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之句考釋

虞賽賽

內容摘要：《離騷》中“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一句之訓釋歷來頗具爭議，各家對此句中“女媭”、“嬋媛”、“申申”、“詈”等字詞的理解持諸多說法。在綜合諸家之說和現(xiàn)有材料成果的基礎上，本文通過分析，提出螻蟻蠡測之論，對以上問題做出考釋。認為“女媭”指“女神巫”，“嬋媛”作“啴咺喘氣”釋，“申申”解釋為“反復”。此外，諸多版本中，該句寫為“詈”字的版本正確，而非寫作“罵”。

關鍵詞：《離騷》 女媭 嬋媛 申申 詈

《楚辭》自成書以來，為其故訓之人眾多，古今之人對書中語句多有爭議，觀其《楚辭·離騷》中：“女媭之撣媛兮， 申申其詈予?！币痪渖鯙殡y解，由于該句的解釋牽涉到屈原的思想、品德、出處、行藏以及《離騷》于后世文學寫作的影響等諸多關鍵性問題，“女媭”句的解釋問題一直為《楚辭》研究者所矚目，大致可歸為以下問題：針對“女媭”一詞，常見的有六說：“一釋為屈原之姊;二釋為屈原之妹;三釋為女巫或神巫;四釋為女伴，侍女;五釋為賤妾，比喻黨人;六釋為假想的女子”【1】。再則，對“嬋媛”一詞大致有四說：“一作牽引，情絲牽緒;二作女媭之容貌形態(tài);三作喘息之貌。四作痛惻婉轉陳辭”【2】。對于“申申”二字，則有“反復”、“和舒的樣子”、“重重（去聲）”云云。筆者在前輩的研究基礎上，結合自己的理據(jù)對“女媭”句進行考釋。

要理解上句中“女媭”之義，先當對女媭與屈原的關系做合理判斷。游國恩于《離騷纂義》中分析：“以責勸之態(tài)度、內容及語氣觀之，則其人身分蓋女伴中之長者，故可以直言訓斥而又深有關切之情也?！薄?】細觀“詈”字之意：《說文》中的解釋為“罵也”，即責備之意。可見此女能訓斥屈原，但又顯現(xiàn)出深切的關懷之情。屈原作為當時的貴族，具有一定地位，一個普通女子當然不能責備他。故可推測女媭為屈原女伴中之長者或地位顯赫者。再看女媭詈屈原之語，意旨深宏通達，老成世故，儼然明察秋毫，可謂能逆知來日事之大智者，絕非出于小輩或下女之口。查《說文》中“媭”字記載：“媭，女字也。從女須聲。楚辭曰：‘女媭之嬋媛。賈侍中說：‘楚人謂姊為媭。”段玉裁注：“《周易》：‘歸妹以須（媭）?！薄?】可見，“媭”在當時有“大姊”一說。此外，林昌彝《硯精緒錄》及周拱辰《離騷拾細》皆引《漢書·廣陵王胃傳》中所發(fā)現(xiàn)的“胥迎李巫女須， 使下神祝詛，胥曰‘女須，良巫也。”這一記載。顏師古注曰：“女須者，巫之名也。”【5】這類解釋有語言、歷史和民俗學的根據(jù)， 但誤以女媭為女巫之名， 不知女媭乃當時對從事迷信職業(yè)者的敬稱。觀楚地古代巫、靈之社會地位可知：李女媭乃區(qū)區(qū)一女巫，朝廷大臣都肅然跪拜，說明在上古時期的楚地，巫這一職業(yè)具有較高地位。譬如：“涼山著名畢摩可參與家支會議發(fā)表意見，甚至代神發(fā)言， 宣布神判。土司來到也可以不起立施禮”【6】，因此女媭下神附體時， 對屈原反復勸誡， 甚至責備詈罵， 都不是沒有可能的。由《說文》及段注不難看出，“媭”在當時有以下兩個含義：一是大姊，二是女神巫。另外鄭云：“須（媭），有才智之稱。”按鄭意，須（媭）、谞、胥當意義互通。谞者，有才智也。結合上述“才智”說與“女巫”說，則“女媭”之意可釋為有“智慧的女神巫”。故上文提及的六說中僅“屈原之姊”、“女神巫”二說較為接近女媭身份。

至于女媭到底是女神巫還是普通人，當結合楚人的語言習慣與《離騷》的創(chuàng)作思路來分析。根據(jù)陳士林先生的考察：“涼山有一種跟畢摩同流異派的宗教職業(yè)，彝語稱為su33nji55 ‘蘇業(yè)。其職務專事請神、降神、驅鬼、治病等，這種‘蘇業(yè)男女皆有，女的叫mo21 nji55。mo21nj i55的mo21相當于‘女媭的‘女;其詞根的音義nji55，相當于‘靈女的‘靈”【6】。從文獻看，楚語巫、靈關系密切。春秋楚人屈巫，字子靈。這一現(xiàn)象與之前推測的“女媭”即富有智慧的女神巫一說較為相符。此外，于1942年長沙彈子庫出土的楚帛書中間八行一段文章，其中說到雹羲“乃取之子曰女，是生子四”。根據(jù)楊寬先生的研究，這段文字講的是“楚人的創(chuàng)世神話”【7】。楚帛書中的女性始祖采用“女某”的名號?？梢娫诔?，“女某”是一特殊名號，指稱女性始祖，兼有神與巫的身份?？v觀《離騷》中屈原所遇之人和屈原的創(chuàng)作思路分析，但凡給予屈原建議者皆為神話傳說人物。屈原需要得到幫助的當為具有尊崇地位的圣人抑或是具有神性之人，而“屈原之姊”這樣身份的人物并未在作品中出現(xiàn)過，較之神人，恐遠不及。據(jù)此推知：“女媭”當解釋為“女神巫”為宜。

至于“嬋媛”一詞的正解，也尚待商榷。一說如王逸注：“嬋媛，猶牽引也?！薄?】洪興祖《楚辭補注》引“嬋媛”作“撣援”，《廣雅》：“撣援，牽引也。”王念孫疏證：“撣之言蟬連，援之言援引，皆憂思相牽引之貌也?！薄?】姜亮夫校云：“王逸注‘牽引也，則字作撣援為是?！毒鸥琛贰ⅰ毒耪隆吠踝⒔酝?，后人因指女媭言，遂改為女旁而?！薄?0】朱子亦曰：“嬋媛，猶眷戀牽持之意。”【11】

另有圍繞“容貌形態(tài)”解的諸家之說：如錢杲“淑美貌”一解，王瑗“娟妍”一解，錢澄之、王夫之“婉轉而相愛”一解等，至于李陳玉“賣弄之態(tài)”一解，有失妥當。劉永濟曰：“凡解說一詞，必詳翻句義，不可但觀字形，方可免望文生義之失?！薄?2】此說確也，在判斷“嬋媛”的意義時不可因其從“女”而強訓為女貌。在《楚辭》中，有多處出現(xiàn)了“嬋媛”二字，隨文所用，各有其意。如《湘君》中“女嬋媛兮為余太息”，《哀郢》中“心嬋媛而懷傷”，《悲回風》中“忽傾寤以嬋媛”，皆不可但憑字形望文生義。聯(lián)系全文主旨，此處訓釋為女貌恐不對。

此外還有一說，是據(jù)《方言》、《廣雅》中所記載的“啴咺”之義闡發(fā)的，認為“嬋媛”即“啴咺”，即“喘息之貌”?！斗窖浴酚校骸胺部侄?，……南楚江湖之間曰啴咺”之釋?！稄V雅》亦曰：“啴咺，懼也”?！墩f文》有：“啴，喘息也”，“喘，疾息也”，而與“喘”可視為同字的“歂”字則有“口氣引也”之義，一個“引”便與“牽引”相系，“咺”在《說文》里解釋為“方言。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咺?！痹倏赐跻轂椤冻o·九嘆·思古》中“心嬋媛而無告兮，口噤閉而不言?！彼龅淖ⅲ骸把约撼钏?，心中牽引而痛無所告語也?！惫士芍跻莅选皨孺隆贬尀椤靶闹袪恳础敝x，與“咺”的“痛也”說法一致，故“嬋媛”當寫作“撣援”，而“撣援”正是楚地方言“啴咺”的假借。至于為何《方言》、《廣雅》把“啴咺”釋為“恐懼”，大抵是因人恐懼時會喘氣以致“口氣引也”，而據(jù)陳士林考證：女媭以戰(zhàn)栗、喘息、嘆惋為鬼神附體之標志，故“啴咺”正是之前“女媭”釋為女神巫的佐證。

“申申”一詞考釋。王逸注曰：“申申，重也?！薄?3】錢杲之、李陳玉、陸時雍等諸家都認為“申申”當釋為“反復”?！墩f文》中“申”字釋為“神也”。因先民見閃電不知何物，而其婉屈之形類“申”字之形，后引申作伸展、重申、舒緩貌等。王逸注的“重也”當為“重復”之義，而非“輕重”之重。細查古今“申”之用例，皆非“輕重”之“重”義，故此說顯然不確。至于洪《補》、朱子皆認為：“申申”當釋為“舒緩貌”，這大抵是受《論語》：“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币痪溆绊?。何晏集解引馬融曰：“申申，和舒之貌也?！比欢鴮⒃摿x放入句中，則發(fā)現(xiàn)與全句的意義不符。“詈”字之義與“和舒之貌”相悖，故因訓為“反復”，即喋喋不休地責怪屈原，表現(xiàn)出女媭的關切之深，與上文“啴咺”之情狀相符。

至于“詈”字在不同版本中有不同寫法。本文認同原書應為“詈”之說。王逸未注此字。朱冀、王夫之皆訓“詈”字為“責罵”之意，唐人李周翰訓為“罵”?！夺屆罚骸傲R，迫也。以惡言被迫人也?！薄?4】《釋名》又曰：“詈，歷也。以惡言相彌歷也?！薄?5】可見，“罵”重于“迫”，“詈”重于“歷”。于下文中“喟憑心而歷茲”，王注曰：“歷，數(shù)也，歷數(shù)前世成敗之道而為此詞也。”【16】正說明了“詈”有“數(shù)次斥責”之義。另，《古今韻會舉要》曰：“正斥曰罵，旁斥曰詈”。“正斥”應理解為直言怒罵，而“旁斥”應理解為牽引他事而斥之?！傲R”較之“詈”更直接、簡單，而“詈”則彎曲、繁絮。女媭引古事斥責屈原，更合“旁斥”之義。此外，細查先秦語料，“詈”先于“罵”，是前秦古代楚語;而“罵”是漢世語，得證。

綜上所述：《離騷》中“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币痪渲械摹芭畫€”一詞當解釋為“女神巫”，“嬋媛”一詞當作“啴咺喘氣”釋，“申申”解釋為“反復”。此外，諸多版本中，該句寫為“詈”字的版本正確，而非寫作“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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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黃公紹，熊忠.古今韻會舉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2

（作者單位：瑞安城市學院（浙江廣播電視大學瑞安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