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瑩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演化為永嘉之亂,當時居于并州的屠各劉氏,假冒南匈奴后裔,偽造世系,領導并完成了對五部匈奴的政治重組,使其成為北方地區(qū)一支有力的軍政力量,并顛覆了華夏王朝的統(tǒng)治,建立起漢政權(quán)。這實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由胡族在華夏核心區(qū)建立政治體的歷史實踐(1)見陳勇:《匈奴、屠各并舉與屠各的豪貴地位》、《劉淵的質(zhì)任身份與五部的政治重組》,《漢趙史論稿——匈奴屠各建國的政治史考察》,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61-86、111-129頁。。
以羯胡石勒為首的軍事集團,在屠各劉氏的政治旗號下,以太行山東麓地區(qū)為征服目標,不斷吸收諸族群力量,尤其是流寓河北的并州羯胡,勢力急遽壯大,征伐中所向披靡,摧毀了西晉在北方的統(tǒng)治體系(2)陳勇:《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漢趙史論稿——匈奴屠各建國的政治史考察》,第189-211頁。。就在石勒集團不斷發(fā)展出強勢進取精神的同時,它與依附國漢國的關(guān)系也漸現(xiàn)裂痕。加之此時太行山西麓的漢國內(nèi)部危機重重:太子爭位、六夷叛離、屠各衰老。終于,以318年靳準之亂為標志,漢政權(quán)倉皇間從平陽撤至長安,統(tǒng)治權(quán)也從劉粲轉(zhuǎn)移至新主劉曜。趁新舊政權(quán)交替之際的混亂,被劉曜賜爵趙王的石勒,在319年選擇與劉氏交惡,分道揚鑣,開啟獨立建國道路。他說:“帝王之起,復何常邪!趙王、趙帝,孤自取之,名號大小,豈其所節(jié)邪!”(3)《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9冊,第2729頁。
幾乎與此同時,劉曜收回授予石勒“趙王”的命令,并迅速將國號由漢改為趙?!疤:粞友绲茸h曰:‘今宜承晉,母子傳號,以光文本封盧奴中之屬城,陛下勛功茂于平洛,終于中山,中山分野屬大梁,趙也,宜革稱大趙,以水行承晉金行,國號曰趙?!讖闹??!?4)《太平御覽》卷一一九《偏霸部三》“劉曜”條引,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冊,第576頁下欄、577頁上欄。為有所區(qū)分,后世史學家將劉曜所立的趙國稱為前趙、石勒所立的趙國則稱為后趙。針對兩個趙國并立的現(xiàn)象,學者認為是“長期以來石勒集團在華北地區(qū)擴張實力,其勢足以脫離屠各劉氏而自立的結(jié)果”(5)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這一論斷可謂眼光十分敏銳。
正是兩個趙國并立的事實,使得石勒只能暫時稱王,而無法直接稱帝?!皠㈥撞环馐諡橼w王,卻自己改國號為大趙,稱趙皇帝,其根本原因是為了對付石勒,為了在政治上表明自己對天下的統(tǒng)治權(quán),同時不承認石勒在河北的勢力范圍?!?6)羅新:《十六國時期中國北方的民族形勢與社會整合》,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歷史系,1995年,第30頁?!笆論?jù)有趙地,故稱趙王,而劉曜改國號曰趙,就是要否定石勒割據(jù)華北的合法性?!?7)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還有一點需要注意,漢國自開國皇帝劉淵304年稱王、308年稱帝至318年,政治體存續(xù)已十余年之久。劉曜的前趙政權(quán)承自劉淵的漢國政權(quán),其政權(quán)合法性不言自明。雖然當時石勒軍團的力量十分強大,但若要建立政權(quán),還面臨著合法性的缺失,這是石勒當時在政治上面臨的巨大困境,所以他只能暫時稱王,而無法徑直稱帝。
此外,石勒集團從永嘉之亂開始,建功立業(yè)全在劉氏政治名號下施展,其功爵官職也全部來源于劉氏的授予,與劉氏在長期互動過程中形成的深厚關(guān)系或許也是石勒無法直接稱帝的原因之一。劉曜迅速改國號“漢”為與石勒相同的“趙”,在一定程度上抑止了石勒直接稱帝的行動。石勒與劉氏盡管已分道揚鑣,但只能先稱王,若要以“趙”為國號,除非滅亡前趙后才能稱帝,以此否定前趙正統(tǒng)性,最終樹立起自我政權(quán)的合法性。
綜上論述,石勒霸業(yè)稽延的癥結(jié)在于解決政權(quán)合法性的棘手問題。那么他是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的呢?這是考驗當權(quán)者政治智慧的一大難題。尤其是石勒出自羯胡,雄武有余而文雅不足,他必須十分熟悉并借助華夏政治文化,才能巧妙解決此難題。
關(guān)于石勒王國期年號,《晉書·石勒載記下》:“依春秋列國、漢初侯王每世稱元,改稱趙王元年”,《資治通鑒》與此幾同(8)《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第9冊,第2735頁?!顿Y治通鑒》卷九一,晉元帝太興二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點校本,第4冊,第2871頁。。也就是說,根據(jù)傳世文獻典籍的記載,這一時期石勒雖然沒有確立自己的正式年號,但亦沒有采用劉氏的年號,而是選擇無年號紀年的方式。石勒何以在與前趙決裂后,立即廢除年號不用,而改以新紀年方式?其中緣由與后趙和前趙二政權(quán)決裂、石勒確立政權(quán)合法性之間存在何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呢?這是本文要進一步加以考察的問題。
中國古代有兩種常見紀年方式,分別是“王號紀年”和“年號紀年”。前者是秦漢之前的傳統(tǒng),有年數(shù)無年號,往往與周代文物制度相連接,被視為更“古”的傳統(tǒng);后者為漢武帝創(chuàng)立。兩種紀年方式,代表了不同的政治意涵和文化傳統(tǒng)(9)孫英剛:《無年號與改正朔:安史之亂中肅宗重塑正統(tǒng)的努力——兼論歷法與中古政治之關(guān)系》,《人文雜志》2013年第2期。。石勒所采用的紀年方式,正是“王號紀年”,此舉隱藏著某種政治信號。
孫英剛先生曾考察中古時期去年號、改用王號紀年的具體事例,文章中所列有前后燕慕容氏、西魏北周宇文氏、隋末李密、安史之亂中的唐肅宗等。他解讀慕容氏年號使用情形時說:“慕容氏初興,奉晉正朔,從咸康三年到永和元年,也即337-345年,使用東晉年號。但是隨著實力膨脹,慕容氏最終選擇拋棄了托身東晉的政治形態(tài)。晉穆帝永和元年(345)十月,慕容皝以黑龍、白龍見于龍山為借口,停止使用晉年號,以古者諸侯即位,各稱元年,采用無年號紀年,從此不再奉晉正朔?!逼溥M一步提出慕容氏使用無年號紀年,“乃是舍棄了漢武帝開創(chuàng)的稱皇帝、置年號的帝制傳統(tǒng),回歸到秦統(tǒng)一之前的傳統(tǒng)。這其中的政治與思想意涵有三:第一,顯然有復古之意;第二,慕容氏將當時天下紛亂、列國爭雄的局面比擬于春秋戰(zhàn)國,而將自己視為群雄之一。而第二層意涵,對慕容氏而言更為重要。這里面涉及到慕容氏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正朔所在。慕容氏多次使用無年號紀年,目的在于建立一套適合自己的政治論述,在大國夾縫之中獲得發(fā)展和擴張的機會?!彼詈笾赋銎溆嗳齻€政權(quán)使用無年號紀年的目的和意義與前燕基本類似,而側(cè)重點有所不同,“歸根結(jié)底,無年號紀年,對內(nèi)宣示自己統(tǒng)治的正當性,對外宣示自己為正朔所在,是說明權(quán)力來源或者統(tǒng)治正當性的裝置?!?10)孫英剛:《無年號與改正朔:安史之亂中肅宗重塑正統(tǒng)的努力——兼論歷法與中古政治之關(guān)系》,《人文雜志》2013年第2期。
無年號紀年的意義,誠如孫英剛先生所揭示的那樣。但筆者通過研讀《晉書》后趙相關(guān)載記,發(fā)現(xiàn)后趙也使用了無年號紀年。不論前燕345年開始使用無年號紀年是否是對后趙的模仿(11)據(jù)趙紅梅的研究,前燕正統(tǒng)觀發(fā)展變化的三大階段依次是“勤王杖義”的華夷觀、“自稱燕王”的正閏觀、“已為天子”的“道統(tǒng)觀”,每個階段又有各自的小階段,其中“慕容氏345年冬十月,以古者諸侯即位,各稱元年,不用晉年號”(史料出自《十六國春秋·前燕錄三·慕容皝下》,見作者原文注釋),屬于第二大階段的最后。見趙紅梅:《前燕正統(tǒng)觀的發(fā)展變化——兼及中原士人出仕前燕心態(tài)》,《北方論叢》2011年第6期。,后趙都是中古時期最早使用無年號紀年的胡族政權(quán)??紤]到石勒立國所面臨的形勢以及與前趙的矛盾(如上文所揭示),其使用王號紀年,實與之后慕容氏、宇文氏等有相同的處境,“慕容氏采用無年號紀年,考慮的是與東晉等周邊大國的關(guān)系”,石勒采用王號紀年,應該也是考慮到與前趙的關(guān)系。319年年末,石勒與劉曜長安政權(quán)公開決裂,開啟獨立建國道路。其時在北方地區(qū)呈現(xiàn)劉、石二胡族政權(quán)并列對抗的局面,如果說永嘉之亂中華夏王朝的西晉亡于胡族,劉氏在中原建立漢國政權(quán)是十六國時期第一個歷史性變革,那么石勒在河北建立趙國,長安、襄國二胡族政權(quán)東西抗衡則是第二個重大變革。如果說屠各漢國開啟了十六國歷史,那么羯族趙國的建立則開啟了十六國胡族政權(quán)并列立于北方的局面。也正因如此,石勒的后趙必定在諸多制度安排上要充分考慮制衡前趙,只有這樣才能建立和穩(wěn)固自身政權(quán)的合法性。
或許是基于上述政治考量,石勒以周代不建年號而采取王號紀年“復古”方法,區(qū)分并且凌駕于同時期競爭的前趙的“秦漢制度”(12)雷戈認為三代正朔所強調(diào)的合法性其針對點主要是被取代的前朝,至中古始發(fā)生變化。正朔所代表的合法性重心,由針對前朝轉(zhuǎn)向針對他國。雷戈:《正朔、正統(tǒng)與正閏》,《史學月刊》2004年第6期。。337年,石虎“依殷周之制,以咸康三年僭稱大趙天王,即位于南郊”(13)《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上》,第9冊,第2765頁。,以此也可證明后趙有意使用周代制度。所以,石勒的無年號紀年,其意義有二:第一,將當時天下分裂、群雄紛起的局面比擬為春秋列國,自己則肩負一統(tǒng)天下、開創(chuàng)中興大業(yè)的歷史責任;第二,以周代文物制度證明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最終達到“對內(nèi)宣示自己統(tǒng)治的正當性,對外宣示自己為正朔所在,是說明權(quán)力來源或者統(tǒng)治正當性的裝置”(14)孫英剛:《無年號與改正朔:安史之亂中肅宗重塑正統(tǒng)的努力——兼論歷法與中古政治之關(guān)系》,《人文雜志》2013年第2期。的政治目的。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王號紀年的辦法是從帝王即位之年算起,每一帝王只改一次元,直到去位……帝王死后,改用新即位帝王的年次紀年,仍稱元年、二年”(15)孫英剛:《無年號與改正朔:安史之亂中肅宗重塑正統(tǒng)的努力——兼論歷法與中古政治之關(guān)系》,《人文雜志》2013年第2期。,而石勒在328年,也就是于洛陽之役中打敗劉曜的同一年即改元“太和”,《晉書·石勒載記》:“于是大赦,以咸和三年改年曰太和”(16)《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第9冊,第2743頁。,《資治通鑒》將此時系于二月,“二月,后趙大赦,改元太和”(17)《資治通鑒》卷九四,晉成帝咸和三年,第4冊,第2953頁。。關(guān)于改元的原因,來自于一次“大赦”,《晉書·石勒載記》:“茌平令師歡獲黑兔,獻之于勒,程遐等以為勒‘龍飛革命之祥,于晉以水承金,兔陰精之獸,玄為水色,此示殿下宜速副天人之望也。’”(18)《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第9冊,第2743頁。顯然,這次“大赦”來源于以五德歷運確立正統(tǒng)性的政治運作。而我們前文已提到,前趙是宣布以水承晉金德的。石勒在與劉曜決戰(zhàn)前夕,確立五德次序,宣布承晉法統(tǒng),無疑是否定漢趙的合法性,為自己進行稱帝做提前的輿論準備。
以此觀之,石勒趁祥瑞改元,從而靈活運用王號紀年,是為了與前趙爭奪政權(quán)合法性。石勒確立以水德承晉,為此后的前燕、前秦所繼承?!笆w成了五胡中最早獲得后繼國家認可法統(tǒng)地位的政權(quán)。從十六國北朝歷史的角度來觀察石趙正統(tǒng)地位的這一變化,可以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華夷問題給五胡政權(quán)合法性帶來窘境,從此有了一個突破。這給后來相繼建立政權(quán)的各少數(shù)族,樹立了榜樣……從此,胡族政權(quán)納入到華夏歷史序列中,就成為既成事實,是歷史而不再僅僅是現(xiàn)實政治。這為北方胡族政權(quán)的華夏化,奠定了合法性方面的基礎?!?19)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
石勒在319-328年使用王號紀年的方式以及后趙政權(quán)合法性,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被河北民眾所認同呢?新出土的石刻資料以及保存于《金石錄》中的碑刻文字,為我們提供了考察的基礎。
2008年河北省邢臺市出土后趙張賓殘存墓碑,碑額全稱為《漢故散騎常侍右光祿大夫濮陽景侯張公之碑》(20)參見胡湛:《后趙張賓墓碑》,《牛城晚報》2012年1月4日,第17版。筆者對碑刻錄文、句讀進行了重新整理。,其內(nèi)容為:“君諱賓,字孟孫,趙國中丘人。中山太□(筆者注:應為“守”)□(應為“張”)□□□,□(應為“字”)孟談,以深謀全趙。故能累葉濟美,載□□□□□□,遂起家為國王記室督,轉(zhuǎn)參左將軍?!酢酢酢酢酢酰暮T乐牛渍鹗?,莫知所歸。是時□□□□□□元年始歸于軍。王見而異焉,授參軍□□□□□將軍,改揚武將軍,待假金章紫綬,平山□□□□□,□平太守,乃心內(nèi)務,固辭不就。君自委質(zhì)□□□□□,□(應為“西”)達沙漠,南臨江淮,北蕩朔裔。□□□□□□襄國光初二年,君詢于內(nèi)外,群官稱天□□□□□□殊立,上進王號,備物大禮,協(xié)贊佐命,謀□□□□□□窮,八荒內(nèi)附,六合 寧,蕩蕩之業(yè),君有告厥成功,而上天不吊,春秋四十有二,光祿□□□□□□榮未究,追贈右光祿大夫,儀同三司,加散□□□(應為“騎常侍”),□□□酉克塟。以君□志大圖,謚曰:景侯。于是,前□□□□□□從事劉耽,主薄樊夷,廣武將軍鄭喬,將兵□□□□□□,德莫大于濟世,名莫尚于不朽。乃刊石立□(應為“碑”),穆穆公侯,乾挺應真,匡翼圣代,肇濟兆民□□□□□□,何不吊,潛翳暉神,梁木其摧,痛矣。哲人命□□□□□□”。
碑文稱張賓屬“漢”,又有“……襄國光初二年,君詢于內(nèi)外,群官稱天……殊立,上進王號”字樣,反映的是張賓勸進石勒稱王一事。襄國為石勒在河北的根據(jù)地和都城。光初為前趙年號,光初二年,即319年。石勒與前趙在319年公開決裂,319年冬,在群臣勸進下稱尊號(21)《資治通鑒》卷九一,晉元帝太興二年,第4冊,第2871頁。,其中就有時任右長史的張賓。張賓逝世于322年,說明此碑所立不早于322年。
如果說因為“襄國光初二年”恰好是石勒與前趙決裂、剛開始獨立稱王之年,此時使用前趙年號還可以理解的話,那么碑文中稱張賓屬“漢散騎常侍、光祿大夫、濮陽景侯”則讓人匪夷所思,因為散騎常侍、光祿大夫、濮陽景侯的官爵為石勒稱趙王后所授予(22)關(guān)于張賓的官爵,石勒軍府時期為右長史;王國期為大執(zhí)法,封濮陽侯;去世后,“勒親臨哭之,哀慟左右,贈散騎常侍、右光祿大夫、儀同三司,謚曰景”。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附張賓傳》,第9冊,第2756頁。,而非漢國劉氏授予。張賓墓碑修建年代距離漢國滅亡最少也已4年。出現(xiàn)這種情況,唯一的可能是此碑的建立乃是出于后趙民間行為,畢竟張賓的政績,民眾是有目共睹的。民眾將張賓視為“漢國”官員,反映出他們對漢國深刻的歷史記憶,也映射出對于時局和政治變動的反應“滯后”,更暗含了河北民眾對后趙石勒政權(quán)合法性的認同感不高。
除此之外,還有一則材料,可以反映出河北民眾對后趙年號的認同問題。石勒統(tǒng)治境內(nèi)的《趙浮圖澄造像釋迦像碑跋》立于光初五年(322年),“唐封演聞見記云:內(nèi)丘縣西古中丘城寺有碑。后趙石勒光初五年立碑云:大和上竺浮圖澄者,天竺大國附庸小國王之元子也。本姓濕,此碑即演所見,其說皆同。按《晉書·藝術(shù)傳》:澄本姓帛氏,今碑作濕,碑當時所立宜得其真,又史作佛圖碑作浮圖二字,音相近爾。惟光初乃劉曜年號,而以為石勒時,蓋演誤也?!?23)趙明誠:《宋本金石錄》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76-477頁。這一年是石勒稱趙王的第四年,而我們知道“光初”是劉曜年號,這是否說明石勒在王國期曾繼續(xù)使用了劉曜的年號。陳連慶、羅新兩先生亦注意到此問題,陳連慶提出,“石勒稱王后,仍奉前趙正朔,史無記載,碑文所述,可以補其不足”(24)陳連慶:《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魏晉南北朝民族姓氏研究》,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411頁;羅新:《十六國時期中國北方的民族形勢與社會整合》,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歷史系,1995年,第45頁。。羅新則疑而不斷,認為“這條史料在幫助我們理解前、后趙之間的關(guān)系上,是非常有趣的”(25)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如果將這一材料與張賓碑文中的問題參照來看,可反映出民眾對漢國和前趙的認同感仍然十分強烈,也恰恰說明石勒建構(gòu)政權(quán)合法性的任務任重而道遠。
上述情況的出現(xiàn),除前面分析的結(jié)論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呢?319年前、后趙公開決裂。按常理說,他們作為當時北方兩支最大的軍政力量,也是矛盾最深的敵人,進行激烈軍事對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歷史的現(xiàn)實卻是雙方并沒有立即交鋒,直到324年仍基本保持了無外交、無征伐的“冷戰(zhàn)”狀態(tài)。考之于史可知,石勒和劉曜在這一時期各自都有亟需完成的任務,也許這是雙方保持“和平”的重要因素。石勒擺脫了單一的軍府組織,轉(zhuǎn)而建立包括大將軍府、單于臺、王國三部分主體的趙王國(26)廖基添:《華夏舊制與部族傳統(tǒng):劉聰“嘉平官制”再認識》,第九屆北京大學史學論壇論文,2013年。,使趙王國初具規(guī)模,政權(quán)也由單純開疆拓土轉(zhuǎn)向理性建設。而對于劉曜來說,平定關(guān)中以及西部的叛亂,才能最大限度地穩(wěn)定剛剛立足關(guān)中的政權(quán)。不過,劉、石的矛盾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完全消解。劉、石作為北方地區(qū)兩個彼此對立的最大的政治軍事集團,其正面交鋒的出現(xiàn)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顿Y治通鑒》石勒趙王六年(324)條有載,“司州刺史石生擊趙河南太守尹平于新安,斬之,掠五千余戶而歸。自是二趙構(gòu)隙,日相攻掠,河東、弘農(nóng)之見,民不聊生矣。”(27)《資治通鑒》卷九三,晉明帝太寧二年,第4冊,第2920頁。石生作為石勒從子,其軍事行動必定是得到了石勒授命,這反映出是石勒而不是劉曜,最先主動打破了劉、石之間的和平狀態(tài)。根據(jù)相關(guān)史實分析,石勒的底氣在于兩點:一方面,在華北和山東一線的對外擴張的活動基本結(jié)束,可以騰出手來專門對付劉曜;另一方面,王國內(nèi)部建設有了一定的成效,如果不推翻劉曜政權(quán),就難以獲得合法的政治名號進而登上帝位。
通過上面兩則碑刻中有關(guān)民眾對年號和政權(quán)認同問題的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至少在322年以前,石勒政權(quán)境內(nèi)的民間對漢國政權(quán)還保留有深刻的記憶,繼續(xù)使用前趙年號,這說明民眾對后趙政權(quán)合法性的認同度并不高。這一情況的出現(xiàn),極有可能也緣于后趙在324年以前與前趙保持了一種非戰(zhàn)非和的“中間”模糊狀態(tài)。
與前趙分道揚鑣的石勒,面臨政權(quán)合法性的缺失。前趙承自漢政權(quán),其運作已歷十余年之久,加之前趙搶先一步使用“趙”國號,確立承晉的五德次序,合法性不言自明。而石勒的官爵封賞全部來源于漢趙賜予,與漢趙有數(shù)十年的淵源關(guān)系。以上種種因素決定了石勒建國,只能走先稱王、后稱帝的曲折道路,且稱帝必須在滅亡前趙政權(quán)后才能圓滿完成。
為了適應與前趙政權(quán)東西對峙的局面,石勒在王國期(319-330年)中319-328年放棄使用漢趙“光初”年號,而模仿春秋列國的做法采用無年號紀年的方式。年號紀年和王號紀年屬于兩種紀年方式,各自代表了秦漢制度和周代制度。后來篡權(quán)登位的石虎以依周制稱天王,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石趙在年號問題上似乎一直有意復古,并以周代文物制度證明統(tǒng)治的合法性,顯示自己有區(qū)別于漢趙。石勒在328年發(fā)動與前趙政權(quán)決戰(zhàn)的前夕,以祥瑞為名改元“太和”,重新使用年號紀年。靈活運用王號和年號紀年,都是為了配合與前趙爭奪正統(tǒng)性。
關(guān)于民眾對石勒王國期使用無年號紀年的態(tài)度以及對政權(quán)合法性的認同,出土的張賓墓志和佛圖澄碑給我們提供了一點線索。張賓墓碑中“漢故散騎常侍光祿大夫濮陽景侯”的官爵信息、佛圖澄造像碑中的“光初五年”年號,都反映出石趙民眾對漢國深刻的歷史記憶和對官方無年號紀年難以認同的態(tài)度。尤其是這兩碑均出自石勒政權(quán)的政治中心襄國,就更反映出石趙在王國期建設政權(quán)合法性的艱難。前后趙從319年公開決裂,但直到324年才有正面的軍事沖突,這期間劉、石保持了一種“不戰(zhàn)不和”的“中間”狀態(tài),上述兩例民眾對年號的態(tài)度,正好發(fā)生在此期間,這也提示我們,正是因為石勒對前趙政權(quán)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民眾與官方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認識。
這里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石勒在328年改元一事,《十六國春秋·后趙錄》此年作“太和十年”(28)《太平御覽》卷一二〇《偏霸部四》“石勒”條引,第1冊,第579頁上欄。,陳勇以為“‘十’系‘元’字之訛,《后趙錄》下文又有‘二年’,可以為證”(29)陳勇:《〈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漢趙、后趙、前燕國部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76頁。。若如此解釋,跟我們上文的論斷也沒有沖突。但“十”“元”二字本身是不易混淆的,古代只有字形相近時才容易產(chǎn)生訛誤。若從319年為太和元年算起,328年恰好就是太和十年,如果這一推測可以成立的話,說明石勒在稱王后,就立即采用了太和年號。但基于孤證不立的原則,這一推測并不易令人信服。任何史料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十六國春秋·后趙錄》將此年作“太和十年”,凸顯出石勒有可能出于避免與前趙的聯(lián)系,在構(gòu)建政權(quán)合法性時刻意將“太和”年號從328年上移至319年,這種做法與使用王號紀年以與前趙爭取正統(tǒng)性的目的一脈相承,反映的是石勒利用年號問題,與前趙爭正統(tǒng)的另一種未行的方案,但這僅僅是本文的一種推測,尚不能成為確論,還有待于日后有更堅實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