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索特
六月的一天,菲利普和阿黛爾結(jié)婚了。那天多云,刮著風(fēng)。后來出了太陽。距離阿黛爾上次結(jié)婚有段時間了。她穿一身白:白低跟鞋,緊裹臀部的長色自裙,輕薄上衣下穿白色胸罩,脖子上一串淡水珍珠。他們在她的房子里舉行了婚禮——她從上次婚姻中得到的房子。她的朋友都來了。她信賴友誼。房子里很擁擠。
“我,阿黛爾,”她清晰地說,“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予你——菲爾,做你的妻……”當(dāng)伴郎的是她的小男孩兒,此時表情淡漠地站在她身后。她襯褲上別的“一樣借”是個銀色碟狀物,是她父親在戰(zhàn)爭期間佩戴過的一枚圣克里斯多夫勛章。有幾次,她不得不把束腰帶往下翻卷,以便向人展示它。一位老婦人在靠近門邊的地方坐著,用拐杖把手勾住她戴的那條小狗的項圉,好像她只是參加一場園游會。
婚宴上,阿黛爾笑得很開心。她喝了太多酒,開始放聲大笑,用花哨的長指甲撓著自己赤裸的胳膊。她的新婚丈夫仰慕她,他可以像小牛犢舔鹽一樣舔她的手掌心。她還年輕,仍有美貌,盡管已是它最后的光澤膽她也到了不可能再要孩子的年齡——如果她還會有這種想法的話。夏天來了。在午后昏沉的時分她會出現(xiàn),穿著黑色泳衣,四肢曬成褐色,身后是令人目眩的陽光。她鮮明的胴體從海水中走上光滑的沙灘,她的腿,她的濕發(fā),她的優(yōu)雅,這一切既不羈又顯得悠然自得。
他們的生活安頓下來,主要是她的生活。那是她的家具、她的書,盡管這些書沒怎么有人讀過。她喜歡提起她的前夫德萊瑞爾先生,他的名字叫佛蘭克,一位垃圾運輸?shù)蹏睦^承人。她叫他“德來瘋”,但講起有關(guān)他的事情她不無感情。在她的童年時代和八年“令人筋疲力盡”(用她自己的話說)的婚姻中,“忠誠”都是她的準(zhǔn)則。她承認(rèn)他們的婚姻條款很簡單?她的工作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做好晚餐,一天被千一次。有一次在佛羅里達,他們和另外一對夫妻合租了一條船,打算到比米尼群島去釣北梭魚。
“我們先吃一頓豐盛的晚餐,”她丈夫愉快地說,“然后上船、啟航!等一覺睡醒,應(yīng)該已經(jīng)穿過墨西哥灣流。”
一開始似乎順利,結(jié)果卻奠如人愿。海上的狀況十分惡劣。他們從未能駛過墨西哥灣流。那位來自長島的船長迷了路。德萊瑞歐付給他五十美金讓他離開駕駛室、下到艙內(nèi)去。
“你懂船嗎?”船長問他。
“比你懂得多?!钡氯R瑞歐告訴他。
他那時已被阿黛爾下了最后通牒。她正躺在他們的小艙里,面色慘白?!盁o論哪里,找個港口靠岸,不然你就準(zhǔn)備好今后一個人睡!”她說。
菲利普·阿德特經(jīng)常聽她提起這故事,還有不少其他故事。他優(yōu)雅有禮,聽時頭略往后仰,仿佛對方是份菜單。他和阿黛爾是在高爾夫球場認(rèn)識的,當(dāng)時她正學(xué)打高爾夫球。那是個潮濕的雨天,球場空蕩蕩的。阿黛爾和一個朋友正在開球,這時一個禿頭提著個裝了幾個球桿的布袋子,過來問他能否加入他們。阿黛爾的球開得還不錯,她朋友開的球卻蹦到了路對面。他又重新擺好球,但這桿只是蹭到了球邊。菲爾這時有點兒害羞地拿出他的舊三號木,沿球道筆直地把球打出兩百碼。
那就是他的性格:沉靜、有力。他讀過普林斯頓,然后加入了海軍。他看起來就像當(dāng)過海軍的人,阿黛爾說,他的腿強壯有力。第一次約她出去,他對她說,有的人喜歡他,有的人則不喜歡他,這是件挺可笑的事。
“那些喜歡我的人,我很容易就會對他們失去興趣。”
她不太明白他的話什么意思,但她喜歡他那副被時光磨損的樣子,尤其是眼角那塊兒。那讓她覺得他是個男子漢,盡管他大概并非如此。他也很聰明,她解釋說,模樣有點兒像個教授。
被她喜歡是件好事,而被他喜歡則似乎更非同尋常。他身上有種對世界的淡漠,他甚至對自己也不怎么在乎。
他賺錢并不多。他為一家商業(yè)周刊撰稿,收入和她靠買賣房屋掙的錢差不多。在他們結(jié)婚幾年以后,她開始有點兒發(fā)胖了。她的臉仍算得上漂亮,但她的身型松垮下來。她睡前會在床上喝一杯酒,像她二十五歲時那樣。菲爾則在睡衣褲外面套一件運動夾克,坐在那里閱讀。有時候,早展他在草坪上走走,她望著他,一邊小口喝著她的酒。
“你知道嗎?”
“什么?”
“我十五歲時就有了很棒的性交?!?/p>
他抬起頭。
“我開始得沒那么早?!彼姓J(rèn)說。
“也許你應(yīng)該早一點開始。”
“不錯的建議,不過現(xiàn)在說有點兒晚了?!?/p>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嗎?”
“我記得?!?/p>
“我們那時幾乎停不下來,”她說,“你記得嗎?”
“算是前后扯平?!?/p>
“哦,真會說話。”她說。
他睡下以后,她看了部電影。明星們也老了,也有了關(guān)于感情的各種問題。但那不又一樣,生活已經(jīng)給予他們巨大的回報。她看著,想著。她想到自己曾經(jīng)是什么模樣、有過什么。她想到她也許本來可以當(dāng)明星。
但菲爾知道什么弛已經(jīng)睡著了。
秋天來了。某天晚上,他們在奠里西家里做客。莫里西是個高個兒,職業(yè)是律師,他是很多人的遺囑執(zhí)行人,也作信托人。他說,他真正的教育來自閱讀別人的遺矚,也就是審視一個人的心靈。
晚餐桌上有個做計算機生意發(fā)了財?shù)闹ゼ痈缛?他很快就暴露出自己是個蠢材。他在吃飯時祝酒:“為了隱私和體面生活的終結(jié)!”
他帶來一個神情沮喪的女人。這女人不久前發(fā)現(xiàn)她丈夫和住在克利夫蘭的一個黑女人通奸,而且,奸情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七年。他和那女人可能還有個孩子。
“所以,你們知道為什么來這兒對我來說就像是透一口氣啦!”她說。
女人們都富有同情心,她們了解她不得不做什么——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那七年!
“是這樣?!彼耐橘澩?/p>
“重新思考什么?”菲爾不明白。
他們回答得不怎么耐心。欺騙!他們說,在所有這段時間里她遭受的欺騙。這時,阿黛爾繼續(xù)往自己杯子里倒葡萄酒。她的餐巾蓋在她之前打翻的一杯酒的污漬上。
“但那段時間你們也過得很幸福,不是嗎?”菲爾直率地問,“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幸福度過的時間不可能突然地轉(zhuǎn)化為不幸?!?/p>
“那個女人偷走了我丈夫,她偷走了所有他在神前立下的誓約。”
“很遺憾,“菲爾輕聲說,“但這種事其實每一天都在發(fā)生?!?/p>
他們一致強烈抗議,頭向前猛伸,像群嘶嗚的圣鵝。只有阿黛爾默然地坐著。
“每一天?!彼貜?fù)道。但他的聲音被淹沒了,理性的聲音,或者至少是真相的聲音。
“我永遠(yuǎn)不會搶別人的男人,”阿黛爾這時說,“永遠(yuǎn)不會。”當(dāng)她喝醉的時候,她的臉蒙著一層倦怠,一種似乎看透一切的倦怠?!岸?,我永遠(yuǎn)不會違背誓約?!?/p>
“我覺得你不會?!狈茽栒f。
“我也絕不會愛上一個二十歲的人?!?/p>
她指的是那個家庭教師,當(dāng)年那個女孩兒,她的衣服遮掩不住身體里進射而出的青春。
“不,你不會的?!狈茽栒f。
“他拋棄了他妻子?!卑Ⅶ鞝枌Υ蠹艺f。
眾人沉默不語。
菲爾臉上那點兒笑容消失了,但看起來還算愉快。
“我沒有拋棄我妻子?!彼届o地說,“是她把我趕出來了?!?/p>
“他拋棄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卑Ⅶ鞝柪^續(xù)說。
“我沒有拋棄他們。不管怎樣,當(dāng)時我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的一年多就結(jié)束了。“他盡量淡然地說,好像他講的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笔俏覂鹤拥募彝ソ處??!彼忉屨f,“我愛上了她?!?/p>
“所以,你和她發(fā)生了什么?”莫里西問。
“是的?!?/p>
當(dāng)你幾乎說不出話的時候,當(dāng)你甚至難以呼吸的時候,你知道你還愛著。
“兩三天后。”他坦承。
“在你家里?”
菲爾搖搖頭。他有種怪異而無助的感覺,他放棄了自己。
“我在家什么都沒干?!?/p>
“他拋棄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卑Ⅶ鞝栔貜?fù)說。
“你很清楚這些?!狈茽栒f。
“他拋棄了他們。他十九歲就和她結(jié)婚了,他們那時已經(jīng)結(jié)婚十五年。”
“不是十五年?!?/p>
“他們有三個孩子,”她繼續(xù)說下去,“其中一個有智障?!?/p>
發(fā)生了什么,讓他幾乎無法說話。他感到心口那兒有股強烈的惡心,好像過去的那部分私密被從里面掏出來。
“他不是智障,”他努力開口說,“他只是……有一點兒閱讀的障礙。就是這樣?!?/p>
在那一刻,好幾年前他和兒子在一起的情景又回到他腦海里,令人痛苦。那天下午,他們把船劃到一個朋友家的池塘中央,然后跳下水,只有他倆。那是夏天。他兒子當(dāng)時是六歲或是七歲。在更為涼爽、深靜的水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溫?zé)岬乃?,有淡綠色的青蛙和水草。他們游到最遠(yuǎn)的岸邊又游回來,男孩兒濕漉漉的金發(fā)腦袋和緊張的小臉露出水面,像一條小狗。那是快樂的時光。
“給大家講講后來的事吧?!卑Ⅶ鞝栒f。
“沒有什么后來?!?/p>
“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家庭教師是個應(yīng)召女。他抓到她和別的男人上床?!?/p>
“是這樣嗎?”莫里西問。他身子靠在桌上,手托著下巴。你以為你了解一個人,因為你們會一起吃飯,會一起玩牌兒,但你真的不了解他。你其實對他一無所知,事實總會讓你驚訝不已。
“那并不重要?!狈茽栢絿佒f。
“但他還是娶了她,就這么蠹,”阿黛爾自己接著往下講,“那女的到墨西哥城去找他,他當(dāng)時在那里工作。于是,他娶了她。”
“你什么都不了解,阿黛爾?!彼f。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但開不了口。他像是透不過氣。
“你還和她聯(lián)系嗎?”莫里西問。
“除非我死了!”阿黛爾說。
他們誰都不可能真的了解,他們誰都不可能看到墨西哥城以及他倆度過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第一年周未開車沿著海岸行駛,越過庫埃納瓦卡:陽光照在她裸露的雙腿和手臂上,他像站在一幅被禁的照片或是一件攝人心魄的藝術(shù)品面前,感到暈眩、傾倒……在墨西哥城那縱情的、無視過往的兩年。它給予他的是種近乎虔誠的感覺。他仍然能看見當(dāng)她的脖子前傾時后頸那優(yōu)美的曲線,他能看見她光潔的背上微微凸起的、令人銷魂的脊骨,像一串珍珠。他能看見他自己——從前的自己。
“我和她還有聯(lián)系?!狈茽栒f。
“和你的第一任妻子呢?”
“我也和她聯(lián)系。我們有三個孩子。”
“但他還是拋棄了她。一個卡薩諾瓦?!卑Ⅶ鞝栒f。
“有些女人具有警察般的頭腦?!狈茽栂袷亲匝宰哉Z地說,“這是對的,那是錯的。好吧……”
他站起來。他意識到他今晚做的每件事都錯了,而且次序顛倒。他已經(jīng)毀了他的生活。
“但無論如何,我可以誠實地告訴你們,如果有機會,我還會那么做?!?/p>
他走到外面以后,屋子里的人繼續(xù)談?wù)?。那個被她丈夫欺騙了七年的女人說她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他假裝他無法控制自己,”她說,“類似的情況也會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有一天我經(jīng)過伯格道夫商店,在櫥窗里看到一件我喜歡的綠色大衣。我走進去把它買下來。過了一會兒,我又到了另一個地方,看到了一件我覺得更喜歡的大衣,所以我又買了一件。當(dāng)我終于買完了,我一共有四件大衣掛在衣櫥里——只是因為我沒法控制我的欲望。”
外面,在最高處的蒼穹里,絲絲縷縷的云朵漂浮,星光黯淡。阿黛爾終于逼他走出來,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黑暗中。她腳步不穩(wěn)地朝他走過來。她看見他仰著頭。她在幾碼之外停住,也仰起頭看。天空開始在她上方旋轉(zhuǎn)。她意外地邁出一兩步,穩(wěn)住身子。
終于,她問:“你在看什么?”
他沒有回答。他不想回答。
“彗星,”過一會兒,他說,“報紙上說,今天晚上能最清楚地看到彗星?!?/p>
沉默。
“我沒看到任何彗星。”
“你沒有?”
“它在哪兒?”
“就在那兒?!彼蛏现钢?。它看起來沒什么特別,只是個普通的小星星。它是多出來的那顆星星,在昴宿星團那邊。他知道所有的星座。在那令人心碎的海岸上,他曾看到它們在黑暗中升起。
“來吧,你可以明天再看?!彼f,幾乎在安慰他,盡管她并沒有朝他靠近一點兒。
“明天它就不會在那兒了。只出現(xiàn)一次?!?/p>
“你怎么知道它今后會出現(xiàn)在哪兒?”她說,“走吧,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離開這兒。”
他沒有動。過一會兒,她獨自朝那棟房子走去,房子樓上樓下每個房間的窗戶里都毫無節(jié)制地亮著燈。他站在原來的地方,仰望天空,然后望著她越來越小的身影穿過草坪、走近那片光暈、出現(xiàn)在燈光里、絆倒在廚房的臺階上。
紐厄爾和一個捷克女孩兒結(jié)了婚,他們之間出了問題,經(jīng)常酗酒、爭吵。這事發(fā)生在凱澤斯勞滕,他們遭到住在同一棟樓里的其他家庭投訴。代理副官韋斯特維爾特被派去解決問題,他和紐厄爾曾是同班同學(xué),但紐厄爾是那種不大會被人記得的同學(xué)。他內(nèi)向,不怎么和人交往。他長相有些古怪,額頭高高凸起,一雙淺色的眼睛。他妻子雅娜嘴角微微下垂,有一對漂亮的乳房。韋斯特維爾特并不認(rèn)識她,他只是見過她。
韋斯特維爾特去時,紐厄爾正在客廳里。他對韋斯特維爾特的來訪并不感到意外。
“我想我得和你聊一會兒?!表f斯特維爾特說。
紐厄爾輕輕點了下頭。
“你妻子在嗎?”
“我想她在廚房里?!?/p>
“這事兒和我無關(guān),但你們兩個之間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紐厄爾似乎在考慮什么。
“沒什么大不了的?!彼詈笳f。
在廚房里,那位捷克妻子脫掉鞋子,正在涂腳趾甲。韋斯特維爾特進來時,她只是抬頭瞥了他一眼。他看到那張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歐洲人的嘴巴。
“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聊一會兒?”
“聊什么?”她問。廚房的桌臺上放著沒吃的食物和沒洗的餐具。
“你可以到客廳來一下嗎?”
她沒答話。
“只需要幾分鐘?!?/p>
她專注地盯著她的腳,不理會他。韋斯特維爾特和他的三個姐妹一起長大,他在女人面前亳不拘束。他碰碰她的胳膊肘兒示意她出去,但她迅速閃開了。
“你是誰?”她說。
韋斯特維爾特回到客廳,像兄弟一樣和紐厄爾交談。他告訴紐厄爾,如果他和妻子繼續(xù)這樣下去,肯定會危及他的職業(yè)生涯。
紐厄爾想向韋斯特維爾特傾吐。但他沉默地坐在那兒,開不了口。他無助地愛著這個女人。當(dāng)她打扮起來,她就是那么美麗。如果你在Wienerstube看到他們倆在一起,看到他那圓鼓鼓的白額頭在燈光里發(fā)亮,而她坐在他對面抽著香煙,你會詫異他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她粗暴無禮,但有時候并不是這樣。當(dāng)你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背上,你就像擁有了渴求的一切。
“是什么讓她感到困擾?”韋斯特維爾特問。
“她過去曾過得很糟糕,”紐厄爾說,“但一切會好起來的?!?/p>
他們又談了些別的什么,但韋斯特維爾特都記不起來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把它抹去了。
有段時間,紐厄爾因臨時任務(wù)被派去別的地方。他妻子沒有朋友,覺得無聊。她去看電影,在鎮(zhèn)上四處游蕩。她還到軍官俱樂部里,在那里的酒吧喝酒。星期六她待在那里,裸著肩,酒吧要關(guān)門的時候她仍在那兒一個人喝酒。打理俱樂部的軍官達迪上尉注意到她,問她是否需要別人開車送她回家。他告訴她再等幾分鐘,等他關(guān)好店。
早晨,在灰色的光線中,達迪的車仍停在營房外。雅娜能看到,別的人也都能看到。她轉(zhuǎn)過身搖醒他,告訴他他必須離開。
”現(xiàn)在幾點?”
“我不管幾點。你現(xiàn)在必須離開?!彼f。
然后她去了軍警局,報告說她被強奸了。
在他漫長而又令人羨慕的職業(yè)生涯中,韋斯特維爾特像是個小說中的人物。在波來古附近的大象草叢中,他的一條眉弓被砂漿碎片劃了一條很寬的傷口,如果傷口再低半英寸或再深一點兒,就會使他失明或喪命。但這個事故所有的影響不過是令他的相貌更加個性鮮明。他在那不勒斯駐防時,和當(dāng)?shù)匾粋€女人有段長期的戀情,她是位侯爵夫人。只要他肯辭職和她結(jié)婚,無論他要什么,她都會滿足他。他甚至可以有個情婦。這只是他的軼事之一。女人們都喜歡他。最后,他娶了個來自圣安東尼奧的離婚女人,那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他們后來又生了兩個孩子。他五十八歲死于某種奇怪的白血病,發(fā)病初期,就像脖子上生了奇怪的疹子。
殯儀館里很擁擠,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貼著紅色的壁紙,擺放著長凳。有人致悼詞,但站在走廊上的人很難聽得到。
“你能聽到他在說什么嗎?”
“沒人能聽到?!闭驹诩~厄爾面前的那個男人說。他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布雷西,布雷西的頭發(fā)也白了。
“你去墓地嗎?”紐厄爾在儀式結(jié)束后問布雷西。
“你可以搭我的車?!辈祭孜鞲嬖V他。
他們開車穿過亞歷山德里亞,車?yán)镒鴿M了人。
“這邊有個教堂,是喬治·華盛頓當(dāng)總統(tǒng)時經(jīng)常去的?!辈祭孜髡f。又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是羅伯特·愛德華·李將軍少年時代的家。
布雷西和他妻子住在亞歷山德里亞的一棟白墻板房子里,房子帶條狹窄的前廊,掛著黑色百葉窗。
“‘讓我們越過河流到樹蔭下休息,這話是誰說的?”他問他們。
沒有人回答。紐厄爾感到其他人對他不屑一顧。他們都把目光移開,看著車窗外。
“有人知道嗎?”布雷西說,“是李最偉大的戰(zhàn)術(shù)指揮官。”
“被他自己的人射殺了?!奔~厄爾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一個失誤。”
“在錢斯勒斯維爾,在暮色中?!?/p>
“那地方離這里不遠(yuǎn),大概三十英里,”布雷西說,“這在軍事史上史無前例。”他瞥了一眼后視鏡:“可你怎么會知道?你在軍事史里是個什么角色?”
紐厄爾沒回答。
沒有人說話。
長長的車隊緩慢地移動,進入墓園。已經(jīng)停好車的人們走在車流旁邊。這里的墓碑之多超乎人的想象。
布雷西伸出一只手臂,對著某個地方輕輕揮了下,說了句什么,紐厄爾沒聽到。布雷西剛才說的是“蒂爾就埋在那塊的某個地方”,他指的是某位榮譽勛章得主。
他們和許多其他人一起走著,在幽幽的音樂聲中往終點走去。樂聲仿佛來自古老的河流,終點的那條河,擺渡人等在那里。樂隊的人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聚在一個小谷地里。他們在演奏“wagon wheels”,帶我回家……不遠(yuǎn)處就是墳?zāi)?,綠色防水布下的新鮮泥土。
紐厄爾就像在夢游。他認(rèn)識周圍的人,但并不真的了解他們。他在一塊墓碑那兒停下來,那里埋葬著韋斯特維爾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的死亡相隔三十年,最后葬在一起。
前行的隊伍很長,紐厄爾覺得他又認(rèn)出了一些人。一面厚厚的、折起來的旗被交給了韋斯特維爾特的遺孀和她的孩子們。他的家人以及其他人手里都拿著黃色的、長莖的花,魚貫行經(jīng)棺木。紐厄爾一時沖動,也跟著他們走過去。
槍隊在致嗚槍禮。軍號吹響悠長的喪葬號音,清脆、純凈,聲音在山丘間遠(yuǎn)遠(yuǎn)回蕩。那些退休的將軍、上校們肅穆站立,一只手捂在胸口。他們曾在各個地方服役,但沒有人像紐厄爾一樣在監(jiān)獄里待過。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妻子對達迪的強奸指控被撤銷了。在韋斯特維爾特的幫助下,紐厄爾被調(diào)去了別的地方,以便可以重新開始。后來,雅娜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父母急需幫助,當(dāng)時還是個中尉的紐厄爾幫她搞到了錢,寄給了她的父母。她對他真心感激。
“啊,我的天,我愛你!”她說。
她全身赤裸、兩腿分開跨坐在他身上,愛撫著自己的臀部,他近乎暈眩地躺在那兒,她開始騎著他扭動。那是他永遠(yuǎn)忘不了的一夜。后來,他被指控販賣軍需品中的無線電通訊設(shè)備。在軍事法庭上,他沉默不語。他只希望他當(dāng)時沒有穿那身軍裝,它就像荊棘做的王冠。為了擁有她,他背叛了他的軍裝、銀杠肩章和班級戒指。在向法庭申請寬大處理并擔(dān)保其人格的三封信中,有一封出自韋斯特維爾特。
雖然他的刑期只有一年,但雅娜沒有等他。她跟一個叫羅德里格茲的男人走了,那人開了幾家美容院。她說,她還年輕。
紐厄爾后來娶的女人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幾乎一無所知。她比他年齡大,有兩個已經(jīng)成年的孩子,她的腳不好,只能走很短的距離,例如從停車場走到超市。她知道他曾經(jīng)在軍隊里服役——有一些他穿軍裝的照片,多年前照的。
“這是你,”她說,“你那時是什么?”
紐厄爾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他沒有理由這么做。這里是阿靈頓,他們最后都會躺在這里、做最后一次集合,他幾乎能聽到遙遠(yuǎn)的號令聲。他沿著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往回走。馬蹄聲最初微弱,但慢慢變得節(jié)奏清晰,三個背部挺直的騎手和六匹黑馬的馬隊走近,剛才拉著棺木的沉箱現(xiàn)在空了,巨大的輻條車輪沉沉地碾過路面。戴黑帽子的騎手沒有朝他看一眼。密集的墓碑連成一片不間斷的線,沿著山坡逶迤向下,直達那條河邊,就他目力所及,它們都一樣高,只有這里那里間或有塊大一點兒的灰色碑石,像行軍隊伍里騎在馬上的軍官。在暗淡下去的光里,他們似乎在等待,宿命般地嚴(yán)陣以待一次偉大的進攻。有一會兒,這景象、他有關(guān)這些死者以及這個國家的歷史和人民的懷想,令他升起一種崇高的感覺。葬于阿靈頓是種殊榮。他永遠(yuǎn)不可能長眠這里,他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放棄。他也永遠(yuǎn)不會再有和雅娜一起度過的那種日子。他記住了那時候的她,那么年輕、窈窕的她。他忠于她。盡管這只是單方面的,但也已經(jīng)足夠。
最后,當(dāng)他們?nèi)颊酒饋恚治嬖谛乜谏?,紐厄爾獨自站在另一邊,堅定地敬禮,滿懷忠誠,一如既往地像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