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朔 陶鑫良
(大連理工大學,遼寧 大連116024)
版權擴張表現(xiàn)在版權客體擴張、版權權能擴張、版權期限擴張、版權技術措施的擴張等方面。為了使版權擴張獲得正當性基礎,版權利益集團借助自然權利理論,將勞動作為版權獲得保護的基礎,這實際上曲解了自然權利理論,洛克早已在勞動財產理論中提到,對財產權的保護要為他人留有足夠多和優(yōu)質的資源。也有學者指出,文化創(chuàng)作及言論表達需要以現(xiàn)有文化與言論資源為基礎,現(xiàn)有版權制度可能剝奪次級文化創(chuàng)作者參與文化創(chuàng)作的自由,他們對于公共討論的參與度將降低。隨著版權的無序擴張愈演愈烈,實際上已經背離了自然權利理論的初衷。[1]表達自由權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版權和表達自由權是同一位階的權利,任由版權擴張發(fā)展勢必損害公共利益。
版權私權保護已經成為現(xiàn)代版權制度的價值追求。自英國安娜女王法頒布之后,各國版權制度也受其影響紛紛建立起以保護作者權為中心的版權制度。但是版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與財產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在版權制度確立初期,強調版權制度的私權屬性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可以避免“搭便車”的行為。然而,在互聯(lián)網時代版權制度的不斷擴張,加劇了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之間的沖突,過于強調版權的私權屬性也將帶來很多弊端。
首先,過于強調版權私權屬性將模糊版權與物權間的界限。物權的客體一般為有體物,也包含一些無體物。而版權所包含的客體是作品,保護的并非是以有體物形式存在的作品的載體,而是作品所傳達的信息這一無體物,這也使得版權與其他權利不同,版權的特殊性使得其在民法體系中獨立于物權而存在。[2]隨著版權的不斷擴張,版權逐漸有了物權的特點,各國版權法中普遍規(guī)定版權保護期限為作者生前及死后五十年至七十年,技術措施出現(xiàn)之后,即使超過保護期限的作品仍可以被控制,已經進入公共領域的作品,甚至不屬于版權保護范圍內的作品也可以重新加以限制。技術措施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打擊盜版,但是這一技術的發(fā)展也助長了版權擴張的進程。
其次,版權私權屬性的強化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公權力的正當干預。在安娜女王法頒布之前,版權作為一種特權存在,在出版商的強烈抗議下,版權制度才逐漸向私權靠攏。如果對權利不加限制容易產生壟斷,哈耶克曾說過:“強制,對自由的侵犯,是一種惡”,如果公權力不加以限制,必然會出現(xiàn)一部分人憑借優(yōu)勢地位對另一些人進行強制,因此為了將這種強制控制在較低的程度,公權力進行干涉是有必要的。但是若對公權力不加以干涉也會侵犯個人自由,因此有必要對私人領域進行明確的劃分。哈耶克認為在一個自由社會之中,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私人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個人不受公權力的任意制約,私權出現(xiàn)的重要意義在于避免使公民成為政府實現(xiàn)政治目標的方式。然而版權擴張并非是基于如此崇高的目的,強調版權的私權屬性只是為了實現(xiàn)私人利益的最大化,避免公權力的干涉。
版權制度設計時就具有增進公共利益的目標。版權是一種私權,但是并不意味著保護版權人利益而不顧公共利益。洛克曾在《論出版自由》一文中指出,作者的版權應該受到促進知識的增長與傳播這一社會性目標的限制。同時洛克為財產占有者設定了一條“財產占有者要為他人留有足夠多和好的資源”的限定條件,為版權公權屬性奠定了基礎。
首先,人具有社會性,在社會中個人無法獨善其身,過于強調版權的私權屬性,公共利益必將受到損害,這時個人利益也無法得到充分保障。公權對版權的滲透使得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得到協(xié)調。如果版權擺脫公權屬性,那么長此以往版權的私權屬性也難以實現(xiàn)。[2]視覺中國因為一張黑洞照片被推上風口浪尖,一時間引起多方關注,該公司的運營模式也被業(yè)界廣泛討論,視覺中國公司通過授權后進行維權,有人戲稱這是“碰瓷式維權”,這也是過于強調版權私權屬性忽視版權公權屬性的弊端。
其次,由于版權客體屬于無形財產,難以對其進行控制,作品并不會隨著使用而消耗,基于這些特點,版權制度不僅要為版權人提供私權保護,同時也要維護公共利益。因此公權力確有必要對其進行干涉,這就決定了版權并非是一種完全的私權。版權需要保護公共利益在立法與司法實踐中得到反復確認,美國的憲法明確規(guī)定版權是實現(xiàn)社會目標的有限權利,我國的著作權法中也明確提到立法目的是為了促進文化與科學研究繁榮發(fā)展。因此從這個角度看,版權需要公權的適當干預,避免版權擴張損害公共利益。
版權的價值可以引申為效率價值、秩序價值、自由價值和正義價值等。一般認為版權的手段價值包括了秩序價值與效率價值,版權的手段價值是實現(xiàn)版權目標價值的手段。手段價值在版權價值體系中處于金字塔的底端位置。雖然手段價值是基礎性的價值,但是同樣不可或缺。而目標價值是版權法所追求的價值,目標價值位于版權價值的金字塔頂端,相對于手段價值是一種更深層更高層次的追求,目標價值需要通過手段價值的支持來實現(xiàn)。然而這些價值之間往往存在矛盾與沖突,各價值間存在不同的利益訴求。版權制度在創(chuàng)立時是以目標價值為終極性,隨著版權的不斷擴張,對版權財產屬性的不斷強化,版權擴張手段價值的地位不斷提升,甚至有取代目標價值的趨勢。[3]版權手段價值的強化也體現(xiàn)在版權擴張之中,版權手段價值的強化反映為版權保護期限的擴張、版權保護客體的擴張、版權權能的擴張。不斷擴張的版權使得版權的財產屬性被過分強調,也使得版權的手段價值被日益強化。
版權的目標價值是版權制度所追求的終極目標,版權的目標價值包括自由價值、正義價值等。自由是指人能自我支配并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的權利,自由作為人類的基本權利得到廣泛認可。在版權法的價值中同樣包含了對自由的追求,一方面通過授予版權人私權而賦予版權人自由行事的權利,另一方面也將版權的自由價值上升到憲法層面,體現(xiàn)為言論自由、思想自由以及表達自由。版權制度的正義價值體現(xiàn)在作者由于創(chuàng)作作品所付出的努力得到應有的回報,在保護版權人利益的同時,版權制度所要求的正義也需要符合社會多數(shù)人的利益。[4]如果對版權私權不加以限制,將會造成壟斷使得公眾難以接觸到作品,版權法從正義角度出發(fā),對版權的期限加以限制,同時為了公共利益,規(guī)定了合理使用制度,使得公眾可以在特定情形下使用作品。
隨著版權私權保護水平的增強,版權人渴望獲得更多的收益,使得版權手段價值不斷強化。如果任其發(fā)展將會極度擠壓版權目標價值的空間,造成版權自由價值、正義價值等關乎公共利益的目標價值難以實現(xiàn)。版權目標價值的弱化特別體現(xiàn)在合理使用制度的弱化。合理使用制度設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之間尋求平衡,然而由于版權的擴張,版權人對作品的控制力度增強,擠壓合理使用的空間,使得合理使用制度形同虛設。[5]在互聯(lián)網時代之前,版權人可以通過控制復制對作品進行保護,避免作品的廣泛傳播。但是互聯(lián)網時代的到來使得私人復制現(xiàn)象更加普遍,因此版權人選擇采用技術措施來保護自己的作品,雖然有效打擊了盜版行為,卻影響了公眾對作品的接觸與傳播,使得合理使用制度形同虛設,這也與版權法目標價值中的自由正義背道而馳。
版權的公權屬性與私權屬性是一對相互矛盾的屬性,從版權立法到實施都體現(xiàn)著這種矛盾。從私權屬性角度看,激勵作品的產出需要賦予版權人壟斷性權利,為版權人臨時劃定一塊私人領域,通過授予的權利合法獲取收益。然而版權制度的目的是激勵創(chuàng)新,促進文化與科學領域的繁榮發(fā)展,隨著版權擴張,版權私權屬性不斷強化,版權制度走向了自身的對立面,限制了作品的傳播,阻礙了公眾對作品的接近和使用。[6]因此強調版權公權屬性在互聯(lián)網時代確有必要。從法經濟學的角度看,強調版權的公權屬性也有積極意義,如果沒有合法的壟斷將不會有足量的作品產出,但是有了合法的壟斷又會使得公共使用受限。在經濟學中版權制度的效益取決于兩方面,一方面考慮授版權對版權人的激勵創(chuàng)新作用,另一方要考慮版權壟斷對公共利益的損害,包括對知識的利用與知識的傳播。強調版權私權屬性與公權屬性并重就是為了實現(xiàn)版權人的激勵與公共使用接近平衡。
版權自身就兼有公權屬性與私權屬性,版權誕生時期過于強調版權是一種私權,這是因為版權剛剛擺脫特權的束縛,更渴望獲得民主反對公權的干預,在這種情況下版權的公權屬性被忽視甚至排斥也可情有可原。隨著資本主義發(fā)展,注重個人自由反對國家干預是時代的主旋律。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看版權屬于私權,然而版權更側重公權屬性還是私權屬性,主要還是依據(jù)社會對私人權利還是公共權利的側重,如果社會更側重于保護私人利益,那么版權制度則更突出表現(xiàn)為私權屬性、如果社會更側重于保護公權,那么版權制度更突出表現(xiàn)為公權屬性。版權制度誕生至今,不能僅僅側重版權的私權屬性,應在版權制度中尋求私權與公權平衡。這也是版權制度的目標實現(xiàn)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平衡所決定的。有一種錯誤的觀點是如果版權具有公權屬性,將會讓版權的公權屬性占上風,而版權的私權屬性將位居次要地位,這種觀點是不全面的。實際上即便存在版權公權屬性的影響,版權在本質上仍應定義為私權。當今社會日益強化版權的私權屬性,隨著版權擴張,版權私權的保護力度也不斷增強,為了避免版權人對作品的壟斷,造成版權過度擴張進而損害公共利益,應當提倡版權私權屬性與公權屬性并重。
隨著版權的不斷擴張,版權制度的價值也隨之產生巨大的變化。版權的效率、秩序等手段價值被不斷強化,而自由、正義等版權的目標價值卻不斷弱化,更有被版權手段價值所替代的風險。版權的不斷擴張使得版權的目標價值被不斷弱化。版權不斷擴張使版權制度上的權利義務配置發(fā)生變化,版權人獲得更多的權利保護,但公共領域不斷縮小,合理使用的空間被不斷壓縮。因此有必要對版權擴張加以限制,重塑版權制度的價值體系。
提升版權的目標價值對重塑版權制度的價值體系十分重要,首先版權目標價值是版權制度所追求的終極價值,如果顛倒版權目標價值與版權手段價值的主次,將造成版權制度的危機。任由版權擴張將使得版權制度異化,使得版權制度走向自身的對立面。其次現(xiàn)有版權制度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隨著版權的無序擴張,版權自由、正義等版權價值逐漸被忽視,公共領域空間不斷被壓縮,使得版權制度的正當性受到質疑。重視版權的目標價值并非一味避免版權擴張,而是在保障版權人應有權利的同時,避免版權的盲目擴張,將版權價值重新回歸到科學的認知。只有避免版權私權的盲目擴張,讓版權價值回歸,促進文學藝術與科學技術的傳播,版權的目標價值才能得以實現(xiàn)。Eldredv.Ashcroft一案是美國第一次對版權擴張進行違憲審查。美國于1998年頒布了延長版權期限的法案,該案原告提出針對此法案進行違憲審查,雖然最后以敗訴告終,但是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原告律師萊斯格認為,促進文學與科學領域的進步是版權制度的目的,而為版權設置有限期限的保護是手段。同時美國最高法院也曾在FEIST案中提到,版權制度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促進科學領域的進步。[7]從中也可以看出版權的目標價值在版權制度中具有重要地位,然而在實踐中出于利益驅使,版權的手段價值日益受到重視。如今版權制度更加注重效率、私有財產保護等價值,造成了版權制度的不平衡,因此版權目標價值的回歸十分重要。若對版權擴張不加以限制,勢必會導致版權手段價值地位的提升,導致知識壟斷的立法傾向。一味強化版權制度的手段價值,將不利于公共領域內充足的創(chuàng)作資源供給,不利于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任其發(fā)展將會造成創(chuàng)作的枯竭。因此提升版權目標價值,對于克服版權擴張的局限性尤為必要,也是順應版權制度的根本價值取向。
本文從強調版權的私權與公權屬性并重、強調版權目標價值兩方面著手,解決版權擴張的局限性問題,在版權日益擴張的今天,將有利于限制版權的無序擴張,維護公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