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瑞華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目前從哲學角度對二程理學進行的論述與研究已經(jīng)相當豐富和深入了,但從二程生活的家庭習慣與觀念風尚出發(fā)來反觀其理學,則似乎仍有繼續(xù)探究與討論的必要。二程作為理學大師,其家風自然與理學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這種理學影響下的優(yōu)良家風,無疑又值得我們深入挖掘和繼承。本文即從二程家風的角度切入,試對二程家風與其理學思想作初步的探討。
在討論二程家風之前,我們需要先梳理一下儒學背景中的家風與個體的關(guān)系。對傳統(tǒng)儒學而言,君子往往不斷提升自身道德修養(yǎng),從而使個體人格實現(xiàn)一種典范性的意義,所謂“言為士則,行為世范”是也。這種自身道德修養(yǎng)的外在轉(zhuǎn)換,既是對君子品格的前提性強調(diào),如《大學》中的“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 又是儒家傳統(tǒng)理論中由“內(nèi)圣”至“外王”的自然展開,從“修己以敬”到“修己以安人”,再到“修己以安百姓”。通過典范性意義的實現(xiàn),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產(chǎn)生了“師”和“教”。所以儒者往往以師的面貌出現(xiàn):有學統(tǒng)意義上的弟子師、政統(tǒng)意義上的帝王師,更有道統(tǒng)意義上的與“天地君親”相并列的“師”。儒家重“學以成人”,則學不可無師; 又因儒家將家庭倫理關(guān)系外推至其他各種社會關(guān)系,使得師與父在倫理關(guān)系上獲得相同地位,從而師不單單有著可效法的典范性,同時還有著倫理上的權(quán)威性。這種師父合一使得歷來對儒者作為師的身份十分重視,而往往忽視了儒者父的角色。實際從父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才可以看到示范意義背后一個更加真實的人格?!皫煛睂氖堑茏?,是學生; “父”則對應的是子女,是家人。學生面對老師,獲得的是知識、義理,是學術(shù)層面的逐步深入的認知; 子女面對父母,獲得的是言傳、身教,是家風層面的潛移默化的濡染。這種示范對象的不同,自然會使儒家理論呈現(xiàn)出不同的或是更加原始性的面貌。而“師”與“父”的統(tǒng)一,更體現(xiàn)著理論的說教在生活實踐中的真實轉(zhuǎn)換。
二程作為“程朱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在哲學思想上即他們作為“師”的地位已被后人反復申說。然而二程并非“生而知之”,他們的成長與思想的發(fā)展自然會受到家風的影響; 而且他們除了作為“師”還有作為“父”的一面,理學思想使得家風薪火相傳,也會影響他們的子女乃至更多后代。
如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起首敘述的那樣,程家祖先歷來多為仕宦出身。高祖程羽官至兵部侍郎,還曾被朝廷贈予“太子少師”,子孫亦顯宦。二程之父程珦即因祖上恩蔭得官,因而程家可謂典型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如此綿延久歷,就在無形中醞釀成一種良好的氛圍。“程氏居永寧之博野,土風渾厚,世以忠廉孝謹聞。少師貴重于朝,始賜第京師,為開封人。世風不衰,子孫多好善?!盵1]495-496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 二程的父母以言傳身教所營造出的良好家風,自然使得二程受到非常深刻的影響。
二程的父親程珦自小便受到家風的熏陶,因為他的父親便“事父兄謹敬過人,責子弟甚嚴”,并且在程珦才十余歲的時候“則使治家事”,“事有小不稱意旨,公恐懼若無所容”。[1]647這種恐懼一方面來自父親的嚴格督責,另一方面則是出于自己內(nèi)心的責任感。足見程珦乃是一個非常孝順、有仁義之心的人?!伴_府終于黃陂,公年始冠,諸父繼亡,聚屬甚眾,無田園可依,遂寓居黃陂。勞身苦志,奉養(yǎng)諸母,教撫弟妹?!盵1]647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程珦仍能盡心盡力做好對長輩的奉養(yǎng)與對晚輩的撫育,其一言一行所散發(fā)的人格力量豈能不對自己的子女產(chǎn)生影響?并且他面對朝廷的升調(diào),一再推拒,“至長弟與從弟皆得官娶婦,二妹既嫁,乃復赴調(diào)”[1]647。而且在之后“屢當?shù)萌巫佣?,輒推與族人”[1]338。這種大公無私、先人后己的君子之風,更給二程兄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為他們所屢次提及,更為他們所效法遵行。
在程頤的記憶中,父親的兩件小事情始終令他記憶尤深。父親“一歲喪母,祖母崔夫人撫愛異于他孫,嘗以漆缽貯錢與之,公終身藏其缽,命子孫寶之”[1]650。雖然只是一個小時候的漆缽,然而其中承載的卻是濃濃的慈愛之情。父親命子孫寶之,則是希望把這樣的家風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另外還有一件小事,“開府喜飲酒,公平生遇美酒,未嘗不思親。頤自垂髫至白首,不記其曾偶忘也”[1]650。這種發(fā)自肺腑的愛親之情,乃是真正的仁心流露,抵得上千千萬萬高頭講章和道德說教。而這種對親人極深摯、極誠懇的感情,無疑使子女得到真正的教育。程頤自言“自垂髫至白首,不記其曾偶忘也”,就是最好的證據(jù)。所有這些仁孝的家風,對二程理學強調(diào)“仁心”自然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二程理學從本體上揭橥“仁者渾然與物同體”[1]16,由這個大本大源出發(fā),則能與理體合為一,因而可以做到“死生存亡皆知所從來,胸中瑩然無疑,止此理爾”[1]17。這正是所謂超越生死,生順死安。二程這種在理論上的闡述實則有其生活實踐層面的直觀體驗。二程之父可以說就身體力行地做到了這一點。其“年八十,喪長子,親舊以其慈愛素厚,憂不能堪; 公以理自處,無過哀也”[1]652。并且他對死亡的態(tài)度更是處之泰然,對身前身后的榮辱褒貶亦淡然視之。“年七十,則自為墓志及書戒命于后,后十五年終壽?!盵1]646在自撰墓志里特別交代子孫: “葬日,切不用干求時賢,制撰銘志。既無事實可紀,不免虛詞溢美,徒累不德爾?!盵1]646二程父親這種超然的氣度胸襟與二程理學“生順死安”的意蘊,共同表現(xiàn)了二程家風中的君子人格。
二程的父親愛打坐而不愛動,“居常默坐,人問:‘靜坐既久,寧無悶乎?’公笑曰:‘吾無悶也?!盵1]652“嘗從二子游壽安山,為詩曰:‘藏拙歸來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關(guān)。洛陽山水尋須遍,更有何人似我閑。’”[1]652這不禁使我們聯(lián)想起程顥的那些帶有濃厚理學意蘊的詩句,如“陰曀消除六幕寬,嬉游何事我心閑”,又如“心閑不為管弦樂,道勝豈因名利榮”等,兩者具有非常一致的內(nèi)涵與意韻。如二程理學中的“口頭禪”即有“心要在腔子里”,心安則心定,身與心才自然會閑。所謂“然敬須和樂,只是中心沒事也”[1]31,如此方能在終日打坐中亦不覺得沉悶無趣,即便出游也是無事而心閑。“蓋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自然無事。”[1]8這里的無事并不是無所事事,而是“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1]1263的精神狀態(tài)。父親的這種精神意趣,從游的二子當然能夠心領(lǐng)神會,因為這正是二程家風的一種重要的表現(xiàn)。
相比父親,二程之母更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性。二程的母親侯氏出閣前即“好讀書史,博知古今”[1]653。二程的外祖母“素有風厥之疾,多夜作,不知人者久之”,其作為女兒“涕泣扶侍,常連夕不寐”[1]653。可以說在學識與人品上都堪稱一時的典范。尤其她能讀書這一點,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應該是非常少見的。這樣的成長背景無疑使得二程之母在以后對孩子的教育理念與教育方法上遠遠高于一般人的認識。比如當孩子“才數(shù)歲,行而或踣,家人走前抱扶,恐其驚啼,夫人未嘗不呵責曰:汝若安徐,寧至踣乎?”[1]654一般人對孩子跌倒往往疼愛不已,二程之母卻能教育孩子,使之在跌倒摔疼這件事上懂得道理。這種做法遠比督責有效,還能讓小孩子由小及大、由近及遠地懂得更深刻的意義??此埔患∈拢欢填U卻念念不忘,在母親的家傳中特別拈出此事,足見母親的教育對二程兄弟的影響。
二程理學將“理”看作宇宙萬物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所謂“理便是天道”[1]290。從規(guī)律性上出發(fā),則自然引申出理性看待問題的精神: “圣人致公,心盡萬物之理,各當其分。圣人循理,故平直而易行?!倍讨冈趯Υ⒆铀さ沟膯栴}上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樣的精神。既不是過分溺愛,又不是放任不管,而是恰如其分地在訓誡中傳授理性看待問題的精神。儒學中又歷來強調(diào)“反求諸己”,二程的理學更是十分強調(diào)這一點。如《周易程氏傳》卷三所言: “君子之遇艱阻,必反求諸己,而益自修?!倍赣H“汝若安徐,寧至踣乎”的訓誡,實際就是一種“反求諸己”的要求。從理學體系上著眼,則“反求諸己”既是求理明道的重要方法,又是人生修養(yǎng)的必由之路。像對“誠”和“主敬”的強調(diào),也即是這一思想的自然延伸。程頤對此事的念念不忘,則說明母親的教誨,在他們對“反求諸己”的儒學精神的體認與發(fā)展上無疑起了重要的引導作用。
與二程的父親一樣,二程之母也非常孝順仁愛,其“事舅姑以孝謹稱,與先公相待如賓客。德容之盛,內(nèi)外親戚無不敬愛”[1]653。“仁恕寬厚,撫愛諸庶,不異己出”,就連小臧獲也視如兒女。程頤曾這樣回憶母親道:“夫人男子六人,所存惟二,其愛慈可謂至矣,然于教之之道,不少假也?!盵1]654二程兄弟是僅存的二男,母親又特別慈愛,可以想見二程小時候的成長必定是相當幸福的。但母親對二程并沒有流于溺愛,而是從平時走路吃飯到讀書做人,無不予以諄諄教誨,以至程頤深情地回憶:“故頤兄弟平生于飲食衣服無所擇,不能惡言罵人,非性然也,教之使然也。”[1]654程頤的這番自述,足以表明程家家風與二程理學的密切關(guān)系。正是父母的言行表率與日常督責,讓二程兄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仁愛孝順、循理而行、反求諸己等儒家精神的熏陶與濡染,從而獲得最生動具體的體認。
如前文所述“師”與“父”的統(tǒng)一,儒者的哲學理論與其生活實踐是相一致的。理論上提出“涵養(yǎng)需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二程,在生活中也當然有種種相應的行為。說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乃是儒者之大恥。我們且看《宋元學案》中對二程為人的概括:
先生資性過人,而充養(yǎng)有道,和粹之氣,盎于面背。門人交友從之數(shù)十年,未嘗見其忿厲之容。[2]539(大程)
衣雖布素,冠襟必整。食雖簡儉,蔬飯必潔。致養(yǎng)其父,細事必親。贍給內(nèi)外親黨八十余口。[2]591(小程)
此外還有大量門人弟子的回憶追念,都足以說明他們是說到做到的純粹儒者,而非欺世盜名的虛偽君子。程顥的藹然和氣與程頤的克己孝親,既是從父母仁愛孝順的家風中獲得熏陶習染,又因自身的理學思想而達到道德自覺。程顥為了方便奉養(yǎng)父親,曾求閑官若干載,“嫁女娶婦,皆先孤遺而后及己子。食無重肉,衣無兼副。女長過期,至無資以遣”[1]330。程頤“致養(yǎng)其父,細事必親”,自己衣布素、食簡儉。他們的仁愛孝順與前文所述其父其母的仁愛孝順豈不正是一脈相傳?他們的勤儉自勉、安貧樂道,正如程頤所言:“故頤兄弟平生于飲食衣服無所擇,不能惡言罵人,非性然也,教之使然也?!比缍讨讣础鞍灿谪毤s,服用儉素,觀親族間紛華相尚,如無所見”[1]654。這樣的以身作則與諄諄教誨、安貧樂道的家風自然深深影響了二程兄弟。此外,二程理學中對孝者安親十分強調(diào),如“至誠一心,盡父子之道,大義也; 不忘本宗,盡其恩義,至情也”[1]516。而他們對自己的理念思想的踐行,也為其家風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得其家風能夠更好地發(fā)揮影響。
中國人歷來是重“身教”勝過“言教”,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在家庭中更是如此,長輩的一言一動,無不對晚輩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正是家風的重要作用。從二程對其子女的教養(yǎng),我們可以看到二程家風的延續(xù)。
程顥次子端愨,聰明敏銳,生性淳厚,乃被二程兄弟視為“嘗意是兒當世吾兄弟之學”[1]495,程顥稱其“坐立必莊謹,不妄瞻視,未嘗有戲慢之色”[1]495。不難推想程顥之子能夠有如此的行為舉止,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必定也受到父輩嚴格的教育以及濃厚家風的影響。如二程提出并踐行的“言不莊不敬,則鄙詐之心生矣; 貌不莊不敬,則怠慢之心生矣”,返歸內(nèi)心、求仁主敬,自然是明道所必由,然而外在的舉止行為同樣會影響到內(nèi)心修養(yǎng)。其家庭注重子女一言一動皆有規(guī)矩,從而營造一種嚴肅活潑的氛圍。
程顥有一女十分賢良,卻因為一直沒有找到足以相配的夫家而始終未嫁,后來因母親去世哀毀過度而亡。對于程顥的這個女兒,“眾人皆以未得所歸為恨”,而作為叔叔的程頤卻不這么看: “頤與其父以圣賢為師,所為尚恐不當其意,茍未遇賢者而以配世俗常人,是使之抱羞辱以沒世。頤恨其死,不恨其未嫁也”[1]641。足見在二程的家風中,并不是專重所謂的世俗倫理道德,而是有著更高的更真實的道德自覺。后世往往譏諷理學是“以理殺人”,然而從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其家風與流為說教的綱常名教絕然不同。
程家家風在數(shù)代人的敦厚自修中逐漸形成。二程的父母既是這種家風的繼承者,同時又以身作則,注重子女的教育培養(yǎng),從而使優(yōu)良家風進一步及于二程兄弟,對其理學思想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而二程理學思想的發(fā)展,同時又為其家風注入了新的活力與道德自覺。從家風的角度出
發(fā),我們看到二程理學在形而上的哲思之外,也深深根植于日用常行,它是活潑潑的,而不是壓抑和沉悶的。這種孝親敬人、反求諸己、安貧樂道的優(yōu)良家風,也十分值得我們今天繼承和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