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繼磊
(齊魯工業(yè)大學,山東 濟南 250353)
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戰(zhàn)略,實現(xiàn)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和法治國家的法治中國建設目標,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提高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是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黨和國家法治建設的總體目標和重要內容。習近平總書記于2017年5月3日在中國政法大學考察時的重要講話直接為我國法學教育和法治人才培養(yǎng)指明了方向,成為新時代中國法學教育的行動綱領和思想指南(1)參見涂銘,魏夢佳,孫琪:“讓青春為法治中國夢綻放——習近平總書記考察中國政法大學回訪”,載中國網:http://www.china.com.cn/news/2017-05/05/content_40754211.htm,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7月10日。。教育部部長陳寶生強調指出,“高教大計、本科為本,本科不牢、地動山搖”“人才培養(yǎng)是大學的本質職能”,而“本科教育是大學的根和本”,因此,“要推進‘四個回歸’,把人才培養(yǎng)的質量和效果作為檢驗一切工作的根本標準”(2)參見教育部:“堅持以本為本 推進四個回歸 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的一流本科教育”,載《中國大學教學》,2018年第6期。。
在法學本科教育中,法理學是一門極為重要的專業(yè)基礎課程,在對高素質法律人才、法治人才的培養(yǎng)體系中居于極為特殊的地位??梢哉f,對于法律人才和法治人才培養(yǎng)而言,法理不牢,同樣地動山搖。與其他部門法學課程相比較,法理學通常以一般性、理論性、抽象性等為特征,導致法學本科學生通常感到學習法理學課程時比較吃力,感覺法理學晦澀難懂、不知所云,從而心生畏懼,這使得法理學課程通常不受法學本科學生的歡迎,尤其是對于既非“985”又非“211”也非“雙一流”的普通類地方高校學生而言。為此,有不少法理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關注與反思(3)參見文竹:“對我國高校法理學教學的反思”,載《教育理論與實踐》,2019年第1期。,并就如何破解這一難題進行了探索(4)主要研究成果參見王莉君:“法理學教學方法改革初探”,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6年第5期;張婧飛:“對法理學本科教學改革的思考”,載《教育與職業(yè)》,2012年第6期;范振國,李光宇:“論法理學教學抽象難題的破解”,載《教育與職業(yè)》,2012年第1期;張曉曉:“本科法理學教學的任務、困境與突破”,載《教育與職業(yè)》,2011年第11期。。有學者認識到法理學教材在教學中的關鍵作用,試圖通過教材改革來解決上述難題(5)參見葛洪義:“論法理學教學與教材的改革——從‘一分為二’談起”,載《法商研究(中南政法學院學報)》,1999年第6期。。近幾年來,法理學界就試圖通過編纂“守正出新、法理泛在、面目清新”的法理學教材提高學生對法理學課程學習的興趣與效率(6)參見王奇才:“法理學教材的新時代定位”,載《中國大學教學》,2018年第5期。。也有學者則從如何發(fā)揮教材的作用角度來討論法理學的教與學問題,提出應當建立“以學習為中心,打造教學相長的新格局”(7)參見豐霏:“以學習為中心 打造教學相長新格局——如何用好《法理學》第五版教材”,載《中國大學教學》,2018年第7期。。還有學者則試圖通過構建“以指標體系為基礎的層次結構教學模型”來實現(xiàn)法理學的教學目標(8)參見李曉安:“以指標體系為基礎的層次結構教學模型——以法理學進階課程設計方案為例”,載《中國大學教學》,2013年第10期。。更有學者另辟蹊徑,通過“法理歌訣”方式,試圖使法理學融入文學娛樂的元素來“破解法理學課程晦澀難懂、不便記憶的問題”,使其學習起來朗朗上口,簡單易行(9)參見李擁軍:“法理歌訣的撰寫與釋義”,載《沈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毋容置疑,上述學者對法理學課程教學的思考與研究對于學生法理學課程的學習具有很大助益。不過,可以看出,既有研究主要還是從法理學課程的抽象性、理論性、哲理性等特性出發(fā)進行的探索與研究,忽略了其另一個特性,即強烈的實踐性。具體言之,法理學不僅具有其自身的理論特性,而且具有法學學科共有的另一個屬性,即實踐性。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講,法理學同樣是具有突出實踐特性的一門課程,盡管與其他部門法學課程相比較,法理學的實踐性表現(xiàn)出其自身特有的元素。這不僅表現(xiàn)在法理為“法實踐提供正當性理由”這種工具性價值(10)參見郭曄:“法理:法實踐的正當性理由”,載《中國法學》,2020年第2期。,而且意味著實踐本身就構成了法理學的內在規(guī)定性本體價值(11)參見童之偉:“中國實踐法理學的話語體系構想”,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徐亞文:“實踐法理學與環(huán)境法學的新視角”,載《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也正是因此,近年來,法理學界開始越來越關注法理學的實踐性維度(12)代表性成果如石偉:“論中國法理學的實踐面向——三十余年法理學學術史考察”,載《現(xiàn)代法學》,2012年第4期;付子堂:“1978-2018:走向實踐的中國法理學”,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杜宴林,彭軍:“當代中國法治實踐變遷與法理學研究轉型升級——以‘中國的’法理學如何可能為視角””,載《社會科學研究》,2020年第3期。。
由此,法理學課程的教學不應僅從法理學的理論維度強調其抽象性、哲理性,而無視構成其本質特性的不可分割的另一個維度,即實踐性。這樣,我們在法理學課程教學中就必須重視這種實踐性特征與維度,否則不僅無法取得法理學課程教學的應有效果,也割裂了法理學自身固有的這兩個維度。若想真正有效體現(xiàn)和凸顯法理學課程的這種實踐性,就離不開實踐教學。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講,由于學界過于強調法理學的理論屬性與維度而導致對其實踐屬性與維度的無視,因此,與天生就與實踐具有親密性的部門法學相比,對法理學實踐教學的強調就顯得彌足珍貴。從既有研究文獻看,我國法理學界對法理學課程實踐教學的關注還很不夠。由此,本文將對本科法理學課程實踐教學功能及其實現(xiàn)路徑進行闡釋與探討,以期引起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提升法理學課程教學的水平和效率,推動能夠真正梳理法理信仰,掌握并運用法理思維的高素質法律人才、法治人才和法理人才的培養(yǎng)。
盡管前文已經涉及到法理學的理論屬性與實踐屬性問題,但是在討論實踐教學的功能及其實現(xiàn)路徑之前,還有必要對法理學本身的這兩種屬性及其兩者的位次關系做進一步的闡釋與剖析。
法理學,即“法理之學”,通常的理解就是關于法理的學問、學科或科學,是“以‘法理’為中心主題和研究對象的各種科學活動及其認識成果的總稱”(13)參見張文顯主編:《法理學》(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其核心研究對象在于法理。對于法理的討論,近幾年成為法理學界的熱點論題。通常認為,法理即法的原理、道理、情理、義理等(14)參見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載《清華法學》,2017年第4期。。限于篇幅及論旨,本文不對法理這一論題進行想盡闡釋,不過從中可以看出,不論法理的內涵是什么,但都容易展示給人們其理論性、抽象性的特征與維度,并使人們誤以為法理學以高度理論性、抽象性為其唯一內在規(guī)定性屬性,因而通常認為其性質為“法學的一般理論”“法學的基礎理論”“法學的方法論”“法學的意識形態(tài)”(15)參見張文顯主編:《法理學》(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7頁。。然而,這種認識很容易忽視法理學與其他部門法學所共有的實踐屬性。而法理學的實踐屬性更具根本性與目的性。這是因為,作為法學理論體系和知識結構重要組成部分的法理學同樣也是基于所處特定時空中社會問題的認識及解決而從其維度給出的思考與回答的理論化產物。換言之,法理學同樣是立足于社會現(xiàn)實,以人們所面臨的社會問題及其解決為導向、本位和目的的一門學問??梢姡瑥娏业纳鐣F(xiàn)實性與實踐性應當是法理學最本質性特征與屬性,而學界通常所強調的法理學的學理性、理論性、抽象性則僅是法理學的表象特征,是為其實踐性提供服務和支撐的次一級特征。簡言之,即抽象性、概括性、一般性等理論屬性僅為法理學的表象性、工具性、次級性特征與屬性,實踐性才是法理學的本質性、目的性、規(guī)定性特征與屬性。
我們之所以常常忽視法理學的實踐屬性,除了法理學自身表現(xiàn)出的外在表象特征容易使人誤解外,還有就是人們對實踐性自身的誤解。一說及實踐和實踐性,我們往往認為,要么就是哲學意義上的“人類有意識地進行的能動的改造客觀和探索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社會性的客觀物質活動”(16)參見肖前,黃楠森,陳宴清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下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16-517頁。,要么就是指與具體物質勞動相關的具體活動。由此,人們經常強調“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理論聯(lián)系實際”等。在法學尤其是部門法學領域中,實踐往往意味著能夠為某一具體案件的法律適用及解決提供明確的結果性指引。因而,從此意義上,法學界往往把法學課程分為理論法學與實踐法學,前者如法理學、法史學等,后者如民法學、刑法學等。然而,實踐除了人們能動地對物質客觀世界進行認識和改造外,還有另一層涵義,即對人自身思維的認識、運用、提升等,而后者很難被歸入到客觀物質世界的范疇。由此,法理學實踐性不僅具有其他法學課程的特征,還有其自身的特征。這就需要我們對于法理學的實踐屬性進行認真分析和闡釋。只有把法理學的這種實踐性搞清楚了,才能很好地認識到實踐教學在法理學中的功能與作用,并且在此基礎上才可能找到合適而有效的實現(xiàn)路徑,為培養(yǎng)高素質的法律人才、法治人才提供有力保障。
對于法理學課程的實踐性,我們需要通過與其他部門法學比較才可能獲得更清晰精準的認知。如前所述,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實踐通常強調作為實踐主體的人對作為實踐客體的自然或社會的物質性、客觀性,主體與客體之間是認識與被認識、改造與被改造的關系的主客二分關系。就部門法學而言,通常實踐性體現(xiàn)為作為實踐主體的法律人如何通過尋求法律適用對相關證據(jù)進行獲取、鑒別、論證、推理的基礎上就具體行為作出的確定性判斷,具有具體性、明確性、唯一性等特征。而法理學實踐性,一方面體現(xiàn)為其理論來源與對社會現(xiàn)實實踐的抽象化、理論化,即來自于與部門法學的同樣的社會現(xiàn)實實踐;另一方面法理學的實踐性更體現(xiàn)為一種思維實踐特性,即通過對部門法學背后的實踐與理論進行邏輯化、理論化反思、推理、闡釋、論證等,可以稱為關于法學的法學。后者這種法理學的思維實踐并非遵循部門法學實踐性的那種具體性、明確性、唯一性的追求,而更多體現(xiàn)為思辨性、發(fā)散性、多元性、非唯一性、非確定性等特征。換言之,法理學的實踐性追求未必能為某一案件或社會事例提供具體、明確、清晰、唯一的結果指引,而是更多對某類現(xiàn)象及其背后問題的一般性、理論性的思考。這種思維實踐與其說是追求某種具體明確的結果,毋寧說更看重思維實踐的過程性及其所依憑的視角或理論的正當性理據(jù)。
由此,法理學的這種實踐性才是法理學課程所應強調和重視的,才應是培養(yǎng)高素質法律人才和法治人才必不可少的知識內容與思維技藝。
法理學自身所凸顯的思維實踐特性要求法理學課程必須培養(yǎng)學生的法律思維和法治思維意識與能力。這兩種思維實踐都需要通過建立在法理思維意識與能力的培養(yǎng)與訓練基礎之上。法律思維通常就是我們所說的“像律師一樣思考”的法律人思維。對此類思維,學界往往強調的比較多,比如國內對法律方法、法律論證、法律解釋等方面的研究就屬于這一類,而對于法治思維則是隨著國內近幾年對培養(yǎng)法治人才的重視才引起更多關注的。法治思維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大論題,而其前提問題又關涉到何謂法治這一法學中極為重要且自古希臘以來就一直被討論和闡釋的核心問題。限于篇幅及論旨所限,本文不打算對法治及法治思維本身進行詳盡的理論探討。不過,從卓越法治人才培養(yǎng)理念講,法治思維培養(yǎng)的不僅是一種對既有法律理解、適用的能力與技藝,還應包括更深層和根本的問題意識及其探究能力和對其理性邏輯的分析和表達能力。
我們知道,與傳統(tǒng)相比,近現(xiàn)代法學及法律的基本特征之一是論辯。從某種意義上講,論辯是法學和法律職業(yè)的靈魂。簡言之,論辯就是說理,講道理、講法理。如果法學理論研究、法律職業(yè)實踐失去了論辯與講理,那么建立在這種法學和法律之上的法治也就失去了最核心的東西。因為不具有論辯特征的一般意義上的法律制度在任何朝代、任何國家民族都存在。據(jù)說,我國秦代的法律制度不僅包括刑法、民法、經濟法、行政法、訴訟法、軍事法等各個法律門類,而且內容涉及農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徭役賦稅、軍爵賞賜、官吏任免以及什伍組織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甚至連穿什么鞋都有規(guī)定。因此,后人將其形容為“繁于秋茶,而網密于凝脂”(17)西漢桓寬《鹽鐵論·刑德》載“文學”之言曰“昔秦法繁于秋荼,而網密于凝脂”,轉引自鄧長春:“中古法制文明論——以‘法理’為中心的考察”,載《現(xiàn)代法學》,2014年第3期,第16頁注釋③。。可以說,與今天相比,秦代法律之數(shù)量可能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不論是立法還是司法過程中,秦代的法律并不以論辯和說理為其最基本和根本的屬性;現(xiàn)代法治思維下的論辯和說理則是依循規(guī)則和邏輯的說理,既說法理,又依規(guī)則之法說理。由此,對于作為現(xiàn)代卓越法治人才培養(yǎng)主要方式的法學教育,如何訓練和培養(yǎng)學生的這種問題意識及其說法理、依法說理的意識和能力,就成了法學教育中培養(yǎng)法治思維的主要內容和重要途徑。
然而不論是法律思維還是法治思維,都需要通過法理學的實踐教學中對法理思維意識和能力的持續(xù)訓練才可能達致。由此,本科法理學課程中不僅需要實踐教學,而且應該充分發(fā)揮實踐教學的功能與作用。法理學實踐教學的這種功能與作用是其他部門法學無法替代的。具體來講,本科法理學課程中實踐教學的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法律思維意識的養(yǎng)成和法律思維技藝的掌握需要通過法理學的實踐教學來獲得。我們通常說現(xiàn)代社會即法治社會,市場經濟即法治經濟。我國也將“法治政府”“法治社會”“法治國家”建設作為我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目標。法治建設的實質就是社會成員的法治意識、法治思維和法治習慣的普遍養(yǎng)成,其核心部分自然是法律人的法律思維,是法律人共同體的思維,即關于法律適用的思維。法律思維的訓練與養(yǎng)成過程中,最主要的就是如何運用法理來分析、鑒別、判斷。雖然我們看到的多是部門法學通過具體案例對具體法律規(guī)范的適用問題,而法律思維則是只是以具體案例為載體,旨在訓練其背后的原理、邏輯與技藝。
換言之,法律思維的難點和核心不在于對簡單常見案件的處理與解決,而在于對于案件后面所蘊含、適用的原理與邏輯的適用,并以此原理與邏輯獲得對疑難案件進行闡釋和判斷的判準和技藝。這反過來又為部門法學自身理論體系的發(fā)展和研究方法的更新提供了現(xiàn)實需求的基礎。這種法律思維的訓練看似純部門法學的任務,實則不然。當我們對這種法律思維進行問題化、理論化處理時,其背后實質上就是一種法理思維。這種法理思維與我們通常所說的法理學不完全一樣,而是以部門法理學為基礎的部門法法理思維。法理學課程的實踐教學應當在如何培養(yǎng)學生這種基于部門法法理學的法律思維方面發(fā)揮獨特功能。
第二,法治思維意識與技藝的養(yǎng)成與提高需要通過法理學課程的實踐教學來實現(xiàn)。法治思維雖然以法律思維為基礎,但其維度、目的及預設又存有差異。法治,即法的統(tǒng)治、法的治理、依法而治。對于法治,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曾有過精辟闡述,“法治應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良好的法律”(18)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政治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99頁。。盡管之后的無數(shù)人對法治進行過論述,但大致都沒有擺脫亞里士多德的這兩個方面。從他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法治所關注和強調的并非法律人內部視角的法律適用問題,也并非旨在對某一具體案件結果的唯一性作出明確清晰的判斷,而是從非法律人的外部視角——更多是政治(當時生活時代的城邦政治)視角來進行思考和闡釋的,是一種對政治方式、政治倫理、政治效果的思考。如果說“像法律人一樣思考”所具有的法律思維類似于“判決說”(19)參見張文顯主編:《法理學》(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81頁。下的法律理解,那么作為這種法律人之外部視角的法治思維也類似于法社會學(或稱為法律社會學,近年又提出“社科法學”和“社會理論法學”)觀,是一種基于社會控制、治理的法律觀。由此,才有學者提出“作為社會控制的法律”(20)參見[美]羅斯科·龐德著,沈宗靈譯:《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20頁。,才強調“法律發(fā)展的重心不在立法、法學,也不在司法判決,而在社會本身”(21)參見[奧]尤根·埃利希著,葉名怡等譯:《法社會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部分。。我國古代的變法往往也是基于這種考量,比如,商鞅變法當中的諸多規(guī)定并非是從法律人內部視角考量的產物,如“廢井田、開阡陌、實行縣制、獎勵耕織、獎勵軍功”等;北宋王安石變法中的“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也是如此,等等。而作為具有法律思維的典型法律人——律師是不會從治理角度來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法治思維就是樹立和養(yǎng)成依法而治的信仰、思維意識、思維方式和思維習慣。其所預設的主體遠遠不止是法律人,而是國家公共權力的主體,即在現(xiàn)代國家里,通常指人民以及由其所派生出來的各類權力執(zhí)行主體。
現(xiàn)代社會的法治思維意識及養(yǎng)成需要以法律思維為基礎,因為法治思維需要以信仰法律、珍視法律、尊重法律、依賴法律、捍衛(wèi)法律的理念與信念為前提基礎。只有如此,才可能使現(xiàn)代“利維坦”的“危險的惡”成為“必要的善”,才能使公共權力被關在制度的籠子里,被規(guī)制在法律的軌道上有序運行,從而使人民群眾成為真正的權利主體。由此,法理學的實踐教學應當通過對古今中外法治進程中的正反事例的法理反思、剖析與闡釋來證偽或證成,以求對法的真諦的理解與把握不斷深入,從而使法治思維成為一種無意識的思維方式和自我生活習慣。
第三,法理學自身理論的不斷完善與進步需要通過法理學課程的實踐教學來達致。從學科角度講,法理學是一個研究范圍很廣的基礎性和指引性學科。所謂基礎性,是指法學學生對法律知識結構與理論體系的初步獲得、法律概念框架的初步搭建、法律思維的初步養(yǎng)成首先是通過法理學課程來實現(xiàn)的,是學習其他部門法學的前提和基礎;所謂指引性,即所有部門法學的更深入的學習與研究,都離不開對法理學持續(xù)的學習與思考,通過法理學在本體論和方法論上對部門法學產生宏觀指引才能不斷取得進步。之所以說法理學研究范圍很廣,是因為本科剛開始所學的法理學課程僅僅是個入門性的基礎,而法理學還包括更高級階段,比如有學者就將《外國法律思想史》視為高級法理學。西南政法大學付子堂教授則將法理學的學習分為循序漸進、層層深入的三個階段:《法理學初階》、《法理學進階》和《法理學高階》。若考慮到法理學與其他學科交叉產生的研究方向則更是范圍寬泛,如法文化學、法政治學、法經濟學、法社會學、法邏輯學以及新近產生或提出的計量法學、數(shù)據(jù)法學、人工智能法學,等等。法理學自身理論體系大廈的不斷發(fā)展以及其對社會現(xiàn)實新情況、新問題的關注、思考、闡釋、回應乃至規(guī)制都需要法理學自身的不斷發(fā)展,因為“打鐵還需自身硬”,自己沒有“金剛鉆”,就無法攬“瓷器活”。
法理學自身的發(fā)展既包括對構成法理學組成元素的范疇概念的不斷深入研究,也包括對自我理論發(fā)展上方法論方面的不斷拓展和推進,還包括從部門法理學視野對部門法學理論更深層次的不斷推進,這些都需要法理學思維實踐來實現(xiàn)。比如,近年來法理學更加重視對法理自身的探討,提出了作為”法理學中心主體和法學共同關注”的法理觀,引起了包括其他部門法學學者的廣泛參與(22)參見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載《清華法學》,2017年第4期。。這種對法理的挖掘、梳理、闡釋看似屬于較為基礎純正且相對抽象的一般法理學研究范圍和維度,但實質上卻是一種思維實踐與訓練。法理學的思維實踐的實質與關鍵不是對既有知識理論的掌握,而是建立在問題意識、問題本位、問題思維、問題導向基礎上的邏輯性的思維與表達。簡言之,就是如何通過對現(xiàn)實問題或者理論研究問題自身進行問題處理,并有邏輯地展開。不同的法理維度會導致不同的問題發(fā)現(xiàn),也會選擇不同的思維理路,得出不同的闡釋。
以作為高級法理學的法律思想史為例,這門課程看似對法律思想和觀念史之變遷的歷時梳理,是一種按照歷史維度構建的知識體系和理論體系,但我們還應當對它進行問題化處理,把它看作是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人針對其所面臨的社會問題所提供的理解、解釋、分析乃至解決之理論方案的一系列鑰匙。就其不同流派內部而言,其間的傳承、發(fā)展以及相互之間的影響交流,則是一群思想哲人就社會問題之間的一系列思想與智慧的“華山論劍”。由此,如果我們僅僅把法律思想史看作是知識和理論層面上的西方法律思想和觀念的變遷史,則意味著我們只看到了眾多思想哲人們留給后人的一把把金燦燦的鑰匙。而我們知道,即便是再金貴精致的鑰匙,如果離開了與其相匹配的那把鎖,則它只能是一種毫無使用價值的藝術品或擺設。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要深刻領悟眾多思想哲人之智慧魅力,就必須將我們看到的表面上的那一把把鑰匙問題化,將封閉的結論性的知識作為起點,經過不斷的追問和反思,試圖還原每一位思想哲人背后所隱含的那把鎖,以此來訓練和培養(yǎng)學生對法律及法理的理論問題的探究及邏輯推理和分析能力。
或許有人說,這種方式及要求似乎超出了法學本科學生的培養(yǎng)范圍和目標,更適合于對法學碩士乃至博士研究生培養(yǎng)的方式和目標。在本文看來,或許因種種原因在重點法學本科院校、普通法學本科院校,以及法學碩士和博士研究生之間所提出的培養(yǎng)水平及難度目標不同還值得考慮,但是就作為未來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乃至未來推進法治社會進程的一員而言,不論是普通法學本科院校還是重點法學本科院校,也不論是法學本科生還是法學碩士或博士研究生,這種問題探究和邏輯分析推理的意識都應是最基本的要求和目標之一,只不過在普通法學本科院校,對于法科學生的這方面能力和水平的要求相對低一些而已,但這方面意識的培養(yǎng)卻應同樣重要。這種問題意識是現(xiàn)代教育所倡導和重視的創(chuàng)新意識培養(yǎng)在法學教育中的具體體現(xiàn)。
如果僅僅把法律思想史教材中所講授的這些較為抽象的法律思想和概念作為單一和孤立的學習目標,對上述觀點的誤解和擔憂似乎還有些道理。但是,我們應當秉持一種整體性和系統(tǒng)性的法學人才培養(yǎng)觀,即盡管每一門課程所講授的知識理論和所培養(yǎng)的能力有所側重,但不能將彼此割裂開來,而應該不同課程之間相互影響和關照,共同作用于被培養(yǎng)的學生,使之在法科學生身上融為一個有機整體。由此,法律思想史課程作為一本高級基礎性理論課程,其所訓練和培養(yǎng)的法治意識和思維能力對于其他部門法中的知識理論及實踐問題的探究和分析能力的掌握和提升同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即便是對一個具體的部門法案的分析,也需要有一種問題化意識和邏輯分析與探究能力,否則就不會成為一個高素質的法官或律師,不會成為實務界的優(yōu)秀法律人。
由上,如果我們能夠以問題為導向,以學生和學習為本位,即使是作為高級法理學的法律思想史課程在如何訓練和培養(yǎng)學生的問題意識、問題邏輯分析及探究能力方面也同樣可以發(fā)揮其獨特而重要的作用。這種意識和能力才是法治意識、法治思維中最為核心和根本的東西,進而才可能在廣大法學本科學生中形成對法和法治的普遍信仰,也才能培養(yǎng)和造就大批卓越法治人才,加快推進法治中國建設。
一切理論上再正當?shù)恼撟C也都需要通過具體可行的路徑才能變成現(xiàn)實,由此,我們必須探索本科法理學課程中的實踐教學方式及其實現(xiàn)路徑問題。具體而言,至少可以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
其一,引導學生將法理學的范疇概念、知識理論進行問題化處理。具體言之,就是通過啟發(fā)式引導使學生不再僅是對法理學范疇概念等作為封閉、僵化、單調的既有知識的理解和掌握,而是通過閱讀背后文獻,試圖還原不同概念認識的特定時空、維度及所要解決的問題,找出其理論脈絡,然后對其進行邏輯性反思與思考,以此培養(yǎng)學生的問題意識和問題處理的能力。以張文顯教授主編《法理學》(第五版)第四章“法、法律”第一節(jié)“‘法、法律’的語義分析”中對古代漢語中“法”的闡述為例。該書與大多數(shù)教材一樣,采用的是《說文解字》中對“法”的釋義,即“刑也,平之如水,從水;……”(23)[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26頁。轉引自張文顯主編:《法理學》(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66頁。。如果只從知識講授與學習的角度看,這一問題并非什么重點,也非什么難點,可能在學習時一筆帶過。但是,如果對其進行問題化處理,則不僅重要而且關鍵,還能引發(fā)更為深層次的思考。通過閱讀早期中外文獻,我們會發(fā)現(xiàn)“水”在早期人類社會中的社會規(guī)制中并非如此的理想與詩情畫意,而往往被作為一種刑罰長期使用,有冷水刑、熱水刑等。這樣一來,古代漢語中“法”中的水是否就是許慎的理解就并非是唯一答案了。于是,學生對這一問題就產生了問題化意識,需要學生帶著問題去查閱和研讀相關文獻資料,并給出自己的合乎邏輯的解釋和理由,然后就不同的觀點進行論辯。如果以學生和學習為本位,則僅作為指導者、裁判者和輔助者的教師,除了對學生的問題分析思路和表達邏輯給予必要的引導和幫助外,還可以啟發(fā)學生結合所學過的中國法律制度史和思想史進行對比性思考,將本課程與已經學過的相關課程有機結合,成為思考和解決問題的一個整體,從而引發(fā)對這一問題更為深入的思考和討論。此外,這還可以使學生認識到,知識可以有相對的學科劃分,而作為以問題為導向的能力學習則不應將不同的學科、不同的專業(yè)作明顯區(qū)分。不僅在法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如此,而且在法學內部的理論法學與部門法學之間也是如此。還有,這種以問題為導向的學習,還可以讓學生將過去所學過的課程以及未來將要講授的本課程及其他課程之間的相關內容聯(lián)系成為一個整體,使其認識到問題需要什么就應當學習什么,而不是僅僅將老師講授的內容作為自己應學的內容和范圍。這樣可以使學生從被動消極學習轉化為主動積極學習,培養(yǎng)學生以問題為導向的自學意識、態(tài)度和能力。
其二,將法理思想哲人的人物生平問題化處理,啟發(fā)對法學思想哲人及其思想的尊重和對法學學科的熱愛。法理學中有一位頗具聲望的大師,那就是德國著名法學家,利益法學、法社會學先驅魯?shù)婪颉ゑT·耶林。在法理學課程教學中,對其思想可能只是一筆帶過,但是其人物生平卻值得我們深入思考。耶林于1818年8月22日出生于德國北部奧里希的一個法學世家,1840年在柏林大學師從薩維尼的學生霍梅爾攻讀學位,1842年取得博士學位;1843年在柏林大學任編外講師,其間結集出版了《羅馬法論文集》;1845年在巴塞爾大學任羅馬法教授,時年27歲(24)參見嚴存生:《西方法律思想史》,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頁。。對于這寥寥數(shù)語的介紹,如果僅從知識層面看,沒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肯定不是講授的重點。然而,如果從培養(yǎng)法治意識、法治精神和法治信仰的教書育人角度出發(fā),同樣可以進行問題化處理。需要學生思考的是,我們從中能夠看到什么,哪些值得今天的我們反思和學習。這幾句話至少告訴我們:第一,法學、法律人在德國一直受到貴族和精英的尊重,具有很高的地位,否則就不會像有耶林這樣的貴族世代選擇學習法學;第二,耶林年僅24歲就獲得法學博士學位,27歲就成為法學教授,表明耶林不僅聰明,而且非常勤奮刻苦。因為文科不像工科,很難在年輕時就取得輝煌成就,而是需要長時間的廣博閱讀、思考和訓練。這會使學生意識到,法學是個值得好好學習的學科,法律職業(yè)是值得珍視和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對于不如耶林聰明的我們,沒有理由不更加勤奮努力地學習、思考。
其三,結合歷史事件或人物,通過法理學思維實踐對歷史事件或人物進行理性反思與追問,從而與古代法相比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法的精髓,培養(yǎng)現(xiàn)代法治精神。比如,我國元代有部著名的戲曲《竇娥冤》,其中講述了一樁千古冤案,即弱小寡婦竇娥,在無賴陷害、昏官毒打下屈打成招,成為殺人兇手,被判斬首示眾。臨刑前,滿腔悲憤的竇娥許下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果然,竇娥冤屈感天動地,三樁誓愿一一實現(xiàn)(25)參見斗南編著:《歷史文化常識全知道》,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5年版,第391頁。。如果從傳統(tǒng)文化觀,這的確是一樁冤案,否則就不會出現(xiàn)天人感應現(xiàn)象;然而,若從當時的司法制度與司法水平看,卻不能認定為一定就是冤案,因為以當時司法技術水平和當時的司法制度,竇娥被認定為犯罪嫌疑人具有一定合理性且刑訊逼供并未受到禁止,又無法提供相反證據(jù)來證明其無罪。由此,作出這樣的判決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也不能說不具有一定合理性。而在今天,則應當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秉承“無罪推定”原則,必需有充足證據(jù)證明犯罪才可以定罪量刑。教學中可以通過張玉環(huán)被無罪釋放案等進行比較,使學生認識到,法學是以論辯為核心和主要特征的智慧之學,法治的靈魂是以問題為導向的理性論辯,這種學科與學問具有無窮的魅力,從而培養(yǎng)和激發(fā)學生對法學、法治的學習興趣和學習動力。
其四,在學習方式與途徑上,除了課堂的啟發(fā)式、問題導向的學習外,還可以通過課下的閱讀、討論及論辯性作業(yè)的方式來實現(xiàn)。法治的論辯思維方式可以通過口頭形式、也可以通過書面形式來進行,既可以在課堂教學上進行,又可以通過課下的閱讀、思考與論辯來進行。由此,本課程鼓勵學生養(yǎng)成記錄專業(yè)日記或周記的習慣。如果說一般意義上的日記主要在于記錄一個人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所見等各類內容,形式多樣、方法不拘一格,那么專業(yè)日記或周記則強調一種專業(yè)性、問題式思考的訓練。其內容可以不拘一格,但應當以問題為導向,注重一種理性的邏輯推理分析和表達,旨在注重對學生基本的法治意識和法治思維方式的養(yǎng)成,以及培養(yǎng)通過法治思維來提出、分析乃至嘗試解決實踐問題的能力。
與其他部門法學相比,法理學相對抽象、哲理化,但法理學同樣具有實踐屬性,盡管其自身具有一定特殊性。法理學課程教學同樣應當重視和采用實踐教學,盡管其實踐教學的組織與開展更困難些。法理學的實踐教學在法理學課程教學中具有獨特的功能,需要我們不斷地探索其實現(xiàn)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