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哲 張海月
(東北林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
《我知道籠中鳥為何在歌唱》是一部描寫黑人女性成長的小說,也是瑪雅·安吉魯?shù)淖钪囊徊孔詡黧w作品,其內(nèi)容入選了多個國家的高中和大學教材,并獲得了“為美國回憶錄開辟了新的文學道路”的贊譽。本文以著名德裔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的神經(jīng)質(zhì)人格理論為基礎,試圖從心理學角度探討社會文化因素對個體心路歷程的影響。
霍妮認為:“我們的情感和心態(tài)在極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取決于不可分割的交織在一起的文化環(huán)境和個體環(huán)境?!盵1](P14)個體環(huán)境是指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幼年時與父母的分離讓主人公瑪格麗特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安感和無助感。文化環(huán)境則是指信仰、風俗、法律和宗教等,無處不在的宗教教條使她備感壓抑,白人主流文化和男權社會的雙重壓迫更讓她飽受痛苦,各種不利的環(huán)境因素致使瑪格麗特陷入自我與他者及社會的沖突中,從而形成了基本焦慮。
20世紀初期的美國社會中充滿動蕩和不安,黑人孩子被拋棄到南方的狀況屢見不鮮,3歲的瑪格麗特也未能幸免。父母婚姻的不幸致使她不得不和4歲的哥哥一起像包裹一樣被托運回安妮·亨德遜太太—他們的奶奶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群體讓瑪格麗特感到深深的孤獨和無助,并且產(chǎn)生強烈的被遺棄感。由于奶奶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瑪格麗特不得不在刻板迂腐的宗教氛圍包圍中成長。在亨德遜太太的教條里,黑人注定低人一等,所有的白人必須要用先生、太太、小姐等尊稱。她教導自己的孫子和孫女對白人要盡量保持沉默,與他們交談時要畢恭畢敬,不能態(tài)度傲慢。當白人女孩們對她進行無禮的嘲笑、滑稽的模仿甚至侮辱性的挑釁時,她也要極力忍耐,依舊稱呼她們?yōu)樾〗恪,敻覃愄貫楹谌藷o法改變在白人社會的他者地位而悲哀,作為黑人她感受到的只有屈辱和痛苦。
不同于弗洛伊德的心理生物本能決定論,霍妮認為環(huán)境對個體的心理和行為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社會文化中的固有矛盾是個體形成焦慮的中介。斯丹普徹底的種族隔離就像“一道光影打在黑人社區(qū)與白色世界之間”[2](P48),這里大多數(shù)黑人孩子從未見過白人的樣子,幼年時的瑪格麗特甚至懷疑白人是否是真實存在的。瑪格麗特無法理解白人的至高權利,卻依舊對白人的生活有著無盡的向往,她幻想著自己本是個白人姑娘,因為后母嫉妒她的美貌,才把她變成一個擁有著寬大腳板和奇大體型丑陋不堪的黑人女孩。因種族歧視而受到的種種不公平待遇讓瑪格麗特的內(nèi)心充滿了對自己黑人種族身份的質(zhì)疑與排斥。更糟糕的是,壓迫她的不僅來自種族,還有性別?!昂谌伺栽谇啻浩谑艿阶匀凰辛α康墓餐?,結果便處于男性的偏見、白人毫無邏輯的仇視和黑人力量的薄弱這三個方面的交叉火力網(wǎng)中?!盵2](P284)16歲的瑪格麗特對自己的身份特征產(chǎn)生了困惑,她拒絕男生的追求,在讀過描寫女同性戀文學的經(jīng)典名作《孤獨井》之后,她開始對自己的女性身份重新思考,甚至對自己的性取向產(chǎn)生了懷疑,她因自己的微小的身體變化而不安,更因自己的發(fā)育與其他女孩子不同而感到自卑,不得不向母親尋求幫助。嚴重的性別不平等致使瑪格麗特對自己的女性特征十分困惑和煩惱,并感到不安和焦慮。
根據(jù)霍妮的觀點,“個體為了減輕和對抗焦慮,獲得安全感而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一些潛意識防御策略,這些防御策略構成了神經(jīng)癥患者心理沖突的中心。這些防御策略被稱為神經(jīng)癥傾向或神經(jīng)質(zhì)需要。神經(jīng)癥傾向決定了神經(jīng)癥人格,神經(jīng)癥傾向的類型決定了神經(jīng)癥的人格類型?!盵3](P12)為了減輕焦慮,主人公瑪格麗特在不同時期形成了不同的神經(jīng)癥人格,分別是順從型格,逃離型人格和攻擊型人格。
順從型性格主導的策略是“如果我依從,我就不會受到傷害,與人親近,傾向于接受他人意見,討好他人,為了克服無助感而去順從他人,渴求他人的關愛,滿足于被他人愛或贊賞,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人的虐待,對他人的溫情有強烈的依賴性,對溫情和贊賞有明顯要求,迫切地需要安全感,屈從人意,過分周到”[4](P20-29)。瑪格麗特自小與父母分離,甚至記不起父母的樣子。在她看來她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否則無法解釋他們?yōu)槭裁丛谀暧讜r便遭到拋棄。但當爸爸媽媽給她和哥哥寄圣誕禮物時,她覺得是因為自己和哥哥的過錯無法得到原諒所以媽媽才拋棄了他們。由于對父母感情的渴望,在父親毫無預兆地來接她時,她選擇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她努力建構自己乖巧的女兒身份,對父母愛的盲目渴求讓瑪格麗特害怕再次失去。在幾經(jīng)周折之后,8歲的瑪格麗特來到了圣路易斯,然而正當她沉浸在媽媽陪伴的喜悅中時,卻遭到了媽媽的男朋友費里曼的侵犯,并且威脅她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殺了她最愛的哥哥貝利,出于恐懼,她不敢告訴任何人真相。對親情的渴望讓她一味順從,對費里曼她既害怕又親近,她屈從于他帶來的膚淺而表面的溫暖,擔心他不再喜歡她,因受冷落而感到失落,甚至在法庭上說了謊,然而費里曼最終喪命?,敻覃愄貍涫艽驌?,無法走出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深陷害怕與自責的糾結中。
逃離型人格通過疏離他人以獲得安全感,他們不希望任何人介入自己的世界,與世無爭?!白罡挥陉P鍵意義的當然還是他們內(nèi)心的一種需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間保持感情的距離。更精確地說,他們有意識和無意識地作出決定,不以任何方式在感情上與他人發(fā)生關聯(lián),無論是愛情、爭斗、合作,還是競爭?!盵4](P38)在被費里曼侵犯并間接導致他的死亡后,瑪格麗特將自己封閉了起來,她渴望寧靜,屏蔽了周圍所有的聲音,不和除貝利外的人說話,無論周圍如何歡聲笑語,她只是保持沉默?!拔揖芙^做他們所認同所接受的那個孩子?!盵2](P91)瑪格麗特無論在心靈上還是肉體上都受到了巨大的傷害,絕望又無助的她沉浸在自己無聲的世界里,把沉默當做一種自我保護的策略,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十分郁悶和迷茫。她的死氣沉沉讓周圍的人覺得受到了冒犯,尤其是在醫(yī)生確診瑪格麗特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痊愈后,她長時間的沉默更讓周圍的人無法再忍受,沒有人在乎她內(nèi)心的痛苦,人們認為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她的傲慢引發(fā)了大家的憤怒,甚至因此挨了打,終于有一天她和貝利被送回到了斯丹普。然而當她回到大媽身邊時,她的殘疾的黑人叔叔威利卻刻意遠離她,他的眼神里充滿著疏離,總是找些事情讓她做以便遠離他的視線,她的內(nèi)心再次遭到重創(chuàng),家人的冷漠和鄙視讓她無法接受,在近一年的時間里,瑪格麗特只是獨自待在屋里、店里、書店和食堂。“像一塊舊餅干,臟兮兮的,沒法吃?!盵2](P96)
攻擊型人格是一種激進型人格,強調(diào)利益至上。“具有該類型人格的人力圖通過利用他人、獲得權利、占有、智力優(yōu)勢、成功等贏取安全感,樹立自己的自信心,個體對他人持敵對態(tài)度,借以攻為守策略來取得別人的重視,為了個人利益而頑強奮爭是第一條定律?!盵4](P30-36)目睹了白人霸權文化下黑人遭遇的種種不公,瑪格麗特的平等意識愈加強烈,她開始對黑人潛意識的逆來順受表達不滿,并通過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10歲的瑪格麗特曾到薇奧拉·庫里南——一個富有且嚴格的白人太太家學習廚藝,她認真學習庫里南太太家嚴謹?shù)年惲袛[設,并對其無法擁有孩子而感到同情。然而庫里南太太以瑪格麗特名字太長而記不住為由擅自將瑪格麗特的名字改為“瑪麗”。對于一個長期被叫做“黑鬼”的民族來說,庫里南太太的行為無疑是一種侮辱?,敻覃愄貙ζ洹芭慷暋?,直到有一天無法忍受,為了爭取自己的姓名權,在庫里南太太走進廚房門時,她把其心愛的沙鍋和兩個綠色的玻璃杯摔了個粉碎來表示自己的反抗?,敻覃愄赜米约旱姆绞椒磳Π兹藢谌说妮p視和忽略,使得庫里南太太不得不承認她的名字。
伴隨著少女時代的到來,瑪格麗特在兩性方面越來越缺少安全感,為了擺脫幼年時被強暴的陰影,她決定主動失身于他人?!拔倚枰氖悄信笥?。男朋友會向全世界所有的人、更重要的是向我自己明確我的位置。”[2](P292)瑪格麗特不愿將自己套在“貞潔”的枷鎖中,她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目標并且在與他擦肩而過時,她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成功地與其發(fā)生關系,這也使她成為了一名單身母親?;裟葜赋觯骸皬娏业叵胍盟?靠小聰明壓倒他人,使他人給自己帶來好處,這些需要都是攻擊型的組成部分。”[4](P31)瑪格麗特以一種偏激的方式,通過誘惑一個黑人男孩來爭取自己在兩性關系中的主動權,實現(xiàn)了自己的性自由,消除了對自己性取向的懷疑,確定了自己的女性身份。
在霍妮看來,“所謂真實的自我是我們充滿活力、獨一無二的自己的中心,是唯一能夠成長并希望成長的部分?!盵5](P63)它的實現(xiàn)依賴于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當環(huán)境適合時,個體能夠?qū)崿F(xiàn)自我的構建。無論是黑人群體的積極樂觀,還是周圍女性的鼓勵幫助都給瑪格麗特的心靈帶來了安撫,她開始正視自己的膚色,接受黑人種族文化,完成了從自我否定到自我認可的轉(zhuǎn)變。
隨著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興起,黑人群體的民族意識逐漸開始覺醒。黑人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國歌、禮儀和傳統(tǒng)信仰。隨著民權運動的盛行,具有鮮明民族主義色彩的黑人文學開始出現(xiàn)?,敻覃愄貫楹谌宋幕诎兹酥髁魑幕铝肀荃鑿?,不卑不亢而感到無比自豪。那些無名的黑人詩人支撐著瑪格麗特,讓她在無數(shù)的孤獨的夜晚和挨餓的日子得到慰藉,也正是因為擁有這些勇于獻身的詩人們,才能讓黑人民族擁有杰出的文化,才能給他們帶來驚人的自信和力量。不僅如此,黑人群體的樂觀、堅強對瑪格麗特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當所有的黑人都在為喬·路易斯獲得世界重量級衛(wèi)冕冠軍而歡呼,她更感到前所未有的作為黑人的自豪。特別是當她來到只有三個黑人的學校上學時,她對黑人種族的愛更加深厚?!拔沂欠欠裁利惖暮谌朔N族中自豪的一員?!盵2](193)瑪格麗特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她意識到,黑人群體有著自己的種族氛圍和優(yōu)勢,她刻苦學習,和白人一起報戲劇和舞蹈課,努力打破白人狹隘的種族偏見,尋求作為黑人的身份和價值,構建黑人種族身份。
女性權利的爭取在瑪格麗特確立自我意識、構建真實自我的過程中占據(jù)十分重要的位置。由于社會歷史原因,美國黑人女性群體長期處于種族、階級和性別多重壓迫下從而失去了話語權。受周圍女性影響,瑪格麗特決定不再沉默,她勇敢地向白人表達出自己工作的意愿、勇于說出自己對性的需求、呼吁所有黑人一起爭取平等工作的權利。在不斷的抗爭中,瑪格麗特重拾自己的作為女性的自信與自尊?!懊绹暮谌顺赡昱员憩F(xiàn)出一種可怕的性格,如果無法讓人衷心接受,也應當受到尊敬。[2](P284)與此同時,美國社會文化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剝奪了黑人掌握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權利,為了改變現(xiàn)狀,瑪格麗特決定去馬科特街有軌電車公司找一份工作,面對著辦事員奇怪的打量和白人鄙夷的目光,她沒有退縮,她千方百計地要得到這份工作,“我要當售票員,在皮帶上掛上裝滿錢的兌換器。我要干。”[2](P280)終于瑪格麗特成為了有軌電車上的第一位黑人女性售票員,打破了黑人女性選擇工作的框架,擁有了與白人同等的工作權利,捍衛(wèi)了作為黑人女性的尊嚴。
小說中主人公瑪格麗特由于美國社會文化中固有的矛盾和人際關系的失調(diào)形成了基本焦慮,從而導致了更深的不安和痛苦。為了消除這種焦慮她形成了不同的防御策略,并在不同時期形成了不同的神經(jīng)癥人格,再通過自我協(xié)調(diào),開始意識到真實的自我,完成了自我的救贖。作為美國黑人女性中的一員,瑪格麗特極力打破文化困境、發(fā)揚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找到生存的出路,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作為受多重壓迫下的個體,她克服精神焦慮、努力改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的不利因素,從而形成了健康和完整的人格?,敻覃愄氐耐懽儦v程不僅是以她為代表的黑人女性在逆境中不屈不撓、樂觀堅強的一個縮影,同時也是民權運動背景下黑人群體不再沉默,勇敢發(fā)聲,開始追求自由和平等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