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

孫駿毅

不可能……不可能……

常飛對母校的最深印象就是瘦骨嶙峋的老校工養(yǎng)的一只瘦骨嶙峋的八哥鳥。

八哥通人性，特機靈，全身漆黑如墨，頭頂有一撮血色的羽冠，蠟黃的尖喙“巴嘰巴嘰”能學人說話，而且一學就會，一會就說，一說就能逗樂樹下所有的圍觀者。

常飛搖頭晃腦背誦《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八哥躥上跳下嘎聲嘎氣地學說：

不見……悠悠……下……

常飛看看掛在樹杈上的黃楊木鳥籠，對八哥豎豎大拇指，興奮地對同學說：“我喜歡它，嘴，真棒！”他一有空就來逗八哥，因為自覺與八哥有相通之處，那就是都有一張伶俐的嘴。

有架飛機失事，現(xiàn)場支離破碎，令人驚訝的是找不到任何傷者，為啥？

“新華字典”有多少個字？

如何用兩個硬幣遮住一面大鏡子？

像這類腦筋急轉(zhuǎn)彎的題目，你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最后苦苦哀求常飛揭曉答案。

常飛故意賣關子不說，逼急了才得意地捋一下蓬松如鳥窩的頭發(fā)，“嘿嘿嘿”笑道：“諸位靜心，聽我道來：其一，那是一架遙控飛機;其二，新、華、字、典，不就是4個字嘛;其三，用兩個硬幣把兩只眼睛遮住?！?/p>

樹上的八哥聽見了，快活地在籠子里叫道：“機機……新華……大鏡子……”

眾人樂不可支。這些快樂添加劑特別適合在考前和考后，考前的復習昏天黑地，來點腦筋急轉(zhuǎn)彎，給人一樂;考后的卷子評講有時讓人灰心喪氣，下課后幸虧有常飛的一張嘴，還有八哥的一張嘴，能讓快樂迅速發(fā)酵蔓延開來。

學校挑選參加古詩詞“飛花令”比賽的人選，自薦加上推薦，常飛不相信自己會榜上無名，眾人也覺得此事非常飛莫屬。然而就在這時有人帶來一個并不確定然而出乎意料的消息：黃老師沒有把常飛的名字報上去噯！

“不可能，絕不可能！”常飛吃驚不小，一臉詫異地說。

鳥籠里的八哥聽見了常飛的話，高一聲低一聲復述道：“不可能……不可能……”

常飛不信，追問來人從哪里得到消息的？

來人詭秘一笑，無可奉告，信不信由你。

常飛還是不信。

八哥在鳥籠里叫喚：“不可能……不可能……”

臭嘴……臭嘴……

不可能的事偏偏有可能成為可能。

常飛不解，一臉狐疑：“為什么？”

黃老師笑道：“你以為‘飛花令單憑嘴皮子就行了嗎？”

常飛不服氣地說：“我自以為古詩詞是可以的?！?/p>

黃老師說：“那好，晚上你到我這里來一趟，有個小妹妹可以和你比試一下?！?/p>

常飛信心十足地說了一聲“好”，就走出了辦公室。他讀過《唐詩三百首》《宋詞一百首》《唐宋詩詞集萃》，不信還拿不下一個小丫頭。可能這只是借口，事情沒那么簡單，黃老師或許另有心計，莫非與那天的公開課有關？

那天，初一三個班上部編版語文新教材公開課，教研室、教育學院、各校語文組都派人來聽課。公開課上，黃老師講課有條不紊，學生答題滴水不漏。課間出了紕漏：教育學院的聽課人攔住同學問公開課準備情況，偏偏攔住的學生中就有常飛，偏偏常飛不動腦子信口開河：“我們從上周起就排練三遍了，是頭蠢豬都會回答問題了?！惫植坏眠B《陋室銘》的寫作意圖這樣難度大的問題，初一學生都能對答如流。

黃老師臉色有些不悅，斜了常飛一眼，默然地夾著一摞講義走了。

常飛感到特別委屈，在校園的小樹林里坐下來，把前后經(jīng)過一思量，總覺得自己沒說錯什么呀，那不都是事實嗎，可是事實并不都是討人喜歡的。他很想扇自己一耳光，罵自己一聲“臭嘴”，他的話還沒有出口，樹上的八哥卻在對他叫喚：“臭嘴……臭嘴……”不知道是哪個搗蛋鬼教他罵“臭嘴”的。

常飛伸手抓了一根正在開花的紫藤枝條，“卡”折下一截，放在嘴里慢慢嚼著，枝條有點兒苦澀，一股發(fā)霉的青草味。黃梅天，抓一把空氣都是潮潤的，太陽好像三五天不上班了。

常飛想，我還是要去找黃老師說清楚，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一不留神說漏嘴了，我以后閉上嘴還不行嗎？

參賽的事有點懸

閉上嘴也不行，尤其是在黃老師的語文課上。

“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如改寫成現(xiàn)代記敘文，可以起個什么題目？”黃老師掃了一眼全班，忽然從閱讀跳到寫作提出一個奇怪問題。

眾人嚇了一跳，因為這首古詩早就學過的，改寫卻沒做過，不叫“游園不值”叫什么？眾人都把頭略略低下，生怕被黃老師的眼光掃到。常飛也不例外，也沒想過這個奇怪問題，何況自己這張嘴不討人喜歡，少說為妙。

黃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慢慢地經(jīng)過坐在中間的兩排同學中間，不少女生的臉都漲紅了，不知所以地把語文書翻來翻去。有男生顯得若無其事，真要點名，反正答不上來就是，橫豎都是一。

“常飛！”黃老師看看他，用手一指，“你來回答?！?/p>

常飛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臉頓時紅成了一顆大棗。他感到心跳得厲害，兩只手好像從來沒有抓住過這么多汗，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他其實可以答上來，如“游園小記”“柴園印象”，可都覺得命題太一般，說出來惹人笑話。一看見黃老師鼓勵的眼神，心里就有些慌了，他還從來沒有過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時候：“我想想，我再想想……”

黃老師擺擺手讓他坐下，微笑地看看大家說：“從詩中描寫的情境看，可以命題‘最美的遇見（一枝紅杏出墻來），也可以題名《拜訪春天》，你們說是不是？”

常飛不能不佩服黃老師的語言文字功底。

午間，老校工的八哥又掛了出來，它也喜歡空氣潮潤的樹林，以及像常飛這樣心懷友善的小伙伴。常飛說八哥可能是有思想的或者說與人有感情的。眾人都笑，笑他嘴巴一張又說胡話。

“是有思想的?！背ｏw看看眾人，很快找來了依據(jù)，“今年常州中考題目是《走進魚的思想里》，魚都有思想，何況聰明伶俐的八哥呢，不過你應該是一個善于想象的人。”

八哥學會了，蹦蹦跳跳說開了：“思想……想……想……”

眾人無話可說。在常飛面前，十張嘴也抵不過他一張嘴?？墒?，這樣的一張嘴硬是不讓其參加“飛花令”比賽，黃老師做得太過分了吧？

常飛搖搖頭：“黃老師不至于這樣小肚雞腸吧？”

有人盯了常飛一眼，問：“那你說為啥？”

“可能……也許……大概”常飛說了一大串副詞，最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可是他能不能參賽的事有點懸。

八哥快活地在鳥籠里蹦蹦跳跳說開了：“懸了……懸了……懸了……”

山外青山樓外樓

便是虎穴也得入啊，天色一擦黑，常飛就匆匆來找黃老師。他要做最后一搏，可能還有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的時候。

這時辦公室的燈光明亮，黃老師在，笑瞇瞇的。

常飛一進門就搶著說：“黃老師，那天的公開課，我……”

“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黃老師打斷他的話，笑道，“你真把我想象成心里擱不下一句話的人了？”

常飛言歸正傳：“我真想?yún)⒓印w花令比賽，我覺得我的嘴是可以勝任的?！?/p>

黃老師笑了，指指書櫥背后：“說得好，你就先與她比試比試好嗎？”

常飛這才發(fā)現(xiàn)書櫥背后還貓著個扎一束馬尾辮的女孩，大約也就是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樣子，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常飛，落落大方喊了一聲：“大哥哥好！”

“好好?！背ｏw不無尷尬，是和她對拼“飛花令”嗎，贏她那是肯定的，可贏一個小女孩說出去也讓人笑話。

黃老師讓兩人坐下，各人一瓶礦泉水，喝口水，定定神，然后拿出折好的幾個紙塊，每人揀一個，打開來就有“飛花令”的“令字”。

常飛揀了一個，打開紙條，上面寫著“春”字。

小女孩揀了一個，打開紙條也是個“春”字。

黃老師笑道：“你們倆與‘春干上了，那飛花令就從‘春開始吧。”

常飛讓小女孩先說：“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常飛：“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p>

女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p>

常飛：“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p>

女孩：“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p>

常飛：“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p>

女孩：“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p>

常飛：“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p>

女孩：“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常飛：“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女孩：“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p>

常飛：“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p>

女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p>

常飛：“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p>

女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p>

常飛：“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p>

女孩：“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p>

常飛：……

戰(zhàn)到第九回合，常飛一時卡殼，臉漲得通紅，腦子里一片空白。

女孩托著雙腮不吱聲，3分鐘時間到，黃老師按規(guī)則判常飛輸。

女孩故意驕傲地甩了下馬尾辮，繼而一連串說出好幾句帶“春”的詩句：“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厲害！”常飛自嘆不如?！帮w花令”比賽若要想斬將過關，真的不容易。

熟悉內(nèi)情的同學告訴常飛，那女孩是黃老師的女兒，人家參加過電視臺的古詩詞大賽。常飛苦苦一笑，方知山外青山樓外樓，自己那點古詩詞功夫還差得遠。黃老師不把自己的名字報上去，可能也是對自己的嘴不放心吧？唉，誰知道呢！參加“飛花令”比賽，常飛真有點信心不足了。

八哥在樹林里叫喚著“臭嘴……臭嘴……”

常飛扭頭沖八哥揮揮手，說了一句：“討厭！”

好嘴……好嘴……好嘴……

一連幾天下雨，天色陰沉沉的，及至雨過天晴，樹林里卻聽不見八哥的叫聲了。

黃老師告訴大家，老校工要退休了，回老家前要把八哥帶走的。

常飛十分的悶悶不樂，因為他的好朋友八哥走了，沒有了八哥的歡叫，小樹林里是寂寞的，尤其是在梅雨季節(jié)。雨，細細密密，斷斷續(xù)續(xù)，東邊日出西邊雨，下個沒完沒了。再聽不見八哥響亮的叫聲，那真是沉悶死了。

“常飛！”常飛回頭看見有人叫他，“黃老師讓你去一趟?！?/p>

常飛疑惑：“黃老師找我有事？”

來人瞎猜：“估計與你的嘴有關?！?/p>

常飛想：我是喝口涼水也瘆牙了，有啥辦法呢。他一路上想了很多為自己的嘴作出辯解的理由，但一條條又都推翻了。他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但他不想再給自己的嘴抹黑了。既然我說的是事實，那就沒有理由要退縮。參加飛花令賽是我的心愿，不讓我參賽那也無所謂。不可以因為這點小事就委屈了我的嘴！

真正的魅力是真誠她自我表露。當你把自己獨有的一面顯示給別人并且用語言表達出來，魅力就隨之而來——常飛忽然想起意大利明星索菲亞·羅蘭的“名人名言”。

你要鼓勁，你要壯膽，你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常飛在心里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卻小心翼翼地走進辦公室。真沒想到，辦公室里有黃老師，還有校長，這陣勢一下子壓住了常飛，一路上用來壯膽的話全拋到樹林里去了。他等待急風暴雨的來臨。

黃老師拉開書櫥，把準備好的幾本書，像《中國古詩詞1000句》《千家詩》《中國經(jīng)典詩詞分類賞析》拿給常飛：“要參加‘飛花令比賽，肚子里要準備點貨，拿去好好看看?！?/p>

校長笑道：“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總得準備幾顆子彈吧。黃老師說得對，你能說會道是有特點的，但‘能說和‘會說之間還是有不小距離的?！?/p>

常飛趕緊檢討：“那天公開課上，我不會說，所以惹下了大麻煩?！?/p>

黃老師“咯咯咯”笑了，指指常飛：“看你人小心大，一點小事還往心里去了?！?/p>

校長也笑了：“沒人怪你啊。人有一張嘴，就是用來吃飯和說話的，你實話實說沒錯啊?！?/p>

常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瞅了一眼黃老師：“我能參加‘飛花令比賽嗎？”

“當然可以，”黃老師笑道，“我還指望你為班級爭光呢?！?/p>

常飛這時把心里的一塊大石頭完全放下了，他不再認為自己的嘴“臭”，而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了，他得把黃老師借給自己的書好好背讀了。

“好嘴……好嘴……好嘴……”樹林那邊，傳來八哥的叫聲，明亮的，清晰的，可能也是最后留下的聲音了。

誰教八哥這么叫喚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