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瑞
(蘭州大學法學院,甘肅 蘭州730000)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家法律思想派就提出了“親親得相首匿”的法律思想?!墩撜Z·子路》載“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在孔子看來,孝道才是德行的根本,兒子告發(fā)父親就是一種不孝,人性本善,身而為人就應該遵守倫常綱紀,親人之間應該互相保護。它反映出人性本身所具有的對家庭成員的感情,體現著人性本身所散發(fā)的光輝。該制度自漢代確立以來一直沿用至民國時期。
《刑事訴訟法》又被稱為“小憲法”,這是因為《刑事訴訟法》與每位公民的人身權利、人身自由以及民主權利息息相關。2012年修訂通過的《刑事訴訟法》中增加了有關證人可以不出庭作證的情形。該法條的增加反映出現行法律對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吸收,體現出法律的人文關懷。國家利益至上,每位公民都應增強維護國家利益的使命感,都應用理性的心態(tài)合法地維護國家利益?;谶@種觀念,凡是隱瞞、窩藏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行為都是在破壞國家的司法利益,均應依據刑事法予以懲罰。
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著作《經濟與社會》中提出,可以將人類的理性形式劃分為以下兩種: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價值理性是“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①也就是說,人們在追求價值理性的時候,更多追求的是某一行為自身所具有的價值,而不是追求行為將帶來何種后果,甚至是不計較為了追求這種價值在過程中使用了什么樣的手段。工具理性是“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②即人們?yōu)榱诉_到內心的某種目的,會對各種具有可能性的手段進行篩選,以選擇出最有效的手段行動。人們追求工具理性時,所追求的不是這一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某種價值,而是關注所選行為是不是達到目的的高效手段。馬克斯·韋伯認為,法的專業(yè)性和理性化是法不可避免的命運,現代法的合理性基礎仍然是目的合乎理性(工具理性)。的確,重視國家整體利益符合國家層面的工具理性。
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在刑事實體法和刑事訴訟法中是交叉存在的。價值理性更側重于懲戒違法犯罪的目的和意義,而工具理性更普遍地指向懲罰犯罪的眾多手段。一方面,刑法所希望實現的價值理性應該包括自由、平等、公正、人權等價值。另一方面,對工具理性的追求會帶來立法水平的提升。
正所謂“禮之所去乃刑之所禁”,這便是“親親得相首匿”觀念中的核心要義,其所蘊涵的價值理性就反映出對正義價值的追求。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們認為,法律條文應當符合自然正義對法律的詮釋,制定時應當在一般人所接受的正義價值之內,而非基于那些極少數道德高尚的公民所具有的水準。刑事訴訟是懲罰犯罪、維護社會和諧正義的有效手段,法律為國家、社會以及個人實現正義提供了尺度和標準。因此,正義價值也是刑事訴訟過程中追求的價值理性之一。如果在司法實踐過程中不賦予親屬作證豁免權,最終會導致親屬拒不出庭或是作偽證等情況的發(fā)生,致使親屬的權利與義務失衡,使得刑事訴訟無法滿足個人對于正義價值的追求。因此,我們應當反思法律設定窩藏罪、包庇罪以及偽證罪的主體是否具有正義性。對于價值理性的追求,就要求法治的目的之一就是追求正義。
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對人倫親情的維護,那么這之中所蘊含的追求人權的價值理性則不言而喻。審判實務中“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的落實,會使那些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親屬關系的人拒絕作證,可能會為證據鏈的完整形成增設障礙。但是為實現這一制度所體現的對于人權的保障目的,就必須在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之間尋求平衡,這是符合人性基本需求的,以推動我國人權保障事業(yè)的發(fā)展。
刑事立法及司法過程中通常會考慮期待可能性和刑法謙抑性原則。前者是指在行為當時的具體情況下,能期待行為人作出合法行為的可能性。③后者是指刑法應依據一定的規(guī)則控制處罰范圍與處罰程度,即凡是適用其他法律足以抑止某種違法行為、足以保護合法權益時,就不要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凡是適用較輕的制裁方法足以抑止某種犯罪行為、足以保護合法權益時,就不要規(guī)定較重的制裁方法。④
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之所以能從我國古代沿用至今并寫入現代刑法中,是因為它所具有的內涵符合現代刑法所提倡的“期待可能性”,而“期待可能性”理論中反映了工具理性。設想一下,如果刑事訴訟法中對“親屬作證豁免權”不加以規(guī)定,我們又可以期待多少人會出庭作證,證明他們的親人犯有罪行?即使我們強迫其出庭作證,那么又有多少人會在庭審過程中作出不利于其親屬的指證呢?其導致的結果可能是親人出于維護家庭倫理親情的目的而引“偽證罪”或者“包庇罪”上身。如此一來可以看出,在一定的范圍內,允許“親屬作證豁免權”的存在,可避免上述的犯罪問題。
同時,運用刑法解決社會問題時,刑罰應該符合謙抑性,即無可避免性。一般來說,具有下列三種情況之一的,就說明不具備刑罰之無可避免性,即無效果、可代替、太昂貴。在某種程度上,強迫親屬出庭作證也許可以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約國家的司法資源,但是如此一來,因選擇作出偽證而受到司法制裁的公民數量可能增加,會破壞我國自古以來以人為本、家庭和睦等親情人倫。因此,在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中所體現的刑法謙抑性原則符合工具理性所追求的目的。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我國的公民在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前提條件下,有權自主選擇是否為親屬作證。樹立正確的刑事訴訟作證理念,符合刑事訴訟法內在規(guī)范要求,才能維護國家長治久安,也可以正確指導訴訟參與人合理有序地參加刑事訴訟活動。
我國當下的司法改革處于深水期,需要在社會穩(wěn)定與司法公正之間作出平衡。為了完善我國現有的“親屬作證豁免”制度,使其更加符合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根本目的和基本要求,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完善:
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源自“親親相隱”之中親屬對于親人的愛護之心。這表明通過刑罰并不足以威懾證人對其親屬所犯之罪不作偽證。丹寧勛爵說過:“正義不僅應當得到實現,而且還應當以人們能夠看得到的方式實現?!痹诮洕w速發(fā)展的現代社會,制定任何政策都應符合法治,實施任何行為都應遵守法律的今天,任何訴訟活動都應該在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前提條件下推進。該制度的確立表明了人的主體地位,這和康德哲學中“人本質上不是手段而是目的”的論斷不謀而合。
親屬作證豁免權制度應對部分犯罪行為排除適用作證豁免權。在現代法治國家中,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以及那些嚴重危害他人生命安全的犯罪,如果只是僅僅強調我們需要維護家庭倫理親情,而導致對無法查明犯罪案件真相,會影響到某些案件的紕漏,這無疑是不可取的。因此,針對上述提到的三種情況,不應適用親屬作證豁免權。國家安全涉及我國主權完整以及領土完整等問題,具有極大的社會危害性,對此類犯罪必須嚴厲打擊;社會安全涉及大多數公民的人身安全問題,會使大部分民眾生命安全受到威脅,對此類犯罪行為不可姑息。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親屬作證豁免權的適用僅限于審判程序之中。但是作證制度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的全過程。筆者認為,應當不斷擴展“親屬作證豁免權”的適用范圍,將其擴大到其他刑事訴訟過程之中。俗話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在司法實踐中,即使沒有親屬的證人證言,法院最后也會通過其他證據來對犯罪嫌疑人或是被告人定罪處罰,親屬的證言證詞是具有可替代性的。這樣一來,才能說我國《刑事訴訟法》具有完整的關于親屬作證豁免權規(guī)定,才可更好地保障我們一直所提倡的人倫親情,才能夠將該制度在實踐中更好地落實。
親權是基于人性而被法律確認的權利,現代刑事訴訟中更應做到“以人為本”,充分實現刑事訴訟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目的?!缎淌略V訟法》第192條的規(guī)定,恰巧是當今法治社會背景下對古代“親親得相首匿”制度的現代化回應。不要求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出庭作證并不必然意味著包庇和隱匿,只是懲罰犯罪在面對親權保護這一價值理性目標下所做的調整。刑法不應僅僅體現工具理性,應當更多地體現與價值理性的相輔相成。假如刑法變成一種工具指南,從中看不到人性的工具理性,那么刑法就會被濫用。因此不管在何種法律制度之中,都應追求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整合和統一,這是促進我國法治體系不斷完備的題中之意。
注釋
①②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M].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56。
③張明楷.論刑法的謙抑性[J].法商研究,1995(04):55-62。
④陳興良.刑法哲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