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鵬飛
(南京曉莊學院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1)
陸游四十二歲隱居鏡湖,已有“漁隱”之志(王質(zhì)《寄題陸務觀漁隱序》)。雖早看穿“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鷓鴣天·家住蒼煙落照間》),卻基于心中仁義,又加養(yǎng)家所迫,不得不征蜀,一場空忙。晚年歸居山陰,詩中常寫隱士,出現(xiàn)“湖中隱者”形象(1)林巖指出,陸游詩中之“隱”,與其“歸休”“退居”有很大差別,前者并非其自我認可[林巖:《晚年陸游的鄉(xiāng)居身份與自我認識——兼及南宋“退居型士大夫”的提出》,《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33頁],這也從另一個角度佐證本文的觀點。但本文在撰寫時尚未拜讀此文,故思路不同。。此人善笛避世,“莫知何許人”,可遇不可求(2)陸游開禧元年(1205)作《初夏閑步村落間》:“忽遇湖邊隱君子,相攜一笑慰余生。”(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冊,第3523頁)此是“可遇”。同年秋《湖上》有句“欲覓高人竟安在,又聞長笛起滄州”(第3592頁),自注云“湖中有隱士,月夜必吹笛,人莫有見者”,此是“不可求”。可遇處少,不可求處多,如“我欲從之何處求”(《道室雜題》其二)、“湖中有嘯父,何計得相從”(《窮居》)等。。由于陸游高超的詩藝渲染,在當時即已引起楊萬里注意,其《再答陸務觀郎中書》認為,湖中隱者當為陸游。錢仲聯(lián)認為楊說“非無因也”[1](第4冊,P2136),于北山《陸游年譜》在湖中隱者的基礎上,指出“獨孤策”也是陸游虛構(gòu)的形象(3)于北山先生云:“昔楊萬里曾謂務觀詩中長嘯吹笛之湖中隱者即務觀自況……則獨孤策或亦務觀所塑造之藝術形象而借以自喻者歟?”(《陸游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71頁)則于先生是比較傾向于認同楊萬里之說的,并加以發(fā)揮。,李彥靈則借用西方理論,認為是指陸游之超我[2]。前輩時賢對楊說皆有承襲,而沒意識到楊說提出之后,陸游以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繼續(xù)創(chuàng)作“湖中隱者”詩歌,這里面是否存在值得推敲的深因?楊、陸二人以詩歌結(jié)交,既是“邢尹不可相見”,又有“韓柳”式的互相成全,“湖中隱者”成為二人交游的重要線索。本文探源溯流,尋究楊說與陸詩的源頭,認為楊說源自蘇軾對陶淵明詩歌的評論,而陸詩的創(chuàng)作則來自其修道與作詩綰合的家學。盡管楊說沒有正確揭示陸詩內(nèi)涵,卻間接地對陸詩后續(xù)創(chuàng)作帶來影響。這就不僅回答“湖中隱者”是誰,也努力揭示出楊、陸復雜交往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隱蔽作用。
楊萬里與陸游之間,在政治上存在較大分歧,陸游傾向于恢復中原,楊萬里傾向于守住現(xiàn)有國土(《千慮策·國勢》),使二人在具體問題上差異很大。如評價岳飛,陸游說“劇盜曾從宗父命,遺民猶望岳家軍……白首自知疏報國,尚憑精意祝爐熏”(《書憤》),對岳飛抗擊金軍的功績極為贊賞,楊萬里卻批評,其《題曹仲本出示譙國公迎請?zhí)髨D》說“君不見岳飛功成不抽身,卻道秦家丞相嗔”[3](第3冊,P995),傾向明顯。在晚年進退上,一有機會,陸游不忘為國捐軀,直到死前仍留下“王師北定中原日”的千古絕唱,而楊萬里紹熙三年(1192)八月退休之后,認為國事無可為,雖朱熹、趙汝愚等人希望他起來維持時局,都沒答應,十四年間隱居不仕,直至離世。袁燮《題誠齋帖》云:“抽身早退,晚節(jié)益高。其平生之志歟?”[3](第1冊,P3-4)頗得楊萬里心曲。在《寄陸務觀》詩中,楊萬里甚至勸誡陸游也別出來做官(4)詩中有句“不應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于北山先生指出:“實際上楊萬里此詩,系輕信傳聞的誤解,和陸游的生活、思想不相干?!?《楊萬里詩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9頁)雖有“傳聞”之嫌,但正揭示出楊、陸二人在這方面的巨大差別。。由于政見上態(tài)度差異明顯,二人的交往,純以詩歌發(fā)。如唱和,陸游有《簡楊廷秀》,楊萬里有《和陸務觀惠五言》。也互相評價詩集,陸游有《楊庭秀寄南海集》二首,楊萬里亦有《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因此,楊萬里評價陸游詩歌中的“湖中隱者”,便不足為奇。
在楊萬里看來,陸游詩中所寫的“湖中隱者”就是陸游自己。其《再答陸務觀郎中書》云:“某老病余年,今七十有六矣。加我數(shù)年,亦可以齊執(zhí)事矣;來教未得以八十康寧之福嫮我也……近嘗于益公許,窺一二新作,邢尹不可相見,既見不自知其位也。獨其間有使人怏怏無奈者,如‘湖山有一士,無人知姓名’,又如《寄湖中隱者》是也。斯人也,何人也?謂不可見,則有欲拜其床下者;謂不可聞,則有聞其長嘯吹笛者。斯人也,何人也?非所謂不夷不惠者耶?非所謂出乎其類,游方之外者耶?非所謂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耶?公欲知其姓名乎?請索瓊茅,為公卦之,其繇曰:‘鴻漸之筮,實維我氏。不知其字,視元賓之名;不知其名,視言堰之字。’既得是占,頗欲自秘,又非聞善相告之義。公其毋謂龜策誠不能知此事……”[3](第6冊,P2879-2880)“鴻漸”指陸羽,指出此人姓陸?!霸e”指李觀(韓愈《李元賓墓銘》),指此人之字有“觀”。“言堰之字”是“子游”,暗示此人之名。既是卜卦,不必精確符合每個字,故整合此卦內(nèi)容,意在指出此人即陸游。
楊萬里提出此說,從內(nèi)容和思維上看,受蘇軾解說陶淵明“東方有一士”啟發(fā)。蘇軾《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云:“‘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無此比,常有好容顏?!藮|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4](第19冊,P7567)“東方有一士”出陶淵明《擬古》其五:“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盵5](P227-228)蘇軾把陶詩中的“東方之士”看作陶淵明自己,與楊萬里把詩中的“湖中隱者”看作陸游自己,如出一轍。這不是偶然的。
由前文可知,楊萬里書信完成于“七十六”歲時,即嘉泰二年(1202)。此時陸游所寫與“湖中隱者”有關的詩歌多達十首,按時間順序依次為:《夜坐聞湖中漁歌》《題庵壁》《雨三日歌》《村舍雜書》《冬日讀白集愛其貧堅志士節(jié)病長高人情之句作古風》《齋中雜興》《寄贈湖中隱者》《聞笛》《長饑》和《道室雜題》。最早者《夜坐聞湖中漁歌》作于慶元元年(1195),但僅說“疑是湖中隱君子”,而最早點明湖中隱者的是慶元三年(1197)《題庵壁》詩后陸游自注:“每風月佳夕,輒有笛聲起湖之西南,莫知何人,意其隱者也。”[1](第5冊,P2332)楊萬里不挑第一首,而以《村舍雜書》中的“湖山有一士”發(fā)論,明顯與“東方有一士”合。如果說楊萬里從周必大處所觀如此,何不也像后面所舉出的“《寄湖中隱者》”(即《寄贈湖中隱者》)那樣列出詩題,而單單挑出跟“東方有一士”句式相同的“湖山有一士”之句?
其次,楊萬里文中所云“益公”,指周必大。周必大與蘇軾晚年文中所寫“海上道人”有關。周必大《跋山谷書東坡圣散子傳》云:“山谷作《龐安常傷寒論后序》云:‘前序海上道人諾為之,故虛右以待。’道人指東坡也。今又書《圣散子傳》,若安常,所謂得二公而名彰者耶!淳熙庚子正月十五日?!盵6](第230冊,P298)據(jù)考,黃庭堅《龐安常傷寒論后序》云:“其前序,海上道人諾為之,故虛右以待?!盵7](P415)因此“道人指東坡也”乃周必大之論。黃庭堅《題東坡書道術后》又云:“東坡平生好道術,聞輒行之,但不能久,又棄去。談道之篇傳世欲數(shù)百千字,皆能書其人所欲言。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間語。嘗有海上道人評東坡,真蓬萊、瀛洲、方丈謫仙人也。流俗方以造次顛沛秋毫得失,欲軒輊困頓之,亦疏矣哉。”[7](P646)既云“海上道人評東坡”,則黃庭堅之意,似乎海上道人非蘇軾,與周必大異??继K軾所涉“海上道人”,有《錄所作海上道人傳以神守氣訣示吳子野并跋》:“‘但向起時作,還于作處收。蛟龍莫放睡,雷雨卻須休。為有無窮火,長資不盡油。夜深人散后,惟有一燈留?!〕笳率湃?,錄示子野,向嘗論其詳矣?!盵4](第20冊,P8881)由此可見,蘇、黃二人皆未指明蘇軾與“海上道人”之關系(5)故后人常混淆,如張振謙《道教文化與宋代詩歌》第九章“道教對宋代詩人影響的個案研究”第一節(jié)“蘇軾與道教”中,一方面指出蘇軾曾號“海上道人”(《道教文化與宋代詩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321頁),另一方面又在“蘇軾與道士交游考述”中把“海上道人”列為與蘇軾交游者(第333頁)。,周必大卻極感興趣,原因蓋出于蘇軾對陶淵明的評論。蘇軾既這樣評論別人,自不能不讓后人如此評他。當有此共同愛好的周必大與楊萬里一起欣賞陸游新詩的時候,不放過與“海上道人”類似的“湖中隱者”也就不足為奇了。周必大《跋山谷書東坡圣散子傳》作年早于楊萬里提出此說時間,則楊萬里或間接受周必大影響。但二人皆有得于東坡,則無疑問。
蘇軾之所以這樣評價陶淵明,意在指明自身與陶淵明之緊密聯(lián)系,即文中所言“我即淵明,淵明即我”(6)文中所說的“‘我’即淵明,淵明即‘我’”的“我”,可否指《擬古》詩中“我欲觀其人”“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的“我”?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然而,古典詩歌中的“我”多為抒情作者自己,此一點似不必專門在文中指出。故此處之理解,仍以“我”指寫這篇文章的蘇軾。,是一種欣賞乃至追慕的表現(xiàn)。這與楊萬里對陸游的欣賞乃至追慕一致。誠然,楊萬里與陸游的詩歌主張有差別,但無妨于欣賞彼此的詩歌。他們不僅積極評價對方,而且有強烈的“并肩戰(zhàn)斗”意識。陸游在《喜楊廷秀秘監(jiān)再入館》中首倡此論:“公去蓬山輕,公歸蓬山重,錦囊三千篇,字字律呂中。文章實公器,當與天下共。吾嘗評其妙,如龍馬受鞚。燕許亦有名,此事恐未夢。嗚呼大廈傾,孰可任梁棟?愿公力起之,千載傳正統(tǒng);時時醉黃封,高詠追屈宋。我如老蒼鶻,寂寞愁獨弄。杖屨勤來游,雪霽梅欲動?!盵1](第3冊,P1591)詩中所言“龍馬”“燕許”,皆暗示楊、陸。楊萬里《和陸務觀見賀歸館之韻》則云:“君詩如精金,入手知價重。鑄作鼎及鼒,所向一一中。我如駑并驥,夷涂不應共。難追紫蛇電,徒掣青絲鞚。折膠偶投漆,異榻豈同夢。不知清廟茅,可望明堂棟。平生憐坡老,高眼薄蕭統(tǒng)。渠若有猗那,心肯師晉宋。破琴聊再行,新笛正三弄。因君發(fā)狂言,湖山春已動?!盵3](第3冊,P1375)前皆謙不敢當之意,至“平生憐坡老”句下,始做正面回應。“坡老”即蘇軾,他對蕭統(tǒng)所編《文選》(尤其是選陶淵明之作較少)意見很大。對此,楊萬里以“憐”字(意即“愛”)表示贊同,并補充論證說,如果蕭統(tǒng)心中有《詩經(jīng)·商頌·那》的盛美之德,自不會師法晉宋;言下之意,蕭統(tǒng)在《文選》選篇中“厚今”(“今”即“晉宋齊”等蕭梁所處時代不久前之作品),是心中沒有盛德,蘇軾批評有理。就全詩看,楊萬里至此才點明,心有盛德的人,自會“千載傳正統(tǒng)”“高詠追屈宋”,暗示對陸游之說的贊同。在《答陸務觀郎中書》中,楊萬里指出陸游對他的妒忌和推崇,其實不在于真妒忌或推崇,而是學韓柳,彼此抑揚,共傳千古:“大抵文人之奸雄,例作此狡獪事,韓之推柳是已。韓推之,柳辭之者,伐之也。然相推以成其名,相伐以附其名。千載之下,韓至焉,柳次焉,言文者舉歸焉。仆何足以語此?然亦豈不解此?”(7)辛更儒:《楊萬里集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冊,第2865~2866頁。個別斷句、標點有誤,參考韓立平《同岑異苔:陸游、楊萬里詩壇地位考索》(《浙江學刊》2010年第3期)一文。此韓柳之說雖以玩笑發(fā)之,配以“燕許”“龍馬”之說,深意自見。一方面,楊萬里對陸游的欽佩與蘇軾欽佩陶淵明類似,從而把蘇軾之論移到陸游身上,無可厚非;另一方面,楊萬里深刻意識到陸詩的價值所在,也深刻體味到文人之間互相倚重的傳播之道,那么通過評價陸游詩歌而使彼此引起后人關注,可謂用心良苦。
盡管蘇軾對陶淵明的評價對后世影響很大,但蘇軾的評價一定正確嗎?袁行霈認為:“此東方之士乃設為理想中人,非固定指某人,亦非自指?!盵5](P228)較為中肯。楊萬里對陸游“湖中隱者”的評價,是否也不一定確切呢?通過分析陸游此系列詩歌的來源,我們遺憾地發(fā)現(xiàn),楊萬里的評論頗有問題。
跟楊萬里一樣,陸游也深受蘇軾影響,如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陸游《跋〈東坡詩草〉》云:“ 東坡此詩云:‘ 清吟雜夢寐, 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出一聯(lián)云:‘ 春江有佳句, 我醉墮渺莽?!瘎t又加于少作一等。 近世詩人,老而益嚴,蓋未有如東坡者也。”[8](第10冊,P164)但陸游最欣賞蘇軾處,在于其始終不衰的為國為民氣節(jié),《跋東坡〈祭陳令舉文〉》云:“東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賢良陳公辭指最哀,讀之使人感嘆流涕。其言天人予奪之際(8)蘇軾《祭陳令舉文》:“嗚呼哀哉,天之生令舉,初若有意厚其學術,而多其才能,蓋已兼百人之器。既發(fā)之以科舉,又輔之以令名,使取重于天下者,若將畀之以位。而令舉亦能因天之所予而日新之,慨然將以身任天下之事。夫豈獨其自任,將世之士大夫,識與不識,莫不望其如是。是何一奮而不顧,以至于斥,一斥而不復,以至于死,嗚呼哀哉。天之所付,為偶然而無意耶?將亦有意,而人之所以周旋委曲輔成其天者不至耶?將天既生之以畀斯人,而人不用,故天復奪之而自使耶?”(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冊,第6994頁)對比可見,陸游對蘇軾之說有所發(fā)揮。,雖若出憤激,然士抱奇材絕識,沉壓擯廢,不得少出一二,其肝心凝為金石,精氣去為神明,亦烏足怪!彼憒憒者固不知也。紹熙甲寅(1194)十二月二十九日,笠澤陸某謹書?!盵8](第10冊,P196)慶元三年(1197)陸游寫《書志》,果用此意:“肝心獨不化,凝結(jié)變金鐵,鑄為上方劍,釁以佞臣血?!盵1](第5冊,P2310)那么當陸游在寫“湖山有一士”的時候,受“靖節(jié)先生”陶淵明的“東方有一士”之影響,受蘇軾對它的全新評論之啟發(fā),當無疑義。
問題在于,可不可以把“湖山有一士”一詩的源頭推廣到所有涉及“湖中隱者”的詩篇中去?從各方面看,陸游是不贊成的。首先,在楊萬里評論之后,陸游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多篇有關“湖中隱者”的詩歌,包括《入局》《訪隱者不遇》《初夏閑步村落間》《湖上》等,在這些詩歌中,多處出現(xiàn)與楊說抵牾者。比如,楊說“謂不可見,則有欲拜其床下者;謂不可聞,則有聞其長嘯吹笛者”,這是就《寄贈湖中隱者》“無地得申床下拜,夜聞吹笛渡煙津”生發(fā)而來,此處尚且是“欲拜”,有意而已,并非實現(xiàn);此后的《初夏閑步村落間》,陸游則“忽遇湖邊隱君子,相攜一笑慰平生”。如是陸游自身,如何“忽遇”“相攜”?其次,陸游對注詩的要求極嚴,《跋柳書〈蘇夫人墓志〉》云:“近世注杜詩者數(shù)十家,無一字一義可取。蓋欲注杜詩,須去少陵地位不大遠,乃可下語。不然,則勿注可也。今諸家徒欲以口耳之學,揣摩得之,可乎……然予為此言,非獨觸人,亦不善自為地矣?!盵8](第10冊,P281)如果把楊萬里此說看作友朋間的玩笑,自不必嚴肅對待,一旦影響學界眾人,定其是非之際,則應視作注陸游詩。然楊萬里此說之提出,皆“揣摩得之”(9)如:“非所謂不夷不惠者耶?非所謂出乎其類,游方之外者耶?非所謂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耶?公欲知其姓名乎?”等。,難怪陸游不置可否。
實際上,陸游創(chuàng)造“湖中隱者”形象與其家學密切相關。楊萬里僅就陸游“湖中隱者”的幾首詩得出結(jié)論,難免以偏概全;但沒有熟究其詩背后的家學淵源,是楊說失誤的根本原因。下面著重論述此類詩歌所涉陸游家學的兩個方面:一是陸氏家學修習道家、道教的傳統(tǒng),二是道家道教神仙思想在詩歌中的呈現(xiàn)。闡明此論,則“湖中隱者”真實內(nèi)涵亦迎刃而解。
陸游與道家、道教關系密切,張振謙論之已詳[9](P365-374),這里著重分析與本論題有關之部分。我們發(fā)現(xiàn),陸游家學與道家、道教關系密切的傳統(tǒng)中,很多與仙人有關。且其祖上多有求仙之舉,不乏絕類湖中隱者之事。如被陸游奉為始祖的陸通,字接輿?!肚f子·逍遙游》記載云:“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B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嵋允强穸恍乓??!盵10](P26-28)《莊子·應帝王》亦有肩吾與陸通的對話,多是陸通開導肩吾者。此或與《歲晚幽興》自注“先太傅親受《三住銘》于施肩吾先生”[1](第6冊,P3264)以及《老學庵筆記》卷五所記載施肩吾弟子方五授道要給陸軫有關:“先太傅自蜀歸,道中遇異人,自稱方五。見太傅曰:‘先生乃西山施先生肩吾也?!焓诘酪?。施公,睦州桐廬人,太傅晚乃自睦守掛冠,蓋有緣契矣?!盵11](P65)作為陸游高祖,陸軫七歲所作之詩,或?qū)﹃懹斡兴绊?10)見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一:“陸太傅軫,會稽人,神采秀異,好為方外游。七歲猶不能語,一日乳媼攜往后園,俄而吟詩曰:‘昔時家住海三山,日月宮中屢往還。無事引他天女笑,謫來為吏在人間?!?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5頁)。無論是神人還是異人,都充滿文學想象后的仙氣,與“湖中隱者”類似。
由于深受道家、道教影響,陸游認為神仙是存在的,“神仙元可學,往矣不須疑”(《道室秋夜》)。但其所謂神仙,并非世人想象中的神仙,而是活在人間,如“地行仙”一般,這在其祖母所遇道人身上有體現(xiàn):“祖母楚國夫人,大觀庚寅在京師病累月,醫(yī)藥莫效,雖名醫(yī)如石藏用輩皆謂難治。一日,有老道人狀貌甚古,銅冠緋氅,一丫髻童子操長柄白紙扇從后。過門自言:‘疾無輕重,一炙立愈?!染尤?,問其術。道人探囊出少艾,取一磚灸之。祖母方臥,忽覺腹間痛甚,如火灼。道人遂徑去,曰‘九十歲’。追之,疾馳不可及。祖母是時未六十,復二十余年,年八十三,乃終……世或疑神仙,以為渺茫,豈不謬哉?!盵11](P61-62)在陸游看來,此“道士”無異于神仙。訪仙也是陸游熱衷之事,“飽知句曲羅浮路,不訪初平即稚川”(《養(yǎng)氣》)。初平指王子敬,稚川指葛洪。又說:“谿父園公殊未見,頹然誰與共忘形?”(《道室即事》)“谿父”指《列仙傳》中的仙人,“園公”為商山四皓之一。有時也以仙人來訪作為得道的標志之一:“青城山上官道人……忽自語養(yǎng)生曰:‘為國家致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wèi)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盵11](P12)
另一方面,對陸游影響極大的陸龜蒙(11)陸龜蒙自編《笠澤叢書》,陸游取以為號,更有多篇詩文使用與陸龜蒙有關的典故,如《村舍雜書》其一:“我本杞菊家。”引用陸龜蒙《杞菊賦》。正因為陸游對陸龜蒙推崇備至,因此,當楊萬里提倡晚唐詩,而又不滿于陸游批評晚唐詩的時候,便以陸龜蒙為例,如《讀笠澤叢書三首》其一:“笠澤詩名千載香,一回一讀斷人腸。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北M管莫師礪鋒在《論陸游對晚唐詩的態(tài)度》中指出,“陸游斥責晚唐的話并不是針對楊萬里的”(莫礪鋒:《唐宋詩歌論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435頁),但楊萬里批評“近日詩人輕晚唐”是否針對陸游,俟考。目前來看,可能性較大。,正式把此類神人、異人寫入詩歌,其《四明山詩》詩序云:“謝遺塵者,有道之士也。嘗隱于四明之南雷。一旦訪予來,語不及世務,且曰:‘吾得于玉泉生,知子性誕逸,樂神仙中書,探海岳遺事,以期方外之交。雖銅墻鬼炊,虎獄劍餌,無不窺也。(已上八言謝語,不知所謂者何。一云出《隱中書》。)今為子語吾山之奇者……凡此佳處,各為我賦詩。’予因作九題,題四十字?!盵12](第18冊,P7157)此為組詩,雖名為寫“四明山”勝景,實則以“有道之士”謝遺塵發(fā)之,此類有道之士,亦乃陸游欲求者。陸游求訪之心很重,此類詩句如“囊中幸有黃庭在,安得高人與細評?”(《春晚》)在“湖中隱者”系列詩歌中亦有內(nèi)證,如“清宵定許敲門否,擬問黃庭兩卷經(jīng)”(《簡湖中隱者》)。
當時陸游所居附近確有道士,如會稽舜山的老葉道人[11](P30)。紹熙三年(1192)所作《贈鏡中隱者》亦云:“小筑林間避世紛,不妨野叟是知聞。來游喜有檝迎我,歸臥豈無云贈君?得鹿夢回初了了,吠獒聲惡尚狺狺。從今雪夜頻相過,紙帳蒲團要策勲?!盵1](第4冊,P1811)此宜可證陸游“湖中隱者”形象并非完全虛構(gòu)。
據(jù)陸游“湖中隱者”系列詩歌自注可知,湖中隱者住于鏡湖西南[1](第4冊,P2198)。為什么選擇鏡湖西南?蓋與羽化登仙有關。其《鏡湖西南有山曰外山,民某氏居之,其居少西小潭,受飛泉群山環(huán)合,真異境也。為作短歌》云:“漢東九十九重岡,武都九十九脈泉,豈如君家環(huán)翠阜,小潭佩玦聲鏘然。我欲從君乞庵地,開軒下看泉中天。金丹九轉(zhuǎn)太多事,服水自可追飛仙。云孫相遇不相識,笑問塵世今何年。掬泉弄月清嘯罷,卻折玉井秋風蓮?!盵1](第4冊,P2198)“玉井蓮”,錢仲聯(lián)引《華岳志》卷一云:“玉井,在上宮前五尺……玉井生千葉白蓮,服之令人羽化。”[1](第2冊,P874)玉井蓮意象,在陸詩中不止一見,另如“行矣秋風高,去采玉井蓮”(《書懷》)等。而陸游于鏡湖西南發(fā)現(xiàn)神仙之地,為“湖中隱者”增加神仙氣息。
這些現(xiàn)實所有的道人和勝景,與陸游家學中存在的虛無縹緲的神人、異人結(jié)合,催化出帶有濃重神仙氣息的“湖中隱者”形象。這在陸游此類作品中隨處可見。仙人的特點在于超越時間,其壽命與人相比皆為長壽,故陸詩常寫此點。如“似生結(jié)繩代,或是葛天民”(《冬日讀白集愛其貧堅志士節(jié)病長高人情之句作古風》)、“何當五百歲,相與摩銅狄”(《齋中雜興》)、“湖中有隱士,或謂千歲人”(《乙巳秋暮獨酌》)等。又仙人常養(yǎng)藥飛升,陸游亦寫到此類之事,如 “甘泉勝牛乳,靈藥似人形。處處筇枝健,年年鬢色青”(《簡湖中隱者》)等。當然,在陸游的觀念中,神仙與人的差異并非很大,在地上也可成仙,謂之“地行仙”,如“三百里湖隨意住,人間真有地行仙”(《舟中戲書》)等。此類特征,皆可內(nèi)證出“湖中隱者”的神仙特點。
由此可見,“湖中隱者”并非確有其人,也不能等同陸游自己(12)盡管陸游自己渴望修道成功,也曾自我幻化,如紹熙四年秋《有客》云:“有客隱華山,學道忘歲月。靈苗生絕壁,光景中夜發(fā)。屬刂根食之盡,倏爾換金骨。通籍虎豹閽,日預通明謁。綠章奏封事,誤字坐責罰。后身幸不忘,去日苦飄忽。白首三入朝,未省及黔突。方逃申公鉗,已取卞和刖。福微不盈眥,罪眾幾擢發(fā)。上天豈憐之,寸步使屢蹶。拔其利欲根,還之山水窟。洗心謝宿愆,世事等閩粵。”但這都是藝術處理之后的形象,不能等同他自己。,而是各方因素綜合起來之后,在陸游作品中虛構(gòu)、塑造出來的富有仙道氣息的詩歌形象。楊萬里徑指其為陸游自身,實則有吹噓、玩笑之嫌。
遍檢現(xiàn)存陸游作品,楊說出現(xiàn)后,陸游并沒直接回應。這或許跟楊萬里、陸游對“隱士”態(tài)度不同有關。先看楊、陸二人隱士觀念差別所在。楊說對隱士有大段定義:“非所謂不夷不惠者耶?非所謂出乎其類,游方之外者耶?非所謂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耶?”認為隱士乃方外之士,與朝政無關。這與其早年的觀點一致。楊萬里曾寫《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敝苋瓴龑Υ擞芯收撌?,認為楊萬里諷刺隱士:“猶如說:若國都亡了,看你們這般‘高人’還往哪里隱居垂釣去。”[13](P73)此正可看出,在楊萬里眼中,隱、仕涇渭分明,不容混淆,因此要隱居就不關心朝政,要關心朝政就不隱居。楊萬里本人也身體力行,中年立朝,像蘇軾一樣奮不顧身,一旦晚年隱居,至死不出。中間雖不一定全忘國事,究竟不占主流。陸游的隱士觀念與楊萬里相反。他曾說:“客星猶不作,肯應少微星?!?《簡湖中隱者》)“客星”典出《后漢書·嚴光傳》,少微星又名處士星,錢仲聯(lián)注引《晉書·謝敷傳》,全句意謂還沒有像嚴光那樣成為帝王之友,怎肯以處士身份死去?“湖中隱者”雖是隱者,卻關心國事。陸游本人確實晚年還出山,身體力行著他的隱、仕不截然區(qū)分的觀念。如“士生蓬矢射四方,掃平河洛吾儕職。湖中隱士倘可逢,握手與君談至夕”(《雨三日歌》),更把報效國家作為預設中的談資,要與“湖中隱者”切磋。陸游直到去世還不能忘情祖國,真可謂“假隱士”。陸游隱居生活中常因關心朝政而破壞修道(13)體現(xiàn)在陸游詩中便是修道與“釣魚”間的矛盾。《道室雜詠》說:“采藥不辭千里去,釣魚曾破十年功。”此類釣魚,含有殺生破功之意,實則亦用姜太公釣魚的典故。,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陸游塑造“湖中隱者”,因為“湖中隱者”能做到“有竿不釣魚”的境界(《乙巳秋暮獨酌》),而這正是陸游缺乏的。
盡管陸游沒直接回應楊萬里之說,卻在楊說提出后,在“湖中隱者”系列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做出相應調(diào)整,可視作“不是回應的回應”。這主要體現(xiàn)在陸游強調(diào)“湖中隱者”身份的側(cè)重點發(fā)生變化。為便于分析,特將陸游“湖中隱者”詩歌按年代制表如下:
表1 陸游之“湖中隱者”詩歌
從表1可以發(fā)現(xiàn),“湖中隱者”詩歌,以楊說提出之年為分界線,前后各有十首。楊說之前,多作于夏日,共六首;楊說之后,多作于秋日,共五首。從詩歌所寫內(nèi)容與體制上看,有如下變化。
首先,在強調(diào)“湖中隱者”的未知身份及不可接觸基礎上,出現(xiàn)相攜談心之舉。應該說,在陸游此系列詩中,“湖中隱者”形象前后有一致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姓名難知,如“湖山有一士,無人知姓名”(《村舍雜書末首》)、“鏡湖有隱者,莫知何許人”(《冬日讀白集……作古風》其九)、“姓名莫能知,況可得疏親”(《乙巳秋暮獨酌》)等。二是不可觸及,難以晤談,如“湖邊吹笛非凡士,倘肯相從寂寞中”(《題庵壁》其一)、“湖中隱士倘可逢,握手與君談至夕”(《雨三日歌》)、“我欲往從之,煙波浩無津”(《冬日讀白集……作古風其九》)、“何當五百歲,相與摩銅狄”(《齋中雜興其七》)、“無地得申床下拜,夜聞吹笛渡煙津”(《寄贈湖中隱者》)、“一曲忽聞高士笛,臨窗和以讀書聲”(《聞笛》)、“煙波一葉會當逝,吹笛高人有素期”(《長饑》)、“一聲清嘯去已遠,我欲從之何處求”(《道室雜題》其二)、“悵望滄波友,弓旌豈易招”(《入局》)、“笛聲尚近人已遁……何如小住共一尊”(《訪隱者不遇》)、“欲覓高人竟安在,又聞長笛起滄州”(《湖上》)、“湖中有高士,折簡恐難招”(《村游》)、“湖中有嘯父,何計得相從”(《窮居》)、“清宵定許敲門否,擬問黃庭兩卷經(jīng)”(《簡湖中隱者》)等。以上資料,有些從正面寫難以面見,有些則以希冀之語表達相見之意,實則仍未謀面。這兩個特點,貫穿此系列詩歌,且相輔相成,共同組成“湖中隱者”最重要的兩個特征。
楊萬里對這兩個特征的把握極為準確(14)他在《再答陸務觀郎中書》中說:“獨其間有使人怏怏無奈者,如‘湖山有一士,無人知姓名’,又如《寄湖中隱者》是也。斯人也,何人也?謂不可見,則有欲拜其床下者;謂不可聞,則有聞其長嘯吹笛者。”檢出“無人知姓名”,又說“不可見”“不可聞”,都可看出楊萬里對這兩個特征的準確把握。,但楊萬里把重心放在獲知其名上,而對能否觸及,則一筆帶過。這當然是為論述其觀點服務,因為一旦關注能否觸及,則“湖中隱者”與陸游是否為一人的說法就無從論證。或者不如說,正因為楊萬里如此誤讀陸游之詩,才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而通過上面舉例可以看到,陸游對姓名的關注只有三例,對能否相見相談則報以濃厚興趣,多達十四處。因此楊說出現(xiàn)之后,陸游一舉打破與“湖中隱者”不可相見的預設,而在1205年寫下《初夏閑步村落間》,其中描述陸游終得所愿,與其相會:“忽遇湖邊隱君子,相攜一笑慰余生?!盵1](第7冊,P3523)這無疑是以詩歌的方式回應楊說(15)但這樣一來,會不會破壞“湖中隱者”形象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保持神秘性,只不過便于渲染,歸根究底還是要看德行。從陸游詩中多次提到的“幽人豈知我,月夕聞吹笛”(《齋中雜興》其七)等來看,陸游盡管與其久難謀面,但不代表“湖中隱者”不知曉陸游,二者之間所謂的相見,并非留意于是否相逢,而在心靈是否相通。在心靈相通的前提下,見與不見,實則不過是施于庸人的障眼法而已,別無深意。。
其次,在“湖中隱者”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的“太湖隱者”形象。據(jù)錢仲聯(lián)考訂,《寄太湖隱者》一詩“嘉定元年夏作于山陰”,錢先生云:“太湖隱者,猶詩中常見之鏡湖隱者,皆托言,非實有其人?!盵1](第8冊,P4195)所言甚是。太湖隱者形象的塑造,是在“湖中隱者”基礎上進行的,他也有神仙氣息,如“有時跨蛟鯨,指撝雷雨奔”。也有隱仕不分的觀念,如“酈生吏高陽,馬周客新豐,從來豪杰士,大指亦略同”。更有難以觸及卻與陸游心通的特點,如“具區(qū)古大澤(16)“大澤”或許是陸游由鏡湖聯(lián)想到太湖的重要原因,他曾自稱“我居大澤中”(《村舍雜書》其九),此處大澤自然是指鏡湖。而從太湖與鏡湖在陸游詩中皆可稱作大澤來看,這恰是二者可通之處。,煙水渺千里,可望不可到,中有隱君子……嗟我獨何人,乃許望顏色;逝將從之游,變化那得測”。問題是,既然在山陰,陸游何以會聯(lián)想到太湖?我們不能肯定地說,是因為楊萬里將“湖中隱者”指實為陸游,而他又居于鏡湖,所以有意跳開鏡湖。但從所存太湖隱者詩歌本身來看,因為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使此類隱者的身份遍布長江以南,他們雖隱居江湖,而心系天下??紤]到南宋特殊的政治因素,疆域又集中于多水之南方,陸游通過詩歌對隱士的身份進行重新定義,無疑有助于聯(lián)合更多的江湖隱者。這既能消除楊萬里把此類隱者指實為陸游所造成的狹隘性,也能敦促更多的江湖隱者承擔起應有的社稷重任。這與孔子所云“禮失求諸野”有異曲同工之妙。
最后,從詩歌體制上看,“湖中隱者”從側(cè)雜于組詩,轉(zhuǎn)為多呈單篇題詠。在楊說提出之前,“湖中隱者”詩歌隱沒于五組詩中;楊說提出之后,則僅剩一組詩,其余皆單篇獨行。這也可以看出,經(jīng)楊說提醒后,陸游對“湖中隱者”的形象塑造變得更自覺??紬钫f前涉及“湖中隱者”的五組詩,分別為《題庵壁》其一、《村舍雜書》末首、《冬日讀白集……作古風》其九、《齋中雜興》其七、《道室雜題》其二。此五組詩,皆為一個整體,抒情主人公為“我”(即作者陸游),而“湖中隱者”側(cè)雜其間,遂與“我”糾纏不清。尤其是《村舍雜書》,頗為模仿陶淵明詩體,如第一首:“今年夏雨足,不復憂螟蟲。歸耕殆有相,所愿天輒從?!盵1](第5冊,P2510)與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絕類。又如第九首“浮家亦可樂,何必愛吾廬”[1](第5冊,P2513),更是翻案陶詩“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在這樣的背景下,末首“湖山有一士”確實是學陶淵明“東方有一士”,楊萬里所說不誤。但在楊說出現(xiàn)之后,陸游有意識地規(guī)避此類,組詩中唯有《秋晚雜興》其八頗有嫌疑。但《秋晚雜興》中,有三首詩分別有自注,其中第八首自注“隱者”,第九首自注“禹廟”,第十首自注“項羽廟”,這三首雖歸于組詩之下,實則自注宛如小標題,獨立性較大[1](第7冊,P3964),與楊說之前的五組詩差別明顯。
從以上三個變化可以看出,在楊說提出后,作為同時代且互有交往的詩人陸游,不能不做出回應,哪怕某些回應并非直接的。他通過繼續(xù)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此類詩歌,不僅有力回應楊說,而且促進此類詩歌的發(fā)展:第一,使主題更為明確。在楊說之前,陸游寫“湖中隱者”一再重申不可觸及,卻又想晤面,楊說之后,為破除“陸游等于隱者”之論,陸游不得不使二者相攜,卻不必多說,“一笑”而已,便已明了彼此心跡,使交心、契心主題更顯豁。第二,使隱者內(nèi)涵更為豐富。在楊說之前,隱者局限于鏡湖,楊說之后,為撇清自身、隱者、鏡湖三者的有機關聯(lián),陸游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造出太湖隱者形象,使詩中隱者內(nèi)涵不僅擴大涵蓋面,更增加號召江湖隱者心系天下的感染力。第三,使隱者系列詩歌更為獨立。在楊說之前,湖中隱者常包含在各類與抒情主人公“我”密切相關的組詩中,楊說之后,陸游基本斬斷此類組詩,使用單篇題詠的方式,“湖中隱者”的身份也就更獨立,更飽滿,從而完成“湖中隱者”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