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棄婦作為文學題材在先秦詩歌中已有,漢代棄婦賦繼承了這一文學傳統(tǒng)而又有新變。首先,漢代棄婦賦中出現了明確的宮廷棄婦形象。其次,在西漢棄婦賦中,建立起了一種棄婦與逐臣的特殊情感關聯,棄婦之怨與逐臣之悲在作品中是融為一體的。另外,漢代棄婦賦表達感情更為細膩婉曲,并擅長通過景物描寫側面烘托,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
關鍵詞:漢賦 棄婦 新變
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地位低下,在婚姻關系中屬于弱勢的一方,丈夫有權休棄妻子。這一社會現象在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廣泛反映,從先秦時期開始,“棄婦”就成為詩歌中常見的藝術形象?!对娊洝分械摹囤L·柏舟》、《邶風·谷風》、《衛(wèi)風·氓》等,都是棄婦詩的名篇。屈原在楚辭中以夫婦喻君臣,以女子的見棄喻自己的遭貶,進一步豐富了棄婦題材的內涵。到了漢代,作為一代之文學的漢賦繼承了這一題材傳統(tǒng)而又有所發(fā)展。在現存的漢賦作品中,西漢司馬相如《長門賦》、班婕妤《自悼賦》,以及東漢王璨《出婦賦》抒寫了已婚女性在被丈夫拋棄后的心境感受,可稱為“棄婦賦”。下文即以這三篇賦作為探討對象,淺析漢代棄婦賦不同于先秦棄婦詩的新特質。
一.宮廷棄婦形象的出現
漢代棄婦賦中有兩篇出現了宮廷棄婦的形象,即《長門賦》中的廢后和《自悼賦》中的失寵妃嬪,這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應該是首次出現。
棄婦作為文學形象最早見于《詩經》,一般認為,《詩經》中的棄婦詩包括《召南·江有汜》,《邶風·柏舟》,《邶風·日月》,《邶風·終風》,《邶風·谷風》,《衛(wèi)風·氓》,《鄭風·遵大路》,《王風·中谷有蓷》,《小雅·我行其野》,《小雅·谷風》,《小雅·白華》這11篇作品。這些棄婦詩多存于《國風》,主要反映民間夫婦的婚變,因此詩中的棄婦形象也以市井平民為主?!缎⊙拧ぐ兹A》被認為是寫申后遭周幽王廢黜之事,《毛詩序》說:“白華,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娶申女以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國化之,以妾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為之作是詩也?!盵1]朱熹贊同此觀點,稱“此事有據,《序》蓋得之?!盵2]若從此說,則在《詩經》中已經出現了宮廷棄婦的形象。但就《小雅·白華》詩歌本身來看,并沒有充分的證據足以表明棄婦身份,唯有“鼓鐘于宮,聲聞于外”[3]一句或可說明該女子與宮廷有關,但詩中更多的句子,如“滮池北流,浸彼稻田”,[4]“樵彼桑薪,卬烘于煁”,[5]都帶有濃厚的勞動人民色彩。因此,將此詩中的女子視為宮廷棄婦有失妥當。
不同于《詩經》中棄婦身份的民間性和不確定性,漢賦中出現了明確的宮廷棄婦的形象。《長門賦》究竟是否為司馬相如代陳皇后所作,學界尚有爭論,但就賦中所寫內容來看,抒情主人公為失寵妃嬪無疑。如“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6]“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7]等句,都帶有明顯的宮廷色彩?!蹲缘抠x》為漢成帝妃嬪班婕妤失寵后所作,這在《漢書·外戚傳》中有所記載:“倢伃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悼”,[8]后附《自悼賦》全文。因此,《自悼賦》中的棄婦身份亦屬宮廷貴婦。對宮廷棄婦情感的抒寫,體現出漢賦作家對這一特殊女性群體的人文關懷。
二.棄婦與逐臣的情感關聯
西漢賦中的棄婦身份為后宮妃嬪,她們與帝王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夫妻關系,更是君臣關系。她們在后宮的得寵或失寵,與官員在前朝的升遷或貶謫于性質上是相同的。因此,西漢棄婦賦中的抒情主體,具備棄婦與逐臣的雙重身份,賦中實際抒發(fā)了妻為夫棄、臣為君疏的雙重情感。這在班婕妤《自悼賦》中表現得較為明顯,賦的開端,首先對君王之恩寵表示感激:“登薄軀于宮闕兮,充下陳于后庭。蒙圣皇之渥惠兮,當日月之圣明,揚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寵于增成?!盵9]一副唯唯諾諾的臣子口吻。班婕妤對自己身份的定義首先是臣而非妻,她時刻牢記自己進宮的使命:“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離以自思,陳女圖以鏡監(jiān)兮,顧女史而問詩。悲晨婦之作戒兮,哀褒、閻之為郵;美皇、英之女虞兮,榮任、姒之母周。雖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茲?”[10]她以古代賢妃為楷模,立志要為君主分憂,以盡臣責。對于這樣一位女性而言,被君主拋棄不僅僅是作為嬪妃的失寵,更是作為臣子的被貶;她失去的不僅是愛情或榮華富貴,更是為君主進盡忠言的機會。因此,在《自悼賦》中,失去丈夫之愛的妻子之愁,與失去君主信任倚重的臣子之悲,這兩種情感在作品中是融為一體的。
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則建立起另一種棄婦與逐臣的情感關聯。有學者認為此賦為司馬相如失官閑居時所作,作者是借陳皇后被貶長門之寂寞凄涼來抒發(fā)自己政治上的失意。以夫婦喻君臣,或以棄婦喻逐臣,在《詩經》中已有之。但《詩經》中沒有明確表現這一象喻模式的作品,只是部分詩篇本事不明,歧義叢生,似乎在男女之情、夫婦關系中另有寄托。如《邶風·柏舟》,《毛詩序》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盵11]認為這是寫賢良不遇于君的作品。而朱熹則力主此詩為婦人見棄于夫君而作。因此,《詩經》中棄婦與逐臣的象喻結構是不明確的,不排除說詩者斷章取義的可能性。至屈原在楚辭中以男子背約、女子見棄喻君王信饞、自己遭逐,至此才正式建立起棄婦與逐臣間的關聯。但屈原作品中的男女、夫婦關系是虛構的,棄婦只是一種象喻,不存在人物實體,其真實形象就是屈原本人,即逐臣。而《長門賦》中的棄婦并非象喻,其形象是真實存在的,即陳皇后。司馬相如是借陳皇后被棄的實事暗中寄托自己的情懷。因此,《長門賦》中棄婦的形象和情感具有雙重性,從表層來看賦中抒寫的是陳皇后的失寵怨情,從深層來看則更有司馬相如被貶后苦悶情緒的流露,這兩層形象與情感都是真實存在的,二者之間是并列關系而非喻體和本體的關系,這一點是不同于楚辭中的夫婦君臣之喻的。
三.棄婦情感的細膩表達
《詩經》中的棄婦詩多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來表達棄婦的情感,漢代棄婦賦則更加注重對棄婦婉曲復雜心境的刻畫,且擅于通過景物描寫,來側面烘托人物情緒。
試將王璨《出婦賦》與《衛(wèi)風·氓》進行比較,二者都擬棄婦口吻,在敘事上采用了先憶舊時歡好,再嘆今之被棄的結構,棄婦最終都決定離去。但《衛(wèi)風·氓》將棄婦對不幸婚姻的冷靜思考、決絕態(tài)度,通過一句“反是不思,亦已焉哉!”[12]表達出來,直截了當?!冻鰦D賦》中的棄婦雖然也知道“馬已駕兮在門,身當去兮不疑”,[13]但“攬衣帶兮出戶,顧堂室兮長辭”[14]的行為暴露了她內心的眷戀和不舍??梢钥闯觯缎l(wèi)風·氓》中的棄婦,其所思所想是通過呼告的方式直接、強烈地展露在讀者眼前的,而《出婦賦》則通過對棄婦行為的描寫,將其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婉曲地展現出來。
《長門賦》和《自悼賦》則更多地運用景物描寫來襯托人物心境,這在《詩經》的棄婦詩中亦有所體現,如《小雅·谷風》的“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盵15]以風雨和萎絕的草木起興,表現出棄婦的絕望心境。但《詩經》中的景物描寫較為簡略,漢賦則是反復鋪陳景物以渲染人物情緒。如《長門賦》先寫陳皇后登蘭臺所見景色:“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盵16]浮云蔽日,天空陰霾一片,不見光明,這正是陳皇后陰郁內心的寫照。雷聲隱隱,似君王車行之聲,這是因思念過甚而產生幻聽。繼而又寫陳皇后下蘭臺所見宮殿的外觀:“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盵17]鋪采摛文,極寫宮殿的富麗堂皇。但如此華美的宮殿,并不屬于她這個失寵之人。此處以樂景寫哀情,以宮殿之耀眼奪目反襯陳皇后黯淡無光的心境。不難發(fā)現,《長門賦》中的景物描寫不僅在篇幅上遠超《詩經》,而且景物意象也更為豐富,幾乎是一句一景,極力鋪陳,更加突出了人物情感。另外,《詩經》中的棄婦詩在寫景藝術上并非完全成熟,且多有重復。如《邶風·谷風》中的“習習谷風,以陰以雨”[18]與《小雅·谷風》中的“習習谷風,維風及雨”[19]就很相似,這樣的景物描寫有雷同化、模式化的傾向,在傳達人物情感時是受限的。而漢賦的寫景抒情藝術更為完善,能夠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如班婕妤《自悼賦》后半部分借景抒情:“潛玄宮兮幽以清,應門閉兮禁闥扃。華殿塵兮玉階菭,中庭萋兮綠草生。廣室陰兮幃幄暗,房櫳虛兮風泠泠?!盵20]此處凄清冷寂的環(huán)境是作者感傷心境的投射,一景一物都滲透著作者的情感色彩。
四.結語
棄婦作為文學題材在先秦詩歌中已有,漢代棄婦賦繼承了先秦棄婦詩的文學傳統(tǒng)而又有所新變。首先,漢代棄婦賦中首次出現了明確的宮廷棄婦形象。其次,由于帝王與嬪妃之間夫婦、君臣關系的重疊,《長門賦》與《自悼賦》中的失寵妃嬪兼具棄婦與逐臣的雙重身份,而《長門賦》借廢后陳阿嬌之怨亦寄托了作者司馬相如失官遭貶的苦悶。因此,在西漢的兩篇棄婦賦中,棄婦與逐臣的情感是關聯互通的。另外,相較于《詩經》棄婦詩,漢代棄婦賦對棄婦情感的表達更為細膩婉曲,并擅長通過景物描寫側面烘托,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偠灾?,經過漢賦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棄婦題材呈現出一些新特質,展現出與先秦棄婦詩不同的藝術光輝。
參考文獻
[1][3][4][5][11][12][15][18][19](唐)孔穎達.毛詩正義[M].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925, 931, 929, 930, 113, 234, 775, 145, 773
[2]〔漢〕毛萇.詩序[M].〔宋〕朱熹,辨說.北京:中華書局,1985:37
[6][7][16][17]〔梁〕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228
[8][9][10][20]〔漢〕司馬遷.史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1135, 1136, 1136, 1136
[13][14]〔唐〕歐陽詢.藝文類聚[M].北京:中華書局,1965:529
(作者介紹:葉晨,南通大學文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楚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