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鐸詩歌的意象與色彩

黃玉琰

(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8)

王鐸(1592—1652年)，字覺斯，號癡庵，又號蒿樵、十樵,別號煙潭漁叟、癡仙道人，河南孟津人，書畫家、文學家。明天啟二年(1622年)中進士，授編修，崇禎年間為翰林院侍讀。崇禎十七年(1644年)授禮部尚書，未赴任而明朝滅亡。后追隨南明王朝，任東閣大學士。清順治二年(1645年)，為禮部尚書管弘文院學士，充《明史》副總裁，加太子太保，晉少保。順治九年(1652年)卒于家，謚文安。

王鐸在詩文、書法、繪畫等方面都頗有造詣。他嗜好詩文，自稱“詩文托為命”[1]，詩作數(shù)量極豐。據(jù)家譜載，王鐸著有“《擬山園初集》三百卷”[2]。錢謙益說王鐸“或一揮而數(shù)制，或一飲而百篇，行則口占，臥則腹稿”[3],才情恣肆飛揚。王鐸詩歌之刊刻，計有《擬山園初集》、《王覺斯詩》、《孟津詩》(與王鑨合刻)、《王覺斯擬山園詩選》等十幾種，但因戰(zhàn)亂、禁毀等原因，多已散佚。今存于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的七十五卷本《擬山園選集》，是目前所見王鐸詩作最全的集子。另外，臺灣學生書局以《歷代畫家詩文集》影印出版的《擬山園選集》五十四卷本，共收詩4 725首，比七十五卷本少了騷一卷、賦三卷、七言古詩十二卷、七言排律一卷、五言絕句二卷和銘二卷。王鐸的書法在其45歲之前，宗王羲之、王獻之，后期則面目自出，尤其晚年，奔放不羈，狂怪老拙，其天機不可端倪。傅山曾評王鐸“無意合物，遂成大家”[4]。楊鐘羲也提到“傅青主(傅山)初學王文安(王鐸)書”[5]。繪畫方面，王鐸自述：“少年初學王摩詰，仕宦范寬與關仝。晚年尤惱弱嫩派，镕成一家青濛濛。皸法之外師造化，俗眼拘溺應相驚?！盵6](《作畫自題》)其畫作英姿卓犖，兼具骨力風神。

王鐸少有慷慨大志，有“惟欲作狂夫”的灑脫性格與“吐氣噴長虹”的豪邁氣度。其詩歌的意象和色彩有濃墨重彩、驚心動魄的表現(xiàn)，這與其鮮明的個性、恣肆的才情有關，更與亂世悲歌中宦海沉浮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

一、風雨如晦，亂世悲歌

初登政治舞臺的王鐸面對的是一幅亂世悲歌圖。首先是戰(zhàn)亂頻仍，邊患、寇患、朝政之患，目睹身歷，連綿不絕。其五言古詩《新軍別》寫邊患：“軍帖昨日下，不得稍遷延。父母為吞聲，弱妻為汍瀾?！睔v史再度重演了杜甫筆下《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別》的悲劇。邊患危急，起義軍勢如鼎沸。王鐸親眼目睹了發(fā)生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慘烈悲劇，其詩題云：“壬申(崇禎五年，1634年)七月至十月，晉寇約七萬余，奪太行石城而下，去孟津止百里。濟源、河內(nèi)、武陟、修武，殺焚之慘，喋血為川，林積其尸，募兵無一斗者。拯民而出之水火者，誰乎？良可慨也！予輾轉(zhuǎn)郁塞，而作此詩。”自崇禎五年(1632年)始，李自成等起義軍二十余支由晉大舉入豫：“飄忽震蕩，蹂躪荼毒。文臣掉舌而盈庭，悍將擁兵而養(yǎng)寇，……中原千里，不見一片凈土?？芊账?，無堅陣，無堅城，君子知其勢之燎原矣?！盵7]百姓受盡戰(zhàn)亂之苦。作為以“安九州”為職志的大明官員，在王朝岌岌可危之際，王鐸憂心忡忡：“寇壘驚心日，偷生亦可哀?！紊蕉喔钐?，怨怒競風雷。一旦土崩見，百年人孽開。”(《修武至寧郭驛》)想來驚人魂魄。

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即順治二年、大順永昌元年、唐王隆武元年，更是“日月群龍血，郊原萬鬼尸”(《乙酉》)。風雨如晦，大野龍蛇，天崩地解，勢不可挽。四月二十四日，清破揚州，史可法殉難。清兵戮城十日，史稱“揚州十日”。五月，興平軍提督李本身率銳甲十萬降清，并導清兵先驅(qū)渡江。南京陷落，弘光帝逃奔蕪湖，投黃得功，后劉良佐殺黃得功而掠弘光帝，獻俘于清，馬士英、阮大鋮南逃。豫親王多鐸定南京，“鐸與禮部尚書錢謙益等文武數(shù)百員迎降”[8]。這是毒藥，也是猛藥?！翱蓱z二百八十載，五岳四瀆難收拾”，“世事今如此，低頭淚不干”(《擬山園選集》)。在王鐸看來，時局危墮，已達極致，守不能守，徒殺百姓。而天下大勢，治亂千年，世事翻覆乃是必然，使得“數(shù)萬蒼生全魂魄”才是他的最大愿望。因為王鐸認識到每一次王朝的崩潰，都是以“千里山河血，十城老幼灰”(《又破上蔡郾城鹿邑襄城陳州陳留鄢陵新鄭太康裕州商丘諸城》)為代價的。

末世暗夜的明王朝如一朵怒放的惡之花，殘缺的軀體陷在泥沼里，泛著腐朽的慘綠，百般救治已無法自愈?！叭展饣砘廾桑f里羽書通。可惜髑髏白，重煩靺鞈紅?！?《想太平》)戰(zhàn)亂中的人生如蜉蝣，如蝴蝶，如鴻毛，如孤鳥，浮沉于茫茫宇宙。體現(xiàn)在王鐸的詩歌之中，便有了山雨欲來的凄慘風云，色彩對比濃烈，意象奇幻詭譎。

二、意象詭譎，丘壑莽蒼

在意象的塑造上，王鐸不乏宏闊清遠之境。例如：“河上孤篷千里路，雪間羸馬一歸人”(《多祝又去》)；“千層濕翠尊中落，萬里孤帆雨外飛。涼竹敲殘浮世夢，溫風吹老舊山薇”(《送友南歸》)。翠色是濕的，且層層疊疊，與酒同灑，依依不舍；竹是涼的，浮世殘夢，故鄉(xiāng)溫風，不如歸去。上下相對而語意相生，千層濕翠、萬里孤帆，尊中雨外、涼竹溫風，在大小對比中，視野延伸到想象的領域，虛實相生，賦予現(xiàn)實具體形象以想象的張力，開拓著意象世界。

然而，冷峻奇詭的意象更是王鐸常見的表達。沈德潛云：“文安(王鐸)詩名甚著，然每入荒幻。如‘山聾香殿徹，雪猛石床平’之類，不可勝數(shù)。”[9]誠然，詠物懷古、抒寫現(xiàn)實之中，王鐸常常攫取荒墳古寺、衰草敗木、冷月寒煙、斷雁啼猿、危鈴瘦馬等凄迷之景物，字句中時見蜚龍、赤狐、猰貐、兕虎、鸛鶩、胡雕、貍隼、海鰩、巨鰲等駭異之物，給人以驚心動魄的震撼。例如：“周秦士守中原蹴，神鬼靈光五岳低”(《詠紫薇宮》)，桀驁不馴，壯懷激烈；“飛騰人鬼觴重幔，咫尺乾坤釣巨鰲”(《大王峰》)，融雄闊與險怪于一體；“旅雁銜蘆書信渺，老猿哭墓月明凄。青崖錦水千溪險，赤甲白鹽萬木齊”(《悲君萬師》)，又幽峭孤拔。王鑨曾作《讀覺斯長兄詩文》云：“語峻多奇奧，幽玄孰可謀。補天驚彩石，飛海掣長鰍。人被詩書溺，筆擎日月流。公侯應不少，未必勒千秋?！盵10]其中道出了王鐸的語言風格與意象特征，對其奇峻幽玄、壯采天開的飛動氣勢深致感佩。

王鐸對幽峭奇奧詩心的偏愛，與李賀有相通之處。鄧漢儀曾評王鐸《寇急宵避潘家塘》一詩乃“從長吉夢化來”[11]。其他如：

千古升沉真旦暮，饑蛇凍洫盡堪哀。(《邯鄲感興》)

蛇纏拱藻丹青晦，梟嘯梁塵瑇?？?。(《悲南陽》)

鮫人夜出風腥草，龍母春歸雨潤花。(《與洞門談君山》)

斷碣沉埋半壁藤，夜深嘗有鬼吹燈。(《破寺》)

潮啞海干地媼死，無聲白露濕松樹。(《西湖之西》其三)

詩成大叫題山寺，獵后新烹就虎窩。(《此生語坦公行塢》)

寫鬼魂、死亡、黑夜、寒冷，是李賀的重要特色。但王鐸與李賀又有根本的不同：李賀內(nèi)向，敏感，羸弱，懷才不遇，其詩歌是“一個悲凄而苦悶的靈魂的震顫”[12]；王鐸則有著睥睨千古的傲岸個性，身系國難，更表現(xiàn)出理想受挫后的悲苦與對現(xiàn)實的激烈抗爭。具體說來，從捕捉意象上，“長吉師心，故爾作怪”[13]，李賀詩重在表現(xiàn)主觀幻象、心靈夢境，遨游于神仙世界，鬼魂冥界；王鐸重在表現(xiàn)自然景象，索物托志，浸透憂心禍亂的沉郁情感。其次在意象的組合上，李賀“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14]，迷離惝恍，表現(xiàn)為陰冷；王鐸多“險不入怪，煉不入魔”[11]的佳作，表現(xiàn)出冷峻。再次，從藝術淵源上看，“屈原《九歌》、李白的游仙詩以及齊梁宮體詩在李賀的詩中打下了很深的印記”[15]；而王鐸舉凡“杜詩之沉，李詩之曠，陶潛之遠，王維之閑，韋應物之淡”[2]皆加以推崇，對中唐韓愈、李賀又再三致意，形成了以沉雄壯闊、瑰瑋險怪為主，亦不乏蘊藉淡遠、清新自然的詩境。

“詩同兄好亦矜奇”，弟弟王鑨(1607—1671年)在意象的選擇上與其兄王鐸有相似之處。但王鐸多氣絕詭譎、縱橫跌宕，王鑨多奇中見情，沉痛其間，如：“長鯨吞五岳，赤鬼陷中州。血改神農(nóng)路，火燒滄海流”(《自責》)；“壬午賊來破洛陽，殺戮劫奪如虎狼。血漬鑾輅埋灰燼，刀卷陰風入掖廊”(《哀洛陽故宮》)；“樹葉模糊鬼氣紅，昔年人血入秋風”(《昆山晚秋》)；“石火割鮮焚野草，人家掘墓葬孤云”(《大同》)。這些詩皆悲壯慘烈，奇詭略見。總體而言，王鑨的詩歌意象并非以奇崛見長，而多蒼茫之感，融自然景物、家國災難、個人情思于一體，表現(xiàn)出一種凝重深沉的憂郁色彩和悲劇氣氛，如：“孤臣羸馬病，征路野橋斜。霜落林歸鳥，風回案卷沙?！?《孤臣》)以密集的自然意象寫蕭颯之景，將個人寓于莽天廣地的荒涼中，更見寂寥。在取景上，王鑨更多地關注到寒風、白露、秋月、秋雨、秋鐘、秋砧、客愁、暮愁、五更愁、殘夢、殘潮、殘瓦、斷橋、崩蘆、斷雁，皆為羈宦途中的目睹感懷。

相比王鐸在意象上的狂放揮灑，王鑨常用的意象并無創(chuàng)新之處。諸如枯草、落花、暮砧、寒月等意象，在杜甫的詩中已經(jīng)得到了極為靈活多變的組合和淋漓盡致的表達。杜詩感情悲愴，筆觸蒼老，意境沉郁，成為王鑨羈旅中的重要慰藉。如王鑨詩云：“孤館逢春暮，寒燈燃客心。星從月色淺，詩至杜陵深。奇創(chuàng)搖山岳，縱橫倒古今。長吟獨自立，不覺露相侵?！?《館中讀杜律》)直接表達了對杜詩的追慕敬仰之情。然而身處末世，在山河易代、瘡痍初平之際，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漸漸沉淀為別無選擇的前行。如：“虎穴云峰千里道，羊腸雪徑一書生。頻驚鬼出林間火，怕見鴉飛草里城?！?《為旅自感》)也許正是時代環(huán)境、人生境遇和性情格局的差別，注定了王鑨的詩無法與杜詩境界的開闔闊大相比，顯得踽踽獨行。蒼茫天地間，有荒野孤魂之悲。

三、色彩任運，解衣般礴

色彩是事物最鮮明、最富于感性的特征，能給予人極強的視覺刺激，并能迅速觸動人的情思。王鐸作為書畫家，對色彩的運用更是氣定神閑，不拘形跡。莊子在《田子方》中提到“解衣般礴”的故事，形容渾然天成的灑脫自得，已然成為重要的繪畫創(chuàng)作理論。王鐸的詩作詩中有畫，元氣淋漓，諸如：

井荒楊葉伶仃綠，水減荷花憔悴紅。(《登龍井懷北海》)

客心月白大旗搖，錦壘猩紅日落輾。(《武功》)

漫忖龍鐘何所用，綠橙紅樹滿芳洲。(《一枕》)

一帆風雨紅塵絕，千里關河白露虛。(《躊躕柬眉居芝三》)

十年雙華發(fā)，萬象一孤琴。(《客居柬集生》)

在王鐸的眼中，顏色帶有情感，綠是伶仃的，頗為冷寂；紅是憔悴的，日漸衰頹。月白與猩紅、大旗搖與落日碾，尤其在客心與錦壘之間，視覺、時間與空間的交融，使眼前之景色、自然之時空、內(nèi)心之遙想暗合，更加讓人中心搖搖，思緒無盡。年歲漸老，想往更明朗，綠橙紅樹滿芳洲，堪慰風塵。與朋友雙雙華發(fā)滿頭，尚有高山流水之音的悠遠無盡。跟兄長學詩的王鑨也有類似的詩句：“龍埋金谷鄏山黑，血濺銅駝漢水紅”(《洛陽感懷》)，“讀書燈下紅蕉淚，蟋蟀窗前白馬峰”(《秋夜鐘聲時在東甌》)，“白衣蒼狗無規(guī)矩，黃蓋青童有是非”(《憶山房故云》)。或凄慘，或清新，由于顏色字的錯落鑲嵌，給人以最直觀的感受。二人之中，王鐸更善于融情入色，借色生情，以畫境入詩境。如：“赤蛇猶聽法，朱鳥不為兇”(《登華山頂》)；“紅亭一半從云系，綠荇十分借水明”(《百泉同坦公》)；“白瀑橫飛騷客上，青天倒落古峰西”(《詠紫薇宮》)；“黃花鋪地千鄉(xiāng)雨，紅葉滿林十月風”(《滿目》)。以顏色字置于句首，先色奪人，給人以視覺沖擊。范晞文在《對床夜話》中提到杜甫用字的神妙，特別是他用顏色字的功力。他說，杜甫常常把顏色字放在第一字，諸如“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乃至“白催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等。對此，羅宗強先生認為：“顏色字首先引起人們的感覺情思，再從感覺情思到實物，實物就帶著更濃重的感情色彩?！盵16]

除了這些以色彩字為開端的句子外，王鐸似乎更偏愛把顏色字放在最后一字，有老杜“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之法門，如：“氣隨天面白，影入月痕蒼”(《放浪示三弟鑨，為第有華山緣傳奇》)；“戲鳥傷心碧，妍花惱客紅”(《秋中詠》)；“水魈憑霧黑，水弩射人兇”(《塘西謝卓子》)；“燕拂沙堤迎水白，蜂臨石窟喜花紅”(《雨后感》)；“白樓老檜傷心碧，渭水閑花帶怨紅”(《咸陽》)。然而其意象設色之慘淡詭譎，更似李長吉。陶文鵬先生指出，李賀除了工于發(fā)端外，還經(jīng)常有意把顏色字置于句尾，乃至用作韻腳，“使色彩發(fā)出響亮之聲”[17]。更有用色彩字置于篇末之舉，使之聳動視聽，令全詩為之生色增輝，余韻不絕。但相對于李賀的刻意追求濃重富艷和神秘詭異來說，王鐸在景物色彩與情志感發(fā)上則顯得流動自然，和諧交融，適可而止，不蔓不枝，豐富而不繁雜，有想象空間而不流于虛玄。

四、結(jié)語

王鐸詩作中豐富的色彩與意象，構(gòu)成以冷為主的色調(diào)，兼有淡遠。在情景交融中，浸透著作者自己對時代災難的感受與思索，蘊含著深沉濃重的張力，營造出或雄渾慘烈或淡遠灑脫的意境。相比之下，王鐸偏于力透紙背的冷峻奇詭境界，王鑨偏重于踽踽獨行的蒼涼深遠境界。這自然與二者所處的時代相關，也與時勢變化中個人遭際密切相關：一個在明末身居高位，宦海沉浮，高度參與了朝代的更迭，經(jīng)歷了時代的血腥戰(zhàn)火；一個清初出仕，仰望兄長，追憶著一個王朝遠去的時代背影。但相同的是，他們都在詩作中通過色彩和意象的表達，讓詩中蘊含畫意，可賞可觀，可刺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