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神記》：網絡玄幻小說的轉型之作

胡逸超

摘 ?要：網絡文學經過二十年的發(fā)展，已然成為當今通俗文學的主流。而網絡玄幻小說作為網絡文學中最炙手可熱的一類體裁，集中體現和反映了網絡文學的發(fā)展特點。從2005年以來，網絡玄幻小說自身也在根據社會變遷和讀者需求作出改變。2018年，宅豬的《牧神記》榮膺2018年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在這項榮譽的背后，是《牧神記》有別于一般網絡玄幻小說作出的突破，并且有望打破網絡玄幻小說一直以來給人留下的“裝神弄鬼”、“脫離現實”的印象，為習總書記提出的“新時代文學”提供注腳。

關鍵詞：網絡玄幻小說;《牧神記》;轉型;大眾接受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8-0-03

科學技術的應用對當代社會進行了重塑，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也插上了名為網絡的翅膀。如果將2005年定為“玄幻小說年”[1]，那么，網絡玄幻小說已經在“大玄幻時代”[2]走過了十三個年頭。在這期間雖然出現了如《斗羅大陸》、《斗破蒼穹》等頗具影響力的網絡玄幻小說，但也出現了價值取向混亂、精神主體萎靡[3]等問題。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網絡玄幻小說的問題應當由網絡玄幻小說自行尋找解決之道。終于，宅豬（本名馮長遠）和他的《牧神記》橫空出世，甫一連載便廣受好評，并榮獲中國作協2017最受歡迎作品獎、2018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

《牧神記》之所以成績斐然，是因為這部小說有著不同于一般網絡玄幻小說的氣質，有望為網絡玄幻小說開辟一條新路。作為當前最熱門文學形式的佼佼者，《牧神記》值得學界關注。

一、《牧神記》的群像成長敘事

一直以來，“成長敘事”就是網絡玄幻小說的重要母題[4]，也是吸引讀者的不二法寶。具體來說，網絡玄幻小說是通過營造“代入感”來讓讀者獲得閱讀的快感。網絡玄幻小說的讀者主要是青少年，因而網絡玄幻小說的主角大多是平凡的少年，只不過由于機緣巧合變得不平凡。為了營造戲劇真實，網絡玄幻小說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還需要有意識地降低不平凡遭遇的偶然性，通過設定、伏筆等手段使主角的成長看起來合情合理，如此才能減少讀者在“代入”過程中的滯澀感。實際上，“代入”的本質是“移情”，它是人們在欣賞文藝作品——尤其是欣賞大眾文藝作品的過程中，最常產生的心理狀態(tài)之一。當讀者“移入感情”到對象上時，審美活動便達到最完滿的階段。網絡玄幻小說竭力營造“代入感”可以說是一種激發(fā)憧憬美好未來的普通年輕人“相近情感”與“類似聯想”的理想設定。

然而，《斗羅大陸》、《斗破蒼穹》等熱門網絡玄幻小說多是以網絡游戲式的“個人化成長敘事”。讀者閱讀的視角、“代入”的對象僅有主角一人。一方面，網絡玄幻小說的作者良莠不齊，整體來講筆力不高，難以掌控群像式的成長敘事;另一方面，即便作者有能力展開群像式的成長敘事，也會因為頻繁切換視角而產生破壞讀者閱讀體驗的風險。

幸運的是，這一問題在《牧神記》中得到了較好的解決。首先，《牧神記》的主角秦牧仍然具有一般網絡玄幻小說主角的特點，那就是貼近讀者。網絡玄幻小說的主角在登場時是平凡的，這能夠讓讀者順利地產生“代入”。同時，網絡玄幻小說的主角擁有成為非凡的潛質，這能夠讓讀者產生認同和期待，保持對作品的關注。在《牧神記》中，秦牧一開始是個平平無奇的凡俗嬰兒，連修煉的資質都不具備。收養(yǎng)他的殘老村眾老怕他沒有自保之力，于是布下一個善意的謊言，將尋常的吐納之法稱作是最強功法“霸體三丹功”，傳授給秦牧。秦牧傻傻地相信了，將“霸體三丹功”練到極致，最終成為令世人景仰的“牧天尊”。作者用秦牧這個人物，向讀者說明了“自信”的重要性。

除了主角秦牧以外，諸如初祖、開皇、藍御田、虛生花等人物也是各有特色，即便出現沒有主角登場的章節(jié)，讀者的閱讀也基本沒有阻滯。究其原因，是因為《牧神記》的敘事更加側重命運主題[5]，著重表現的是書中人物對命運的反抗。例如《牧神記》的初祖，是開皇時代的一名逃兵，他也常常為此自責。但當延康時代的劫難來臨，他終于鼓起勇氣，奮起反抗，完成了精神上的涅槃重生;又如開皇，曾經是一代雄主，在不敵天庭等反派勢力后，他選擇打造無憂鄉(xiāng)自我沉淪。在被秦牧點化后，他決定重新出發(fā)，只身前往延康國，學習新時代的變法成果，最終成為新時代的弄潮兒。

像初祖、開皇這樣的人物，在《牧神記》中還有不少。盡管《牧神記》仍然是以成長敘事為主線，但該書絕不僅僅是敘述秦牧個人的成長，而是以秦牧為代表的一批人的成長。正是這批人的成長，撐起了延康時代，并且通過變法讓延康國日益強大，最終擊敗天庭，改天換日。

著名網絡作家跳舞曾說，“網絡文學的核心是情緒”[6]?！赌辽裼洝放浣堑某砷L敘事之所以沒有阻礙讀者的閱讀節(jié)奏，是因為配角贏得了讀者的情感共鳴。換而言之，《牧神記》的配角同樣讓讀者產生了認同感，也是讀者對《牧神記》價值觀的認同。

二、“圣人之道，在于百姓日用”——《牧神記》的精神內核

作者是文學活動的主體，是把自己對世界獨特的審美體驗通過作品傳達給讀者的人。《牧神記》的作者宅豬在大學時就讀的專業(yè)是社會學[7]。同時，他在直播中表示，自己創(chuàng)作《牧神記》的靈感來源主要就是古代的改革變法和現在的改革開放[8]。因此，中國社會歷史，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變遷被他有意識地融合進《牧神記》的創(chuàng)作中。雖然《牧神記》是一部網絡玄幻小說，但這并不意味著它裝神弄鬼，脫離現實。事實上，越是在架空、穿越、玄幻的“第二世界”，越需要小說具備“現實相關性”作為讀者的“精神著陸點”，否則，書中所寫對讀者而言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所謂的“代入”、“共鳴”就無從談起。

《牧神記》里的諸多人物、情節(jié)都是對中國近一百多年的社會歷史的映射。例如延康國，起初國力疲敝，隨著變法的深入，國力日益增強，卻又招致上蒼和天庭的打壓，這映射的是從近代的困頓中走到現在的中國;上蒼最開始是代替天庭給延康降劫的反動勢力，之后則被延康國擊敗，進行了“改造”，這映射的是民國時的中國資產階級;延康國中途一度向天庭委曲求全，映射的是中國在2000年前后，忍辱負重，韜光養(yǎng)晦;延康國實行“鑄造立國”方略，最終使自己成為諸天萬界的“工廠”，天庭的督造廠則日漸凋敝，這映射的是中國加入WTO以來，中國制造遍布全球，而美國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產業(yè)“空心化”的現狀。

諸如此類的映射，《牧神記》中少說還有數十處，在此限于篇幅不再贅述。一部小說對歷史的映射次數如此頻繁，絕對不是巧合或者偶然，只能是作者故意為之?！赌辽裼洝匪茉斓牟皇翘摕o縹緲的烏托邦，而是具有關照現實功能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異托邦”?！爱愅邪睢辈皇强陀^真實地反映現實，而是在精確把握現實邏輯的基礎上，把讀者的深層欲望和價值關懷融入其中，從而引起讀者們的情感共鳴。這個“異托邦”有著嚴密的邏輯系統，它是在參照現實邏輯，甚至現實事件的基礎上塑造而成的，可以說是一種“新寫實主義”。然而，這種處理畢竟不是傳統的寫實主義，盡管在反映現實上削弱不少，但也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價值觀困境，把在現實主義小說中受到阻遏的美感快感通道疏通開來，既超越了現實，又有在精神層面引導讀者的意義。

除了對現實的映射，《牧神記》還大量援引儒、釋、道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東方玄幻”小說。在《牧神記》中，道門、佛門都一度是腐朽反動勢力的代表，但是經過一系列的變動，道門和佛門從思想到人員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成為推動延康變法的重要力量。這種轉變背后體現的是宅豬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tài)度，他希望佛學和道家能像儒家一樣，改革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而不是墨守成規(guī)[9]?？v觀《牧神記》全文，“變法”一直都是延康國的治國方略，其主旨可以用書中化用的王陽明名言來概括——“圣人之道，在于百姓日用”。書名中“牧神”二字，簡單來說是“放牧諸神”，就是神為人用，神的權力和人的生存權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huán)。這無疑包含著“藐視神權”的意思，宅豬甚至直接將“破心中神”寫入書中，從這個層面來說，《牧神記》還有民國時期啟蒙文學的余韻。

《牧神記》秉持著網絡文學的“正能量”，它應和了網絡文藝在新時代的發(fā)展需求。它的走紅反映的是從“文化逆襲”到“文化自信”[10]國民心態(tài)變化，這種變化“潤物細無聲”，已經在潛移默化中開始改變網絡玄幻小說的價值觀。

三、大眾接受與文化領導視域下的《牧神記》

不可否認的是，網絡文學的絕大部分作品仍然屬于“白日夢”文學，以年輕男性讀者為主的網絡玄幻小說更是如此。如果按照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那么網絡玄幻小說就如同是精神撫慰劑，既能給在現實中郁郁不得志的青年讀者以虛幻的快感和滿足感，同時也可能使他們喪失面對真實生活的勇氣與斗志[11]。

《牧神記》是一部網絡玄幻小說，其連載歷時兩年，不可避免帶有網絡文學的特點，那就是作者與讀者的互動。這種互動對《牧神記》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直接影響，宅豬自己這樣說過，“我每天會花一兩個小時看讀者留下的章節(jié)說、本章說、書評，主要是三個平臺，每天都會翻幾遍”[12]?！赌辽裼洝穼ΜF實的映射是宅豬和讀者們樸素的愛國主義的體現，延康國擊敗天庭，暗含著宅豬和讀者們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樸素期待。

網絡玄幻小說符合大眾讀者的期待視野，這是這類作品得以取得成功的深層次原因，《牧神記》也不例外。如果將視野放到整個中國大眾文化層面上，可以發(fā)現，在2017年暑期檔，《戰(zhàn)狼2》以56億票房破天荒地成為中國影史票房冠軍，同時也引爆了中國人民內心樸素的愛國主義和民族情感?！赌辽裼洝肥窃谶@一年的六月下旬開始連載，恰好搭上了《戰(zhàn)狼2》的東風。在作者和讀者的雙重推動下，這部作品獲得成功幾乎是必然的。與一般的作品引起讀者情感共鳴不同，《牧神記》是一部網絡玄幻小說，在小說連載的兩年間，其忠實讀者可以對小說創(chuàng)作施加影響?！胺劢z的生產力不只局限于新的文本生產，還參與到原始文本的建構之中”[13]。可以說，《牧神記》不僅是迎合了大眾讀者的期待視野，更是大眾讀者“參與”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牧神記》符合了他們的期待視野。

《牧神記》中不僅有初祖、開皇這樣棄暗投明的正面形象，也有失去初心，淪為反動勢力走狗的反派形象，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火天尊?；鹛熳鹱畛跏恰褒垵h九天尊”之一，是傳授人族修煉功法的有功之臣。然而，隨著天庭被神族和半神把持，火天尊深感人族弱小，選擇了屈膝投降。他成了天庭“十天尊”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實際上是“十天尊”之首昊天尊的走狗。他庇護了南天的人族，但這只是讓人族在壓迫中茍且偷生。南天的人族只要年滿六十歲就要被半神吃掉，以此來換取半神不侵犯人族領地。除此之外，火天尊還在南天推行封建思想，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來束縛人民，不讓人民生出反抗之心。

宅豬自己曾說，天尊是一個符號，無論是九天尊還是十天尊都是符號。符號化寫作，是牧神記的一個特色[14]。失去初心的火天尊，成了人族最大的內奸。這個人物的所作所為，與中國歷史上以汪精衛(wèi)為代表的漢奸十分相似，理所當然成為讀者厭惡的對象。讀者們對火天尊恨之入骨，這直接影響到了宅豬的創(chuàng)作。最終，火天尊敗逃到南天，被那里的人們視作逆賊，最后被秦牧殺死。在這一章的結尾，宅豬說“宅豬沒有食言，火天尊死的徹底”[15]，可以說這是讀者“參與”到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明證。

另一方面，《牧神記》背后還承載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及其背后的博弈。時至今日，流行文藝正借助“后啟蒙”文化在“第二世界”里建造“異托邦”[16]，網絡玄幻小說也不例外。這種“異托邦”并不是理想的、遙遠的、虛構的，而是有社會實踐的、此時此地的、人我交互的可能。正因如此，以網絡玄幻小說為代表的網絡文學才能得到讀者們的廣泛認同，并且影響越來越大，大有成為“主流”的可能。

眾所周知，文化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發(fā)生了“葛蘭西轉向”。葛蘭西提出的“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核心要點是：統治階級的文化要占據“文化領導權”，前提是能在不同程度上容納對抗階級的文化和價值，為其提供空間。此后，布爾迪厄的“文學場”理論指出，政治力量、經濟力量、文學力量各自為了取得自身的合法性，在這個“場域”中相互斗爭。在三者的博弈下，整個網絡文學界自從2014年政治力量介入后便悄然發(fā)生變化，“正能量”開始成為網絡文學的“常態(tài)”[17]，而《牧神記》某種意義上是三方博弈達成平衡的結果，代表著中國當前的主流文化。

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當今的中國要打一場思想上的保衛(wèi)戰(zhàn)。如果說祖國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要延續(xù)下去，需要共通的文化根源，世代傳遞的文化基因密碼?？上У氖?，伴隨著國外動漫、大片、網游的進入，中國青少年的文化基因密碼已被悄悄改寫。相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西方的魔法文化和科幻的宇宙觀念更是作者想象力的培養(yǎng)基地[18]。中國必須保住自己的思想陣地，必須成為一個擁有價值觀輸出能力的文化大國，否則就會淪為各種流行文藝的被輸出國，就會輸掉全球文化戰(zhàn)爭[19]。從這個意義上說，網絡玄幻小說的作者們應當“離開象牙塔，轉入社會的控制塔”[20]?！赌辽裼洝凤@然具有試驗的性質，或許會從意識形態(tài)的爭奪上開辟網絡玄幻小說的新道路。

參考文獻：

[1]王海軍《接受美學視角下的網絡玄幻小說發(fā)展研究》，第6頁.

[2]高冰鋒《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的前世今生——淺論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的發(fā)展與現狀》，《重慶社會科學》2006年第12期.

[3]游杰《試論玄幻小說及其審美價值》，第24頁.

[4]張文聯《玄幻小說芻議》，《文藝爭鳴·新世紀文學研究》2008年8月版.

[5]程屹《新世紀網絡玄幻小說研究》，第25頁.

[6]跳舞說網文03：小說三要素之環(huán)境，以及網文的第四要素 http：//www.doc88.com/p-0037833008801.html.

[7][12]宅豬：我是一步一步走上來的——長三角網絡文學 第十三集https：//mp.weixin.qq.com/s/MKXN7Zgj12z6lNvcPJBmoQ.

[8][14]⑧?第二次直播整理：宅豬的大秘密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MzIxNTY5OQ==&mid=2649100973&idx=1&sn=098009074db4e4ee6.

[9]龍門訪談：《牧神記》作者宅豬——卡文卡到“撞墻”http：//www.lkong.net/thread-2047786-1-1.html.

[10]莊庸《大力發(fā)展網絡文藝：從“文化逆襲”到“文化自信”》，選入周志雄主編《網絡文學研究·第二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12月版，第379頁.

[11]王偉《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中國當代通俗文化批評》，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185頁.

[13][美]約翰·費斯克《粉都的文化經濟》，陸道夫譯，收入陶東風主編《粉絲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頁.

[15]《牧神記》第一六一九章 火天尊之死https：//vipreader.qidian.com/chapter/1009704712/466128242.

[16]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從魯迅到劉慈欣》，于《文藝報》2011年6月3日、6月22日、7月11日連載.

[17]邵燕君《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12月第一版，第156頁.

[18]邵燕君《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12月第一版，第29頁.

[19][法]弗雷德里克·馬特爾《主流——誰將打贏全球文化戰(zhàn)爭》，劉成富等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

[20][加]馬歇爾·麥克盧漢 《理論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第85，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