)部,未宜闌入?!闭绿住墩摻?jīng)史儒之分合》,載《章太炎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原載1935年6月《國風月刊》第8卷第5期)。《漢書》不僅名從《尚書》,“為《春秋》考”,而且并《六經(jīng)》而包之,兼有其長?!稘h書》卷一百下《敘傳下》班固自述云:“(《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為《春秋》考”,意即與《春秋》成、與《春秋》合、與《春秋》同。由此通貫來看“綜其行事”幾句,可推知班固所說的“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當指《漢書·律歷志》《天文志》《五行志》《藝文志》《禮樂志》等承擔了與“五經(jīng)”《易》《詩》《書》《禮》《樂》相應的功能;“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當指《漢書》的紀傳特別是帝紀部分承擔了與《春秋》相應的功能?!稘h書·敘傳》之末班固自謂“緯六經(jīng),綴道綱”云云,亦是此種微意和自信的表達,當非泛泛而論,而是與《漢書》的實際內(nèi)容相契合,體現(xiàn)了班固作為一個學者的雄心。
作為“二十四史”的前兩部,《史記》與《漢書》確立了帝制時代中國歷史寫作的基本范式,但二者又有根本的不同。司馬遷《史記》頗以《春秋》自比,洋溢著個人情懷與批判精神(《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班固《漢書》則是以“文章”頌美漢室之“成功”,對皇權積極配合。結果證明,《漢書》這個“包舉一代”的帝國新制作獲得了巨大成功——不僅在世俗意義上而且在學術意義上?!稘h書》的經(jīng)典地位,在三國期間就得到了學者的認可,如《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所載《封禪文》“將襲舊六為七”一句,三國吳韋昭注曰:“今《漢書》增一,仍舊六為七也?!痹陧f昭看來,《漢書》這部新經(jīng)典已經(jīng)做到了“襲舊六為七”,取得了《六經(jīng)》一般的地位。確如韋昭所言,中古時代《漢書》大行于世,流行程度甚至超邁《史記》,成為“五經(jīng)”之外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
《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漢書》卷一百下《敘傳下》:“固以為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典籍,故雖堯舜之盛,必有典謨之篇,然后揚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煥乎其有文章也!”)在孔子的時代,彰顯“成功”的理想“文章”就是以《詩》《書》為代表的《六經(jīng)》,也即后世所說的“正經(jīng)”。而漢代不僅是《六經(jīng)》之學繁盛的時代,也是一個孕育新的經(jīng)典的時代。班固《漢書》正是繼承《尚書》(《堯典》)而創(chuàng)制的新“帝典”,《漢書·敘傳》一則曰“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再則曰“皇矣漢祖,纂堯之緒”(以上兩處引文見《漢書》卷一百下《敘傳下》),意圖是十分明顯的。班固編撰《漢書》之時,雖然有足夠的自信,但他一定沒有預料到,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開啟了一個帝制時代王朝制作的經(jīng)典范式——《漢書》這部新經(jīng)典并非對《六經(jīng)》范式的反動和否定,而是將其涵括在內(nèi)、適應現(xiàn)實需要而產(chǎn)生的,它不僅“襲舊六為七”,且將攄之無窮、牢籠百代。
漢代以后,《史記》《漢書》為代表的“正史”開始取代“正經(jīng)”,成為帝制時代王朝制作的典范。在這一經(jīng)史范式的轉換中,《史記》是一個過渡,因其不符合統(tǒng)治者的需要而被有意忽略;《漢書》的命運則與之不同,因其在現(xiàn)實考量與歷史寫作之間靈活的把握而獲得皇權的青睞,成為新的“帝典”范型。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
(《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