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乾恒美的詩

德乾恒美，男，藏族，安多卓倉人，70后詩人。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建設(shè)》《先鋒詩》《詩刊》《詩潮》《民族文學》《西藏文學》《青海湖》及《葵》《讀詩》《卡丘》《個》等雜志，詩作入選《2008-2009中國詩歌雙年巡禮》《1991年以來的中國詩歌》《給孩子們的詩》《新世紀詩典》《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2014中國新詩排行榜》《中國詩歌年選》《中國先鋒詩歌年鑒》等詩歌選本。有作品被譯成英、德、韓等文，著有個人詩集《吐伯特群島》和《身體的宮殿》。

宇 宙

大半夜口渴

從床頭爬起

打開冰箱門

像在黑暗中打開了天堂之門

里面堆滿新鮮的果蔬、乳肉、雞蛋、蜂蜜、干果和美酒

我關(guān)上門，天空逐之昏暗

整個房間，只有電器在運作

像是天體在洪荒中滾動的神秘腳步

時間在分秒不差地耗盡江河和煤礦的洶涌和烈焰

我拿起擱在飯桌上的一杯白開水

一飲而盡

河水從胸口汩汩而下

重 生

野地里的鹿和飛鳥

趁此暮色，選擇遠行

我曾試著輕喚她們祖先的名字

宛如神諭

鄉(xiāng)村客車

時間的音符散落

整整一個秋天

它慢騰騰地鉆進手指的縫隙

任骨頭在隱忍中漸漸睡去

人們匆忙搭上經(jīng)過路口的鄉(xiāng)村班車

準備遁入盲流

藏匿于鄉(xiāng)村班車

駛向城市的繁華

荒野是腐朽的

敗露出它憂郁的氣相

整個大地闃寂無聲

在大地的胸腔

夜晚的情緒開始發(fā)芽

夜的脈絡(luò)漫過臉龐

汽車的血脈開始賁張

燈光剪開了夜色

道路阡陌，群群鐵馬奔馳

一千張面孔，膚色掉漆

像古代棺槨漫漶的藻紋

車流往東、往南、往西、往北

奔跑、飛翔，在大地的階梯

我記得，那時，我的荒野已是夜晚

夜幕下的合唱團

暮秋夜行，月明星稀，蟲子閉眼

南川西路大堵車，我踉蹌跳下車

是一地的碎銀，前方昏暗，有燒酒

民工躺在皮卡車后，一輛車沖過

揚起一團灰，塵土在燈光下唇槍舌劍

喝干二兩，喧囂才去。酒醉，困頓四起

隔壁家的白貓?zhí)M了菜地，草垛里跳出兩條狗

院里有花香，還有淡淡牛糞草香，雨滴

落下，越來越大，墻角開裂，后院大水

你淋濕衣裳，揮汗掘土，白菜貼伏泥地

被雨水沖得白白，白貓站在柴火堆

又哭又鬧，比叫春還兇。鐵皮洗衣盆

積滿水，濕漉漉的狗尾巴，濕漉漉的貓耳朵

滿園秋色，被大雨澆了個七零八落

又拖拖拉拉，下了一宿，連魂兒也濕透！

夜半酒醒，葉落滿院，走下臺階

是一地的碎銀，水波蕩漾，波及遙遠

夜的歌謠

歌謠，兀自綻放在城市半空

驚擾了一群夜蟲。而這是一首

絕望的吟唱，聲色凄絕

我的愛人，赤腳踏過露水

擁抱晚風，在月光下誦詩

續(xù) 夢

熄燈，靜心，沉住氣

感受汪洋的黑夜

寒鴉在北方聒噪不停

雪野茫茫，朔風狂野

整整一個夜晚

強烈的黑暗照射我的臉

打開身子，仰面黑暗

萬雙眼睛翕合紛亂

潛入具體的夜晚

是沉寂深處的喧嘩

一千張蟒皮的鼓

侵入我們的身體

像一場漫長的疾病，嘮嘮叨叨

整個夜晚都是它的聲音

那本該屬于南方濕地

舔舐鬃毛，暢飲雨水的猛獸，窮途末路

身邊的樹葉紛紛燃燒起來

力大無比的象群，踩過我的肩

兩根粗壯的低音弦

密密麻麻，纏住倒下的闊葉林

猛獸，緊盯風的去向

鈴聲微末，金屬在碰撞石頭

卓倉多杰羌①

六百年前這是一座大寺院

如今破敗不堪

偌大的寺院

僧侶無幾

信眾闕如

壁畫殘破

斑駁的云彩

一如當天的天氣

佛陀的苦痛畫盡殘壁

登上角樓

一個碩大的鐘被修補得

見不得天日

在黑暗里

我想用手拍一下

唯恐它會從捆綁的繩子上

掉落下來

注：①卓倉多杰羌：藏語，家鄉(xiāng)的一座古寺。

情緒的慣犯

我，一個興奮的仆人，情緒的慣犯

當壓力遍及周身，侵入五臟六腑

我才會輕合雙眼，撂下手中瑣事

聽一段琴簫奏鳴曲

聲音穿透每一根經(jīng)脈，余音不絕

我反復敲打安神的穴位，提肛收腹

身體蜷縮，保持深沉的腹式呼吸

吐故納新，讓舌尖輕抵上腭。

暗香明滅，油燈閃爍，念珠上

純銀的計數(shù)夾不覺間刺進食指

我還是活過來了——

有人拯救我于緊閉的拳頭和牙關(guān)間隙

反復開合身體各個器官的閥門和關(guān)節(jié)

聽從情緒發(fā)出的指令，熄滅這個念頭

升起另一個虛妄之念

說 話

偏執(zhí)如你，如古老樹葉和根，在幽暗處積蓄光芒

我不時虛掩耳際，生怕聽到你燃燒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也成為同樣的發(fā)聲者

而寂寞教你開口說話，和我折斷的肋骨說話

和我壓迫的內(nèi)臟說話，和我孤立無援的雙手說話

可我的話卡在了肋骨的間隙，堵在血管——

它們像一群狂徒嘯聚于我身體毛發(fā)的山林丘壑

砍伐樹木，掘地三尺，剝食果實，并高聲喧嘩

我選擇閉口，緊握雙拳，身體右臥，保持警惕

你枯柴的手指在虛空比畫，這曾是幻術(shù)

令光芒衰竭，漫過漆黑，漫過暗處的河灘

嘴唇被污水反復沖刷，思緒被趕走，散亂紛飛

我不曾虛掩身體的本意，讓它們隨意流露于風口

傾聽水分的意見、時間的態(tài)度，昏暗或者刺目

刺入大地縱深，吐露肉身的寒苦，學會大聲地說話

光 明

諸事纏身

出門抽根煙

關(guān)上門

樓道內(nèi)燈光齊亮

猛吸一陣

燈光漸次暗去

煙灰撒落衣褲

跺腳

燈光復又亮

才發(fā)現(xiàn)腳下紙箱

里面整齊擺放著過冬的菜蔬

細數(shù)

是十九塊土豆

三顆紫皮洋蔥

它們敦圓肥厚

我掐滅煙頭

揉入紙巾

開門

打開唱機

泡一杯茶

靈歌老頭

你個糟老頭子

老無所依

早晨，你推開門

一股子霉味

撲面而來

沾滿污垢的枕巾旁

扔著一把掉完了漆的木吉他

木吉他??！像個女人

豐乳肥臀，纖細的腰

你用手摩挲著她

就像一個十八的小伙

撫摸著愛侶的嬌軀

當你的食指和拇指

捏住1.6毫米的塑料撥片

左手摁弦，右手劃弦

你的眼淚奪眶而出

來自黑非洲苦難的歌謠

那身心疲憊之后

躺在南方種植場的嘆息

一曲布魯斯

訴說衷腸

鄂溫克酒徒

一輩子對著白樺林，有酒陪伴，還有

一群溫順的馴鹿啃食白雪覆蓋下的草

偶爾感到孤獨，對著大興安嶺——

祖先的厝宅，吟哦一些散亂的詩句，那么認真

在冰封的流河上我看到了鄂溫克祖先的身影

他們小心翼翼地跨過淺灘，鉆進溫暖的蒙古包

這些影子至今還在夢的邊緣閃爍

如流火，灼痛故宅深處的嘆息

寒 光

一匹馬僵臥草地，星星

明明滅滅。須卷的枯草綠跡斑斑

散發(fā)銅一樣的氣息

牧人嘴角緘默，俯身打著皮囊生起一堆火

羊群蜷縮在寒夜的星空下

河水那么干凈

靜靜流淌歲月無語的聲喚

月影搖晃，波光粼粼

這種眼神讓人難以忘記

昏黃的卓倉

那個雪夜，我夢見

古老的塬上，父親盤腿坐在洋芋田邊

夕陽西垂，牧歸的哨聲響徹山谷

父親深邃的目光沉默地投向遠處的山巒

夕陽如血，那是古代的騎士，手持利刃歸故里

在卓倉大地的溝溝壑壑

村莊的上空飄起裊裊炊煙

父親們擠在溫暖的土坯房里

灰色的光輕輕籠罩村口的白塔

父親們赤著腳，把羊趕進了棚圈

祖母掄起紅銅的勺子，舀取煮沸的赭色奶茶

黃昏，神圣的晚餐，能聽到遠處喃喃的誦經(jīng)聲

夏日瑪曲

我們赤身站在河邊，滿地各色的鵝卵石

你我雙雙跳入水底，想洗去污垢和炎熱

當水漫過頸項，我看到河水泛出粼粼光芒

已經(jīng)來不及了，喜極而泣

我們已沉入水底，淚腺分泌出鹽分

我抓緊你的手，它蒼老。柴骨的手臂

抱著我，在水底，我如嬰蜷縮的身子

魚兒歡快地游過我們的臂膀和腳踝

初浴的嬰兒，河水淋濕他驚哭的臉龐

而你用紅銅的勺子舀取河水淋濕了那個夏天

夜里，愛過的人

她友善，由衷地欣賞你

而你也深愛過她

夜晚，是一個溫暖的房子

今夜，請你不要走進來再走出去

我們有充裕的時間

我主要是要告訴你

那些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一匹形式的馬

炮聲隆隆，馬嘶鳴

一匹阿拉伯馬，站在硝煙的陣地

爆炸聲淹沒了天女彈撥豎琴的琶音

1991年，科威特皇家花園里一只幸存的鳥

抬不起翅膀，滿身油污，其聲嘶啞

烈焰噴薄。一頭牛藏在山坳，哀嚎不斷

貝都因人的羊群驚魂四散

一匹形式的馬，讓火勢更猛

馬的鬃毛，尾巴，睫毛熊熊燃燒

皇 宮

一條魚終于擱淺，在城市隱秘的皇宮

汽車飛馳過高架橋，它們像雜草擰在一起

像這座城市的胃，反芻白天的事物和思想

山丘被攔腰切斷，側(cè)身癱倒

斜視這座城市的興榮衰敗

一只羊，從山的階梯緩緩走下

暖暖的燈，打在牛糞壘起的畜棚矮墻上

夜空的風，狠狠地拍打高聳入云的樓宇

金屬和塑料的長管，從水泥的縫隙里張揚而出

它們像一條條憤怒的印第安羽毛蛇神

張開獠牙的口，對著夜空發(fā)出嘶鳴

風掠過野草，發(fā)出撕咬的聲音

一群群迷途的鳥兒，蜷縮在銹色斑斑的金屬巢穴

現(xiàn)象與念頭

世界的

動機最重要

你夢到什么

也許不再重要

即便你從山谷落下

如果內(nèi)心喜悅

你就會是一只鷹

俯沖下大地

而草地上

奔跑著一只撒歡的兔子

果 殼

輪椅上

耷拉的腦袋

像教堂

高懸的時鐘

除了睡覺

他的子民

分秒必爭

輪椅下

藤蔓分蘗

聚合的能量

向上攀援

直指天空之核

他虛構(gòu)的肉身

像熱帶叢林里

精致的佛龕

安置在菩提樹下

專事冥想

因果不虛

自從信了佛

他對自己身體

和周圍事物的變化開始變得警惕

譬如，一片碎屑落下肩頭

在砧板與刀口間來回粘連的肉丁

不翼而飛，或者

一只貓，倏地竄過路口

凡此種種——

事物的連續(xù)動作

最終發(fā)展成什么果

他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粗野氣息

四月青唐，陰晴不定

花兒，耷拉下來，瑟縮在巢里

街邊的板凳上，滾燙的羊腰子

一半猩紅的肉，一半欲望的油

穆薩用蒜汁、醬油和植物油反復涂抹它

再抓一把芥末、辣椒粉和鹽巴抖落其上

除了這些，一本卡耐基成功學扔在板凳上

同散發(fā)酒精的破沙發(fā)和黑絲襪曝曬烈日

除了昏睡，這時候，你目光黏稠

只有日落時分，你才會打起精神

為此，你好像等待了整整一天

夜晚如期而至，像鮮花一樣綻開

你蜷縮的身子在黑夜里盡情伸展

花朵吸滿了水而腫脹，花貓卡在了門縫

它死一樣的快活掙扎，令空氣潮紅、油滑

你伸出手，影子落在皮鞋上，整理衣著，出門

合適的夜晚，適合發(fā)出陣陣粗野、欲死的氣息

保護這個城市的古老結(jié)構(gòu)

第一次聽她歌，聽到我內(nèi)心的惶恐和幻想

十二歲的時候，我學會了聆聽

而我的渴望，該是一首悲涼的歌

是一朵掉在地上皺了花瓣的紅罌粟

被雨水沖刷，連同這個城市的垃圾

不妨再等等，等雨水把街道和窗戶沖洗干凈

沖洗她白色的大腿、脖子和花格子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