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英
一
1971年的冬天,鐵道兵08師土方機械營一連正在大巴山的彎道拐修建高灘火車站。
高灘火車站是襄渝鐵路上的一個小車站。襄渝鐵路東起湖北襄樊,西至重慶,全長915.6公里。1968年,鐵道兵部隊先后抽調(diào)8個師28個團,會同鄂、陜、川三省的民工、學(xué)生兵和部分駐軍,共約83萬人參加襄渝鐵路修建工程大會戰(zhàn)。
大巴山本來就物資貧乏,又聚集了這么多筑路大軍,沿線的生活物資供應(yīng)就變得尤為緊張了。
第二天一早,小吳開著那輛破舊的嘎斯車,田司務(wù)長坐在一旁,就沿著210國道奔向了達(dá)縣。
田司務(wù)長倚著車窗,望著州河岸邊正在緊張施工的鐵路線,心里卻在想著昨天早上郭連長交給他的任務(wù)。
郭連長說,老田,你聞到年味了嗎?
田司務(wù)長抽了抽鼻子說,嗯,聞著了。
郭連長說,你說說,這個年你是怎么打譜的?
田司務(wù)長搖搖頭說,還用打譜嗎?豬欄里還有兩頭小豬崽,連毛加皮不足50斤,伙房還有三十多箱壓縮茄子和五箱雞蛋粉,昨天師后勤又送來了一卡車爛白菜。
郭連長說,伙房就這些東西?
田司務(wù)長說,是啊,就這些!
郭連長瞪了田司務(wù)長一眼說,你這個龜兒子!就這些東西,你怎么叫戰(zhàn)士們過年呢?
田司務(wù)長苦笑了一下說,大巴山窮得連根蔥苗都買不到,我也快急瘋了!
郭連長又狠瞪了他一眼說:你這個龜兒子!難道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嗎?你不會去達(dá)縣釆購年貨嗎?
田司務(wù)長說,連長,達(dá)縣和咱這里一個樣。
郭連長說,你還沒去,怎么就知道一個樣?達(dá)縣好賴還是一個地區(qū)吧,再窮也比咱這大巴山富吧?你去看看那兒有鴨子嗎?給我買回二百五十只鴨子,過春節(jié)就叫炊事班做鹽水鴨,每個戰(zhàn)士分一只。
田司務(wù)長說,好,我明天就去!可是能不能買到這么多鴨子,我不敢打包票。
郭連長說,龜兒子!我告訴你,這個包票,你不打也得打!老子跟你要定了,二百五十只鴨子,一只不能少!……”
田司務(wù)長現(xiàn)在心里也沒底,如果到了達(dá)縣能滿載而歸,還好交差,如果一無所獲,全連戰(zhàn)士就真要喝西北風(fēng)了。
這輛破舊的嘎斯車,是營部嫌破不要了才送給一連當(dāng)生活用車的。車確實已經(jīng)老掉牙了,動不動就趴窩。司機小吳在臨出發(fā)前,也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他從地圖上算了算,從高灘到達(dá)縣有二百公里左右,他擔(dān)心路上趴了窩,就認(rèn)真仔細(xì)地檢查了車的狀況,加足了油,又加足了水,該需要帶足的備件,也一樣不落帶足了。這一路上,他開得小心翼翼,生怕半路上拋了錨。
還好,跑了一上午,嗄斯車沒有出毛病。路上雖然有幾次堵車,但也沒有堵得太久就疏通了。210國道狹窄又險峻,來來往往都是鐵道兵運輸筑路材料的車隊和地方為襄渝鐵路建設(shè)大軍運輸糧食蔬菜的車隊,堵車的事是天天發(fā)生,而且一堵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210國道已被這些車隊輾壓得千瘡百孔了。
車快到羅文壩時,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一個姑娘站在公路中間招手?jǐn)r車。
小吳忙減速,又摁喇叭。那個姑娘還是不躲開。眼看車快開到姑娘跟前了,再不停就撞上了。小吳急忙說,田司務(wù)長,你看怎么辦?她在強行攔車!
田司務(wù)長大喊一聲,龜兒子!還看什么看?快停車!
車“吱”的一聲緊急剎住了。
小吳剛把車剎住,那個姑娘就抓住車把手急著要上車。
田司務(wù)長說,姑娘,你不要命了!哪有像你這樣站在路中間攔車的?要是這車剎不住怎么辦?你攔車要上哪去?
姑娘緊張地說,我想回家。
田司務(wù)長細(xì)瞅了姑娘一眼。她有二十一二歲,閃動著一雙焦急不安的大眼,頭發(fā)沒梳,亂七八糟的,上邊還掛著幾根碎稻草,她穿了一件綠軍裝上衣,褲子是藍(lán)色的,衣服和褲子都很臟,沾滿了水泥和黃土。姑娘長得還很俊。從她這一身打扮差不多能猜出來,她不是知青,就是民兵。
田司務(wù)長說,你家在哪?
姑娘說,在達(dá)縣。
田司務(wù)長一想,是順路,說:上來吧。
姑娘很感激,趕忙鉆進了駕駛室。
田司務(wù)長扭過頭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姑娘說,我叫曲小梅,是達(dá)縣的知青,來這里修鐵路。
是民兵嗎?
是達(dá)縣知青女子民兵連的。
你回家做什么?
我母親病得很重了,快不行了。我想回去看一眼。
車上有一個姑娘,又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一路走,一路聊著天,田司務(wù)長和小吳的心情特別好。
下午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們到了達(dá)縣。
曲小梅在一座橋頭下了車。她用手指著一片灰蒙蒙的住宅區(qū)對田司務(wù)長和小吳說:解放軍同志,前邊就是我的家,你們上我家玩玩吧。
田司務(wù)長說,不去了,我們還有事情要辦。又轉(zhuǎn)頭對小吳說,天不早了,可能今天的事也辦不成了,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
二
達(dá)縣有一個兵站。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就在兵站住下了。
他們住下后,忽然發(fā)現(xiàn)這兒有很多來自鐵道兵各個師團營和連隊的司務(wù)長,原來他們也都和田司務(wù)長一樣是來這里采購年貨的。有幾個司務(wù)長跟田司務(wù)長還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格外熱情,他們邊握手,邊“哈哈”地笑。笑過之后,他們就一塊兒上兵站食堂吃飯,有人提議喝幾盅,大家熱鬧一下,反正出門在外也沒有紀(jì)律約束,大家都同意了。有人就出去弄來了兩瓶瀘州大曲,大家用軍用口缸當(dāng)酒杯,喝了起來。邊喝酒,邊有人和田司務(wù)長開著玩笑說,老田,你這個龜兒子這會兒是來晚了,這兒的年貨都讓我們采購光了。
田司務(wù)長搖晃著腦殼說,呵呵!龜兒子,我就不信,這么大的達(dá)縣城還能都被你們掏空了?
不信,你明天出去看看,保險市場上啥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田司務(wù)長早早就喊醒了小吳,叫他抓緊時間吃早飯。
兩人吃完了早飯,便圍著達(dá)縣小城四處尋找哪兒有賣鴨子的。
達(dá)縣城并不是很大。城市旁邊有一條江,叫州河。達(dá)縣城是沿著州河岸邊蓋了一溜高樓大廈,大部分還是低矮的平房;街道也不寬敞,到處塵土飛揚,臟兮兮的。農(nóng)民們有的背著竹背簍,有的挑著擔(dān)子,有的推著小車,在集市上晃來晃去。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從集市這頭跑到那頭,鴨子有賣的,但是不多。
田司務(wù)長急得直拍腦殼說,這怎么辦???買不到鴨子,郭連長交給咱們的任務(wù)完不成,回去無法交差了。
小吳想了想說,咱們別死腦瓜子一根筋了,集市上沒有,上附近的村莊去看看。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又跑了幾個地方,終于打聽到有一個生產(chǎn)隊養(yǎng)了不少鴨子。他們開車來到了那個生產(chǎn)隊,和生產(chǎn)隊長一商量,生產(chǎn)隊長說,好呀,本來這些鴨子還不打算賣,解放軍同志來給我們修鐵路,很辛苦?,F(xiàn)在又要過年了,要讓解放軍同志吃好啊,你們想買多少只,就買多少只吧。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高興得要跳起來。
生產(chǎn)隊長還喊來了幾個社員,幫助田司務(wù)長和小吳一起抓鴨子。
他們把二百五十只鴨子裝上了嗄斯車。小吳擔(dān)心數(shù)錯了,又爬上車重新數(shù)了一遍,一只竹簍子裝十只鴨子,一共是二十五只竹簍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十只鴨子。
他們買了鴨子,又開車上兵站,裝上了幾箱好酒和香煙。
田司務(wù)長拍了拍小吳的肩膀說,東西都備齊了,咱們走吧。
回去的路上,天突然下起小雪。雪花兒雖然不大,但在空中紛紛揚揚地飛舞著,天變得昏暗起來,能見度也很低。
田司務(wù)長擔(dān)心車況不好,叫小吳開慢點。
來到達(dá)縣那座大橋,小吳突然興奮地說:田司務(wù)長,你看這座大橋,這個地方不正是那個叫曲小梅下車的地方嗎?
田司務(wù)長瞪了吳江一眼說,你把眼睛睜大點,好好開車,路上太滑,精力集中些。
小吳答應(yīng)著,好嘞。
可是,他們都沒有想到,過了那座大橋,往右一拐,來到一個被司機們稱作“迷魂陣”的地方,小吳突然感到方向盤變得很輕,汽車像有一種“騰空”的感覺,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汽車就“嗖”地飛躍了起來,接著又聽到“咣當(dāng)”一聲巨響,汽車從彎口處的路面上直沖了下去。下面是一片水田,汽車沖下去卻沒有翻,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了水田里。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受到猛烈沖擊,都差點飛出了駕駛室。
原來這個地方常年有霧,遇上下雪天,霧更大,視線更加不好了。經(jīng)常跑這段路的司機都有經(jīng)驗,知道這個“迷魂陣”是一個極易出事故的地方,看著前邊是一條平坦的大路,其實是一個急彎道,如果車開到這里還不打方向盤往左拐,就會沖進水田里。這個地方幾乎每個月都會翻幾輛外地汽車。熟悉這個路段的司機來到這個地方都會減速慢行往左拐,而小吳不熟悉這個地方,他還以為是一條直路,就加大油門往前沖,所以車就沖下公路了。
車趴在水田里,開不動了。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還驚魂未定,等他們緩過神來,打開了車門一看,都傻眼了,只見嗄斯車的四個車輪都深深地陷進了泥潭里,就剩車肚子貼在水面上,車是開不出水田了。又聽見田野里傳來一片鴨叫聲,他們知道不好了,車上的鴨子顛跑了。田司務(wù)長和小吳也顧不上腳下是水田和爛稀泥,從車上跳下來,踩著沒到腳脖的泥潭跑出去看鴨子。只見一大群鴨子在水田里“呱呱”地叫著,舞著翅膀亂跑。田司務(wù)長叫小吳快上車數(shù)數(shù)車上的鴨子跑了多少只。
小吳爬上了車廂,數(shù)了數(shù)竹簍子,有二十只竹簍子完好無損,有五只竹簍子的蓋子都掀開了,里面的鴨子跑得一只不剩。也不用仔細(xì)算了,五只竹簍子裝了五十只鴨子,那就是說一共跑了五十只鴨子。
司務(wù)長生氣地罵小吳,你個龜兒子!你是怎么搞的,瞪著兩只大眼睛往水田里開!
小吳說,田司務(wù)長,你別罵我了,那條路明明看著是條直路,誰知道前面有彎呢?我也不想開進水田啊。
田司務(wù)長說,這下子好了吧,跑了五十只鴨子,我們回去怎么向連長交待呢?
小吳說,田司務(wù)長,急也沒用了,當(dāng)務(wù)之急,我們還是趕快去抓鴨子吧。反正水田這么大,這些鴨子也跑不到哪兒去。
田司務(wù)長又罵道,龜兒子!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唉,也沒得啥子辦法,先抓鴨子吧。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跑進水田里攆鴨子。鴨子有翅膀有腳掌,跑得比人還快,兩只腳掌“啪啪”地踩著水面,就像在水上飛似的。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左追右堵,撲向那群鴨子,那群鴨子就像跟他倆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你右邊堵過來,我就往左邊跑;你左邊堵過來,我就往右邊跑。田司務(wù)長和小吳撲騰了一身泥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費了老半天勁兒,才抓住了十只鴨子。田司務(wù)長感到還是很幸運的,總算能抓住鴨子。他叫小吳馬上把抓住的鴨子填進竹簍子里,關(guān)好蓋子,莫叫鴨子再跑出來了。
這時候,兩個人也累得直喘粗氣,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兩個人抽完了煙,又繼續(xù)去攆那群鴨子。好在水田里的水不深,割完水稻的稻茬還留在稻田里,成為鴨子的絆腳石,鴨子冬天凍得也跑不快,扭動著胖胖的身軀,一跑一個大跟頭,兩人終于把那些鴨子都抓回來了。
抓完了鴨子,關(guān)進竹簍子里,田司務(wù)長一直罵個不停,龜兒子!這會叫老子當(dāng)上鴨司令了,老子還要在這兒放鴨子??!
三
他們此時瞅著“坐”在水田里的嗄斯車,都愁得沒有辦法了。如果沒有吊車,這輛車怎么從水田里拖出來呢?
突然,有一個姑娘走到他倆身邊說:解放軍同志,怎么是你倆呢?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一下子認(rèn)出是昨天路上捎的那個叫曲小梅的姑娘。
小吳說,你不是回家看你母親嗎,怎么跑這里來了?
曲小梅說,我去給母親抓中藥,路過這里,看到像你們,我就過來了。
曲小梅說著,又望一眼“坐”在水田里的汽車,就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田司務(wù)長這時候著急,沒有心思和姑娘多說什么,就想著怎么能把汽車從水田里弄出來。他問曲小梅,這附近能找到吊車嗎?
曲小梅想了一下,說,你們等著。說完就撒腿往達(dá)縣城里跑。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曲小梅帶著兩輛吊車來到水田邊,前邊開吊車的那個老司機是曲小梅的父親,他們還帶來了一大捆鋼絲繩。曲小梅的父親將吊車開到了嘎斯車旁邊,下車看了看情況,然后指揮著將兩輛吊車擺好了位置,又下到水田里,將一根鋼絲繩拴在嘎斯車的前邊,另一根鋼絲繩拴在后邊,拴好后,兩輛吊車一塊起吊,硬是把這輛破嘎斯車從水田里吊了上來。
小吳拿著搖車把子,使勁地?fù)u動發(fā)動機,心想可能發(fā)動不著了,沒想到搖了兩圈兒,發(fā)動機竟然“轟轟”響了。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都很感謝曲小梅和她父親,還有那個年輕的吊車司機。田司務(wù)長和小吳握住他們的手,不停地?fù)u著,說了很多感謝的話。
曲小梅的父親說,軍人和老百姓都是一家人,不用感謝了。天不好,你們快上路吧,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又上路了。
田司務(wù)長和小吳回到連隊,二百五十只鴨子一個不少都拉回來了。但是在達(dá)縣嗄斯車掉進水田的事,田司務(wù)長替小吳保密,沒對郭連長說。
郭連長高興地揍了田司務(wù)長一拳說,龜兒子!你還真給我買回二百五十只鴨子!哈!春節(jié)這天,戰(zhàn)士們每人一只鹽水鴨子,咱們也能過一個好年了!
田司務(wù)長買回來鴨子,沒叫炊事班殺。
田司務(wù)長說,殺早了,鴨肉就不香了。先養(yǎng)上幾天,臨到節(jié)根再殺吧。
炊事班就按照田司務(wù)長的吩咐,把那二百五十只鴨子圍在營房邊上那條小溪邊,先飼養(yǎng)著。
這群鴨子換了新環(huán)境,卻一點也不陌生,每天天還不亮,鴨子們就伸著長脖子“呱呱”地叫個不停。
鴨子們叫得真煩人,把戰(zhàn)士們都從睡夢中吵醒了。
不過,聽著鴨子“呱呱”的叫聲,戰(zhàn)士們都感覺到有點喜慶味兒,都知道快要過年了。
有人問田司務(wù)長,這群鴨子還要養(yǎng)好久喲?炊事班那些家伙都不好好地喂,莫把鴨子養(yǎng)瘦了,還是早點殺了吧!
田司務(wù)長說,你們急什么,等過年那天再殺。
于是,戰(zhàn)士們又天天盼著年快點來到。年來到了,好殺鴨子,戰(zhàn)士們也好打牙祭了。
盼新年來,新年果然就來了。
轉(zhuǎn)眼就是大年三十。大年三十這天下午,一連要吃餃子,各班戰(zhàn)士都拿著兩三個洗臉盆跑到炊事班領(lǐng)餃子餡和面粉,領(lǐng)回去餃子餡和面粉后,戰(zhàn)士們把床上褥子掀起來,床板就當(dāng)成了面板,用教練手榴彈當(dāng)搟面杖搟餃子皮,戰(zhàn)士們都圍在床邊包餃子。
高灘火車站也停了工,推土機、挖掘機、鏟運機、裝載機都擦洗得干干凈凈,排成了一大溜。
一連的戰(zhàn)士們不分晝夜在高灘火車站上奮戰(zhàn)了一年,這會兒也該放假過大年了。
四
土機營一連的營房在半山腰。一連營房旁邊有一條小溪,小溪對面還駐扎一個連隊,是四川省廣元縣民兵團女子民兵五連。女子民兵五連是配屬一連修建高灘火車站的。一連的營房是一頂頂舊帳篷,雖然簡陋一點,但還能遮擋風(fēng)雨。而女子民兵連的營房更簡陋了,是用大巴山的竹子和油毛氈搭建的毛氈棚。大巴山的冬天很冷,西北風(fēng)一刮,吹得女子民兵連的毛氈棚“嘩嘩”地響。
過去,一連與女子民兵五連有一條“三八線”。那條“三八線”是郭連長劃定的?!叭司€”是一連與女子民兵五連中間的那條小溪。一連的戰(zhàn)士不經(jīng)允許是不準(zhǔn)越過那條線的,女子民兵五連的女民兵也不準(zhǔn)隨隨便便越過那條線?!叭司€”有一連戰(zhàn)士黑白站崗,如果有特殊情況想越過它,必須得有郭連長親筆簽字批準(zhǔn)的路條。
因為是年三十了,“三八線”解除了警戒。
這個命令也是郭連長昨天晚點名時宣布的。三十晚上,一連與女子民兵五連有一個“軍民聯(lián)歡晚會”。晚會是女子民兵五連連長黃姑來找郭連長商定的。黃姑來商定這件事,郭連長聽了之后心中雖然不太愿意,但考慮到軍民魚水情的關(guān)系,又是黃姑連長親自提出來的,怎么也不好意思拒絕她,就答應(yīng)了。晚會地點選在一連的簡易食堂里,節(jié)目由一連和女子民兵五連共同表演。一會兒女子民兵五連的姑娘們要越過那條“三八線”來排練,如果不撤崗,郭連長就必須一個一個給那些姑娘們發(fā)放“通行證”。郭連長就說,算了,今天就例外了,暫時把崗撤了吧。
“三八線”撤了崗,一連這邊就好像變成了“集貿(mào)市場”。
女子民兵五連也放假了。那些平時穿著一身泥汗的破軍裝而現(xiàn)在換上了干凈漂亮衣裳的女民兵們,就兩個一伙,五個一群,牽著手,摟著腰,搭著肩,毫無顧忌地穿越那條“三八線”,像逛街一般一撥又一撥地來到一連。一連這里沒有軍人服務(wù)社,也不是集貿(mào)市場,可是誰也不曉得她們來干什么。她們在一連的營房中走過來走過去,眼睛四下張望著,見到了年輕的戰(zhàn)士們,也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就“嘻嘻”地抿著嘴直笑,有的還和戰(zhàn)士們打招呼。戰(zhàn)士們都不敢跟她們說話。郭連長已經(jīng)有交待,雖然撤掉了“三八線”,但你們腦袋里的那根弦還得給我緊繃嘍,誰也不準(zhǔn)與女民兵勾勾搭搭的!有郭連長這句話,誰還敢跟那些女民兵們打招呼呢,大家都把頭埋得低低的,像沒有看見她們,趕快躲進營房里了。那些女民兵們在一連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們都像躲瘟神般地躲著她們,沒有一個戰(zhàn)士敢跟她們說話,又三五一伙地回去了。
女子民兵五連的女民兵們基本上都來一連轉(zhuǎn)了一圈,似乎她們不來轉(zhuǎn)上這一圈,就像心中丟了什么似的。
但還有一個人沒來一連轉(zhuǎn)悠,她就是女子民兵五連炊事班班長李云玲。
李云玲和那些姑娘不一樣,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的心思不在一連,而在花寨溝。她一早起來,就一門心思想上花寨溝去見瓜娃子。瓜娃子是李云玲的丈夫。李云玲不喜歡叫丈夫的名字,就喜歡叫他瓜娃子。瓜娃子也來修建襄渝鐵路了,他在廣元民兵團男子民兵九連,男子民兵九連配屬鐵道兵08師038團一營三連打花寨溝隧道?;ㄕ瘻纤淼廊蝿?wù)很艱巨,瓜娃子雖然離高灘不遠(yuǎn),但也沒有時間來高灘。李云玲都有半個多月沒有見到瓜娃子了,心里好想他啊。李云玲昨晚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她夢見瓜娃子了,剛想和瓜娃子說幾句話兒,可瓜娃子扛起風(fēng)槍就鉆進了隧道里,瓜娃子好狠心啊,跟李云玲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李云玲醒來后,兩眼竟然淚汪汪的。于是,她一早起來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原來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洗干凈了,梳成了兩根又長又粗的大辮子,系上了兩根紅頭繩,像一個沒有過門的大姑娘。那身整天穿在身上沾滿油灰的舊軍裝也脫了,換上了結(jié)婚時穿的小紅花棉襖。自打來到了襄渝鐵路工地上,小紅花棉襖放在箱子里都有一年了,一天到晚干活,一直沒有機會穿。小紅花棉襖還是她和瓜娃子結(jié)婚時,瓜娃子給她買的,緞子面料,續(xù)的是軟軟的蠶絲絨,當(dāng)時還是很奢侈的衣物呢。當(dāng)李云玲打扮好了自己,才發(fā)覺她今天哪兒也不能去了,因為今天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時刻,她要領(lǐng)著炊事班的姑娘們煮肉,蒸白面饅頭,準(zhǔn)備下午的會餐。女子民兵五連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吃到豬肉和白面饅頭了,整天吃的都是紅薯干和玉米面窩頭。她們出來修襄渝鐵路,民兵團只給她們一天三毛錢的生活費,有時候生活費還不能及時撥下來。李云玲看自己脫不了身,就又換下了小紅花棉襖,放回了小木箱子里,然后找人給瓜娃子捎信,告訴瓜娃子她也脫不了身,不能去他們連隊過年了,叫瓜娃子上女子民兵五連這兒來過年。
李云玲不曉得捎信的人把信給瓜娃子捎到了沒有,她估計瓜娃子如果收到信了,這會兒也應(yīng)該快來到了……
五
一連十班唐班長吃完早飯,也越過了“三八線”,他是經(jīng)郭連長批準(zhǔn)的,去女子民兵五連找黃姑連長。
早上女子民兵五連和一連都在一個操場上跑操。黃姑的通訊員劉秀云把黃姑寫的信悄悄塞給了唐班長。黃姑叫唐班長一會兒上女子民兵五連來找她。唐班長都二十八了,黃姑也二十六了,他們都是一個村的,家在四川廣元大石鎮(zhèn)石筍村,他們在家時就定了親,青梅竹馬,沒想到兩人在襄渝鐵路工地上又走到一起了。
唐班長來到女子民兵五連連部,黃姑正坐在床上對著小圓鏡子梳頭。她用小梳子仔細(xì)地在額前梳了個劉海,劉海下是一對彎彎的眉兒和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黃姑正仔細(xì)地梳著頭,忽然聽見身后的腳步聲,猜出是唐班長來了。軍人走路都是“啪噠啪噠”的,很有力量。黃姑扭回頭朝唐班長一笑,匆匆把頭梳好。唐班長卻瞅著黃姑的臉龐,愣起了神兒。黃姑說,你瓜不兮兮的,瞅個啥子噻?難道不認(rèn)得我了嗎?唐班長瞇著眼兒瞅著黃姑笑著說,從前沒得發(fā)現(xiàn),你今天還是好漂亮噻!黃姑使勁拿眼剜了他一下說,你說啥子話?難道我從前長得很丑嗎?唐班長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嘴,忙糾正說,不是這個意思,是那個意思,是說你從前就長得很漂亮噻,今天更漂亮噻!黃姑又笑著瞅了他一眼,算了算了,莫騙我了,你就會算壇子說好聽的話,咱們快走吧。
黃姑穿了一件綠軍裝上衣,腰間扎著一條軍皮帶。她的身材非常豐滿,兩個乳房鼓鼓的,這會兒把腰兒系緊了,胸脯顯得老高,就像聳立著兩座小山峰。
唐班長和黃姑沿著營房旁邊那條清亮的小溪,爬上了高高的七丈崖。七丈崖上只有兩戶人家,崖上有一塊巴掌大的水田,水田是空的,水稻已經(jīng)收割了,四周是一大片懷抱粗的香樟樹和茂密的竹林子,一股清亮的泉水從竹林子流淌到崖壁下,形成了一個美麗的瀑布。這兒離一連和女子民兵五連都很遠(yuǎn)了,站在那塊紅石板上朝遠(yuǎn)處望去,山腳下的一連、女民兵五連、州河、210國道以及州河對面的山峰都盡收眼底。
唐班長和黃姑在紅石板上坐下。
其實,唐班長和黃姑的戀愛,一點也不浪漫。唐班長太靦腆了,談戀愛很不主動,好像黃姑身上長著刺兒,他總是不敢貼近黃姑坐下。有一次,黃姑幽怨地說,你就不能離我近點噻?像一只膽小的小松鼠,瓜娃子似的!唐班長受到了黃姑的提示,就大著膽子朝黃姑身邊靠近了一步。黃姑還是不滿意,說,你就不能再過來一點,扯扯我的手,抱一下子我噻,親親我噻?瞧你淡瓦瓦的,好平淡無味噻!唐班長再一次受到了黃姑的提示,也不瓜兮兮的了,他大起膽子把黃姑摟進了懷里。唐班長突然聞到了黃姑身上有一股好香好香的味兒。唐班長說,黃姑,你身上擦的是啥子?xùn)|西,郎個這么香噴噴的?聞起來好安逸噻!是啥子雪花膏呀?黃姑搖搖頭說,整天在工地里摸爬滾打的,一身水,一身泥,哪個還有工夫擦啥子雪花膏噻?唐班長不相信,又把鼻子湊近黃姑身上聞了聞,黃姑身上還是有一股香噴噴的味兒。黃姑就笑了說,瓜娃子,好瓜兮兮的,這是女人身上的味兒,你都不曉得噻!
兩人在紅石板上坐了一會兒,黃姑解開了扎在腰間的軍皮帶,拎在手上,把頭倚在唐班長寬厚的肩膀上,突然感慨地說:又過年了。
唐班長說,是啊,過年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也是空想,天天施工,又不能回去。
那你想啥子嘛?
我在想,來大巴山快一年了,這里比我們想象得還要艱苦,我們連隊有很多姑娘,晚上都趴在床上偷偷流眼淚,她們每天都要干十多個小時的活,和男民兵一樣放炮、炸石、扛水泥。
是噻,你們比我們的勞動強度大多了。
天不亮起床,太陽落山才收工,吃的是紅薯飯,住的是油毛氈棚,睡的是通鋪,每天還經(jīng)常有人負(fù)傷和犧牲,修襄渝鐵路的這段經(jīng)歷,我一生也忘不了啊。黃姑說著,又笑了,不過,我們能參加襄渝鐵路大會戰(zhàn),也感到無上光榮啊。
是的,我有好幾個戰(zhàn)友都犧牲了。想想他們,我心里真難過。
好了,今天是過年,我們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事吧。
啥子是高興的事?
你讓我想一想噻。黃姑把眼閉上,好像在想事情。過了好長時間,黃姑忽然睜開了眼睛說,瓜娃子,我們結(jié)婚吧!
唐班長吃了一驚,說,你郎個提起這件事情了?你原來不是說過,要等到修通襄渝鐵路再結(jié)婚嗎?
黃姑咯咯地笑說,你的腦殼好瓜啊,那是我說著耍的,你還當(dāng)真?要是等到修通襄渝鐵路,我都成老幺妹子了。我們應(yīng)該結(jié)婚了,過一段時間,我們連隊要轉(zhuǎn)場了。
這么快就要走了?
高灘火車站快建好了,我們配屬你們的任務(wù)也完成了。民兵團要調(diào)我們?nèi)リ兾鞔笾駡@,搶修那條被洪水沖毀的公路。
你們什么時候走?
大概過完年吧。
結(jié)婚我沒得啥子意見,就定在你走之前吧。
黃姑猛地?fù)涞搅颂瓢嚅L的懷里。唐班長愣了一下,也抱住了她。黃姑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兩人緊緊地抱了好一陣子,黃姑忽然憂傷地說,可是我們啥子準(zhǔn)備都沒得,我們總得有一床新被子、一對新枕頭,新郎和新娘有一身新衣裳噻。
唐班長說,算了,還要啥子準(zhǔn)備嘛,找一間屋子,有一張床,就可以了。我穿一身新軍裝,也不用買新衣裳。
那樣也太革命了噻!
唐班長突然認(rèn)真地說,黃姑,只要你不委屈,我沒得啥子意見。
黃姑想了想,笑了。
她忽然朝著遠(yuǎn)方望去,那兒有一朵潔白的云彩飄浮在天空上,那朵云彩是那樣迷人,那樣光彩奪目,那個地方大概就是黃姑的家鄉(xiāng)吧?她望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一直沒有說話。
六
炊事班的戰(zhàn)士開始?xì)Ⅷ喿恿恕?/p>
那些鴨子也好像知道噩夢就在眼前了。它們在柵欄里驚慌失措地奔跑著,“呱呱呱”地亂叫個不停。河灘上成了一連炊事班血腥的屠宰場,炊事班的戰(zhàn)士逮著了一只鴨子,把翅膀一別、脖子一扭,一刀下去,鮮血飛濺。鴨子在地上“撲騰”了一會兒,又朝天空凄婉地叫了幾聲,就一頭裁倒在地上??粗切喿油纯嗟厮廊?,又叫人感到太殘忍了。
田司務(wù)長腰里系了一條血淋淋的白圍裙,兩只手提著七八只鴨子,往一口沸騰的大鐵鍋里扔。那些鴨子被燙得硬邦邦的,他拿一把大鐵鉤子把鴨子鉤出來,兩只手又忙碌地捋著鴨毛。
小溪邊的青石板上,這時候正坐著一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民兵,她們就像春天里站在一根高壓線上的一群歡快的小麻雀,她們“格格格”地笑著,看著一連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殺鴨子。
戰(zhàn)士們都情不自禁地扭過臉兒朝她們望去。
田司務(wù)長生氣地罵炊事班的那些戰(zhàn)士,一個個龜兒子們,你們現(xiàn)在是在干活兒還是要看幺妹子???我告訴你們,十點鐘以前這些鴨子必須殺完,如果殺不完,你們就沒得想吃到鹽水鴨。
田司務(wù)長兇惡惡地罵了一通,那些戰(zhàn)士們還是忍不住要回過頭往那些女民兵們的方向看過去。異性的誘惑力是任何外來力量都無法阻止住的。
田司務(wù)長也沒得辦法了,生氣地朝那群女民兵們揮著手說,殺個鴨子有啥子好看的嘛,懸吊吊的!你們一個個還“格格”地笑!笑啥子笑嘛,你們趕快回營房去吧!你們連隊大鍋里煮的肉都快煮爛了,快回去打牙祭吧!
那些女民兵們還是“格格格”地笑個不停。她們知道那個胖乎乎的田司務(wù)長是想趕她們走,可她們一個個都蹲在青石板上就是不走,看你這個胖乎乎的司務(wù)長能拿我怎么樣,你再兇巴巴的,也不是我們黃姑連長,我們才不怕你呢。
其實,她們一半是來看殺鴨子,一半是來看那些年輕英俊的戰(zhàn)士們。
七
女子民兵五連用竹竿和油毛氈搭建的伙房也在小溪邊上。
此刻,女子民兵五連炊事班的煙囪冒起了一縷縷淡淡的炊煙。淡淡的炊煙在陰郁的天空上打著旋兒。有一朵朵細(xì)細(xì)潔白的雪花兒,慢慢地從天空上飛舞下來,沒有一絲的聲響,是那么靜寂、纏綿、悠揚;雪花兒慢慢地飄落到地上,一眨眼工夫,就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童藏貓貓一般不見蹤影了。
隨著炊煙的飄蕩,一股很濃的肉香味兒從女子民兵五連的伙房飄到了小溪邊上。聞著肉香的味兒,人們的心里忽然感到很溫暖。
這個時候,李云玲的丈夫從花溝寨趕了五六里山路,來到了女子民兵五連。他渾身冒著熱氣,黑棉襖也脫了下來。
丈夫跑到炊事班,把李云玲從里邊喊了出來。
炊事班的那些姑娘們都瞅著李云玲和她的丈夫捂住嘴偷笑。姑娘們的笑中含著好幾層意思。
李云玲瞅著那些愛笑的姑娘們,知道她們都不懷好意。李云玲又扭過頭對著丈夫說:瞧你跑得一臉汗水,你先到我的宿舍里坐一會兒噻,找個地方抽袋煙。現(xiàn)在我忙得很,沒得時間陪你噻。
丈夫笑笑說,你找個地方,我們坐一坐噻,就坐一小會兒噻。
李云玲忙搖搖頭說,現(xiàn)在要不得,等到晚上好嗎?大家要等著吃飯噻。
丈夫又哀求說,就和我坐一小會兒噻。
李云玲還是搖搖頭說,一小會兒也要不得。
丈夫就耷拉著腦殼,彎著細(xì)細(xì)的腰兒,很失望地走到小溪邊上。他獨自一人坐在另一塊石板上,抽著自卷的喇叭煙,瞅著一連炊事班的戰(zhàn)士殺鴨子。
那些鴨子很快就殺完了。
八
郭連長來到了炊事班,圍上了一條白圍裙,他要親自下廚,給戰(zhàn)士們做鹽水鴨。鹽水鴨是南京有名的特產(chǎn),據(jù)說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正宗的鹽水鴨,做出來是皮色玉白油潤,鴨肉微紅鮮嫩,皮肥骨香,異常鮮美??墒枪B長是湖北人,他哪會做什么鹽水鴨啊。他有一次上南京出差,吃了一回鹽水鴨,那味道太好了,讓他久久難忘。所以在他的記憶里,好像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鹽水鴨了。也不曉得郭連長從哪兒弄來一本發(fā)黃的菜譜,上邊有做鹽水鴨的方法,他就指手畫腳地指揮著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照著菜譜炮制鹽水鴨。他還胸有成竹地對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說,你們聽我的指揮沒有錯,就按照菜譜上說的方法做。郭連長就拿著菜譜讀給炊事班的戰(zhàn)士聽。
田司務(wù)長站在一旁,聽完郭連長讀的菜譜,眉頭一皺說,郭連長,菜譜上介紹的那個鹽水鴨,需要有各種各樣的大料,咱們從哪去弄這些料子來?還有一道道那么復(fù)雜的工序,我看這個鹽水鴨根本做不成。
郭連長開始也沒有覺得多復(fù)雜,等他讀完菜譜,也不知所措了。
郭連長問田司務(wù)長,是啊,是太復(fù)雜了,你說怎么辦呢?能不能想一個簡化辦法,不要那些工序?
田司務(wù)長想了想說,我沒得啥子好辦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看你還是莫異想天開做啥子鹽水鴨子了吧。如果想簡單點,咱們就按照咱們自己的菜譜,先用花椒八角鹽巴啥子的把鴨子腌上一兩個小時,然后放到加了大料的大鍋里大煮一會兒,只要把鴨子煮熟了,保險也好吃。
郭連長高興地給了田司務(wù)長一拳說,狗日的!怪不得叫你當(dāng)司務(wù)長,看來你天生就是一個廚師料。好,今天就照你的方法做。
郭連長又叫通訊員通知各班,連隊定在下午四點半鐘開飯。早點吃完了飯,好和女子民兵五連搞軍民聯(lián)歡晚會。
郭連長把一切都交待完了,看著這個年過得有一點喜慶的樣子,心里很高興。是啊,當(dāng)個連長真不容易,一連有二百四十多名戰(zhàn)士,這么大一個大家庭夠他操心的。前幾天老婆還來信問他,父母和孩子都想你了,這個年你能回來團圓嗎?他還沒給老婆寫回信。寫回信不過就是兩個字,不能!郭連長的老婆是縣城修配廠的工人,1960年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那年郭連長還是一個小排長,他老婆也還是一個大姑娘。媒人告訴郭連長,那個姑娘叫莫愛軍。郭連長后來和莫愛軍結(jié)婚了,就跟她開玩笑說:你得把名字改過來。老婆沒聽懂他說得啥意思,說,我的名字是父親給我起的,都叫了二十多年了,名字好好的,為什么要改呢?郭連長說,莫愛軍這是要莫要愛軍人啊!老婆生氣地說,你的名字叫郭天飛,好嗎?整天想往天上飛,就沒想著往家里飛!郭連長笑了說,你說的也在理,咱兩個人的名字都不好,一個莫愛軍,一個郭天飛,咱們以后要是有了兒子,一定要給兒子起一個好名。不久,老婆生孩子了,真生了一個大胖兒子。老婆寫信問郭天飛,你打算起個啥名字呀?郭連長回信,郭軍!并解釋了一番,我姓郭,取我郭姓,你名字后邊有一個軍,取你一個軍,郭軍。沒想到老婆很快回信,說,難聽死了!成國軍了!那不是我們的敵人嗎?郭連長仔細(xì)一想,也是,是不能叫郭軍,又馬上給兒子重新起名??伤肓税胩煲矝]有想出一個好聽的名字,田司務(wù)長在旁邊順口說了一個郭鐵兵,把郭連長高興壞了,直拍大腿,對!對!老子是鐵道兵,兒子就該叫郭鐵兵。
郭鐵兵今年九歲了。
九
四點半鐘,連隊準(zhǔn)時開飯。
開飯之前,郭連長發(fā)表了簡短的祝酒詞。他說,又過年了,咱們又長一歲。龜兒子的!我當(dāng)了十四年兵,在連隊過了十三個年。當(dāng)兵就是這樣,由不得自己。過年也沒法子回家和爹媽老婆兒女團聚,大家也要想得通,誰叫咱們出來當(dāng)兵的。當(dāng)了兵,咱們就不能喊冤,啥苦啥累,咱們都能受。咱們今天就自娛自樂,來!我祝福大家新年愉快,工作順利,早日修通襄渝鐵路,干!
郭連長的一番話,聽得戰(zhàn)士們心情激動。有的新兵鼻子一酸,止不住流出了眼淚。戰(zhàn)士們紛紛舉起軍用口缸,互相碰杯。竹席子搭建的簡易食堂里好一派熱鬧。
戰(zhàn)士們吃完了飯,聯(lián)歡晚會就開始了。
黃姑帶著女子民兵五連的戰(zhàn)士們,早早來到一連的簡易食堂里。她們整齊地坐在左邊,一連的戰(zhàn)士整齊地坐在右邊。郭連長今天晚上也放松了警惕性,不再是用一雙老鷹的眼睛老是盯著他的士兵們,他警惕性一放松,心里也不再那么累了,感覺這樣的氣氛還是挺溫馨的。
晚會上,戰(zhàn)士們和女民兵們都表演了自己的節(jié)目。女子民兵五連出了好幾個節(jié)目,那些姑娘們平時干活像小老虎,唱起歌來像百靈鳥。黃姑唱了一個四川地方戲,川劇《紅燈記》選段,《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黃姑專門扎了一根大辮子,又粗又長,在屁股后邊一甩一甩的,她說了一句“奶奶,你聽我說……”那聲音是那樣清脆、響亮。戰(zhàn)士們都一個勁地拍掌叫好,還扭過頭去看唐班長。有的戰(zhàn)士起哄叫唐班長上臺唱李玉和,還有幾個戰(zhàn)士起來拉他。唐班長被大家拉急了,說,叫老子演胡司令還行,李玉和演不了。戰(zhàn)士們就大喊,那就演胡司令吧!唐班長嚇得馬上擺手說,啥子也不會演,還是你們演吧!戰(zhàn)士們“哈哈”笑。接下來郭連長和田司務(wù)長演唱了一段湖北民歌《龍船調(diào)》,郭連長是湖北人,唱湖北民歌還很像模像樣的,他裝扮成女的,在臉上涂了點紅脂粉;田司務(wù)長裝扮成捎公,在頭上裹了一個白毛巾,拿了一把鐵锨當(dāng)搖櫓,兩人一唱一和,滑稽的表演,逗得戰(zhàn)士們把肚子都笑疼了。
那天晚上,女子民兵五連炊事班班長李云玲和丈夫沒有去參加聯(lián)歡晚會。
黃姑領(lǐng)著女子民兵五連的女民兵們剛離開營房,李云玲的丈夫就等不及了,他扯起嗓子說,李云玲,你莫刷鍋刷碗了好嗎?你個瓜妹子還要叫我等到好久嗎?
李云玲說,看你貓兒爪急的!急啥子急嘛,我的事情還沒得全部做完噻!
李云玲是一個細(xì)心的女人,伙房是竹子和油毛氈搭建的,她要檢查一下姑娘們把爐火壓滅沒有?;锓坷镞€堆著一些糧食和壓縮菜,要是失了火,就不好辦了。
丈夫又火急火燎地喊她,鬼扯火!
李云玲說,瓜娃子,瓜娃子,你莫要急噻!我快了哦!我快了哦!你這么大聲地吆喝著,也不怕別個聽到了,丟丟噻!
瓜娃子說,聽見個錘子噻!人都走得莫得影了,就剩下你我兩個了,鬼才聽得見噻!
李云玲匆匆做完事,就和丈夫跑到油毛氈棚里,也沒有開燈,趁著“黑咕隆洞”,鉆進了冰冷冰冷的被窩里。雖然寒冷的風(fēng)兒吹透了油毛氈棚屋,也吹透了蓋在李云玲和丈夫身上的那床又破又臟的薄被子,但李云玲和瓜娃子都沒有覺得冷。瓜娃子迫不及待地?fù)肀е钤屏?,一只大手火急火燎地抓住李云玲的乳房。李云玲的乳房軟軟的,又暖暖的,抓在手里好安逸,也抓得李云玲心里好難受好幸福。李云玲就像一頭小羊羔,在丈夫懷里拱來拱去的,兩個人如兩團烈火,開始熊熊燃燒。
不想有兩只從小溪邊逃過了那場噩夢的鴨子,此時鉆進了他們的油毛氈棚里,“嘎嘎”地叫起來。
十
年還沒有過完,女子民兵五連就接到了要轉(zhuǎn)場的命令。唐班長和黃姑打算趕快把婚事辦了。
一大早,唐班長和黃姑跑到210國道上去攔車,想去鎮(zhèn)上扯結(jié)婚證。
在大巴山,有一樣事情最好辦,就是攔車。只要你是鐵道兵,或者是修路的民兵、民工和知青,路上跑的大卡車,無論是軍車,還是地方的車,你只要一招手,司機一準(zhǔn)會馬上把車停下來,朝你笑,喂,你要上哪兒去呀?
哈!司機師傅,搭一下你的車,上一趟鎮(zhèn)上啊。
好啊,上車吧!
為什么能這么痛快呢?因為大家都是來這兒修鐵路的,五湖四海,背井離鄉(xiāng),不容易啊,而且都很辛苦,干嗎不行個方便呢?
唐班長搭的這輛車,開車的司機是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好像是東北兵,模樣挺英俊,有十八九歲,一雙賊亮的眼睛朝唐班長和黃姑打量了一會兒,然后笑著說,老兵,你們今天可不能白坐我的車,得給我點根喜煙抽。
唐班長一愣,說,龜兒子!你郎個曉得我們是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噻?
年輕的戰(zhàn)士笑笑說,老兵,瞧你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下巴亮光光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哦,再看身邊的這位嫂子,大紅褂子,新軍褲,新黑布鞋,梳了一根大辮子,系了一朵大紅花,甩在腦后,英姿颯爽。嫂子這一身打扮再加上你的打扮還能看錯,你說你們是不是準(zhǔn)備去結(jié)婚的新郎和新娘呢?哈哈,我說的對吧?
你龜兒子眼睛真尖噻!唐班長歡喜地摸出煙,親自給他點著,遞到他嘴上。
年輕的戰(zhàn)士又笑道,我們汽車兵,天天在這條路上跑,什么事沒見過。
唐班長問,幾年兵了?
兩年。
有對象了嗎?
沒有。
那抓緊噻。
年輕戰(zhàn)士笑笑說,不急,俺啥時回去探親,啥時抓一個。
你還很胸有成竹噻!
呵呵,東北那疙瘩呀,姑娘們都喜歡當(dāng)兵的。瞧俺這模樣兒,老兵,俺長得不丑吧?嘻嘻,保險有跟俺的。
年輕的戰(zhàn)士還挺幽默。
十一
唐班長和黃姑結(jié)婚的事,把郭連長也忙壞了。
郭連長為唐班長這間新房子,愁的一夜沒睡。叫這小兩口住哪兒呢?連隊就那么幾十排帳篷,戰(zhàn)士們都住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總不能把?zhàn)士們趕出來吧?郭連長想了半天,最后決定他去和戰(zhàn)士們一塊睡,把連部讓出來,給唐班長做新房。
郭連長叫電工班和木工班的戰(zhàn)士把墻粉刷了一遍,做了一張大床,在屋里接了幾個彩色燈泡,又叫文書去買紅紙,剪兩個大紅喜字貼在墻上。
電工班來了兩個戰(zhàn)士,都是老兵,鬼點子很多,喜歡搞惡作劇。兩人在屋內(nèi)和屋外安裝了兩個電燈開關(guān)。屋內(nèi)的那個開關(guān)又有意離床很遠(yuǎn),要想關(guān)燈,必須跑下床來關(guān)。屋外那個開關(guān)的拉繩藏在墻縫里。
他倆接完了彩燈,都捂住嘴偷偷地笑。
郭連長來驗收新房,正碰上他倆在偷笑。郭連長把臉一板說,你們偷笑什么?
兩人忙說,郭連長,沒,沒笑什么。
郭連長說著,倒背著手,在新屋子里四處瞅了瞅。沒瞅見什么。又拿腳踢了踢床,覺得床挺結(jié)實,又瞅一眼兩個大紅的喜字,給這間小屋增添了許多喜慶的色彩,就點點頭說,還蠻有個新房子味??!又瞅了兩個電工一眼,臉色嚴(yán)肅地說,你們兩個少給我出壞心眼!要是叫我發(fā)現(xiàn)了,我饒不了你們!
兩個電工吐了吐舌頭。
郭連長又帶著通訊員上炊事班去了。他要去看一下今晚上的“喜宴”準(zhǔn)備得怎么樣。
女子民兵五連的李云玲和炊事班的姑娘們也在為黃姑和唐班長的婚事忙碌著。
李云玲和姑娘們正在給他倆做新被子。她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和姑娘們開著玩笑,幺妹子,你們一定要把被子縫巴實點,莫叫那個唐瓜娃子晚上把被子蹬散散了。
一個姑娘笑著說,云玲嫂子,你好夸張??!他哪兒有那么大的勁頭,還能把這么結(jié)實的被子蹬散散啰?
李云玲說,我是和你們沖殼子,說著耍噻!
姑娘們笑說,誰曉得你是沖殼子還是當(dāng)真噻。
李云玲說,你們好瓜?。〉认聲幽銈冞M了洞房,讓老公把你們摟起噻,你們就曉得了啰。
姑娘們說,云玲嫂子,你就講給我們聽聽噻!
現(xiàn)在不講了,莫得空,還是快點縫被子噻。
我們想聽噻!
以后講,好嗎?
你說話算數(shù),莫誆人啊。
要的噻,不誆你們。
姑娘們不鬧了,認(rèn)真地縫起被子。針腳縫得密密的,一會兒就把兩床被子縫好了。
婚禮在六點鐘正式開始了。
郭連長有鼻子有眼的當(dāng)起了證婚人。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現(xiàn)在隆重宣布,唐大春和黃姑正式結(jié)婚!祝福他倆革命到底,白發(fā)偕老……
郭連長宣讀完證婚詞,就叫炊事班開飯。全連戰(zhàn)士在簡易食堂里舉杯慶祝,非常熱鬧。他們紛紛跑過去向新郎和新娘敬酒,新郎和新娘被戰(zhàn)士們輪番轟炸,不一會兒就喝暈了。黃姑的臉喝得紅艷艷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唐班長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不停地?fù)]手說,老,老子不喝了!再,再喝就挺挺了!
戰(zhàn)士們“哈哈”地笑。
喝完酒,戰(zhàn)士們又開始鬧唐班長和黃姑了。
戰(zhàn)士們逼著唐班長跟黃姑親一個嘴,要響亮的。唐班長羞羞答答的不肯,幾個戰(zhàn)士就把唐班長和黃姑硬拉到一塊,貼著耳朵聽響不響亮。在這之前,唐班長還沒有親過黃姑,這時他把心一橫,就親了黃姑那紅紅的小嘴兒一口。戰(zhàn)士們頓時鼓掌大叫,剛才親的不響,再來一個響聲大的!又把兩個人拉到一起,再親一個!又搬來一條長板凳,叫唐班長和黃姑踩在上面,一個戰(zhàn)士用紅線拴了一個紅蘿卜,叫兩人拿嘴銜。板凳本來就窄,踩都踩不穩(wěn),唐班長和黃姑像走獨木橋,兩人要配合好了,手牽著手,才不至于從板凳上掉下來。頭頂上那根紅蘿卜就很難銜上,兩人必須同時拿嘴各銜上一頭才算數(shù)。唐班長和黃姑翹著腳尖剛夠到紅蘿卜,那根紅線就往上一提,兩人又撲了個空。來回折騰了三四次,唐班長不干了,他紅著臉喘著氣兒坐在板凳上,誰都拉不起來。戰(zhàn)士們看著唐班長耍起賴皮,仍不盡興,就嚷著要唐班長和黃姑兩個人唱首歌。
唐班長擺著手說,我五音不全,唱啥子歌,叫黃姑一個人唱吧。
不行!要唱就得兩個人一起唱。
黃姑笑笑說,好的,我和大春唱一首歌。
唐班長沒辦法,問黃姑,唱啥子歌噻?
黃姑說:《康定情歌》,要得不?
戰(zhàn)士們又嚷著,要的!要的!
唐班長和黃姑就笑著唱起來。
兩個人唱完歌,戰(zhàn)士們又嚷著叫他倆談?wù)剳賽鄣慕?jīng)過。
郭連長看看時間不早了,揮了揮手說,好了,好了,大家都別鬧了。咱們還得叫新郎和新娘回洞房睡覺吧,你們都回班里去吧!
大家余興未盡,沒鬧夠,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跟著班長回了營房。
電工班的那兩個電工卻把幾個戰(zhàn)友悄悄拉到一邊說,大家先別睡,跟我來,好戲還在后頭呢。
唐班長和黃姑回到新房。
剛才被戰(zhàn)士們鬧得有些累了,唐班長身上都出了汗,黃姑的臉兒也紅撲撲的。新房里什么都準(zhǔn)備得齊全,臉盆、暖壺,還有一個泥罐子。郭連長想得真周到,怕他倆黑夜出屋撒尿凍著了,專門叫通訊員坐車去鎮(zhèn)上買來的。唐班長拿起軍用口缸,走到暖壺前,想給黃姑倒杯開水。突然,他看見暖壺邊上擺著兩個奶瓶子,旁邊還壓了一封信。唐班長就招呼黃姑過來看。
黃姑問,寫的啥子內(nèi)容噻?
唐班長拆開信:
親愛的唐大春班長,親愛的黃姑嫂子,你們好!在你們新婚燕爾之夜,我們先向你們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禮!——
黃姑憋不住想笑。
唐班長說,莫笑,注意聽,下邊是一首詩:
鐵兵戰(zhàn)士心向黨,
襄渝鐵路擺戰(zhàn)場。
同甘共苦結(jié)友誼,
革命愛情萬年長。
贈上奶瓶一對雙,
早生兒子把兵當(dāng)。
革命自有后來人,
鐵兵精神傳四方。
——副班長黃承德執(zhí)筆,戰(zhàn)士鐘洪峰作詩,十班全體戰(zhàn)士敬上。
此致,敬禮!
唐班長說,娃娃還莫得生出來噻,奶瓶子就準(zhǔn)備好了喲。
黃姑卻感到一陣激動,眼睛里噙著淚花。
他倆在床上對坐了一會兒。
唐班長說,你困了嗎?
黃姑說,不困,心里激動呢。
你們何時轉(zhuǎn)場呢?
就這幾天了吧。
以后就不能經(jīng)常見你了。
我會經(jīng)常給你寫信的。
……
外邊黑燈瞎火的。兩個電工領(lǐng)著幾個戰(zhàn)士,躲在屋子外頭聽房呢。窗戶不大,窗欞子都朽爛了,里邊糊著一層舊報紙。兩個電工早拿電工刀把報紙捅了一個小洞,從那個小洞往里看,能把里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躲在窗戶下,一個個爭著趴在窗戶上往里頭看。此時,他們最想看到唐班長和黃姑親昵的場景,都在心里焦急地盼著,唐班長和黃姑再靠近一點呀!兩個人快點擁抱?。∮H吻?。“パ?!他倆是怎么搞的,光知道說話?兩人坐的距離又那么遠(yuǎn),這叫什么新婚之夜???一點看頭也沒有呀!
他們看了一會兒,感到很失望。
那幾個戰(zhàn)士拖著兩個電工要走,其中一個電工說,大家都別著急!精彩的節(jié)目還在后邊呢!
另一個電工說,快了,快了!我都看見唐班長打哈欠了。唐班長是有名的瞌睡蟲,一打哈欠,保險就挺不住了。
幾個戰(zhàn)士在他倆的誘惑下,又留下了。
兩個電工又趴在小洞朝里看。
到了哪一步了?快有進展了吧?
噓,你說話小聲點不行嗎?別叫他倆聽見了,倆人快挨到一起了。
里邊熄滅了燈。
屋外的電工手里握著一根開關(guān)拉繩,輕輕一拉,新房里的燈又亮了。
唐班長說,龜兒子!燈郎格自己會亮噻?
他披上衣服,起來關(guān)燈。關(guān)上了燈剛上床,燈又亮了。他不得再披上衣服下床關(guān)燈。這會兒燈沒亮了,但過了幾分鐘,燈又亮了。兩個電工把唐班長和黃姑都折騰了大半夜,唐班長和黃姑想親熱一會兒,都無法進行。
第二天早上,唐班長一起床,就順著燈線找到了外邊。他看見外邊還有一個開關(guān),他一把扯斷了開關(guān)線說,龜兒子!老子不信,你們今晚上還能來折騰!
十二
女子民兵五連轉(zhuǎn)場的事,就定在明天了。
要從高灘轉(zhuǎn)到大竹園,姑娘們離家越來越遠(yuǎn)了。是啊,她們表面上都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心里頭卻在悄悄地想家。她們還記得,剛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是懷著滿腔熱血的,特別是那次聽了民兵團長作的動員講話,他說,民兵們,毛主席為了襄渝鐵路的建設(shè),覺都睡不著,你們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們怎么辦,哪還用問嗎?我們要聽毛主席的話,早日修通襄渝鐵路,叫毛主席放心??!
聽到轉(zhuǎn)場的消息,李云玲的丈夫?qū)iT向連長請了假,來看李云玲。
丈夫跑來找李云玲還有一個目的,他想說服李云玲,勸她回家,不去大竹園了。
丈夫說,聽說那邊更艱苦,路都沒得,糧食都拉不進去,你莫去了噻!
你說了算噻?李云玲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我說了不算,可是你說了算,你就說身體不好噻。
我身體好好的,郎個要騙人噻?
你就說懷上娃了噻。
我沒得懷上……你這個壞蛋!
我是心疼你噻。
你啥子心疼我喲,你是想叫我當(dāng)逃兵噻!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愛去就去!
李云玲和丈夫拌起了嘴。丈夫這會兒還真生氣了,他從床上抓起黑棉襖,一甩手走了。
李云玲從后邊追他,追了有半里多路,才追上他。丈夫蹲在路邊抽煙。路上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從他身邊開過去,有的拉著水泥,有的拉著炸藥,有的拉著木材,都是修鐵路用的物資。汽車開過去之后,竟然黃煙滾滾,黃煙落下來,身上就是一層黃土。李云玲扯了一把丈夫的衣袖子說,瓜娃子,莫蹲在路邊,到山腰上說話吧。
瓜娃子沒動。
李云玲又狠扯了丈夫一把,還罵了他一句,狗日的瓜娃子!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回去了!
丈夫看到李云玲臉色真變了,就站起身,跟在李云玲身后朝路邊那座山爬去。
那座山都是陡峭的崖壁,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小路,也是陡峭的,肚皮要貼著陡峭的小路往上爬。爬到山半腰,有幾塊巴掌大的平地,種的苞谷,也沒結(jié)苞谷,都已經(jīng)干死了。李云玲叫丈夫挨著她在苞谷地邊坐下。
剛才丈夫甩手走的那一刻,李云玲的淚水都滾出來了。她要把丈夫追回來,不能叫丈夫生著氣走。她知道丈夫是心疼她的,是愛她的。當(dāng)時出來修鐵路,丈夫不同意她來。丈夫說:我們兩個都來修鐵路,把娃子留在家里郎個辦?娃子還小,爺爺和奶奶都老了,也照顧不了他噻。丈夫還說,民兵團長都說了,一家來一個人就行了,不用夫妻兩個都來。李云玲也知道如果現(xiàn)在她回家,別人也說不出什么,她不是怕苦怕累逃跑的,她有正當(dāng)理由,而且她已經(jīng)為襄渝鐵路奉獻(xiàn)了很多??墒抢钤屏嵯雭硐肴?,還是不忍心拋下姑娘們,都是難姐難妹,有苦同吃,有福同享。
李云玲溫柔地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好像已經(jīng)消氣了。
李云玲抓住丈夫的手說,瓜娃子,剛才都是我不好,莫再生我的氣了,我向你道歉了噻。
丈夫說,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拖你的后腿了。
李云玲說,剛才你走,我心都快碎了噻。
丈夫說,剛才我也是一時在氣頭上噻。
李云玲說,你是請假來的吧?
丈夫說,連長只給我了半天假,連長好摳啊。
李云玲又溫柔地瞅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抬頭瞅瞅天。李云玲忽然說,瓜娃子,你還想說啥子嗎?要是沒得啥子事情了,你就走吧,天不早了噻。
丈夫沒有走的意思。
李云玲曉得丈夫想要什么,又勸道:瓜娃子,你還是走噻。還有四五里路,回去還要打隧道的,身體吃不消噻。
丈夫說,不曉得啥子時候能再見面,你叫我這樣子走嗎?
李云玲就解開了衣服扣子,說,瓜娃子,你摸兩下吧。
丈夫把手伸進去,但是還是覺得不滿意。
李云玲就說,給你吧!都給你吧!
兩人走進了那塊只有巴掌大的苞谷地里。李云玲把手中的圍裙鋪在地上……
李云玲和丈夫從苞谷地里爬起身,李云玲拍了拍丈夫兩個膝蓋上的泥土,又和丈夫一塊下到公路,目送著丈夫的身影在公路上慢慢地消失了。
李云玲掛著淚花回到連隊。
十三
第二天早上,天還影影綽綽的。一連突然吹響了緊急集合號。
戰(zhàn)士們都覺得奇怪。有的戰(zhàn)士還罵連部文書,你這個龜兒子!是不是半夜睡糊涂了,把軍號放錯了?鐵道兵不像野戰(zhàn)部隊,平時很少搞軍事訓(xùn)練,主要是以施工為主。所以,戰(zhàn)士們突然聽到緊急集合號聲,都感到吃驚。但是,緊急集合號就是命令,戰(zhàn)士們還是“騰”地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系上武裝帶,背上槍,跟著班長快速跑到操場上。
這時候,郭連長早已板著臉站在操場上了。
等戰(zhàn)士們?nèi)考虾昧?,才知道郭連長要帶著全連戰(zhàn)士去為女子民兵五連送行。戰(zhàn)士們都感到吃驚,郭連長平時那么兇,又最討厭戰(zhàn)士們跟女民兵接觸,還設(shè)置了一條不可逾越的“三八線”,無情地把兩個連隊隔離開。但今天他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變得有人情味了?
郭連長把連隊帶到了210國道上。蜿蜒的公路像一條黑色的彩帶,無聲無息地漂浮在群山之中。戰(zhàn)士們沿公路分兩排站開,持槍,都站得筆挺。隊伍排得很長,持槍的戰(zhàn)士們把公路夾在中間。郭連長把隊伍指揮好后,就站在隊伍的最前邊,還是緊繃著臉,像一根木頭佇立在那里。
隊伍站的這個地方,離女子民兵五連還有半里多路。
田司務(wù)長見郭連長肅立在那兒,感覺納悶兒,跑過來問他,郭連長,你這是擺的什么陣勢?是為她們送行還是為她們站崗放哨?。?/p>
郭連長說,她們一會兒就打這條路上經(jīng)過。
田司務(wù)長還是不解地說,咱們和她們也算得上友鄰部隊了,也應(yīng)該過去和她們說句送別的話啊。
郭連長不耐煩地?fù)]了一下手說,你個龜兒子,還有完沒完呢?如果沒有事了,你給我回隊伍里站著去!
天漸漸地亮了。女子民兵五連的女民兵們一個個往大卡車上爬。女民兵們都坐在前邊的幾輛車上。她們有的穿著花褂子,有的穿著藍(lán)褂子,有的穿著紅褂子。她們頭上還包著五顏六色的毛巾,有紅的、藍(lán)的、黃的、粉的、白的、綠的,還有的毛巾臟兮兮的。一個個衣帽不整,還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顯得亂七八糟。
后邊的幾輛大卡車上,裝的是連隊施工的工具和炊事班的炊具,有小推車、大鐵錘、鐵锨、安全帽和鐵爐子、鍋碗桶盆什么的。
黃姑指揮著女民兵們坐上車后,又大聲地吆喝著,都坐好了,別再嘰嘰喳喳叫了!這還像女民兵嗎?車上的女民兵們才安靜下來。司機們已經(jīng)把車發(fā)動了,就等黃姑一句話,車隊就開始拔錨。
昨天晚上,在那間小新房里,黃姑摟著唐班長的脖子,已經(jīng)和他提前告了別。
黃姑說,明天六點鐘連隊就要開拔了。我要指揮姑娘們拆工棚搬家,忙得很,沒得工夫和你說話,你明天莫來送行了,今天晚上我們就算告別了。
唐班長說,我曉得了,你一路走好,多保重啊!
黃姑說,我會天天想你的。
唐班長說,等修通了襄渝鐵路,我就退伍回家,蓋一幢房子,我們生一群娃娃。
黃姑說,要的噻,我給你生一群娃娃。你當(dāng)爸爸,我當(dāng)媽媽。
……
這時候,女子民兵五連的車隊開動了。車隊悄悄地拐上了210國道,閃亮的車燈把前方照得雪亮。黃姑指揮著姑娘們唱起了《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姑娘們的情緒一下子又高漲起來,她們的歌聲在天空里回蕩著。
車隊緩緩地朝戰(zhàn)士們這邊駛來。
郭連長看見車隊過來了,他朝戰(zhàn)士們大喊了一聲,敬禮!
二百多名戰(zhàn)士,挺著胸膛,把右手舉到前額上。他們的隊伍排了有一百多米長。
女民兵們看到這個壯觀的情景,都激動得哭起來。她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戰(zhàn)士們揮舞著手中的毛巾。
郭連長還是緊繃著臉。黃姑從他面前過去,他只用余光掃視了她一眼。
黃姑坐在駕駛室里,本想叫車隊停下來,她想下車和郭連長說幾句話,也想和戰(zhàn)士們說幾句話。她們是友鄰連隊,相處得不錯,配合得很默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但是,她突然改變了主意,用哽咽的聲音朝司機說,不要停車,繼續(xù)開!
車隊緩緩地從戰(zhàn)士們跟前一輛輛駛過去了。
郭連長一直目送著車隊走遠(yuǎn),那條蜿蜒的公路上再也看不到車隊的影子,他才向值日排長說,把隊伍帶回營房!
一個月后,田司務(wù)長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地址落款是達(dá)縣知青女子民兵連。田司務(wù)長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他在達(dá)縣還有什么戰(zhàn)友和親人。他匆匆拆開一看,信原來是那個曲小梅寫來的,信里還夾著曲小梅的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