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杰
田松,《科學史的起跳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 年6 月,定價:42 元
圖1.《科學史的起跳板》書影
《科學史的起跳板》(圖1)是田松教授由北京師范大學調到南方科技大學后出版的第一本書,2020 年6 月出版,我7 月3日拿到書。它由一門面向研究生的科學史課程的錄音整理而成,正好符合“三聯講壇”這套叢書的策劃:“以課堂錄音為底本”“不避口語色彩,保留即興發(fā)揮成分”。雖說是科學史題材,寫的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史的內容。在我看來,它主要涉及的是一般歷史哲學、廣義科學哲學、科學編史學。書名中,重點是“起跳板”,用意是如何準備好,才可以進行科學史閱讀、科學史研究、科學史寫作,前面的“科學史”修飾詞只是一個既緊要、又不緊要的限定。不過,因為書的例子絕大部分與自然科學的歷史相關(也有一些別的例子),內容也確實是針對學習科學史學子的,所以也還是科學史著作。
事先提醒:這是一部反傳統(tǒng)的作品。敘述深入淺出,觀念絕對新穎,很有可能是讀者堅決反對的!
作為科學史著作,此書在中國同類作品極少見,就內容看如此,就寫作形式而言也是如此。為便于了解,我還是先簡介一下此書的內容。全書共分6 講,相當于6 章,另外前有“前言”、后有“后記”。融合在各講中,還有10 個插曲:課程討論片段,相對真實的課堂現場討論摘編。讀者可能想不到的是,前5 講的標題中均不出現“科學”“科學史”字樣,僅在最后一講才出現。各講的標題分別是:歷史的本來面目、歷史的細節(jié)、歷史的再解釋、歷史的功能、歷史作為依據、科學史的學術地圖。
所涉及的主題一點都不特別,但每一部分的講述均個性化十足,新穎觀念和奇特修辭頻頻閃現,也充分展示了松哥式講解或松哥式寫作的特點。田松博士邁過青年、步入中年下半場,年紀不斷增加,好友對他的稱呼卻一如繼往是“松哥”,無論喊他的比他大還是比他小?!八筛缡街v解”,大約指一種契合聽眾基礎的、扎根于生活和泥土的說服方式。用田松的原話說是這樣的:“所謂解釋,就是講一個故事,講一個你的聽眾能夠聽懂,并且愿意接受的故事?!保╗1],頁139)這是他多年前就總結出來的個人堅信不疑并且貫徹始終的原則。此原則與通常學院派學人的看法、做法根本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此原則有其明顯優(yōu)點和顯然的缺點。缺點是:降低了身段,讓一些人誤以為學者孜孜以求的學問不過如此膚淺,去農人村婦頑童瑣碎經驗不遠。優(yōu)點是:加入了傳播學的考量,有針對性地從聽眾、讀者角度設計敘述方式,貼近大地和生活,步步為營,引導讀者走向始料不及的方向和結論;這種方式盡可能繞開專業(yè)行話,便于理解,說服效果較好,最終讓人們對原有的缺省配置產生懷疑、動搖,甚至實現反轉。顯然,“松哥式講解”不是標準化的、一成不變的說明方式,與科學哲學中講的DN 或IS 模式均不同,與一般的哲學辯論也不同。做好“松哥式講解”,不光要頭腦機智、講究語境,還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愛心。坦率說,“松哥式講解”在學界難以流行,不僅是因為許多學者缺少靈活運用邏輯學、傳播學、辯論術、修辭學之能力,還在于缺少對學術的執(zhí)著和對聽眾的同情(sympathy)、共情(empathy)。
“霸王與虞姬兩個人的私房話,司馬遷是怎么知道的?”“至少有三個歷史,一個是司馬遷寫的歷史,一個是我們看到的歷史,還有一個是人們想象中的‘本來面目’的歷史。這三個歷史,顯然是不一樣的?!保╗1],頁2)田松在第一講中,開門見山引入了三個歷史的區(qū)分及相關追問。現在我們能讀到許許多多的科學史著作,關于哥白尼、伽利略、牛頓、海森堡有不盡相同的描述,作為普通讀者,我們怎么知道哪個描述更準確?科學意識形態(tài)宣傳和中小學教科書,試圖對國民的大腦進行格式化、設置缺省配置,制造了簡單化的歷史圖景,導致對科學本性和科學史講述得越多越美妙,偏差越大,人們愈加誤解科學。田松不斷提醒有志于成為學者的學生,要先慢下來,把讀書當成一種享受,要恢復對科學史圖書的“味覺”,讀出疑問、讀出感覺,然后才可能有屬于自己的判斷。做到這些當然非常困難,不過也有許多竅門和修煉方式,比如加強哲學、歷史學訓練,也可以從注重歷史敘述的“人稱”這樣的小事情上著手。
“我需要強調一下:歷史書,是有作者的?!保╗1],頁11)初看起來,這沒什么,幾乎是廢話,但是,當它落入視野、成為問題甚至變成焦點時,事情就很不一樣了。甚至部分專業(yè)人士都覺得學者寫出的科學史書,讀起來不夠過癮,不如江湖人士撰寫的演義戲說流暢、連貫、好聽、給人以啟發(fā)。沒錯,江湖寫手的作品確實動聽,但是往往沒有根據。它們也確實給人以啟發(fā)、無限遐想,但是不要忘了,那些啟發(fā)更加不可靠。
《科學史的起跳板》的前5 講,是針對中國當下的大學生、研究生甚至包括許多專家的缺省配置而專門設計的歷史哲學啟蒙課。對于已經完成了此類啟蒙的讀者、研究人員,這些內容可以忽略。但是,實際情況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這種啟蒙從來沒有真正做過、做好過。涉及科學技術話題,問題尤為嚴重,主流話語反而不希望人們進行這種啟蒙。未經良好反思的歷史觀、科學觀,對科學史工作者成長、做出優(yōu)秀的成果,是有害的。
許多學生和專家當然也能熟練背誦、自由說出或適當演繹對“惟科學主義”“樸素實在論”的反思和批判,就像會背誦海德格爾的語錄一般。反思作為強者的科技,某種意義上是在當今世界從事科學史研究的前提,但是當遇到具體問題,進入話題辯論時,原來的基礎、缺省配置就非常容易地顯露出來。比如,一名成熟的歷史工作者,應本能地讓“歷史的本來面目”之類字眼始終處于懸置狀態(tài),而不是把它當口頭禪,動不動就讓它出場增加論證的說服力。原因很簡單,“歷史的本來面目”是一種推定的狀態(tài),除了上帝外我們所有人都無法直接訪問它。問題根本不在于我們是否相信有沒有這種東西,而在于對歷史,對書寫歷史是否足夠敬畏、謙卑。我們凡人,關于過去發(fā)生的某個事件,總是盲人摸象,能夠獲取的永遠是一鱗半爪。即使假定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我們面對它也永遠是有窮對無窮、有限對無限。書寫歷史總是由局部碎片構想整體的過程,碎片包含的信息可以很多,多到無窮,但整體包含的信息更多,更是無窮。兩個無窮甚至不是一個量級的,就像0 到1 實數線段上把有理數與無理數相比一樣,前者的測度為零后者為1。這僅是一種打比方,實際情況比這復雜得多。
歷史書寫、歷史建構是可錯的、可更改的,當觀察的角度、新獲得的材料、看問題的尺度等發(fā)生變化時,原有的事實、結論都可以變化,甚至可能完全反轉。結論可變,事實也能變嗎?當然。事實本來就是人在一定條件下認定的、始終處于“創(chuàng)生”過程中的一種東西。影響了庫恩的弗萊克(Ludwik Fleck,1896—1961)的一部名著就叫《科學事實之創(chuàng)生和發(fā)展》(Genesis and Development of a Scientific Fact)。事實不但有創(chuàng)生的過程,還處于發(fā)展之中!這些無疑都是反常識的。反常識怎么可以,不是很荒唐嗎?學者并非為了反常識而反常識,其工作的意義在于用新的常識取代舊的常識,而新的常識需要通過學者不懈努力才可能建立起來,第一步當然就是質疑當下不加反思的事實。不是講“以事實為基礎”嗎?動搖了基本事實,讓百姓在這世界如何思考、如何判斷、如何生活?其實不用擔心,該怎么活還怎么活,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動搖事實,即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學問?!耙允聦崬榛A”沒有錯,但事實這個基礎是可變的,有時變化相當大。
田松在講述中,不斷發(fā)問,什么是歷史的本來面目,如果有怎么能獲得,司馬遷如何聽到了“霸王別姬”場面中人家說的私房話,麥克萊倫第三的《世界史上的科學技術》改譯為《世界科學技術通史》有何不妥,中醫(yī)為何要有科學依據,宇宙大爆炸是理論還是歷史事件,輝格史能否避免,兩部書關于克拉拉的死因為何有不同的敘述,經驗依據、歷史依據和科學依據三者如何排序等問題,但田松并不急于回答,也不想讓學生立即就方便地、廉價地接受一個現成的結論。他要反復鋪墊,交待盡可能多的思考背景、框架,讓學生在一定的“模型”下根據收集到的所謂“事實”,進行判斷。田松也利用了科學哲學、科學史、科學社會學的許多現成的資源、結論,但是,其使用不是機械照搬,而是充分消化后以自己的方式娓娓道來。這一點做得非常突出,應當說是罕見,所以值得特別指出來。
此書出版前約半年,我在手機上看過田松傳我的PDF 校樣。由于看得不仔細,當時并沒有很好理解書名中“起跳板”的用意,還覺得很奇怪。現在用兩天半時間細讀了全書,才覺得這個題目是準確的、恰當的。田松是想通過6 講的內容搭建一個再出發(fā)的沙洲,它未必堅實,卻是前進的基礎,是起跳的平臺。如果有了扎實的歷史觀、科學觀基礎,下一步做具體的科學史材料研讀和項目研究,便有了一個較好的準備。就此而言,我覺得田松達到了目的,以后我講述相關的科學史課程,也會推薦學生先閱讀此書。
田松有兩個博士頭銜: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科學哲學博士學位和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史博士學位,學理上一個屬哲學(拿的是哲學博士學位)一個屬歷史(拿的卻是理學博士學位)。前者導師是有化學背景的金吾倫先生,后者導師是有天文學背景的陳久金先生。兩位先生均思路開闊,所做學問多領域交叉,這一點也不知不覺影響到田松。田松研究的領域非常廣,包括科學傳播、科學與藝術、科學哲學、少數民族科技史、環(huán)境哲學等,特別是獨辟蹊徑,做了關于民科、牛奶、食品、垃圾的專題性研究。如果把田松定位為科學哲學家的話,中國科學哲學家中關注民科、牛奶、食品、垃圾的,少之又少,做過研究的恐怕僅此一人。這個主題能夠成為其學術研究對象,非常不容易,需要敏感的學術判斷,需要對當今世界的主要問題有自己的清晰理解。
《科學史的起跳板》作為科學史作品,融入了上述各方面的研究成果。此書字面上涉及歷史和科學兩個關鍵詞,田松對科學有二三十年的觀察、反思,先不管對錯,確實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科學觀;而對于歷史,用力程度和關注時間相對少一些。據我個人判斷,其科學觀成就更強一些,因為獨創(chuàng)的成分頗多。兩者相結合,又碰撞出火花,得別人所不見的景觀、結論。
田松的科學觀有何特別之處呢?主要在于他能跳出自然科學的圈子,從更大的時空尺度來審視科學。有人說,這并不是獨有的,也沒什么新奇之處。確實,僅從尺度大小來看,過去亦有將科技事物置于宏大社會、歷史背景中考察的,早期的科學社會學不就是這樣做的嗎?田松同時還有另一個觀念突破:由STS 到STSE,其中E 指環(huán)境或者生態(tài),通過這一過程,他可以更好地從非人類中心論的視角考慮環(huán)境問題、科學問題??茖W不是在真空中演進的,它是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一些聰明人(至少是自我感覺聰明、許多旁觀者也認為聰明的人),借助于大自然的條件,以控制、改造大自然以及人類社會為意向,以增進人類福祉為宗旨(不可全信,但至少部分如此),而制造出來的東西,包括方法、知識、技術等,它既是一種精神力量又是一種物質力量。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里,人們以科學為龍頭打造出一個對現代性起支配作用的鏈條:科學-技術-產品-產業(yè)-廢棄物鏈,簡稱“科-技-產-業(yè)-污廢鏈”([1],頁98—99),為方便起見我將它命名為“田松鏈”。這個鏈條在自然環(huán)境中運行,當此鏈條的規(guī)模、力量很有限時(比如在19 世紀中葉以前),其環(huán)境影響不大,對自然的擾動還是可逆的,小的破壞還能夠自動恢復。但是,現在不同了,特別是進入“人類世”后,基于此鏈條的擾動變成一種對大自然的瘋狂榨取、破壞活動。如果只觀察此完整鏈條的一部分,特別是前面幾個環(huán)節(jié),STS 學者跟其他惟科學主義者一樣,只看到科學的好、科學的正面價值(偶爾也能看到一點不喜歡的方面,默頓已經指出了科學價值之功利主義論證的缺陷)。田松還指出,這個鏈條雖然可以小范圍調整,甚至表現出一種局部的治理,比如有污水凈化產業(yè),但是這樣的產業(yè)依然要從大自然中攫取,依然要以其他形式進行垃圾排放。
可是,如果注視到整個鏈條,對事情的判斷就截然不同了?!斑@個鏈條運轉越快,越能破壞本地環(huán)境,破壞全球生態(tài),最終導致作為一個完整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地球生物圈整體崩潰,從而使人類隨之崩潰?!保╗1],頁99)這個判斷與人們通常的判斷完全不同。依據這個判斷,的確可以得出(未必是必然得出)反科學的結論。
反科學,這還了得?我們生活在科學昌明的時代,反科學畢竟不是鬧著玩的。所以,可以想見,起初我們都是很忌諱“反科學”這一他稱的。當有人指責自己“反科學”時,總是著急地反駁:我(我們)并不反科學,我們反的是惟科學主義,我們反的是不夠科學的那種科學,目的是讓現有的科學更科學一些。其實,這類辯護根本行不通,現實中無用,科史界不買賬,“科學護教論者”更不接受,人家照樣認為你反科學,因為你的言談讓打著科學旗號的人感覺自己不夠科學,讓他們臉上無光,讓一些外表高大上的東西露怯。其實,理論上也不成立。明明反了,為何不敢承認?避免指責的唯一辦法是,大大方方地承認“反科學”?!胺纯茖W”犯法嗎?不犯法,世上沒有任何一條法律條文說反科學犯法。反科學就不理性、不講邏輯嗎?非也,可能不理性不講邏輯但不是必然。如果承認科學不等于真理,反科學在學理上就可以成立(不是必然成立)。反科學也不是天天反、個個反,而是有時對某些或某個打著科學旗號的東西進行有限度的合理質疑。這樣的“反科學”,有何問題?完全可以做到正當,它是理性的一種內在要求,更是健康社會的一種要求。對“反”字,也不宜看得過重,對于占主流地位的東西,別人反一下,一時半會也反不到哪里去,完全不必擔心?!胺础弊窒喈敵潭壬线€有多角度審視的意義,這樣的反相當于反思,不但不應當排斥,還應當鼓勵。某人做好一個東西,就要繞著它反復觀察、審視,甚至以挑剔的眼光看,沒有這一步驟,反而是不完善的。當然,自家人反和他人反,心理感受不同。但不管怎樣,在開放社會中,要有抗擊打能力,不要老虎屁股摸不得。
稍停留一下,世上人們談論的科學,包含小寫復數的科學sciences 和大寫單數的科學SCIENCE。前者多種多樣,大家都能看得到,其中有對的有錯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正版的還有冒牌的。區(qū)分一下不好嗎?一是很難區(qū)分,二是如果要區(qū)分也得是對聲譽很在乎的科學同共體自己來區(qū)分,既顯得權威又有切身利益相關性,外來者跟著起哄便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啦。至于單數的SCIENCE,就像田松講的“歷史的本來面目”一樣,它是真理、正確、上帝的代名詞,我們凡人只能構想一下,通常看不到也訪問不了。按拉圖爾的想法,我們只談論復數的小寫的科學,而不談論單數大寫的科學。這無關乎個體內心中是否相信存在SCIENCE,就如無關乎是否相信世上存在真理、正義一樣。首先,我們反對的是妄議SCIENCE,當然,空泛地如政治家演講一般地說說正義、真理也無礙,但是當某人接著把SCIENCE 裝進自己的褲兜里并隨時掏出來示人、嚇人、欺負人時,性質就變了。也就是說,單純的實在論假定并沒什么危害,只不過是一種方便的假定罷了,但是再進一步假定自己控制著實在性的標準,掌握著實在與否的話語權時,就是另一回事了。要警惕的主要是后者,但兩者通常具有連貫性,很容易串起來合并處理,所以對前者也要提高警惕。
與此相關的科學史,也會涉及小寫與大寫的問題。最近我仍在考慮一個問題:科學概念的寬與窄,以及科學史有多悠久的問題。前者是老問題了,圈子里討論了幾十年,有“寬面條”和“窄面條”之類戲稱。田松為此貢獻了重要的術語和修辭方式。田松堅持窄定義,還提煉了“好的歸科學壞的歸魔鬼”的精辟短語。這些都與科學編史理念有關。按窄定義,科學的歷史很短,是相當近期的事情,按窄定義,哥白尼、開普勒、拉瓦錫都難算得上標準的科學家,那么之前的科學和科學家都是不成立的。以職業(yè)化來考慮,科學的歷史也就200 年,最多也就300 多年。人類歷史中比它早的東西多得很,如宗教、藝術、文學。許多大學為了顯得歷史悠久,拼命追溯校史,北京大學的歷史寫到了1898 年創(chuàng)立的京師大學堂,湖南大學寫到了976 年創(chuàng)建的岳麓書院,山西大學的歷史寫到了1902年成立的山西大學堂,東華大學的歷史寫到了1930 年中國紡織染工業(yè)專科學校,其實都非常勉強,那些怎么能算成自己大學的歷史呢,最多是前史。校慶時正式講述本校成立多少周年,應當以具有和當下名字分毫不差的名字為準,計算持續(xù)的年頭,中間中斷了都不能簡單地算上。比如東華大學的正史只能從1999 年9月1 日算起,虛報的60 多年應當砍掉,也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約束亂改校名的歪風邪氣。
但是我的觀點不是主流看法,人們理所當然地談論近代早期的科學、中世紀科學、古代科學、中國古代科學等等,相關著作也有很多。如果那時沒有科學,人們如何寫出了大部頭的科學史?似乎很有道理。其實奧妙在田松那句話:“好的歸科學壞的歸魔鬼?!痹谶@里只用到前半句,后半句還用不上。有前半句就夠了,學者,史學家就可以乘風破浪,勇往直前,把科學的歷史從今天一直回溯到剛有文字記載的時代,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簡直不在話下,還可以再往前追溯,利用考古、神話等資料繼續(xù)編。校史能延長,科學史更能延長。這樣做有相當的合理性,凡是涉及到人這個物種與周圍環(huán)境互動的所有知識、方法都可以囊括在內,因為它們在認知上有相當的積累性和繼承性,只看成功的思想史記錄,從過去一路向今天望來,科學史的確是進步的歷史,科學似乎是人類事物中唯一體現出如此干凈利落之進步的領域。按此思路,實際上還可以擴展,超出人類,打破物種界限,把科學史寫到人類之前的生命體。按演化論人是由人之前的生命演化而來的,原始人有科學或者科學的種子,猿也應該有!到猿就止住?怎么可以呢,還要往前追溯,要追蹤到魚類,最終要追蹤到古細菌。一部完整的科學史,應當從原始有機分子一直寫到今天實驗室科學的偉大工作,它們一脈相承,步步高升!至少現在無人做如此宏大的科學史,沒準到了哪個年代,會有瘋子嘗試:科學通史寫到一百卷時才寫到人類走出非洲。只有沿著廣義思想史的進路,才可以這樣做,“沾邊就賴”,按建制史、社會史的進路都不會這般瘋狂。
但是,這般擴展并沒有展示“田松鏈”的實質和要緊之處?!疤锼涉湣闭f的只是人這個物種的科學在近期惹的事。當然,也是人類注定要長期面對的麻煩事,很難想象有簡捷的辦法在短期內能打破這個鏈條?!疤锼涉湣蓖怀龅氖谴随湹沫h(huán)境相容性,他是在廣義生態(tài)學的角度下考慮問題的,可以理解為它與拉圖爾在《自然的政治:如何把科學帶入民主》講的“政治生態(tài)學”考慮問題的范圍相似。
一步到位,讓剛入門的學子考慮天人系統(tǒng)的可持續(xù)性、考慮政治生態(tài)學,會把學生搞懵。田松提供了另外一種容易入門的思路:景別([1],頁47),大致對應于我說的變焦效應,都是借助攝影來說科學史寫作。攝影攝像講景別(camera shots),這個詞對于電視、電影界是基本詞匯,但對于史學界卻不是,可能有人從來沒用過。當我們用不同焦距的鏡頭觀察外部事物時,看到的景物會有一定的變化,其自身及它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都會變化,而我們有能力把變化之中的東西依然稱作同一個東西。簡單講,景別分5 級:特寫、近景、中景、全景、遠景,也可以細分為10 級。拍攝者的變焦過程再加上攝影角度的變化,可以組合成許多種“觀看”方式,展示(建構)出對象的不同樣態(tài)。
“田松鏈”的性質通過景別對比,容易發(fā)現,但如果不加反思、不夠敏感也不能發(fā)現。確認它,需要關注那個叫作“科學”的東西的邊界、它的環(huán)境,即在一個更大的共同體中考慮問題。
“田松鏈”的確認對科學史有何意義呢?有它無它,我們做科學史有區(qū)別嗎?有!而且有很大的區(qū)別,涉及科學史的境界,通過它也將打破“創(chuàng)新神話”。如果以前的科學史是工業(yè)文明視角的科學史,那么“田松鏈”意義上的科學史,將是生態(tài)文明意義上的科學史。在不同的參照系中,“科學的地位”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衡量別人的標尺變成了被衡量的對象。
有了“田松鏈”的背景知識,在考察某個小寫的科學時(比如science 1984),就會有意識地關注它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啟動它的,最終相關的認知和技術導致了生態(tài)環(huán)境怎樣的變化,而不是單純地考察它在認知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同時,評價此科學成就的指標體系和時空范圍也發(fā)生了變化。在“田松鏈”視野中,化肥、DDT、塑料的發(fā)明,就不再是簡單的技術發(fā)明和革新,對它們的評價還要看它們產生的短期、長期效果。同樣,對于以前在認知上創(chuàng)新不大卻是環(huán)境友好的科學、技術,要重視起來,賦予其更大價值。
最后,也挑點小毛病。對他人的工作挑毛病總是容易的。有一類挑法我不贊成,比如專門說作者沒有做什么,而理論上應當做什么。所以我不會這樣挑。
首先,第二講和第五講,一個向下考慮細節(jié),一個向上考慮整體,都與反思“輝格史的魔咒”有關,一個是順著巴特菲爾德的思路放棄宏大敘事而注重細節(jié),一個是故意反其道而利用歷史的整體解釋力,在微觀上和宏觀上同時超越科學。因此這兩講應當挨著。第二,第二講講“細節(jié)”時,舉的例子相對雜亂,這可能與沒有對“細節(jié)”進行界定有關。我不清楚夏平說detail is the devil 的語境,如果是順著SSK 來講,他指的細節(jié)可能不單純是微觀過程中變量的變化引起的后果問題,更多可能指因果之網的新型本體論結構,其中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不分里外、相互交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外,起始細節(jié)的微小差異要產生結果上的巨大差別,需要考慮系統(tǒng)的非線性強度。對于細節(jié),也要辯證地看(比如細節(jié)中有無豐富的結構),有效地忽略海量細節(jié),作出宏觀判斷卻不失真,也是功夫,而且是值得夸獎的真功夫。第三,對快變量與慢變量的用法,有點可疑([1],頁69—70)。我是從協(xié)同學、動力系統(tǒng)的角度考慮問題的。在這些學科中考慮馳豫振蕩(relaxation oscillation)時,為了化簡復雜系統(tǒng)采用絕熱消去(adiabatic elimination)法,保留慢變量、代換掉快變量。這種技巧對應于協(xié)同學的一個原理:慢變量支配快變量。換種說法,低頻的支配、役使高頻的,比如對于社會發(fā)展,貿易是快變量,而教育是慢變量,長遠看教育起的作用大于貿易所起的作用。另外,該書第144 頁1 行,“歸納法失敗了”,涉及對歸納法的敘述,不妥當。歸納法并沒有失效,失效的是具體的一個歸納實例,一萬次歸納錯誤也不能證明歸納法有錯。把“法”字去掉即可。第176 頁4 行,“流型”應當為“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