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2017年早春,天氣剛回暖,屬于春天的花還未開放,我卻要看雪去了。
目的地是珠峰。因我的知識面以及財力的局限,所能想到的只有它了。這一年,我38歲,婚姻穩(wěn)定,家庭穩(wěn)定,朋友穩(wěn)定,一切的穩(wěn)定關(guān)系都使我不具有背包客的特征。
從日喀則搭上了去珠峰的車,在此之前,我剛從另一處白雪皚皚的山上下來。
白雪皚皚的山在亞東,西藏的最南端,中印邊界。到達(dá)拉薩后我先是去了亞東,在亞東的下司馬鎮(zhèn)住了一個禮拜,每天包一輛皮卡去山上看雪。
司機是藏族人,我稱他阿九(漢語哥哥的意思),阿九瘦黑瘦黑的,臉皮子是黑的,鼻子、嘴巴、耳朵也是黑的,像沒洗凈的手隨意揪出的小面團,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回憶出他的五官特征。司機阿九每天灌一壺酥油茶,帶幾塊餅,和我從下司馬鎮(zhèn)出發(fā),沿著瑪曲河行駛?,斍恿飨蛴《?,河水咆哮,鎮(zhèn)上的房屋傍河而建,每夜我都在河水的怒吼中膽戰(zhàn)心驚地入睡。
河水向下流去,我們則盤山而上。山越高,雪越厚。有幾處我要求停一停,跑到白雪厚積的地方躺一會兒。和我們南方的雪不同,這里的雪一點也不冷,雪是堅硬的,連我的人形都印不下來。
雪躺在山陰的坳處,我躺在雪上。它足夠堅硬地托舉我的身軀,修正了從前我對雪的所有認(rèn)知——柔軟,蓬松,寒冷。阿九并不催促我,耐心地坐在駕駛室里,抽煙,也看雪,黑黑的臉被白色映出一點光亮來。
之后,每看到厚厚的完整的雪地,皮卡就吱吱剎住了。阿九退檔,歇火,我則飛快地跑向雪地。躺一會兒后我回到車上,系上安全帶,他則扔掉煙頭,點火,起步。這期間,我們是不用對話的。
山頂?shù)难└窳?,像是雪?jīng)過這兒時被劫持了。大概靠近國門的緣故,堅守邊疆,雪多了股傲氣,從里到外都是硬邦邦的,不像雪了。最厚處有一人多高,被鏟得方方正正,像我奶奶砌得齊整的麻將。手摸上去,有南風(fēng)的意思,不冷。
離開下司馬鎮(zhèn)去日喀則,需要大半天時間,仍然是阿九的車送我,帕里草原上還是枯黃一片,據(jù)說夏天到來的時候,草原是紫色的。
右側(cè)是連綿的雪山——卓木拉日神山,卓木拉日為藏族女神,山那邊是不丹了。這座山有一段關(guān)于藏族女神與不丹王子的傳說。山頂被低矮的云層遮住,據(jù)說形如人臉。阿九說很難看見卓木拉日女神的臉,見到了,那必是幸運。
說好在懸空寺作別,阿九返回,我前往日喀則。然而等了很久,并不見過往車輛,我們便決定去山腰上的懸空寺。寺廟鑿壁而建,很多地方需要匍匐前進,又地處高原,一圈“爬”完,累得氣喘吁吁。出了門被寺廟外的一群巖羊攻擊,它們把我們當(dāng)作外侵者了,幸好皮厚,只受點內(nèi)傷。
從懸空寺下來,已是黃昏,也不指望能搭上車了,想著隨阿九再返回下司馬吧,可突然草原盡頭出現(xiàn)了黑點,黑點逐漸清晰,顯現(xiàn)出車形。
招手,開門,上車——這種地方搭車,雙方都無須太多言語,上車就是了。
離別倏然而至。
我不擅長離別,尤其是在遼闊草原上,更有種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意思。眼睛濕潤,佯裝扭頭看山,突然,右側(cè)的卓木拉日神山出現(xiàn)了,云被風(fēng)吹走,雪山棱角分明,世界被白色撐滿。
離愁是白色的。
2
在日喀則待了一晚,等待那輛捎我去珠峰的車。賓館的房間又大又便宜,空曠得像茫茫戈壁。一翻身,床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及雪踏實。
按照要求要帶上干糧、洗漱用水、睡袋、羽絨服、氧氣包等。我自以為有五次進藏經(jīng)驗,便擅自減去了后兩樣。
過了定日,土地便一毛不拔了,世界荒涼起來,地面風(fēng)化了,山體風(fēng)化了,石頭風(fēng)化了,一切輕飄飄起來,仿佛一陣風(fēng)就會將這里吹得干干凈凈。
砂石堆里凸起了一塊,分辨一會兒,才看出是一間屋子,矮矮的,也是用砂石堆起的。房屋四周不見人,更沒有牛羊,想必是廢棄了。越往前顏色越單調(diào),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一種形狀。那是我一輩子見過的荒涼的總和。
偶爾有一點點雪僵硬在砂石堆里,流離失所一樣。
車開得極其緩慢,有點不愿前往珠峰似的。一只狼站在砂石中看車緩慢經(jīng)過,似乎很茫然,直到遠(yuǎn)去了,還是剛才的姿勢。
路沒有盡頭。砂石沒有盡頭?;臎鰶]有盡頭。
傍晚時分,到達(dá)珠峰一號營地。砂石失去了引力,當(dāng)空飛舞。有人逆風(fēng)西行,向著珠峰,風(fēng)沙太重,遮天蔽日。從一處荒涼走向另一處荒涼,行走的人越來越多,埋頭,躬腰,以抵抗風(fēng)沙的力量。
又一陣颶風(fēng),人或蹲,或坐,或跪。風(fēng)從四處奔赴而來,沒有規(guī)則,風(fēng)咬住帽子圍巾衣領(lǐng)一頓撕扯。用手抵住,用下巴抵住,用胸脯抵住。蜷作一團是抵抗風(fēng)最好的方式。
再抬起頭時,眼前竟明亮了。砂石落地,太陽出來了,陽光追光燈一樣地打在珠峰上。雪是金色的。
我坐在一塊巨石后面,看突如其來的金色山頂。
想象過珠峰沒有雪會是什么樣子,大概也是這金色吧。峰頂清晰可見,每一處的雪都自帶光芒,這是海拔最高的雪,寒冷,孤傲,終年不化,珠峰庇護著雪,這里是雪的故鄉(xiāng)。
想去看一看珠峰的雪——這是一個多么貧瘠又奢華的理由。
一個朋友非常不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喜歡看雪,去西藏看雪,去新疆看雪,去云南看雪……不就是雪嗎?朋友不以為然。
不就是雪嗎?
在某個夜晚,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幾個字擊中,于是想一生中曾經(jīng)歷的那些雪。
第一場雪。一個剛學(xué)會蹣跚走路的孩子有了第一次思考,她不明白世界怎么會變成這樣,所有令她畏懼的水井、草垛、溝渠,全部不見了,她長久地趴在厚厚的雪地上,她感覺不到冰涼,而感覺到溫暖。
第二場雪。從一個村莊前往另一個村莊,漫天的大雪,像揚起的爆米花。她伸出舌頭,讓雪落在上面。路很長,有雪連著兩個村莊。
第三場雪?!巴饷嫦卵┝耍 边@是最好的起床誘惑。透過臥室窗戶看見的每一場雪,至今歷歷在目,小小的窗戶是世上最美的畫。
第四場雪。第五場雪。第六場雪……
我可以詳細(xì)而深情地寫下童年的每一場雪。在地下埋過的雪團,在書包里藏過的雪團,用帽子兜過的雪團,用樹枝串過的雪團……
童年的河流已干涸,童年的樹木已砍伐,童年的房屋已翻新,童年的我們已長大,只有雪,還是童年的那種白。
3
返回營地時,天已經(jīng)黑了。手機沒信號,也沒電,一進入高寒地區(qū),一切電子產(chǎn)品偃旗息鼓。
六個人一個帳篷,首尾相接睡覺,帳篷中央有一火爐,干牦牛糞滋滋地炸裂出火花,每個人都看著這團火發(fā)呆,火光明明暗暗,會想起很多與火有關(guān)的成語:干柴烈火、性烈如火、煽風(fēng)點火、刀山火海、火上澆油、大動肝火、火冒三丈、熱火朝天……然而,這些詞語都顯得過于熱烈了,因為大家心知肚明,再過一會兒,爐火將要熄滅。物資貧瘠的珠峰腳下,沒人會提出燃燒一夜這種奢侈要求。
十二只眼睛貪婪地看著微火,火滅煙消,火盡灰冷,十二只瞳仁里盡是關(guān)于火的追憶。
時間頓時松垮了。有人慢慢整理行李,所有的眼睛便一起注視著;有人玩弄手上的珠子,所有的眼睛便一同隨珠子轉(zhuǎn)動。
帶來的水要節(jié)約用,臉洗了一半,毛巾凍成硬邦邦的了,像木板,輕輕一掰,斷了,用半塊毛巾板蹭幾下臉皮子,生疼,算是清潔過了。
臨睡前去小解一次,跋山涉水一樣在黑暗里走很遠(yuǎn)。四周空曠無邊,黑暗無邊,索性閉著眼睛走。
再睜開時,眼前竟明亮了些。黑暗不那么純粹了,夾雜著星星點點,是雪。伸手在空中一陣亂舞,頭上,臉上,脖子,便有了些微涼意,再狂舞一陣,渾身都粘滿糖屑似的,興奮不已。
帳篷里黑暗又寧靜,和衣躺在睡袋里,想虛無縹緲的事。
帳篷外的呼呼風(fēng)聲,氧氣瓶的水泡咕咕聲,火爐里茍延殘喘的噼啪聲……世界是由聲音組成的。
風(fēng)又折回來了。這一次它有了脾氣,鼓動著砂石,俯沖而下,砸在地上,砸在帳篷上,砸在人的胸膛上。
不知道怎么就睡去了,是昏睡。很快又醒來了,看時間才是子時。從前的時間是大江大河,是奔流直下;現(xiàn)在的時間是潺潺溪水,是雨滴,是屋檐下的冰凌子。
昏睡,醒來;再昏睡,再醒來……時間在褶皺里停滯不前。再醒來時,是被胸口的巨大手掌壓醒的——高反開始了。
后半夜十分難熬,呼吸困難,間隔看一看表,才過去一分鐘。不敢坐起,怕驚擾別人,微微抬頭,在黑暗里調(diào)整呼吸。
呼——吸——呼——吸
呼吸是個技術(shù)活兒。
胸口那只無形的手越來越重,一只手,兩只手,十只手,一百只手,一千只……手。
開始想此行的目的——看雪,看遼闊,看蒼涼,看荒無人煙,看荒無人煙的遼闊大地上蒼涼的雪。
似乎都看到了,似乎人生圓滿。
一切都無所顧忌后,卻開始想媽媽,誰也不想,同床共枕的伴侶不想,從身體里剝離出來的孩子不想,形影不離或心有靈犀的朋友不想,只想媽媽。這才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溫暖的詞,是媽媽;最柔軟的詞,是媽媽;最具力量的詞,還是媽媽。
想象爐火旺盛,想象氧氣噗噗地吹,想象連綿的雪山是媽媽的懷抱。
眼淚從眼角滑下來了,依然不敢啜泣,依然怕驚擾別人。在這里,我所認(rèn)識的漢字只剩下“媽媽”。
4
天不亮就翻身起來了,不是起床,是起死回生。
帳篷里一切都是冰冷的,鞋是冰冷的,衣服是冰冷的,身體也是冰冷的。氧氣瓶的小氣泡水凍起來了,爐子寒意襲人。有人小聲地緩慢地講話,頓挫有力,好像要咬碎一個個冰塊才能釋放出每一個字來。
掀開門簾,忍不住尖叫,但聲音冰封在嗓子里。
這一夜的風(fēng)啊,吹來了一世界的雪。白色茫茫,白色籠罩,白色流淌。
一夜的輾轉(zhuǎn)難眠,原來是雪在山間奔跑。我沒有聽見雪落的聲音,仿佛雪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大地深處涌出。這是我見過最遼闊最蒼涼的雪。
一生要看多少場雪,才能抵消心中的寒冷?
對著珠峰又是一陣佇立長久,把白色看得更白了。柔軟的雪居然刻畫出珠峰的剛毅,這是世界上最高的雪,最神圣的雪,最不可侵犯的雪。
回程的車蟻速行駛,漫無天際的白色,層層疊疊。將頭伸出窗外,連空氣都是白色的。
遠(yuǎn)處有個一個人影,同樣緩慢移動,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藏族男子,騎著摩托車,他身上的藏袍厚厚的,像被積雪壓得很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定日?還是日喀則?我總是在這樣的時刻進行代入,想象騎在車上的人是自己,正踽踽獨行于蒼茫天地間。
所有關(guān)于雪的詩句紛至沓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路越來越平整了,雪越來越薄?;疑难?,黑色的雪,砂石一樣的雪,代替了白色。珠峰在身后,看我漸行漸遠(yuǎn)。
遠(yuǎn)處有了燈火,是小鎮(zhèn)的燈火,第一次感到燈火不是給人以明亮和溫暖,而是恐懼,我害怕喧囂,害怕車水馬龍,害怕五彩斑斕。白色之外的世界就要到來了,那個與蒼涼、遼闊對立的詞語就要到來了。突然間,眼淚濕潤,叫住司機,我說,我想下車——
我想離開雪山的速度慢一點,再慢一點。
面向珠峰的方向,倒退著,倒退著,沿著車輪拖曳出的軌跡,倒退向城市。
慢慢地,耳邊仿佛有琴聲低吟,是《墨子悲絲》,“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五入為五色,不可不慎也”。兩千多年前的墨子,看見染絲者要將白色的絲放進染缸,絲將失去本色時,突然悲痛不已。
我想,我可以告訴那個朋友了吧,我喜歡看雪,看最純凈的雪,是因為內(nèi)心在渴望和追求這世間最本真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