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對一個作家來說,文字背后的私密性是難以言狀的,尤其當書寫觸及個人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更是如此,甚至書寫本身的隱秘意義遠遠大于文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古岳的《與蟲子書——一只蟲子與一個作家的合著》也許會帶給你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這也許正是這部作品的文本價值所在。非虛構(gòu)語境下的敘事表達往往會讓隱秘呈現(xiàn)它原本的詩意和思想深度。假如一個作家的文字也有故土,那應該也是文學的故鄉(xiāng),而從出生地開始的書寫也許是文學永恒的主題。這也是本刊開辟《走筆》專欄的初衷和美好愿景,使有深度、有溫度且植根大地的表達成為一種自覺。
2019年3月17日 小雪轉(zhuǎn)晴
3月13日開始休假。
14日回到老家,準備父親3周年祭日。
16日,父親祭日。
17日,開始琢磨蓋房子的事。
早上送走妹夫、兒子及兩個外甥,之后與兩個弟弟福來和永春去木材市場進行簡單考察,發(fā)現(xiàn)不用走遠,附近的官亭鎮(zhèn)就能找到所需要的所有木材。順道把屋檐的花槽都預訂好了,共七層,說是15天之后交貨,還付了1000元定金。看來,蓋房子的事,這次終于變成實際行動了。感覺半個月之后,想象中的一排房子就要出現(xiàn)在眼前了。
老宅院里有西北兩面房子,有十幾間,都是傳統(tǒng)的土木結(jié)構(gòu),間數(shù)是足夠了??杀泵婺桥拍疚莸姆苛汉蜋_子都是當?shù)貤钅?,易遭蟲蛀,每次回家時,地上到處都是木頭的粉末,白白的一層。父母親在世時,我就想重新修一下。他們不大贊成,并不是反對我修房子,主要是不想因此增加我的負擔。
為了阻止蟲子不停地啃噬,每隔一兩年,父親都會往屋子所有的木頭上噴灑一次毒性很烈的農(nóng)藥。一噴完藥,那些躲在木頭里面的蟲子便會消停一段時間。但是,過不了多長時間,又會有白色粉末從那些蟲蛀的小眼兒里落下來。一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不絕如縷,爾后是簌簌而下。感覺比以前更甚了。我擔心,遲早那些白楊木的梁柱、檁子和椽子都會被蟲子咬斷,房子就會塌下來。
我見識過被蟲子嚴重蛀蝕的楊木,密密麻麻的小蟲洞布滿了木頭表面,假如在夜里它能透著光,那景象一定像燦爛星河。這樣的楊木里面幾乎已經(jīng)被掏空了,蟲洞、蟲道縱橫交錯,一根原本結(jié)實的木頭成了一堆絮狀碎屑,用手指輕輕一掰,就會四分五裂。那一小塊放在手心里輕輕一揉,即可化作粉末。這時,你可能會看到蟲子——蛀蟲,看上去其貌不揚,一只蛀蟲體型再大也大不過一粒小黃米,不過是灰白色的,圓嘟嘟的,像一個小球。細看,你才會發(fā)現(xiàn)它也有嘴臉腿腳,甚至觸須。因為那些腿腳觸須太過纖細,如不仔細分辨,很難發(fā)現(xiàn)??删褪沁@碎屑蟲子,卻能在幾年時間里咬斷一根粗壯的楊木。所以,在我老家,只要條件允許,都會選用松木蓋房,如果是用楊木蓋房,那一定是迫不得已?;叵肫饋恚w這面房子,已是我工作多年以后的事,即便手頭再拮據(jù),再想想辦法,把它蓋好一點,想來也是能做到的。要是那樣,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這些事了。
除非,我再也不回這老宅院了,否則,這房子和房子木頭里生活著的一群蟲子,遲早是個事情。而我從內(nèi)心里割舍不下這個小院,即便有一天父母親都不在了,我還是要回來的,因為記憶還在。
后來,母親和父親相繼過世,且都走得突然,修房子的事也只好放下了。父親走的那一年,料理完后事,我曾提過修房子的事,可幾個妹妹說,父親還不滿周年便大興土木,村里的人會有閑話,最好過一陣子再說。我覺得,她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雖然父母親都不在了,也不能落下個不孝的罪名。于是,不再提蓋房子的事,此后,我又忙別的事,一兩年沒顧上。
現(xiàn)在,母親走了快四年了,父親也滿3周年了,該把修房子的事提到日程上來了。于是,乘父親3周年忌日,我休了一次假,單位人事部門的人一天一天數(shù)了數(shù),說我可以休到4月17日,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蓋房子足夠了。盡管,有一些內(nèi)部裝修的活可能還會推后一段時間,但房子一定是能蓋好的。
如此決定之后——其實,此前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主要是把這一面房子蓋成什么樣子,還將平日里的一些構(gòu)想做了筆記,甚至還畫了簡單的草圖,所以,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成熟的想法?;氐嚼霞抑螅闩c福來商量這事——因為隨后的很多具體事宜還得由他來操心。這些年,但凡老家有什么我自己干不了的活,都是他操心的。
我的想法是,還是蓋成木頭房,只在局部細節(jié)問題上稍做改進。比如屋檐走廊的屋頂,不一定上房土,再抹上一層草泥——我們老家叫房泥,椽子上面也不鋪設(shè)榻子(細木條),而是間隔性鋪上幾道木條,像百頁窗那樣,最上面直接用鋼化玻璃,這樣陽光可以直接灑落在屋檐下,坐在屋檐的陽光下喝茶、看書、寫字都是一件樂事。屋檐下尚可養(yǎng)幾株綠葉植物。
可是,福來不大同意我的意見。他說,這跟以前的房子沒多大區(qū)別,還是擋不住老鼠的騷擾,也不會熱。我依然堅持說,自己還是喜歡木頭房子。他還是反對,要蓋就蓋好一點。最后,我們各退一步,折中了一下,一半(堂屋部分)按他的意見,用混凝土澆筑,一半——屋檐部分則用木頭建造,屋頂還是采用鋼化玻璃。包括,北房與廚房之間,我曾考慮留下一個過道,過道屋頂也用鋼化玻璃,以解決廚房的采光問題。這樣,基本方案已經(jīng)形成。明后天把屋內(nèi)的雜物清理出來,即可動工了。
還給新落成的房子和整個宅院想了一個名字:古岳書院。
3月18日
今天再訪華尖寺。
寺位于黃河出青海的地方,再往下數(shù)十里便是著名的炳靈寺石窟,兩寺之間便是寺溝峽。以前,我就注意到寺院門牌漢語名字之下還有一行藏文字,以為是藏文譯名。一次,陪文扎與扎多兩位好友前往觀瞻,立于門牌下,盯著那一行藏文字,他們讀出聲來:“森格多杰。”這幾個字的意思,我也是知道的,便隨口譯出:“獅子金剛?!彼麄兌嫁D(zhuǎn)過身來,看我一眼說,是的。猜想,這并非真名,而是教內(nèi)“雅號”,類似于江湖上的稱呼。至于這號稱“獅子金剛”者究竟是誰,或者森格多杰與華尖寺有什么關(guān)系,未及細考。
想來,他應該是一位奇僧,說不定還曾名滿天下,否則,就不配擁有“獅子金剛”這等名號。這一點從民間傳說中也得到印證,當?shù)孛耖g一般稱其為“森格?!?。藏語人名之后如綴有“桑”字,是為敬語,依我之見,有“賢者”之意,森格桑有獅子賢者的意思。有關(guān)森格桑之名的由來,亦有傳說,說一代奇僧多杰年輕時,就已經(jīng)有非常高的佛學修為。欲更上層樓,便往雪域佛學中心拉薩游學。恰逢一年一度的辯經(jīng)大會,高僧云集,機會難得,只身前往,想通過辯經(jīng)來驗證自己的修為??墒牵坏侥抢?,沒人搭理他。從人們投來的眼神,他感受到了鄙夷和輕蔑。佇立良久,爾后,憤然離去。出得門來,心猶不甘,回頭望了望,看見門前的一對石獅子,靈光一閃。他摘下自己的僧帽,戴在一頭石獅子的頭上,擺出一副跟這石獅子辯經(jīng)的架勢。他向后跨出一步,身子向前一傾,很夸張地高高揚起右臂,左手掌朝上伸出,爾后,用右手掌猛擊左手掌,發(fā)出一聲巨響,像晴天霹靂。只見那石獅子搖了搖頭,僧帽抖落在地的一瞬,石獅子也奮力向后退了好幾步,像是很害怕的樣子。這一幕恰好被門里面辯經(jīng)的僧人看了個真切。消息不脛而走,森格桑、森格多杰之名從此傳遍雪域佛界,威震四方。
華尖寺是一座很小的寺院,近些年雖幾經(jīng)擴建,規(guī)模依然很小,與當今的很多寺院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僧人也很少,僅有十余人,最近幾次去,均未見有僧人在,今天也一樣。前面是黃河,后面是河岸山坡與崖壁,這里有座寺院,也當是森格多杰離開此地很久以后的事。很久以后,也許又有另一位高僧循著他的足跡一路而來,并告知附近路人,曾有一代奇僧獅子金剛在此修行。于是,有人來拜。于是,才有了寺院。至于森格多杰最初從何而來,我依然覺得與炳靈寺有關(guān)。自西秦而后,甘青交界處這一段黃河谷地所有與佛教有關(guān)的事,都不可能離開炳靈寺,它的輝煌燦爛足以照耀整條河谷。因有所想所感,遂記之以備忘。僅此而已。
從華尖寺回到老家宅院,滿腦子還是森格多杰,便寫發(fā)了一條微信。不一會兒,眾親友點贊或留言。主修藏語的另一位好友尕瑪才讓先生留言說,那四個藏文字,譯為“森格修行處”更為妥帖。后又補充道:“修行之地,在以前,多半人跡罕至,除了修行洞,很少有建筑物存在。不過現(xiàn)在很多著名的修行地,也都有建筑物?!焙笫篮芏嘀姆鸾趟略壕褪沁@樣形成的。算是佛教史上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似乎已成規(guī)律。于是,回復尕瑪:如此則好理解了。他這句話使我想起,華尖寺原本還有一個名字,叫“森格靜房”。于是,一切歸于原處,歸于寧靜,歸于自在。
3月19日 晴
昨晚喝了兩茬濃茶,水喝多了,前半夜睡得不踏實,起了幾次夜。
早上7點多被院里說話的聲音吵醒來。昨天福來讓另一個兄弟永龍叫兩個人來幫著拆房子,還叫了一臺挖掘機,想必是他們已經(jīng)到了,便起來??吹接例埡蛢蓚€人正在抬東西,挖掘機還沒來。正抬東西時,挖掘機師傅打電話來,說他早上家族里宰牛,來不了,下午才能來。于是,原本想直接用挖掘機干的活,由人工來干了,比如那些鋪地坪的紅磚,本不想費力氣拆下來,直接當墊層?,F(xiàn)在,機器來不了,叫來的人拆掉門窗和電線等,沒事可干,就把紅磚也拆下來了。也好,紅磚還可以用。
看來,拆房、蓋房已成事實,無法更改。昨天去華尖寺,回來時想起,一個同學家就在那附近,幾年前也蓋了房子,便去看了看。他老母親一個人在家,我以前見過老人家,可她并不記得我。只好自報家門,說我是您兒子的同學,我們見過的,因為是臨時決定,沒有準備,兩手空空,不好意思,急忙掏兩百元錢塞到老人衣兜里,老人堅決不收,好說歹說,才不再推辭,心里才安穩(wěn)了一些。
他家的房子的確不同凡響,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那氣派我是做不到的,但是也很受啟發(fā),尤其是那門窗的樣子,正好也是我想要的樣子,拿來用便是。就又去挖花槽的匠人那里,把屋檐的花草部分增加了兩層,從七層增至九層。因為有此改動,福來又堅持在屋檐上鋪設(shè)一道灰瓦,屋檐窗戶下也用灰磚,保留灰磚本色,勾線即可。這樣,至少房子的屋檐部分有了一個傳統(tǒng)的基調(diào)?,F(xiàn)在,拿不定主意的就剩屋檐的門了,從心里我還是喜歡用實木,可福來想用市場上賣的防盜門。昨晚,我還叫了一個自己熟悉的木匠,明天來,到時候在一起商量一下,看怎樣做好。
正在這時,挖掘機馬師傅來電話,他過來了?,F(xiàn)在的時間是上午11點零2分,可能要不了一個小時,十五六年以前,我們用了大半年時間才最終建好的這座房子,將不復存在——那里一直是我的臥室兼客廳。同時要推倒的還有已經(jīng)存在了半個多世紀的那面夯土的老院墻。
院墻根兒里,有五六棵楊樹,有兩棵已成參天大樹,以前這兩棵樹上都有喜鵲窩。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屋后樹上有鵲巢》,寫的就是這幾棵楊樹和樹上的喜鵲窩。后來,一棵樹上的喜鵲窩搬走了,只剩最西頭那棵最大的樹上還有一個喜鵲窩,前些日子還在,這次回來也不見了。原來,我一直擔心蓋房子會影響到喜鵲的生活,如果喜鵲窩一直在,我已決定,寧肯像以前一樣將房子蓋得小一些,也不會動有鵲巢的樹?,F(xiàn)在好了,喜鵲好像事先已經(jīng)知道我要蓋房子的事,并選好了日子,早早把窩搬走了。如此,雖然我不用再擔心喜鵲的安危,把那幾棵楊樹都放了,將房子蓋得寬敞一點,但是,又開始牽掛那喜鵲的去向。
不知道,等房子蓋好以后,它們是否還回來?如果它們不肯回來,我也許會一直心存虧欠。也許它們早就打定主意要搬走了,可畢竟是選在我蓋房子之前搬走的,總感覺它們的離去與我蓋房子有某種聯(lián)系。其實,我從未想過要讓它們搬走,偶爾想起蓋房子的事,也只是想我得把房子蓋小一點了,難道喜鵲早已洞察一切,想成全我把房子蓋大一點?無論怎樣,因為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對那幾只喜鵲心生感念。
除了喜鵲,北房屋檐下以前還住著幾只鴿子,每晚都在。每次回家時,我都看到屋檐下的地上有一層鴿子糞。有幾次福來說,屋檐上罩一層網(wǎng),讓鴿子進不去,地上會干凈一點,我沒同意。此后,再沒人提這事,每次離開家時,幾個妹妹會在地上鋪一塊紙板或單子,讓鴿子把糞拉在上面。這下,那幾只鴿子也回不來了。即使回來了,北房的屋檐也不在了,那么,這些晚上,它們會棲身何處?
如此。北房和那幾棵楊樹都不見了之后,整個宅院北面一片空曠,剩下一片臨時的廢墟。隨后,廢墟又被一座新的房子所替代,我又將住在里面——也許每年有幾個月時間是住在這里的,也許會更長一些。因而希望,喜鵲和鴿子都能回來。它們在,我不孤單。
3月20日 陰
昨夜下了一陣小雨,早上,天還陰著。我8點多才起床,起來時,永龍帶著兩個人已經(jīng)在挖屋檐的地基。這時,住在鄰村的挖掘機師傅也來了,今天他的任務是挖好院墻的地基。我在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幫不上什么忙,就回到自己屋里寫日記。
這時,《中國作家》(紀實版)編輯部副主任佟鑫女士來微信說,《凍土筆記——達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本期上,需要請位名家寫100字的推薦語,還囑咐,最好找熟悉我且讀過我作品的人。我回復,認識的名家不多,我先問問。后又補充道,因為是新作,讀過的人很少——在我眼里,他們自然也是名家,只是不敢肯定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否也在名家之列。或者,請她費心約請。之后,給吉狄馬加先生發(fā)短信,說了這事,并坦言,我首先想到了他。馬加先生當然是舉世公認的名家,世界級的華語詩人,可他并未讀過我這部作品。不過,在他這個級別的中國作家中,他也許是唯一讀過我作品的人——也許還有幾位,但不確定。從馬加先生的言談判斷,他至少讀過我早年出版的《誰為人類懺悔》一書,曾多次當面贊許。這是一本從人類文明史的宏闊背景下寫青藏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并探索思考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作品,自認為是當代中國此類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馬加先生在青海工作多年,因掌管宣傳文化系統(tǒng)的緣故,是我所在單位青海日報社的主管領(lǐng)導,有兩年,還以省委領(lǐng)導的身份聯(lián)系過我,曾到舍下慰問看望。加之,他妹夫是我大學同班同學,情誼深厚,而且,我身邊有好幾位朋友也與他交往密切,他在青期間,私下也多有接觸,離開青海之后,也一直有聯(lián)系。還因為我也喜歡他的詩歌,從早年一直持續(xù)關(guān)注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每每遇見,我們都會談論詩歌。這樣幾層關(guān)系在這里,緣分不淺,便以朋友自居,他似乎也并未反對。
佟鑫原來說是5月份那一期刊出,作品研討會同期舉行,不知道她說的本期是4月這期還是5月那期??傊?,列入文扎“源文化系列叢書”出版計劃的這個作品是要先于書發(fā)出來了,近11萬字,算是個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是我“喜馬拉雅北麓非虛構(gòu)作品”中的一部新作。
忙過這些之后,出去看時,主體地基已經(jīng)基本挖好??磥?,地基今天就能挖好,剩下的就是澆筑地基了,之后,砌墻、蓋房,想象中的新房似乎快要立起來了。
下午3點左右,挖掘機作業(yè)結(jié)束。幾間屋子的地基,一臺挖掘機挖了近12個小時,按11個小時計,每小時200元,我身上沒有現(xiàn)金,用微信支付了2200元。
回到屋里,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提示,是馬加先生發(fā)來的,說愿寫推薦語,讓我把文稿中的重要章節(jié)發(fā)至他郵箱。我便斟酌著選了幾章拙文發(fā)給了他。
此時,白成忠先生打電話來,告訴我,一會兒,他工地上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來,給我測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沙石料和混凝土。正是雪中送炭。發(fā)完郵件,我便出去招呼大家。到目前為止,一切進展都很順利。
不日,收到馬加先生的短信:“‘我在來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謠。據(jù)我的觀察,古岳《凍土筆記——達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既延續(xù)了作家一貫的主題表達,又在敘事策略上有了新的突破。作品地域色調(diào)濃郁,思想視野開闊,詩意書寫與深刻思考臻與純?nèi)蛔栽?,堪稱人與自然和諧與共的時代絕唱?!?/p>
看著馬加先生對我的溢美之詞,感激涕零的同時,心里也有些惶恐。馬加先生顯然是細心讀了我發(fā)去的文字,并結(jié)合我之前寫過的一些文字,深思熟慮之后寫下了這段話。放下手機,我用雙手捂著臉,思忖片刻,感覺“突破”兩個字還是有些過譽,如若寫成“探索”兩個字,我還可能擔當?shù)钠稹kS后又想,既然是名家推薦語,如此恰好,總不能寫一大堆挑毛病的話吧?如此想著,心里也平和起來。至少有關(guān)青藏高原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書寫,我也許比圈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要走得遠一點,也深一點。畢竟,我為此已經(jīng)持續(xù)書寫了三十余年。而且,這側(cè)文字的后半段,與佟鑫對拙作的評語高度吻合。于是,坦然。
3月21日 陰轉(zhuǎn)多云
早上沒人來干活。吃過早飯,兩個妹妹去買菜,我去把幾天前挖出來的一棵云杉栽好了。原以為地還凍著,栽樹時發(fā)現(xiàn),朝陽的土地都很松軟,應該早就解凍了??熘形鐣r,白成忠先生工地上的人打電話來說,一會兒送水泥和石頭的人就到了。我就給福來打電話,他說,永龍一會兒來看,我也出去等。出去時,拉水泥的車已經(jīng)在門口了,是一輛小型貨車,他們把水泥卸在門口就走了,說還有事。我在村口等拉石頭的車時,永龍已經(jīng)到了,我們商量石頭卸到什么地方。拉石頭的車是一輛雙橋大貨車,村里的路上掉不過頭,得走很遠去掉頭。
正說著,我叔父也走了過來。他年輕時視力就不好,歲數(shù)大了,越發(fā)看不見了。幼時,不大明白事理,只知道叔父眼睛不好。等明白事理了,知道他患的是白內(nèi)障,有一年想帶他去手術(shù),一檢查,說已經(jīng)長過頭了,錯過了手術(shù)的時機。無奈,只得一天天由光明走向黑暗——我無法體會,也許是從黑暗走向更加的黑暗。雖然我也有白內(nèi)障,與他不同的是,醫(yī)生說,我的白內(nèi)障還沒長熟,不到手術(shù)的時候。而且,多年以前,叔父的耳朵也聾了。
一開始,戴著一個助聽器,他說效果很好,什么都能聽見。后來又不見戴了,一問才知道壞了——也可能并沒壞,只是電池沒電了,他自己也這么說。我一個中學同學在縣殘聯(lián),對這些很在行,便給他打電話,讓他幫著給配一個質(zhì)量好點的。約好了日期,原本我要陪著去,可母親病危,我把同學的電話給他女兒我堂妹,讓她陪著去。堂妹從縣城打電話來,說等檢查結(jié)果時,我母親剛剛離開人世。我雖然強忍悲痛問了一下結(jié)果,但已記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助聽器是配上了,一開始也說效果很好,可沒過幾天又不見戴了。一問,他在上衣兜里掏半天,取出來,拿在手里說,因為自己看不見,不知道怎么調(diào),有時候,聽到的全是雜音。這樣過了一年多,幾乎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每次跟他說話,即使大聲喊叫,他都聽不清你在說啥。每次,我感覺全村人都聽到我說的話了,他還是聽不清。
他不僅從光明的世界不斷走進了無邊的黑暗,也從有聲音的世界不斷走進了一個悄無聲息的世界。他的世界既沒有色彩也沒有聲音。今天下午,他說的一句話,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他說:“我已經(jīng)跟死了沒什么分別,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子了,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彼窃诳吹轿也鸬舻哪且幻娣孔訒r說這話的,我明白叔父的心思,他是想告訴我,自己的親侄兒拆房蓋房他都沒聽到消息,這個世界上其他的消息他還能聽得見嗎?可是,我無言以對。我知道,他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更無意質(zhì)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出于對侄兒的在意——其實,我想說的是比在意、比牽掛、比關(guān)切更能戳心的一個詞,可是,我絞盡腦汁,搜尋半晌也沒有找到。
他是我父親唯一的親弟弟,也是現(xiàn)在唯一比我年長的父輩男丁了。雖然,整個家族,比他輩分高、年歲也大的人還有好幾位,甚至他一個爺爺也還在世,但是,他這一輩的男人就他歲數(shù)最大了,其余都比他小。他這一輩比他歲數(shù)大的女人也只剩一位了,那就是我伯母,身體也很不好。他同輩中,我們這一門,還有一個阿姨跟我同歲,還有一個叔叔和阿姨,都比我小。自從父親母親走了之后,我就覺得,我這個叔父和伯母,就成了我的老人,所以,每次見到他們都格外親切,真有見一次少一次的感覺。每見一次,都像是永別。尤其是近一年多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仿佛他們隨時都有可能離我遠去,再也見不到了。有時候,我當然也會想,等他們都不在了,我這一輩的族人中就數(shù)我歲數(shù)最大了。那時,我就是一個老人了。
所以,我給永龍說,石頭的事你操心著,我陪叔到家里坐坐。一進屋,見親叔來了,妹妹趕緊倒茶,可是他堅決不讓。最終,茶還是端到他面前了,但是,他一口沒喝。妹妹正好烙了韭菜合子,切好了端上來,他還是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像是我們在給他吃毒藥。我哄了半天,他才答應吃一小塊兒。之后,坐著說了幾句話,我說了些什么,他一句沒聽見。
坐著坐著,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石頭。由石頭也想起來一句老話:父母的心都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卻在石頭上。頓覺,有如五雷轟頂。
3月22日 陰冷
今天,工地上的活主要是往地基底層填大石頭。昨晚,從村莊附近山溝拉了兩車大石頭,是用裝載機裝到車上拉來的,今早又拉了兩車。有這些大石頭墊底,看上去,那地基也不顯得那么深了。粗石子兒和細沙子也拉來了兩車,卸在族內(nèi)一個堂叔的屋后院子里,爾后,用裝載機端到家門口堆著,明天可能要攪拌成混凝土砂漿開始地基的澆筑了。門前不遠處原來有一個豬圈和草房,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前兩天也已經(jīng)拆了。現(xiàn)在干的這些活用到我的地方不多,所以,一上午,我都在屋子里,沒出去。出去時快中午了,裝載機把拆草房和豬圈留下的建筑垃圾也都清理完了。那里原來有一個儲存馬鈴薯(我們叫洋芋,偶爾也叫土豆)的地窖,還半張著口,午飯后,我就扛了一把鐵锨用土把它給填滿了。當然,肯定沒墊瓷實,這事兒也得交給機械來完成。
干完這些活,我出去看了看沙石料,發(fā)現(xiàn)門口到村頭的水泥路面有不少地方被運沙石料的機械給壓壞了。我想,這些修修補補的活,只能等房子蓋好以后再做了。完了,我也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到村莊附近的兩條山溝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大部分地方都有樹,大多是楊樹,但也還有一些空地方可以種樹,除了零散的幾片荒灘之外,農(nóng)田邊緣地帶還有幾塊撂荒的耕地,想必是早年的退耕還林地,卻不見有樹木生長。
這也正是我去看這兩條山溝的目的。去年春上,我自己掏錢雇了一臺挖掘機,把一條堆滿垃圾的臭水溝整理成了一片四五畝的林地,并設(shè)法運來一兩車云杉樹苗,種上了樹,成活率和長勢比想象的好。樹種好之后,我還從家里拿了一捆鐵絲網(wǎng),拉上了圍欄。云杉是常綠針葉樹種,冬天也是綠的,而除了云杉、青杄、柏樹、杜鵑等極少的幾個樹種之外,整個漫長的冬季,青海再也見不到綠色。因而,青海絕大部分地方的冬天不見綠色。能為之添一抹綠,便是造化。
這也是我之所以選云杉的緣故。一來,云杉——我選的都是青海云杉——為當?shù)貥浞N,不存在水土問題;二來,當?shù)孛缒举Y源豐富,避免遠距離運輸對苗木的損傷。但是,村里有些牲口,在見不到一點綠色的漫長冬季,喜歡啃食綠綠的云杉針葉,會傷到樹頭,而云杉一旦傷了樹頭,則再也長不高了。所以,才拉了圍欄,屬權(quán)宜之計,等樹長高些,牲口夠不到樹頭的時候,圍欄即可拆除。林地應該呈現(xiàn)全開放的形態(tài),那才是生態(tài)原本該有的天然風貌。
只是去年夏秋雨水出奇的多,在林地里又沖開了一條水溝。下大雨那幾天,我回不來,很是擔心。堂弟永元是我們社的社長,算是行政村以下一個村民合作社的負責人。我給他打電話,問有沒有沖壞樹林?他說,沒沖壞,只拉開了一道口子。便叮囑,找?guī)讉€人,在林子邊上開挖一條水渠,讓水有地方去,否則,那道口子會越?jīng)_越大。過了些日子,我回來時,雨季已經(jīng)過去,林地里確實沖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像傷口,卻看不見水渠。本想找永元說幾句,想想又算了。好在那片林地還在,所有栽種的樹木也在。
受此啟發(fā),今年春上,我想把步子邁得更大一點,心中已經(jīng)有一個計劃,想爭取縣林業(yè)部門的支持,在這里實施一個“生態(tài)示范村”建設(shè)項目。具體設(shè)想是,由縣林業(yè)部門支持,村民參與配合,我來推進實施——主要是協(xié)調(diào)省林業(yè)部門在苗木以及造林投入上給予政策性扶持。這是后話。
我曾不止一次地給林業(yè)部門建議,無論單位、組織、團體還是個人,只要有造林種樹的積極性,政府就應該大力支持。也不管什么地方,只要適宜造林種樹,也應該大力支持。天下莫非王土,但凡有人愿意種樹,政府就應該免費提供樹苗,即便有人把樹苗扛回了自己家,也不要緊,只要種活了,種在任何地方,都是國土綠化。這樣做有利于帶動全社會的參與,而只有全社會的參與,一個綠色中國的夢想才有可能變成現(xiàn)實。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事兒似乎與我毫無關(guān)系。我一介書生、一個記者,怎么會越俎代庖,管起造林綠化的事來了。我想說的是,這正是我們的問題所在,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之所以沒有辦好,就是因為很多人都覺得事不關(guān)己之故。結(jié)果,說的人多,做的人少。我想從自己做起。作為一個記者,我把綠化國土的話掛在嘴上,已經(jīng)喊了幾十年了,收效幾何?不敢妄言,也說不上,但我要是種活一棵樹,那卻是看得見的,真真切切。我也確實種過樹,而且每年都種,大大小小加起來,幾十年間至少也種了上千棵樹。我敢說,全中國呼吁造林綠化的記者一定不止成千上萬,但種過上千棵樹的記者也肯定沒有幾個。我覺得,這還遠遠不夠,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更愿意做一個國土綠化的實踐者和行動者,而非僅僅是一個鼓吹者和教化者,以為那會更加實在。
所以,我才去看那兩條山溝。其實,此前我已經(jīng)察看過很多次了,看的次數(shù)越多,信心也越大,覺得我能把這事做好。我大半生以寫字為生,說實話,在創(chuàng)造一篇文字時,自己的信心還從未如此堅定過。從那山溝里回家的路上,遇見好幾個也在回家的村里人,其中,有我家族內(nèi)的一位爺爺,他告訴我,后天是觀世音菩薩的生日。他們先后都問我同樣一個問題:到哪兒去了?我也都回答:“我到溝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他們當然清楚我所說的“溝”指的是哪里,卻不再問我去溝里干什么去了。村里人一般都喜歡只問一個問題,像是彼此遇見的一個儀式,越簡單越好,而不喜歡刨根問底。除非一群喜歡開玩笑的人遇見一個也喜歡開玩笑的人。要是那樣,他們就會問,你到溝里瞎轉(zhuǎn)啥呢?這時,你最好不要接話茬,否則,他們一定有辦法把你再次帶回“溝”里。顯然,我遇見的人和他們遇見的人都不在其列。
我回家。他們也回家。
3月23日 半晴半陰
房子地基開始灌漿了,中午時,屋檐的地基差不多已經(jīng)澆筑好了。因為,挖地基形成的溝槽太深,運送砂漿的手推車過不去,院墻和隔墻的灌漿可能得等到屋檐的地基凝固以后才能進行。
福來昨天去了一趟西寧,把寄給我的書帶過來了。于是,一早上,我都在一邊喝茶,一邊瀏覽這些新到的書,感覺有好茶和好書作伴的時光是一種享受。
有一本是李漢榮的《河流記——大地倫理與河流美學》,是百花文藝的鮑伯霞女士寄來的。我想在“百花”出一本散文選,書稿都整理好了,她看了說,前一陣,他們出過兩本“自然散文”,除李漢榮這本,另一本是鮑爾吉·原野的《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想把我這本也列入這套書里出,設(shè)計樣子也差不多,還是由張森先生設(shè)計。只是這樣得對原來選定的篇目做些刪減和調(diào)整,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只有好好配合。
今天早上,她又發(fā)來微信說,需要一張照片,設(shè)計封面用,因不在西寧,從手機相冊里挑了幾幅發(fā)過去了。她回復說,可以。并告知,本月底她返聘到期,我這本書是她的收官之作,所以,責任編輯已讓劉勇?lián)?,她作為特約編輯參與編輯出版工作。聽得此言,多少有點傷感。我復:“好緣分!5月《中國作家》有個我作品研討會,完了,我去看看鮑老師?,F(xiàn)在但凡出去都圍著青藏高原,很少再往遠處跑?!彼龔停骸笆菃幔玫?。過去幾年五到十月我都在美國女兒家,今年正好不打算過去了?!彪S后,我又補發(fā)了一條:“閑下來了,夏天到青海走走,我在鄉(xiāng)村有個院子可避暑休息?!逼鋵?,我早應該去看看她的。從我發(fā)在《散文》上的第一篇習作算起,已整整過去30年了,其間,我發(fā)在《散文》上的大部分散文作品,責任編輯都是鮑伯霞,可以說,她為我那些文字付出了巨大心血,而我們還從不曾謀面。
這幾天,不時收到她的微信,問我書稿中個別字詞的表述有沒有問題,可見,她一直在看我的書稿。昨天的微信里她問:“《坐在菩提樹下聽雨》里引用的,花開花敗年年有,后面那句是‘人生才有幾遭哩?嗎?”我回復:“是‘人身材有幾遭哩?身材,方言,是肉身的意思?!彼驼f,那原文是對的。
另外還有兩大包書是廣西師大出版社詩歌編輯劉春先生寄來的,共有二十余本。這些書是我看了他微信里的書目之后,自己掏錢買的,大多與詩歌有關(guān)。匆匆瀏覽一遍之后,我翻開邱華棟的《作家中的作家》讀了幾頁,首篇寫的是馬塞爾·普魯斯特,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追憶似水流年》。我讀的幾頁,邱華棟一直在談這部作品,見解獨到,值得一讀。別的書尚未及細看。
因為,我得不時地去看工地上的進展,盡管幫不上什么忙,卻不能忘了有幾個人還在幫我干活,隔一會兒,我得出去問一聲,要不要喝點茶休息一下什么的,讓他們感覺到我把他們的勞累也是放在心上的。
下午又拉來了四五車石頭,都很大,人力無法撼動。只有用裝載機,可機械畢竟是機械,用它往地基溝槽里倒石頭,要么多了,要么不是地方。有一個地方一下堆多了,高出了地坪,人又挪不動,永龍就用鐵錘砸,想砸碎一點了再挪地方。幾大錘下去,石頭紋絲不動,再砸,終于,一塊大石頭出現(xiàn)裂縫,再把鋼釬放在裂縫里砸,才敲下來一小塊……他們很辛苦!
人總是這樣,大多辛苦都在辛苦的過程中才能體會,要是事先知道如何辛苦,很多事情也許就會事先放棄。比如,我要是事先知道如此辛苦,這房子也許就不蓋了。因為,即使不蓋這房子,日子也會照常繼續(xù)。大不了,冬天,寒冷的時候,我就一直待在城里不回來??晌疫€想回來,還想住得舒服一點。父母在的時候,即使冬天,每次回來,屋里也是熱的,自從父母親走了之后,即便是夏天,屋里也透著陰冷。于是,才想蓋幾間新房,里面有暖氣的那種。心想,如此,什么時候回來,屋里也應該是暖和的。究竟會怎么樣?誰也說不上。很多時候,也許冷暖并不在屋子,而在心里。
白成忠先生也來了,一遍遍叮囑下水道、供電以及供暖設(shè)施一定要做好一點,還叮囑身邊的人,經(jīng)常過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助解決的,務必盡力。感動莫名。他說,明天他們上墳,完了找地方一起坐坐,說美蘭也來。我說,好。
3月24日 半晴半陰
早上,我是被說話的聲音吵醒來的。聽聲音是嘎登,一個堂妹夫,便趕緊起床去招呼。他是一個土木建筑的匠人,福來打電話叫來,讓他當大工,負責房子主體建造。他正在附近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活,今天一早過來,先看看讓他干的活是什么樣子。再一兩天,他那邊的活就完了,然后,過來幫我蓋房子。永春也來了,他原本是一個不錯的木工,這兩年主要做內(nèi)部裝修,也干磚混結(jié)構(gòu)的建筑活。有他倆在,就不用請別的工匠了,家族里還有一些泥瓦匠,自己有這樣一支隊伍,蓋幾間簡單的磚混木頭房子,綽綽有余。
因為還有一點地基上的粗活沒有干完,而今天幾個小工家里又都上墳,匠人的活還得等一半天,嘎登和永春他們先回去了。這樣,今天家里的活得停一天,我也可乘機休息一下了。雖然,我沒干什么重活苦活,但是,一直安靜慣了,吵吵鬧鬧好幾天,心里還是蠻累的。
正好,成忠昨天也回來了,還有幾個鄉(xiāng)親也從遠方回到鄉(xiāng)里,需要招呼一下,因為家里正在大興土木,不便招待客人,我讓福來在黃河邊找了個安靜的地方,一個小庭院,一下午將在那里度過。有張有弛,如此甚好。
也許是年齡的緣故,我越來越不喜歡吵鬧的環(huán)境。從根源上講,這也許是我為什么要在老家宅院里新蓋這幾間房子的緣故。如此,在城里呆煩了,或者想安靜一下了,便可以躲在老家的宅院里住上些日子。不能說是修身養(yǎng)性,至少可放松一下心情。有興致了,侍弄一下土地樹木,還可到山野間漫無目的地游走,看看流云,聞聞花香,聽聽鳥鳴,再讀幾本喜歡的書,寫一些喜歡的文字,平生足矣!我這等凡夫,人生所幸不過爾耳,夫復何求?
3月26日 晴轉(zhuǎn)陰
因為前天晚上喝了點酒,昨天一天都沒精神。原本要記一下繼續(xù)打地基的事,最終還是一個字沒寫。到昨天晚上,地基基礎(chǔ)部分已經(jīng)基本告竣。這幾天都在搬運大石頭填地基坑,設(shè)法把大石頭滾到開挖的溝槽里,爾后用小推車灌漿。晚上還拉來了90根鋼筋,今天開始澆筑地基圈梁。今天的陽光也比前幾天燦爛,這幾天雖然也有陽光,天還是不夠晴朗。是否有一層淡淡的云,我沒有留意。倒是留意過夜晚的天空,因為我看到過月亮,月亮周圍確實有幾道云彩,想來,白天的天空也是這個樣子。
昨天晚上,鑫如芷水(佟鑫)發(fā)來微信說,《中國作家》與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聯(lián)合開研討會的事已獲批準。說刊物4月底出來,研討會等刊物出來辦。我給青海幾位想去參加研討會的朋友也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這事,并讓他們寫一句話的個人簡介發(fā)給我,報名單用。之后就睡了。
一上午,他們還在澆筑地基,下午開始干鋼筋活,圈梁澆筑即將進行,之后的活就是砌磚,明天還會來幾個人,進度會加快。差不多一兩天吧,除了屋頂,其余磚混部分的主體輪廓可能會出來。木工活得接上,明天,最遲后天得去進木料,我想把屋檐里面門窗以及書架和其他用項的木料一同進了,省得反復折騰。
上午,福來建議前面新鋪一條路通往村莊主干道,以后進出,省得從別人家門口繞,還不好走。這當然是個好主意,對我們?nèi)募胰硕己谩5沁@樣,永祥家那十幾棵鉆天楊都得伐掉,那大多是我伯父種的,要砍伐,永祥不會反對,有好幾次,他自己也說過要砍伐那幾棵楊樹的事。只因為有一排高大的楊樹緊貼著尕魁家的院墻,而另一排楊樹又緊挨著永祥家的羊棚,如果沒有機械和一幫人共同努力,靠一兩個人是無法做到的,現(xiàn)在正好是個機會,人多,還有機械。但是永祥不在家,你要去砍那些楊樹,必須過我伯母這一關(guān)。因為是伯父種的,她可能會舍不得,加上歲數(shù)大了,身體又不好,這事得慎重。
我對福來說,你先給尕良(永祥的乳名)打個電話,實話實說,然后再去找伯母,說尕良來電話,讓我們乘著有機械和人手的時候,把那些樹放了??床冈趺凑f,要是不太反對,就做,要是堅決反對,也不能硬來,惹伯母不高興。福來給尕良打電話時,他不在服務區(qū),后來,他打過來了,說了這事,他說好?,F(xiàn)在,就剩伯母這一關(guān)了。
我也沒啥事,下午又去看了看這條路線,確實不錯,基本不需要擠占任何地方,路面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現(xiàn)成的,工程量也不大,只有一個地方需要用土石方墊高一點,完了,鋪沙石,用混凝土澆筑路面即可。
回來時,我也仔細看了一下那些楊樹,要砍伐確有難度,主要是挨著羊棚的那一排,弄不好會摧毀羊棚。有幾棵楊樹身上,有一些疤痕,像人的眼睛,很好看。還有幾棵樹上的疤痕像文字,細看,確實是字,顯然是一些頑皮的孩子多年以前刻上去的,后來長成了疤,因為樹在不斷長大,那些文字也變了形,但更有味道了,像是原本就長在上面的。有一個樹上寫著這樣三個字:白羊樹。應該是一個很小的孩子寫上去的,那時他已經(jīng)會寫幾個字了,也知道這是白楊樹,卻還不會組“白楊樹”這個詞。不過,我倒覺得,白羊樹這個名字也好,好得讓人立刻想到了一個星座。
昨晚,縣林業(yè)局的朋友打電話說今天下午要來,我一直在等,正好可以商量“生態(tài)示范村”項目的事??涩F(xiàn)在快下午5點了,還沒到,也許不來了吧。隨緣吧——這種事也只能隨緣,強求不來。因為這并非你所能左右的事,盡力就好。
在村莊巷道里走走停停時,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些畫面,想寫一首詩,正要著手,院子里喊,需要幾顆釘子。眼前又出現(xiàn)了幾顆釘子,腦海中的畫面不見了,詩沒寫成。出去問時,說已經(jīng)有人去買了。可腦海中的那些畫面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釘子。滿腦子全是釘子,或尖銳、或細長、或短小的釘子。
3月27日 陰轉(zhuǎn)晴
開始澆筑底層圈梁了,到天黑時,底層圈梁都該好了。如果紅磚今晚到,明天就要砌墻了。人多,砌墻快,估計一天就能砌好。發(fā)現(xiàn)北房東首的大墻比原來向外挪了半米,這樣,大門也得跟著出去半米。好在把豬圈和草房都拆了,否則,以后門前停車有點緊張。
福來在寺溝峽工地上的活昨天干完了,尕元也從那里回來,今天到這里幫忙,有他和永龍都在這里,福來就輕松一些。尕元是我親叔的獨子,他原本還有一個弟弟,幼時夭折,我記得這事,比我小的弟弟妹妹們就未必記得了。尕元是乳名的昵稱,本名是子元,因村里胡姓同輩之名皆從“永”字起,又取一學名“永元”。
我這一輩人的家名都是自己的爺爺取的,想來這是一個傳統(tǒng)。
一般都在滿月前的某一天早晨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當然要做一點好吃的,然后由父親去請爺爺來,先款待一番,爾后,將襁褓中的孩子抱給爺爺。爺爺一般會思忖一會兒——可能他早就想好了,但還是得做做琢磨的樣子,之后,叫出一個名字來。因為尚未滿月,給我取名字的場景我自然不記得,但我記得給幾個妹妹取名字的場景,記得最清楚的是給我最小的妹妹取名的事。她比我小一輪,我已經(jīng)12歲了,記憶像昨天的事一樣清晰。爺爺是早上請來的,等他吃完早飯,喝完茶,父親也不說什么,只是小心地把我妹妹抱給他,爺爺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只見他沉吟半晌,自言自語道:“嗯,年都過完了,已經(jīng)是春天了,又添一喜,就叫春喜吧?!蹦菚海揖秃芘宸敔?,覺得他很了不起。其實,在我爺爺起的名字中,春喜的名字并不是最好的,別的女孩的名字也并不怎么好。
在我爺爺取的所有名字中,最好的是我?guī)讉€弟弟的名字,依次是子良、子魁、子元——尕良、尕魁、尕元都是他們的昵稱。
一開始,我也并不知道這幾個名字有多好,一次家中來了幾個親戚,都是老者,皆有學問。幾杯酒下肚,開始高談闊論,一人便高喊: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念了幾年書,感覺他們幾個是在以“鴻儒”自詡。我爺爺雖然目不識丁,但因德行好,在附近村莊稍有聲望,且年長,居于首席??赡苷窍氲竭@一點,那老翁突然改口夸贊我爺爺:“還是阿吾(兄長或哥哥的意思)有學問……”話還沒說完,我爺爺虛張聲勢地咳嗽了一下,他便不吭聲了。我爺爺很有自知之明,也有風度,那風度是用恰到好處的謙和表現(xiàn)出來的。他盡管盤腿而坐,還是欠了欠身道:“我一個拾糞種地的,我要是有學問,要你們何用?”幾位都感覺到了這話的厲害,便呵呵地笑了幾聲。我爺爺?shù)拿梅蛭夜脿斠苍谧瞻?,字中魁,號野鶴。從他們幾位對他的謙讓中,我能看得出來,他當是其中最有學問的一位。他接過話茬笑道:“單從你給幾個孫子起的名字看,你就有學問,你看,子良、子魁、子元,一個比一個好。”我才知道,幾個弟弟的名字好。
我姑爺夸贊的名字里沒有我。我的乳名叫尚威,在我老家方言中與“上位”同音,也因此給我爺爺惹來了一些小災禍。一次“運動”中,有人提出這名字有問題,并煽動廣大貧下中農(nóng)批斗我爺爺,我爺爺膽小,回家就給我改名:子夫,但名字一旦叫開了——哪怕是一個綽號,也不是說改就能改得了的。一家人還叫尚威,甚至村上的貧下中農(nóng)和社員同志們也還叫我尚威,家里人擔心再惹事,便改了一個字叫:威威,是尚威的昵稱。
我的子夫之名,沒叫幾天,便也不叫了——我弟弟妹妹們也未必知道我還有這樣一個名字。我叫子夫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出生。等他們一個個相繼來到人世的時候,我爺爺再也不敢以“尚”字起名,而是從已經(jīng)沒人叫的“子夫”兩個字接著起。于是,才有了幾個弟弟的好名字。
子良是伯父的獨子,子魁是親弟,子元是叔父的兒子——原本子元還有一個弟弟,因夭折,不提他名字。這樣我這三個弟弟正好一家一個,都如親弟——福來、永春、永龍,還有德德也一樣。
福來和德德是我堂叔的兒子,因為以前堂叔的父親——我三爺因禍入獄,幾乎一生都在獄中度過,我三奶踮著個小腳一個人帶著兩兒兩女,家境貧寒,兩個姑姑倒不難,到了出嫁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上門提親,可兩個叔卻沒條件娶妻。不得已,大堂叔倒插門入贅我母親娘家,娶了我大姨,我又是我大姨帶大的,如同乳娘。我大姨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一個兒子也因故早逝,另兩個,一個是福來,一個是德德(為昵稱,本名福德),女兒叫曉玲,亦如親弟、親妹。德德上完學在縣上工作,曉玲早已出嫁。自從尕魁另立門戶、我與父母親一起生活之后,但凡家中有什么事,我多半都會讓福來操心,這次蓋房子也一樣。拆房改房畢竟不是小事,耗費財力物力不說,還耗費很多精力,要不是他催促張羅,說不定,我還下不了這個決心。
3月28日 晴間多云
到昨天晚上收工時,地基全部好了。今天開始砌墻體,突然發(fā)現(xiàn),工程進度一下快了,只半天時間,外墻已經(jīng)整體起來了大半截。
也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參與施工的人都會干這活。十幾個人,除兩個是同村的鄉(xiāng)鄰,其余都是我的族人和親戚,有兩個堂弟,一個妹夫,還有一個是外甥,一個族內(nèi)的姑父,一個族內(nèi)的叔叔,另外,還有四五個人都是他們帶來的,是他們的親戚,算是遠親。
下午,我出去了一下,給他們買煙酒,不遠處一個堂叔開的小賣部里沒人,去稍遠處公路邊的小賣部買,回來時,半圈磚墻又高了。給他們讓完煙,喝了一口茶,到工地上用手機拍了兩張砌墻的照片。我故意把磚墻的角度調(diào)成了一條斜線,像日本浮世繪那樣。現(xiàn)代西方藝術(shù)史上,有好幾位杰出的藝術(shù)家都曾受此影響,比如印象派大師莫奈、馬奈和埃德加·德加等。它使畫面出現(xiàn)了動感,因而使視覺效果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
本想發(fā)到微信里炫耀一下,一看微信,一連好幾條都在懷念海子——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詩人,這是一群詩人對一個詩人的懷念。感覺一進入3月,很多人都開始談論海子了,雖然,往年的3月也在談論,但沒有今年這個3月這樣有密度。同樣是一進入3月,隨著清明的日益臨近,鄉(xiāng)里上墳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清明與海子無關(guān),但是,與一群詩人懷念一個詩人多少還是有聯(lián)系的。于是,作罷。滿世界都在懷念一個詩人,你卻躲在鄉(xiāng)下蓋房子,煞風景,糟蹋了詩意的3月。
可轉(zhuǎn)念一想,我也應該談談海子。雖然,他死得早,但我們畢竟是同一個年代的人,我甚至跟他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了好幾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死的時候才25歲,還是一個孩子。一想到海子在25歲以前就寫出了當代中國最好的詩,我比他多活了三十余年也沒寫出一首他那么好的詩,不禁汗顏。我為什么說是當代中國而不說是海子,我自己認為,海子自己最好的詩他還沒來及寫。他把最好的詩都帶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為什么說是另一個世界而不說是天堂,因為我的先人們告誡過,一個用那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的生命不可能進入天堂,無論這個世界多么冷硬悲慘——盡管我是多么希望他進了天堂。
我記得,海子活著的時候,倒并沒引起國人乃至詩壇應有的重視,所有的重視都是他死后的事。雖然,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圈子或世界里,海子確實引人注目,比如在北京的大學生中。我最早讀到的海子的詩,都刊登在幾所大學學生創(chuàng)辦的內(nèi)部刊物上——至今我還保存著好幾本那個時候的內(nèi)部詩刊,比如《未名湖》《他們》《青藤》《星光》等。雖然,憑記憶,我一首也想不起來——除了唐詩宋詞以及元曲,我從來不背誦別的詩歌作品,所能記憶的都是讀一遍就能記住的那些句子,而海子早期的詩中至少我沒讀到這樣的句子——但是,我喜歡他詩中那種單純到圣潔的人性光輝,它能一下進到你心里。
這樣的單純在他的之前的當代詩人中,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在不多的作品中才有所呈現(xiàn),比如舒婷、顧城和北島。倒是海子后來去過西藏之后,沿途寫下的那些詩,才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等,因而,我才記住了這樣的詩句:“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但是,很顯然,我不能在海子的世界里沉湎太久,工地上隨時都會有人召喚我,它比詩來得更直接,也更粗暴無理。我無法讓工地上的這一群人相信,一個叫海子的年輕人要比一座房子重要得多。我敢肯定,這一群人里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海子是誰。要是我告訴他們,那是一個詩人,一個杰出的詩人,也會有一大半人不知道那是個什么人。即便有一兩個年輕人的心里對“詩人”也有最基本的概念性認識,其分量也不會超過一個泥瓦匠。而此時此刻,我的世界里有好幾位杰出的泥瓦匠。于是,也作罷。剛寫到這里,我聽到福來的聲音,中午,他買來5袋面粉和一堆蔬菜之后,就不見了身影。我知道,今天他有很多事要處理,不知是否都已處理妥當,我得出去看看。只好別過海子,回頭再說了。
詩都在遠方,眼前都是現(xiàn)實。
作者簡介:古岳,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自然書寫者。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圓舞曲》《坐在菩提樹下聽雨》《草與沙》等十余部。
本欄目責任編輯 龍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