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羊密密匝匝地走在鄉(xiāng)間公路上。
旅游車減速停下,耐心等待羊群讓道。
羊的個頭長得很接近,腦門白色.尾部肥大,毛色紅棕,耳朵上方長出深深淺淺的兩只羊角。也有些白羊混在隊伍中.特別打眼,有的屁股上涂上了藍色顏料,有的剪出一個大平頭。那是牧民為了便于區(qū)分是誰家的羊。
騎在馬上的一位“半克子”牧民揮動長鞭,像劈開一條河流,把羊群分成兩半。羊一點也不慌張,邁著小碎步,呈人字形打開隊伍的閘門。車重新發(fā)動,緩慢地從羊群中駛過,羊并不為身邊經(jīng)過的龐然大物所驚擾,互相摩挲著身體繼續(xù)趕路。羊沒有表情,抿著嘴,昂著頭,看著前方。
我也從車窗外看到了,前方是連綿起伏的巴爾魯克山。
第一次到新疆塔城,文學家茅盾說她是中國西北的最后一個城市,從地圖上丈量,她是離海最遠的地方,而蒙古語的意思是旱獺出沒之地。我在塔城最先聽人說起的不是山或那種消失不見的旱獺,而是這群羊——叫巴什拜的羊。半小時前,原籍甘肅后在山東長大卻嫁到塔城來的年輕女導游正編排著它們:“頭戴小白帽,身穿大紅袍,尾巴分兩半,好吃最難忘?!彼枋龅摹半y忘”前一天已經(jīng)在餐桌上被我們咀嚼,我們用牙齒和舌頭嘗過它的鮮美味道。
“真不一樣!”“好吃!”除了這兩句抽象、空洞但也真切的感慨,初來乍到的我們似乎找不到更精準生動的新詞來傳遞舌尖的感覺。巴什拜在新疆的聞名遐邇,也就在于它是北方牧場羊肉中的佳品,昧美肉嫩,營養(yǎng)豐富,無可替代。有時候,人就是靠昧覺的記憶對一個地方保存著長久的念想。
成群結(jié)隊的巴什拜跟著主人,一個多月前轉(zhuǎn)到了巴爾魯克山北的這片夏牧場。
公路牧道旁的吐爾加遼牧場,像神的雙手抖開一張巨大的綠色地毯。各種顏色的花藏身其間,像人海中美妙女子的回眸一笑。轉(zhuǎn)場的路途遙遠,勞頓跋涉,它們忘了眼前的風景。也許看了太多的風景,就沒有風景能再讓它們怦然心動。也許它們是用胃來記憶一個地方的,牧場風景美不美,是那里的草料好不好。
巴爾魯克山在塔城之南,與人們熟悉的北邊“界山”——塔爾巴合臺山遙遙相對。從大比例地圖上看,它像“雄雞”頂端彎曲向下的那片漂亮羽翎。全長一百一十公里的巴爾魯克山脈,西南寬,東北窄,寬窄比例達五倍之多,像一把大掃帚.把帚尾掃向西北偏北的中哈邊境。
看到山,也就看到了邊境線。塔城美術館的中俄哈三國國際油畫展的展廳里,一位新疆青年畫家用筆下的“皚皚白雪”覆蓋了起伏的山體和棕色叢林,那是我與巴爾魯克山距離最近的一次遙遠相遇。在另一位畫家的作品里,巴爾魯克山海拔三千兩百多米的最高峰坤塔普汗峰,成了一位老牧民和幾只巴什拜羊在陽光下眺望的清晰背景。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羊的眼睛都注視著你和你置身的世界。
也是巴什拜的世界。
“巴什拜!”羊群被甩在了車后,來自四面八方的漫游者,隔著玻璃歡快地喚著羊的名字。它們沒有表情,也是用看不出情緒的表情和你告別。也許再次相見的時候,是在一張吵鬧的餐桌上。食客不會記住一只具體的羊。
外面的陽光過于炫耀,它們心思渙散,或許聽得不夠真切——車的轟鳴像偶遇的蜂群嗡嗡嚶嚶,我們的呼喚摻雜其間,它們錯以為是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沒錯,巴什拜也是那位在巴爾魯克山區(qū)裕民縣吉他克鄉(xiāng)出生的受人尊敬的哈薩克族男子的名字。成年后拿著父親分給他的一百多頭羊和一群馬,倚仗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的成功交配,他成了巴爾魯克山區(qū)的人生贏家。
有人說,是山上那種一百多公斤重的野生盤羊誤撞入了他家的羊圈,與哈薩克土羊交配后,生下的紅棕色仙臉大尾羊。那些盤羊野性十足,抗御寒凍的能力特別強悍,即使零下四十度,照舊在雪地上自由行走覓食,雜交的后代也是骨骼強健、抵抗力強。也有人說,是勤快好學的巴什拜在草原上摸爬滾打,向老牧民謙虛求教,把從前蘇聯(lián)引進的葉德爾拜羊關進了羊圈。成功引進優(yōu)良畜種的雜交科學實驗,一次被寫進草原史志的繁衍傳說,是機緣還是必然,已無從考證。
大尾們的到來,讓家圉的羊越來越多。他不得不雇傭牧民來放牧,也不得不一次次把羊圈的柵欄拔起,再建一個更大的羊圈。羊群是草原上財富的象征。巴什拜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牧主,富甲一方。他的羊群在牧場上出現(xiàn),人們都要側(cè)目注視。羊腆著圓滾滾的肚子走過的草地,來年又長出一片豐茂濃密的綠色。
如果只是擁有無以計數(shù)的羊,也許不足以讓人記住這位草原上富有的大牧主。我聽到人們津津樂道地敘說著,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巴什拜,在民國二十五年(1936)籌建了裕民縣的第一座初級中學,又緊接著投資了塔城電燈股份有限公司,建起了塔城第一座電廠:民國三十一年(1941)請人修建了額敏河大橋,解決了裕民縣通往塔城的人畜過河的困難,時任行政長官后來將這座橋改名巴什拜大橋航日戰(zhàn)爭期間,他給政府送了數(shù)百匹出征的馬解放軍進疆,他送去成噸的小麥和成群的牛羊慰問航美援朝的炮火在遠方戰(zhàn)場打響,他又捐獻了一架飛機。當?shù)厥分旧嫌涊d著,這架飛機折合四千頭羊、一百匹馬、一百頭牛和百兩黃金。這些并不是巴什拜的一己之力,幫他的是一群群不斷繁衍的大尾羊。
那些窮苦的牧工,沒有誰不認識巴什拜的羊。清早或傍晚出門,他們會羨慕地給認識的羊群讓路:“這是巴什拜的羊!”對羊的尊敬也是對巴什拜本人的尊敬,巴什拜所做的每一件事值得他們敬重。他們自己或身邊人多少得到過巴什拜的熱情幫助。送錢物牲畜,買地蓋房,愿意來當牧工的,人盡其能都可分派到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有一年秋天轉(zhuǎn)場的時候,羊群闖進了一個漢族農(nóng)民的馬鈴著地,主人急吼吼地驅(qū)趕著,牧工說,你看清楚了,這可是巴什拜的羊。農(nóng)民立即噤聲停止驅(qū)趕,臉紅成一片天邊的火燒云。回家后,牧工炫耀起途中遭遇,巴什拜聽了卻很生氣,嚴肅地批評了牧工,然后親自登門道歉,還派人幫農(nóng)民收割莊稼,賠償了被羊踩踏后的損失。盡管如此,他的牧工依舊只惦念著他的好處和給他們的關心。巴什拜知道,放牧季節(jié),牧工常常是孤身一人與大自然和羊群為伴。
“巴什拜剛離開這里?!比藗冃闹械乃犊蠓?、正直熱誠,他的羊群轉(zhuǎn)場走到哪里,就把他的聲名帶到哪里。備受擁戴的巴什拜,成了巴爾魯克山區(qū)的知名人士,后來還擔任了塔城地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他成了一個符號,象征著財富、公正、熱心、給予。不幸的是,六十四歲那年,身為塔城專署專員的巴什拜去杭州考察時病逝,后被專機運回家鄉(xiāng)安葬。羊群經(jīng)過墓園的時候,都會朝著墓碑的方向瞻望。不知道從哪一天起,人們?yōu)榱思o念他,把草原上出入每家每戶的仙臉大尾命名為巴什拜羊。
這片看不到邊際的原野上,巴什拜羊突然走到你眼前,又眨眼間走遠:拐過一道彎,蹚過一條河,翻過一座山:羊在行走,也是草原在流浪。
車駛過巴什拜大橋的時候,說是橋,跨過的卻只是一條窄窄的河。河床裸露,雜草不生,河水來源于山間積雪,有大半年的時間積雪不化,河就一直瘦弱著。橋頭名字閃過眼簾,讓我又想起了落在身后很遠的大尾羊。
巴什拜也曾經(jīng)從這里走過去,草原上到處嗅得到羊群離開的氣息。我們與羊在某個時空維度上有過多次的相遇,每一次相見,也許都是永別。
車停在吐爾加遼牧場旁的公路上。
從沒見過這么藍的天,朵朵白云懸掛在公路前方,仿佛你的速度再快一些就能追上她。
沿著窄石板路爬上高高的斜坡,穿過打開的一道鐵絲網(wǎng)門,視野瞬間被推到一片無盡之中。羊群讓人生發(fā)的草原想象,與實際所見相距太遠。遼闊的定義被刷新。每一位外來者都無不為之震驚。遠處的山,與向遠處蔓延的草甸子、遠處垂落的云層在看不見的地界相接。那個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的草甸子盡頭,就是積雪正極其緩慢融化的雪山。草甸子變成了一個看似很快走到卻又永遠抵達不了終點的球面。無法形容的美,多少雙眼睛都根本裝不下。這就是那一刻的心情。
迎著山谷吹來的風,花在搖曳,草原也在搖曳。“這是什么花?”耳畔的聲音都是提出同一個問題,草原上盛開的是不同的答案。
紫色鼠尾草長著針狀卯形的葉子,沒過膝蓋,遍地開放:殺蟲治癬的翠雀花開得非常密集;根莖粗壯的紅景天黃燦燦一片有棱糟的飛廉披著蛛絲狀的毛,沿著莖下延展成翅:向陽坡面開著的是金盞菊傘狀的寒地報春,有半年的花期,幾乎匐著地面花托凸起的小甘菊錐狀球形的模樣遠看像小菌菇:薔薇科屬的天山櫻桃花葉同開,粉白相間麟莖圓錐形的貝母,倒懸生長的白花瓣上長著紫色斑點;瘦長的長蕊琉璃草,紫色的花冠微微彎曲像翹起的蝎尾……
“如果五月來,才是更好的花開季節(jié)……”女導游往前奔跑,突然匐倒在地,被草浪淹沒,又爬起來繼續(xù)跑,風把她那爽悅的笑聲“捎話”我的耳邊。她說,她是愛上在塔城相遇的他,也是愛上這片草原和看過一眼就忘不了的花。
我唯有閉上眼,想象那個更好的花開時節(jié),漫山遍野,放肆盛開,也想象一個異鄉(xiāng)女孩多年前愛上這里的心潮澎湃與細密歡喜。
羊在這片大地上經(jīng)歷過什么?
吐爾加遼是有名的夏牧場,它的漢語意思是貴族牧場。一個名字就劃出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不是誰家的羊都可以進入,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是,護網(wǎng)圍欄,非請莫入。從這里經(jīng)過的巴什拜羊也許從來沒吃過一片草葉。這些年月,巴爾魯克山區(qū)的家家戶戶都在成功地養(yǎng)殖著巴什拜。草原上牧民的日常四季,夏天牧場豐茂放羊上山,秋天去集市賣掉多余的羊或把羊圈補滿,冬天要照顧它們度過凜冬,春天等待羊羔出生。上山、下山、轉(zhuǎn)場、牧養(yǎng),人和羊群,與這片山地草原唇齒相依。
巴什拜羊像云朵般從牧道走過,嗅著空氣中吐爾加遼的花草散發(fā)的誘惑芬芳,看了一眼圍筑起來的鐵絲隔欄網(wǎng),就頭也不回,決絕地走遠了。它們丟下的是牧場,也是風景,是這一片最好的風景。
女導游跑得越來越遠了。拍照的人們四處搜羅著風景和瞬間。我故意躺在草叢中,頭臉朝上,四肢平展,藍天白云,一塵不染,陽光透亮。閉上眼睛,有斑斕的五彩之光在眼里躍動,像一群金色的蜂蝶。沒有云的地方,藍得虛幻,像舞臺打上的一塊巨大布景,又像是天空浸在一個藍色的世界中。側(cè)身,目光從如密林般的花莖中穿越,披著光的花莖,每一根細微的毛蕊清晰。光讓草原上的一切袒露,品格中的貴金屬與世態(tài)中的低俗小說,碰撞出錚錚聲響。
有兩匹成年的馬在草地上游蕩,踢著蹄子,打著響鼻,與人合影,也在等待撒蹄奔跑。二十元十分鐘,問完價錢,成交者踩著馬蹬跨上馬背,把牧場跑出震耳欲聾般的漂移感。人群早已四散,同行的一位大姐與我擦身而過,然后一個勁往前走,似乎是有多遠就要走多遠。我以為她是要離雪山更近,看得更仔細些。她的綴花紗衣隨風飄動,她的背影變細變長,像是一株獨立行走的花。轉(zhuǎn)眼間她不見了.我有片刻的慌張,以為她突然掉進了深山峽谷或裂隙溝塹。我叫喚她的名字,她拱起紗衣后背,一只手揮動致意,身體卻還是匐在草叢中?!拔衣犚娏锁B鳴!”她站起來,向我喜悅地敘說烏聲從哪而來,又如何清麗鳴囀。但我耳朵里灌滿唯一的風聲,從山那邊吹來的風,清爽、柔軟,拂過面龐,穿越身體,精神和骨骼也為之發(fā)出簌簌響動。
天空潔凈,悄無聲息??床坏綖醯挠佰?,也許烏藏身云層的枝權。有朵云,張開翅膀懸空,像是變成了一只巨烏,青背、羽斑、寬翅,投下萬道斑影,時間的碎片被碾壓成生活的粉齏,陽光照亮清澈的天體,也照亮巴什拜羊眼中的清澈。
清澈是這片土地上的標識。
山脈橫臥綿延的地方是邊境線,是羊熱愛的夏牧場。積雪尚未完全融化,峰巒山谷間的白色點綴著褐色山體,背光處的雪終年不化。冬天裹風踏步而來的時候,又有新雪將過往覆蓋。
無法覆蓋的是人的足跡,牧民的、探訪游客的、野外考察工作的、閑逛者的。我在塔城認識的一位攝影家朋友把我?guī)У剿募抑?,墻上掛著他行走的“足跡”。這位癡迷于游牧文化的田野調(diào)查者,拍下了幾乎所有塔城山林草原坡地上的千余種植物。三面環(huán)山的塔城,這里的中溫帶干旱和半干旱氣候區(qū),被顏色深深淺淺的植物占領。
山麓西南的坤塔普汗峰南面陡,向北傾斜的落差有近兩千米,生出一個大斜坡,種類繁多的草木花卉在氣溫的攀升里,從低谷向高山蔓延綻放。這一帶有明確記載的野生植物就有百余種。這讓我加深了對“巴爾魯克”漢語釋義的理解:豐饒、富足、無所不有。
過去這里也有山地放牧的習慣,雖然路途崎嶇,但牧民還是會把羊群趕往牧草茂盛的山地。朋友拎出一根手指,沾著潑灑出來的酒,在桌上畫出北高南低的塔城地貌,高山一淺山一丘陵一平原一濕地一高山,他的手指順勢往下,在講述某個地貌時要停頓畫出一個虛無的圓圈,他最終畫出了一條被我記住的弧線,像極了一個傾斜的雙手打開的U字。稍有地理或植物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的階梯狀地形,必然的結(jié)果是多樣性植物在這里富集.
“聚居成群的花,在望不到盡頭的草原上都是孤獨的存在?!睌z影家朋友說起,他也拍過巴什拜,它的眼神有種清澈的孤獨,另一種孤獨,收納了巴爾魯克的絲絲毫毫的變化和饋贈。
我們從牧場上歡愉地下來,那群巴什拜羊拖著狹長的影子,從公路的拐彎處消失。“巴什拜剛離開這里?!蔽殷@喜地指著它們離去的方向。它們是我見過的最缺少表情的羊。其實我也描述不清羊應該有的表情。
剛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仿佛遼闊的草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只小個子烏啁啾一聲刺入天際,看不到一只羊,只有那條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和遠處的村莊。沒人知道這片土地上放牧的歷史有多久遠。
巴爾魯克山南背風向陽,降雪量小一些,人畜越冬的很多冬牧場建在那里。冰雪從四月開始消融,黃色的大萼報春最先鉆出冰雪覆蓋的地面。融化的雪水從大地上的每一道縫隙匯聚河谷。
我是在塔斯特河谷終于看到的雪山水。到河谷的下坡山路有很多斜仄的彎道,我們換乘幾輛越野車才順利到達。水混濁,湍急流淌,山谷回聲響亮。從巴爾魯克山發(fā)源,有十六條大小河流穿過裕民縣,奔赴名聲更響的河流。山腳下的塔斯特河和布爾干河,分別從兩個方向西流走出國界。另一條相鄰的額敏河,自西向東經(jīng)由庫魯斯臺草原,最后流入咫尺之遠卻是國界之外的阿拉湖。發(fā)出藍色幽光的阿拉湖,在瞭望中被打磨成一面鏡子。山脊起伏,河谷狹遠,在巴爾魯克這個森林王國,看得到百萬畝的原始次生林,十萬畝的野生巴旦杏林,萬畝野白楊林和千余種野生珍貴植物。季節(jié)變換,色彩繽紛,是生命的繁衍與共生鍍鉻著這片山水荒野的界線。
一群羊沿著塔斯提河往山上走,它們低頭的模樣,像是聆聽著與河水一起流淌的屬于光陰的故事。草原像一個展示的透明胃,吞吐著時間里的冰霜雨雪。
羊群爬上山頭,在這里看得到牧場、院墻、堤壩、道路、河流、畜棚,以及由它們組合的風景??达L景的羊,也成了被看的風景。這片草原是他們的家,是生命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牧民對這里的愛,無人棄之遠去,也無人駐留在外不再歸來,那些遠方,依然是遠方。牧民趕著羊群回圉,像低矮的坡地上飄過一群云的影子。
草原上遇見的人都有一種樸素的誠實。我聽他們說起一件往事,一個牧民在秋季買了一群羊,價格都是雙方事先議定的,后來他去集市的交易會上發(fā)現(xiàn)他是以很低的價格買到了這些羊。他因此感到愧疚,而不是占了便宜后的竊喜,就主動找上賣主家送去補差價的錢。賣羊的牧民卻堅持成交的生意不能再多要錢。草原上的牧民經(jīng)常如此,把誠實守信的聲譽和德行看作一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聽說那個叫依洪達的買羊牧民第二年繼續(xù)找上門,出了比市場高得多的價格。有人說,后來依洪達也總喜歡幫人排憂解難,一諾千金。也有人說,如果你有依洪達一半的品質(zhì),就是值得稱贊的善人。
叫依洪達的維族老人,剩下最后幾顆烏黃的牙齒,卻依然可以啃光羊排上的肉。在女兒哈力旦的記憶中,一輩子牧羊的善良父親,是草原上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中極不顯眼的一個。這般的人群,一輩子就活在勤勞謙卑者的草原上,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幾乎不曾留下生活的紀錄。草原上的歷史就是小人物的歷史。
天光燦爛,亮晃晃的。天要推遲三個小時才黑。天黑前,羊群歸圈,身后的大山寂寥曠遠,人們即將喝酒吃肉,大聲歌唱。
從巴爾魯克山返程,我們?nèi)チ斯柖账牡老锕Φ┘业男≡骸M崎_院門,長棚下的餐桌擺滿了水果點心,幾位當?shù)厥诛L琴演奏家、歌唱家歡愉地奏唱著草原歌曲和《我和我的祖國》。前一天我在手風琴博物館看到了來自十幾個不同國度的三百多臺不同年代的手風琴,收藏它們的主人能講述每一臺手風琴背后的故事,也能將每一臺手風琴奏出美妙旋律。我沒有想到漸漸淡出人們視野的手風琴樂器在這里如此風靡,每年的千人手風琴合奏還上了吉尼斯紀錄。在這個“手風琴之城”,哈力旦記得小時候,父親在牧場上拉響手風琴,成群的巴什拜羊都會安靜地抬頭聆聽。她少女時代擁有的第一架紅色32貝斯的百樂小手風琴,就是家里賣掉一只巴什拜后買的。父親無數(shù)次說起,閉上眼,還記得那只羊的模樣。
為了這頓晚餐,哈力旦和家人準備一個禮拜了。高大魁梧的丈夫大清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趕去附近的牧民家中,殺了三只巴什拜羊。烤肉的火爐架設在紅圍墻下,看不見炭火的燃燒,但羊肉沾灑孜然的香味很快飄繞在農(nóng)家小院和呼吸之間。食量厲害的人,可以吃掉一整只羊。哈力旦的弟弟皮膚黝黑,咋咋呼呼地炫耀那些饕餮者。
院子里支開了幾張餐桌,上面擺放著六個民族的特色美食。這些美食來源于哈力旦的奇妙家庭組成。她的丈夫艾則孜哈比布拉是烏孜別克族,大姐嫁給了塔塔爾族,妹妹和哈薩克族組建了家庭,弟弟娶了一個蒙古族。從海邊城市來的客人喝了兩杯酒,就跑去題寫“玫瑰莊園”書法匾額送給哈力旦。他把四個宇寫得道勁有力,又生動活潑。喝彩者聲響震動,哈力旦滿臉笑容,她從廚房端著菜碟走在院子里,十幾米的路上,每一步邁出的都是舞蹈。天生就是一個舞者。
她說在塔城歌舞團做過十多年的舞蹈演員,三十五歲那年離開舞臺去了北京,帶著女兒租住在中央音樂學院附近的一間地下室,開始了陪讀生活。喜歡小提琴的兩個女兒先后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依洪達喜歡帶著兩個孩子在草原上拉琴,琴聲跑得像風一樣快,從浪流般的草尖上滾向遠方。他凝視著孩子,涌上面龐的笑容,仿佛能把時光的褶皺抻平,又像是一潭安靜的湖水,把所有經(jīng)歷的苦難溶解。
幾年前,這位被稱為巴爾魯克山區(qū)最誠實勤勞的牧羊人,留下幾百頭羊走了,離世之際,他牽掛著哈力旦的“漢族弟弟”。站在餐桌旁,哈力旦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老人就坐在院子的另一角落里,懷里捧著手風琴,拉響草原上的歌。
貧窮小伙阿杜隨鄉(xiāng)友從山東濟寧來到了塔城,找不到工作,無處落腳,囊中空空,依洪達知道后把他請來當了牧工,教會他牧羊。日久情深,依洪達非常喜歡阿杜,認他做了干兒子。哈力旦從此有了這么一位漢族弟弟。
依洪達對阿杜有一種奇怪的深厚感情。有一次阿杜騎馬放牧,到傍晚巴什拜羊自個回了圈,人卻不見了。他發(fā)動全家外出尋找,遇見后二話不說,就拉進醫(yī)院急診檢查,說是擔心他在外受了傷。其實阿杜是途中貪玩忘記了羊。他一路上膽怯地打聽,路人故意逗這位年輕人:“巴什拜上山嘍!”
那是在塔城牧羊生活的四年里阿杜唯一一次丟掉了羊。他把塔城當成了自己的家,把依洪達一家當成親人。家鄉(xiāng)接二連三的電報催促阿杜回家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依洪達有多糾結(jié),他承諾過要給這個“兒子”蓋房娶妻。依洪達舍不得他走。阿杜那些天早起把羊趕到草兒最肥的牧場,寸步不離地看著它們吃得肚子圓滾滾的。臨別前,依洪達讓妻子把家中全部存款一萬七千塊錢縫在了棉衣里層,叮囑阿杜兒子回去后再拆開,拿著錢去蓋房買地,娶妻生子。三十年前的阿杜不知道衣服里藏著一筆巨款。像一團暖融融的光,在他的心里再也沒有熄滅過。2016年冬天他興高采烈地再次回到塔城時,從沒斷過的牽掛思楚,卻因老人離世成為一段孤獨的回憶。
哈力旦去年帶著家人去了趟濟寧,阿杜的女兒結(jié)婚,婚禮上擺滿了她帶去的葡萄、拉條子、巴什拜羊肉串等新疆特產(chǎn),兩個女兒現(xiàn)場用小提琴拉起了明快悅耳的新疆音樂,賓客開心地歡歌載舞,像是辦了一場新疆婚禮。
年過五旬的阿杜依稀記得當年放牧的那一群巴什拜羊,他給它們?nèi)∵^古怪的名字,雖然它們早就不在了,但還經(jīng)常會走在他夢到的草原上。
都不知道夜是怎樣黑下來的。
天空像在搖動一把小折扇,在晚風中收走最后一縷曦光。走出小院,我朝巴爾魯克山望了望,朝塔爾巴合臺山望了望。我朝綿長白晝望了望,也朝短暫黑夜望了望。仿佛還在草原上,看著屬于塔城的風景,風吹過來,動人的歌唱和歡笑帶你去往更遠的遠方。
“去喝奶茶吧!”有人突然在耳旁吆喝了一聲。
又一個聲音浮上來:“羊兒都上山嘍!”
沈念,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時間里的事物》、小說集《出離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