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琪
摘? ? 要: “鶴歸華表”典故源于東晉陶潛《搜神后記》卷一,因其本身有豐富的含義,為后代文人廣泛使用,唐詩中主要用其本意,多用于道士詩及送別詩等,到了宋代其內(nèi)涵進一步豐富,更多地用來表現(xiàn)身世之感、家國情懷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宋詩藝術(shù)特征的變化。
關(guān)鍵詞: “鶴歸華表”? ? 唐宋詩? ? 藝術(shù)特征
“鶴歸華表”的典故源于東晉陶潛《搜神后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因其本身含有豐富的意蘊,在后代文人中引起廣泛共鳴,尤其是在唐宋詩中反復出現(xiàn),使用形式除直接將“鶴歸華表”寫入詩句之外,還有如“華表鶴”“遼鶴”“遼東鶴”“遼城鶴”“丁公鶴”等用法。在唐代這一典故多用于寫與道士有關(guān)的詩或用于送別和贈答等場合,到了宋代隨著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這一典故被賦予更廣泛的含義,更多地用來表現(xiàn)身世之感、家國情懷等。本文將唐宋使用此典的詩句作對比,看出“鶴歸華表”典故在唐宋詩中的演變歷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宋詩藝術(shù)特征的變化。
一、唐詩中“鶴歸華表”典故使用情況
1.道士詩
因這一典故的產(chǎn)生具有與道教相關(guān)的宗教背景,唐人大多數(shù)取其本意創(chuàng)作一些用來表現(xiàn)與道士交往的詩,如王維《送張道士歸山》末句“當作遼城鶴,仙歌使爾聞”既寫出了所送別的道士清高出塵的姿態(tài),又表達了詩人對張道士的歆慕之意?;蛴谩叭A表鶴”的典故烘托與道教相關(guān)的超然物外的氣氛,如劉滄《宿題天壇觀》中“華表鶴聲天外迥,蓬萊仙界海門通”和《題王母廟》中“鶴歸遼海春光晚,花落閑階夕雨晴”皆運用這一典故,凸顯天壇觀和王母廟的道教氣氛,增添了神仙化的色彩?;蛑苯佑谩叭A表鶴”喻道士,這在《全唐詩》中很常見,如“華表千年孤鶴語,人間一夢晚蟬鳴”(曹鄴《寄嵩陽道人》)及“已同化鶴歸華表,又見驂龍向玉清”(姚鵠《送費煉師供奉赴上都》)等,“化鶴”是得道成仙的象征,詩人用此典故喻指道士,表達了敬慕與美好的祝愿。
2.送別詩
在這里送別詩指與道士無關(guān)的送別詩,多借用丁令威化鶴返鄉(xiāng)的故事寫送人回鄉(xiāng)的情景,如“水邊殘雪照亭臺,臺上風襟向雪開。還似當時姓丁鶴,羽毛成后一歸來”(趙嘏《送王龜拾遺謝官后歸浐水山居》),寫送人辭官歸鄉(xiāng)時的情景,以“丁鶴”喻歸鄉(xiāng)之人,為全詩增添了浪漫飄逸的色彩,同樣用法的還有“金紫滿身皆外物,雪霜垂領(lǐng)便離群。鶴歸華表望不盡,玉笥山頭多白云”(徐鉉《送蕭尚書致仕歸廬陵》),亦是借此典故送友人致仕歸鄉(xiāng)之作。
3.酬贈詩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仙鶴具有吉祥的寓意,因此一些詩人將“鶴歸華表”的典故寫入酬贈詩中,如趙嘏在《舒州獻李相公》詩中寫道:“鶴歸華表山河在,氣返青云雨露全。聞?wù)f萬方思舊德,一時傾望重陶甄?!币灿性娨源嗣篮迷⒁鈦響c賀登科學子,如黃滔“華表柱頭還有鶴,華歆名下別無龍”(《寄楊贊圖學士與元昆俱以龍腦登選》)和“垂名入甲成龍去,列姓如丁作鶴來”(《二月二日宴中貽同年封先輩渭》),皆以登仙化鶴返鄉(xiāng)的故事喻指衣錦還鄉(xiāng),表達了對友人及第的祝福。
二、宋詩中“鶴歸華表”典故的新變
在宋代此典故有著更寬泛的使用范圍,被詩人賦予了更加豐富而深刻的含義,體現(xiàn)了宋詩有別于唐詩的藝術(shù)特征,也可以看出宋代社會及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
1.寺廟詩與僧人詩
“鶴歸華表”本是出自道教的典故,但從宋代開始,一些與僧人、寺廟相關(guān)的詩也借用此典,如劉克莊《九日游華嚴寺二首其一》中有“鶻沒暮云天杳杳,鶴歸舊里冢累累”,雖然詩人游覽的是寺廟,但依然用“鶴歸舊里”烘托寺廟清寂的氣氛,在超脫塵世這一點上,佛教與道教有著相通之處,宋代詩人注意到二者超然世外共同的特點,“鶴歸”的典故具有代表性,故被頻繁使用。另外,還有一些僧人在詩中運用這一典故,這是區(qū)別于唐代的一點,如“殷勤華表鶴,飛去復飛還”(釋紹嵩《同粲湛二上人游北山》)、“故山青草累累冢,羞見先生化鶴歸”(釋心月《送丁高士》)等。一方面宋代僧人使用這一典故將超脫塵世之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反映出宋代僧人與道士常有交往的社會現(xiàn)實。
2.抒寫人事變遷的滄桑之感
典故中丁令威化鶴歸來見到故鄉(xiāng)荒冢累累,包含著物是人非的感嘆,這種人事變遷之感在宋代尤其是南宋被凸顯,體現(xiàn)出一種以“遼鶴”喻人到喻己的轉(zhuǎn)換過程,如方岳、李曾伯、陸游等人詩中反復以“遼鶴”為“前身”,“前身已化歸遼鶴,醉帖猶傳戲海鴻”“休思往事驂鸞去,恍類前身化鶴回”“老翁正似遼天鶴,更覺人間歲月長”“馬昔騰驤離冀北,鶴今憔悴返遼東”等,以“遼東鶴”喻指自身,抒寫暮年蒼老而人事已非之感。更有反用典故之意表現(xiàn)滄海桑田的詩作,如黃庚《抒懷》詩中“狐正首丘應待盡,鶴思華表尚忘歸”寫遼鶴思念故鄉(xiāng)卻不能歸鄉(xiāng),飽含著詩人難以歸家的惆悵之情。林景熙“何須化鶴千年后,城郭人民半已非”更是寫不待千年之后舊地便經(jīng)歷劇變,透露出詩人面對人世變遷的無奈之感。
3.體現(xiàn)愛國情懷
南宋許多詩人以“遼鶴”的高潔來表現(xiàn)愛國氣節(jié),或用來憑吊前時英靈,尤其是宋亡之后,“化鶴返鄉(xiāng)”的“故鄉(xiāng)”更意味著故國,這一點影響到元初詩人的創(chuàng)作。具有代表性的有陸游、劉克莊、林景熙、何夢桂等人,如陸游的《獨登東巖》詩中“牧羝未乳身先老,化鶴重歸語更悲”將“化鶴”的典故與蘇武牧羊的典故并舉,透露出詩人雖已無力報國但仍心系山河的氣節(jié),這首詩與劉克莊《與零陵周倅子镕》所寫的“胡羝無乳日,遼鶴有歸時”表達的情懷極為相似。更多的詩借此典表現(xiàn)了國破家亡之后空守故園的悲壯,如何夢桂在和文天祥的詩中寫“華表有時歸老鶴,桃都何處聽天雞”,林景熙的“鶴歸尚覺遼城是,鵑老空聞蜀道難”“仙泣銅盤辭渭水,鶴歸華表認遼陽”“城頭遙望累累冢,遼?;暮Q未還”“清淚秋荒遼海鶴,古魂春冷蜀山鵑”,無一不是悼念故國的血淚之作。“元詩四大家”之一的虞集在名作《挽文山丞相》中“云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便是延續(xù)了南宋的這一用法,將文天祥比作千年后返鄉(xiāng)的遼鶴,表現(xiàn)國破家亡后“大不如前”的悲憤之情。
三、宋代“鶴歸華表”典故演變的影響因素
1.儒釋道合流的社會風氣
在宋詩中此典的使用范圍空前擴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僧人與道士的交往使更多的僧詩中出現(xiàn)這一典故。另一方面,儒學的影響使“鶴歸華表”這一典故更加世俗化。入宋以后,儒釋道三教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出于生存發(fā)展的共同需要而相互融攝、相互滲透、相互補充,在思想層面上開始深層、廣泛、有機地融合,“三教鼎立”的格局逐漸被以儒為主、釋道為輔的“三教合一”所替代。宋代“三教合一”思潮在理論層面上則主要表現(xiàn)為儒釋道三教中心義理的相互融合與吸納,宋儒以儒學為主干,吸收釋、道理論思維的精華,將釋、道的本體論、認識論與儒家的倫理思想和政治哲學結(jié)合起來,最終以理學完成對三教的融合,構(gòu)成“三教合一”思潮的主流。另一方面,宋代士大夫參禪悟道的實踐,促進了“三教合一”社會風氣的形成,因此在一些僧人或士大夫的詩中可以見到頻繁出現(xiàn)的道教典故。
2.士人對生命的理性思考
理學的興起使宋詩帶有理性思考的社會風尚,與唐人喜用“鶴歸華表”這一典故渲染超然物外的浪漫氣氛與“鶴”神秘而吉祥的寓意相比,宋人更多地將此典與自身生命歷程與身邊的人事變化結(jié)合起來?!八稳嗽娭骼怼?,宋代詩人觀察客觀事物時總會融入自身的理性思考,有別于唐代詩人多關(guān)注此典故與道教的關(guān)系及其浪漫的寓意。宋詩更偏重對這一典故進行深入解析,更多地表達身邊環(huán)境與自身生命變化之感,這是宋詩貴在歸于“平淡”的審美意趣的體現(xiàn)。感性化的物象“鶴”與此典故背后深邃的哲理相結(jié)合,使宋代使用此典的詩既具有濃郁的詩情,又不乏對周圍世界的深入觀察及深刻的、與生命相關(guān)的理性思考。
3.社會變遷帶來的身世之感
宋室自南渡之后,政權(quán)更替頻繁,又面臨著復雜的民族關(guān)系,外部環(huán)境惡劣。這使宋代尤其是南宋的文人士大夫更多地感受到社會變遷帶來的沖擊與思考如何在動蕩的環(huán)境中生存發(fā)展的問題,因此詩歌也籠罩著濃重的身世之感。從喻人到喻己,“鶴歸華表”這一典故在一些文人士大夫的詩中逐漸脫離道教本意,更多地與世俗社會聯(lián)系起來?!靶菟纪买夳[去,恍類前身化鶴回”,“馬昔騰驤離冀北,鶴今憔悴返遼東”,強烈的今昔對比將典故中物是人非之意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詩人們哀嘆自身衰老而整個社會的未來前途渺茫,尤其是在遺民詩人的詩中,重回故里卻已是滄海桑田,更增添了幾分黍離之悲,那種寂寥失意的身世之感使此典故乃至整首詩都籠罩著一層悲劇色彩。
4.南宋士人的愛國情懷
民族矛盾的激化使宋代文學尤其是南宋的文學呈現(xiàn)憂患意識和愛國主題高揚的特征,這既來源于宣揚“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又與國勢貧弱、邊患嚴重的社會現(xiàn)實密不可分,“鶴歸華表”典故中返鄉(xiāng)的鶴,被賦予了高潔不屈的氣節(jié)和凄哀悲壯的情調(diào)。這一時期許多使用此典的詩都表現(xiàn)出深沉蒼涼的情感特征,詩人希望自己也能化身典故中的遼鶴,在經(jīng)歷滄海桑田之后依然盼望著回歸故鄉(xiāng),但像遼鶴返鄉(xiāng)后只看到滿眼的累累荒冢那樣,眼看著宋朝江河日下,逐步走向衰亡,不免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無能為力。如果說陸游“牧羝未乳身先老,化鶴重歸語更悲”這樣的詩著重體現(xiàn)了抗敵復國之愿未能實現(xiàn)的悲哀與對國家未來的擔憂的話,那么在何夢桂、林景熙這樣目睹了南宋滅亡的遺民詩人詩中,盼望歸鄉(xiāng)的鶴則更加成為堅守氣節(jié)的代表,將“鶴歸華表”與金銅仙人辭漢、杜鵑啼血的故事并舉,為他們至死眷戀著的故國唱出了一首首感人至深的挽歌。
從唐代充滿浪漫氣息的仙道詩與酬贈詩,到宋代與現(xiàn)實人生和社會緊密聯(lián)系的述懷與愛國詩作,“鶴歸華表”這一典故經(jīng)歷了從喻人到喻己、從宗教化到世俗化、從渲染浪漫氣氛到直指現(xiàn)實人生的演變歷程,此典故的使用范圍逐步擴大、內(nèi)涵愈加豐富,這既是詩歌藝術(shù)本身進一步發(fā)展的體現(xiàn),又與步入宋代之后社會風氣與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息息相關(guān),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唐宋士人心態(tài)上的變化過程,把握這一典故在唐宋詩中的演變對于深入理解唐宋詩藝術(shù)特征的變化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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