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經(jīng)歷,就是小時候陪著父親在村廟的醫(yī)療室給村民們看病。
從記事起,父親在生活中扮演過很多角色:民辦老師、大隊會計、農(nóng)科所技術(shù)員、大隊赤腳醫(yī)生、廣播員等,其中大隊赤腳醫(yī)生和會計當?shù)臅r間最長。父親1997年去世時,腰間還掛著一大串包括醫(yī)療室房門在內(nèi)的鑰匙。人們津津樂道交口稱贊的也多是父親做會計的細致認真和做醫(yī)生的熱心敬業(yè)。而正是大隊赤腳醫(yī)生這一行當,使父親感到很體面和光彩,因此,他把所有家務活都推給了母親,除回家吃三頓飯,三更半夜回家睡覺外,他所有時間幾乎都待在廟里的醫(yī)療室。即使沒有病人,他也枯坐到很晚很晚。為此,母親沒少跟父親吵架,但父親依然我行我素。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體會不出當時在那樣一間毫無趣味可言的房間里,父親是如何打發(fā)漫漫時光的。有病人時,我就異常興奮,好奇地觀察父親把聽診器放在手心焐焐,然后塞進病人衣服里,左右上下移動著,仿佛在掏什么東西。聽畢,從幾種大小各異的玻璃瓶里倒出藥片,熟練地在廢報紙裁成的小方塊紙里包成五邊形藥包,收錢,叮囑藥的服法。當病人虔誠地收好藥,腳步消失在廟院里時,一切又重歸單調(diào)寂寞。于是我開始打盹,開始催父親回家,但他似乎沒聽見,或者偶爾嗔怒地回一句:明晚在家乖乖給我待著。我不敢頂嘴,就在只鋪了一條牛毛沙氈的硬床上睡著了……這幾乎成了我和父親每夜的固定流程。
父親每天每夜依然到醫(yī)療室里,我依舊每夜去陪父親。
我不知道大隊醫(yī)療室為什么會設在廟里,就像我沒細探聽過1960年生活緊張時把集體食堂,之后又把小學校設在廟里一樣。如果非要有一個說法,那只能歸咎于廟宇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空著也是空著,不用怪可惜的?!谖倚〉臅r候,廟宇其實就是另一個田壟,村民們在這里播撒下含著生和死的種子,在這里獲取或悲或喜的五谷,同時在青磚鋪就的臺階上靜觀天象悉知時令。而對于我,廟宇再次成為考驗我膽量和能耐的場所。每天夜里,我吃過飯,給黑驢添過夜草,寫完作業(yè),然后穿過比平時還黑還長的廟院,去西北角被一個小拱門隔開的醫(yī)療室。每次我得踮著腳尖,大聲唱歌,頭從不回地匆匆穿過,直到看見昏黃的燈光和燈光下的父親。如果我和父親一塊去,我也會緊緊拽著他的手或衣角,不敢絲毫放松,仿佛一松手,就會被黑夜巨大的口吞沒。好在,夜里只要有出診,父親就會提上馬燈,從不含糊。漆黑的夜里,一盞馬燈在我和父親手里傳遞,重重燈影里父親急行的身影那么具體而高大,以至完全蓋住了我的身影。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對于視力極好的父親,他是借助馬燈的光亮能夠迅速抵達患者跟前,另一個原因是讓打開大門、在家門口焦急翹望的家屬遠遠從燈光里踏實下來……
父親就像馬燈的光束,照耀和安撫著貧困孱弱的村莊。人們深知這一點,卻不知道如何表達謝意。在他們看來,不管大病小病,只要身子哪兒不舒坦,去廟里找父親,就是對父親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就像他們一輩子精心伺候土地,其實是信任和愛戴土地、感恩土地一樣。
有一天,巷道里流傳著一件事:公社衛(wèi)生院的田大夫把一個病人給一針打死了;又有一天,莊子里傳出另一件事:縣城一家醫(yī)院的大夫給病人開了三服中藥,回家熬服后,病人口吐白沫一命嗚呼了。一時間,患了病的大人娃娃們驚恐。父親也擔心會流失好多病人,但令父親驚喜的是,仍然有病人來廟里看病。他們說:“朱醫(yī)生,沒事,我們的命就像貓一樣,大著哩。文昌爺?shù)难燮さ紫履艹錾妒拢俊彼麄冋f得很輕松,就像在談論來年自家地里還種蘿卜白菜一樣。父親也就笑笑,然后一如從前地給他們把脈、量體溫、開藥、扎針、叮囑藥的服法……一絲不茍的樣子,我只在他收割麥子時的揮鐮、打麥捆腰巴、垛捆子、翻曬麥捆時見到過。
醫(yī)療室前不大的空地上,長著一棵兩人合抱粗壯的沙棗樹。這是廟里唯一的植物。它跟廟宇相比顯得輕浮而另類,以至于我多次幻想有一天一陣雷電將它劈倒,不復存在。然而,沙棗樹不但沒被擊倒,反而日復一日蓬勃生長著,巨大的樹冠直抵廟大殿馬脊梁屋頂。有風刮來時,枝梢不停地掃著屋脊的青瓦塊,發(fā)出零亂的、類似一個人學拉沒調(diào)準音的二胡一樣的吱吱聲,聽上去使人煩躁和陰冷。只有到了端午前后,樹上開滿細碎的黃花,并向廟宇釋放出某種執(zhí)著于幸福的不屈不撓的活氣和馨香來,才覺得沙棗樹只配在這里扎根堅守,生生不息。
童年時候我們并不害怕冒險,怕的是沒有可冒險的地方。這時候,上房揭瓦就成了我們最簡單而著迷的游戲。我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游戲——趁父親不注意,我溜出醫(yī)療室,繞過廟院,登上廟門道里用磚砌成的天梯,再從房頂繞到高出半米的大殿房頂前,遲疑估摸一會兒,然后鼓勁一步躥上大殿房頂,弓著腰踩著一排排鋼琴鍵盤般的凹槽,直達屋脊折沙棗花。起先爬上這高高的屋脊,的確是心驚膽戰(zhàn)的,稍有不慎,就沒有抓手的地方,只任身子在馬脊梁瓦塊上往下滑跌。但后面爬了三四次,已是輕車熟路,膽子也大起來,到屋脊不再是弓腰,而是直起身段疾行了。正在得意時,父親看見了高高在上的我,頓時勃然大怒,邊在廟院里團團轉(zhuǎn),邊破口大罵:“屁膽子還大著不成,敢騎在文昌爺頭頂上了……”只見他手持一根不知從哪里撿到的木棍,直愣愣站在院里盯著我。我不敢下去,互相僵持了半天,最終還是下去了——弱小的力量在這里暴露無遺,它最直白地顯示出在一切強于自身的對象面前,和解的唯一方法就是兩個字:妥協(xié)。妥協(xié)的結(jié)果當然是遭受了父親棍棒的教訓。那是父親有生以來對我發(fā)的最大一次火,也是打得手最重的一次。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爬上過大殿屋脊,沙棗樹的花香也再沒有在我手心留下過余香。直到現(xiàn)在,我常常只能仰望它們,而不能從高處的穹頂俯視周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二十多年后,父親永遠地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中。在他去世后不幾天,村干部叫我們四兄妹去處理醫(yī)療室內(nèi)父親的物品。當我彎腰通過通往醫(yī)療室必經(jīng)路上的那道拱門時,首先看到了那棵粗壯的沙棗樹。雖然歲月磨礪、風雨侵襲,它依然挺拔有力,渾身散發(fā)著不朽的力量。只是再沿著它身軀往上看,曾經(jīng)巨大的樹冠變得稀疏無序,此時的它更像一位頭發(fā)稀少、目光無神、心事重重的老人一樣,保持著慣常的鎮(zhèn)定和沉默。端詳著它,我的心情變得格外復雜起來。
當我們拾掇完父親的遺物:消毒盒、針管、血壓測量儀、藥箱、算盤、鋼筆、茶杯……走出房門時,看見一堆廢棄的空玻璃藥瓶,被塵土半隱半現(xiàn)覆蓋著,在廟大殿和沙棗樹共同構(gòu)成的陰暗角落里堆放著。我走過去,用腳尖輕輕一踢,那些空藥瓶發(fā)出一聲脆響……
回到寂靜中去
起先聽見鑼鼓镲鈸激越的“咚嚓”聲,緊接著是三三兩兩手執(zhí)道具的男人沉悶雜亂的腳步聲,再是一幫孩子嬉鬧奔跑的聲音,最后是幾個老人說話的嗡嗡聲,偶爾夾雜著幾聲咳嗽——20世紀80年代初的臘月里,每天都會聽見這些聲音——男人們是去村廟里排練社火的,老人和孩子們是去看熱鬧消磨時間的。
我那時十六七歲的樣子,身上存留著農(nóng)村娃固有的質(zhì)樸、怯懦和好奇。在村干部父親的“關(guān)照”下,我成了近五十人的社火隊中年齡最小的演員,這使許多伙伴羨慕不已。要知道,在業(yè)余生活和物質(zhì)同樣貧乏的時代,再次盛行起來的社火就成了人們生活里唯一鮮亮光彩的精神歸屬和情感依托,即便在整個社火身子里充當一個鼓手、扛旗者、背道具的,或者如我一般在賢孝《殺狗勸妻》中現(xiàn)二十秒“狗身”,只要臉上涂了油彩,內(nèi)心就會蹁躚著與生俱來的自戀與抒情,這無關(guān)乎傳承的需求特質(zhì),或許使一個人的祖輩臉上都有了難以掩飾的自豪和神圣。
我注意到村里的小青,正是在那年臘月廟里排練社火的時候。
小青比我大三歲,初中沒上完就輟學跟父母下地勞動了。拿她父親的話說:一個丫頭家念書不會有啥出息。于是,抵不過父親的執(zhí)拗,小青便每天跟隨母親嘆息的背影出沒于廚房、菜畦和田間地頭。
那天黃昏,我正與大人們在廟南房排練節(jié)目,無意瞥見小青的頭影在虛掩的門前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我疑心她是來找人的,并沒在意。直到排練結(jié)束準備回家時,看見小青站在廟院來來往往的人縫隙間,低垂著頭,雙手撫弄著搭在右肩的大辮子,神色看上去很凝重。她身邊站著村支部書記和負責社火的“鄉(xiāng)老”寧家阿爺,他們似乎在說著什么,很局促的樣子。第二天清晨,我們照例在一陣鑼鼓聲的叫喚中去廟里排練。走進廟門,又看見小青站在一片陽光下,不時東張西望著,好像在等人,而神色依然沉重,又多了幾分倦意。不一會兒,她父親帶著村支書和寧家阿爺,走到跟前,開始交談著、比畫著,仿佛在定奪一件棘手而重大的事情。這時候,我看見一直默默站立的小青,迅速地抹了一把淚。
原來,小青是想加入到社火隊里,隨便擔個角色。可社火是有講究的,不允許女人擔任角色,如果劇情需要也是男扮女裝的。比如眉戶戲《張連賣布》《小姑賢》《花亭相會》的女性,就是挑選出清秀點的男人去扮演的。可小青執(zhí)意想說服村支書和寧家阿爺給自己一個角色。小青的父親也來求情,他的理由更現(xiàn)實:現(xiàn)在的年輕人迷戀跳迪斯科,社火后繼乏人,他指望他們滿足一下丫頭的愿望。他相信,聰明又愛好文藝的女兒不會給任何人丟臉。
可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小青最終沒能如愿。
接下來的幾天,我看見小青在廟院里此起彼伏的歌聲琴聲吆喝聲中徘徊著,就像海浪中時隱時現(xiàn)的小舟,一會兒漂到南房前佇足,一會兒漂到北房窗前側(cè)耳。直到正月初三我們的社火正式出廟,走村串戶到別處去演出時,她的影子才被高大的廟門關(guān)閉了。
四五年后,村里不再耍社火了,臘月正月的廟院又回到寂靜中。每當踏進廟門,我總能聽見社火里的鑼鼓聲、吹拉彈唱聲、嬉笑怒罵聲余音繞梁,不絕于耳,也在眼前會浮現(xiàn)甩袖一瞥、桃花帶淚的“桂英”,手執(zhí)扇子、低眉淺唱的“登云”,涂脂抹粉、詼諧疾走的“胖婆娘”們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心中只有鄉(xiāng)村、只有社火的小青,想起有著如鶯初啼般的純粹音色、輕風拂柳般的裊娜身段和懷揣夢想、敏感自尊的小青。也許,她是遺落民間土壤里的一朵明艷奪目的鮮花,只是,獨自過早地黯然枯萎了。這對今天的小青而言,是一生當中最大的心頭病。人一生能有幾個兩腮嫣紅、口吐鶯聲、百般嫵媚地登上舞臺的機會?何況,她現(xiàn)在已在紅斑狼瘡的侵襲下,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年。她已徹底退縮到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再也不曾向誰打開過心扉,她拒絕住院治療,拒見親朋好友,她整天把自己封閉在房間里,靜候日子一天一天地在窗外流逝。那咯血般的痛楚,那不甘命運的嗟嘆,只交付和安頓在了無盡的回憶中……
然而,生活仍在繼續(xù)。粗糙或纖細的生活,總有人把它過得豐盈飽滿。
演社火的那年頭,能拉一手好二胡的石承瑛無疑是社火隊里最風光的。每天在廟里排練節(jié)目前,人們央求他拉幾曲,他也不推辭,隨便找個凳子坐下來,從皮盒款款取出二胡,調(diào)試一下音質(zhì),然后就拉起來,都是些《滿天星》《賽馬》《花兒與少年》等時下流行的曲子。拉到動情處,他就微瞇眼睛,頭也像風吹瓜架下的葫蘆一樣左右搖晃,仿佛思緒完全被音樂畫面帶了進去。那些他指間流出的樂曲不僅使我們拍案叫絕贊嘆不已,也使廟宇亮堂生動起來。如果某一天他不來了,廟里就顯得格外沉悶死寂,即使社火里十八通鼓聲和樂隊集體合奏的音樂,再怎么宏大響亮、波瀾壯闊,也抵不過石承瑛一人撫弄的緊張熱鬧或深情哀傷。正式演出時,他的二胡引領(lǐng)七八個人的樂隊,拉什么曲子,定什么調(diào)子,什么時點起樂歇音,都由他掌控。只要他一點頭一開弓,整個鄉(xiāng)村就在他摁弦的指縫間飛揚靈動起來,他也如帝王一樣,挺直腰桿,一派肅穆而神圣!然而,時光總不肯把好的精彩的一面更多地留給人們,總會適時地收斂起飛翔的翅膀,叫人意猶未盡悵然若失?,F(xiàn)在,社火道具都封存在廟宇倉庫里了,“帝王”的生活場景由廟臺轉(zhuǎn)換到村外的山梁梁上。這令我驚奇萬分——我好多次見石承瑛在村外馬家溝頂頭的山梁梁上拉二胡,他的神態(tài)依然忘我陶醉,二胡的音質(zhì)依然雋永婉轉(zhuǎn),絲毫不減當年社火隊時的豪邁霸氣。我不忍心上前驚擾他的那片世界,只是遠遠駐足聆聽他把日子拉得悠長嫵媚、澄明如水。那時,他的四周是一畦畦蓬勃瘋長的莊稼,我恍惚覺得那些莊稼不是靠陽光雨水生長拔節(jié),而是靠這音樂滋養(yǎng)著,由淡綠變成墨綠,由墨綠變成金黃的,以至于秋收后,我咀嚼第一口新麥面做的饃饃時,竟嘗出了甜美、平和、明朗,且充滿了氣韻和心力……
我始終不明白,村民們對村廟的依賴和熱衷為什么經(jīng)久不衰?他們在家里受了多大的氣,一到廟里,臉上就會流露出枯木逢春般的欣喜,他們在田地里累得直不起腰邁不開腿,而走進廟里,渾身就活泛起來,仿佛有使不完的勁道。他們誰也不愿缺席廟里的任何活動,就連年近80歲的安家阿奶,踮著不靈便的腳,抿著小嘴,天天跟在一幫村老年曲藝隊的后面,學扇子舞,走十字步。更多的時候,她安靜地坐在廟北房屋檐下,像一尊雕塑,觀看其他人在眼前跳鍋莊或演節(jié)目。這時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何止是安家阿奶,還有諸多幾個曾在社火里扮演過主角、深得觀眾喜愛的老人,如解玉新、羅剛、張啟興、馬生林等,他們也時常來廟里坐上一整天。他們對社火抱有的激情和預期,隨著體質(zhì)的衰竭而逐漸消散著,從而對流逝的往昔和正在走向沒落的社火欲言又止。他們對村里年輕人編排的曲目嗤之以鼻,但只要在廟里排練或演出,他們必然每天帶著復雜的別人很難捕捉到的表情來觀看,從不耽擱。這種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一定不比勞動輕松,但他們愿意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做內(nèi)心的遠游——他們更愿意相信,在通往廟宇的路途上,心胸才會開朗通透起來,也會從廟大殿佛祖慈悲的臉龐上,映照出自己的臉龐。
事實上,一切在悄無聲息中發(fā)生著變化??吹綕u漸黯淡的世俗色彩和漸漸老去的村民時,我才明白:我身后的村廟變得更加隱秘和幽深,無非是盈滿了大大小小生命的真實寓意。而曾經(jīng)奪人心魄的社火,便是村廟最尊貴最華麗最生動的一筆,盡管它存續(xù)了短短五年時間,卻在道盡人世悲歡離合的同時,也侍奉了一個村莊的全部信仰……
作者簡介:朱立新,青海貴德縣人,寫作多年,部分作品曾獲得國家級及省內(nèi)外獎勵。部分作品入選《青海美文選》《中國文化:鄉(xiāng)土散文選》等。出版有散文集《大河上的故鄉(xiāng)》《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