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嘉球
(蘇州日報社,蘇州215006)
提 要:沈德潛是清朝乾隆時期的著名詩人、詩論家,一生從事詩選、詩學,成果著卓。他同時也是一位方志專家,一生8次參加方志編修,6次擔任總裁(或稱總纂),為優(yōu)秀文化的傳承作出了貢獻,亦留下了不少有關方志編修的真知灼見。
封建社會的讀書人一生最大的追求能做兩件事:第一件是科舉功名,考取科舉,獲得功名,可以升官發(fā)財,可以光宗耀祖。第二件是編史修志,編史是“隔代編史”,一般不大可能遇到,因而最大的希望是能編修一部地方志,亦可以清史留名。清代沈德潛是個幸運者,一生曾8次參與編修地方志,有縣志,有省志(通志),還有專業(yè)志;先后6 次擔任總裁或總纂,還為多部志書作序。地方志編修時間跨度長達40 年之久,身份由最初的諸生到翰林院庶吉士、禮部右侍郎,再到太子太傅、禮部尚書;93歲時還出任《長洲縣志》總裁,成為歷代地方志編修最長者。他的方志編修觀點亦可圏可點,成為他全部學術成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長洲(今蘇州市)人。他勤奮好學,科舉卻屢屢落第,直至乾隆四年(1739)才考中進士,時年已67歲。乾隆皇帝愛其詩才,稱呼“江南老名士”。歷任翰林院編修、侍讀、內閣學士、禮部侍郎。乾隆二十二年,加禮部尚書銜,后又加封光祿大夫、太子太傅。97歲逝世,贈太子太師,祀賢良祠,謚文愨。后因卷入徐述夔案,被奪官罷祠。曾選編《古詩源》《說詩晬語》《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強調詩歌要為封建政治服務,提倡“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在藝術風格上主張“格調說”。
沈德潛編修地方志始于雍正四年(1726)。是年二月,元和縣令江之煒(福建晉江人)到任后,“因思宣上德意,備載土風,使后世有所遵守者,惟邑志為宜”①,決定編修自雍正二年由長洲縣析出后的首部《元和縣志》,設立修志局,聘請施何牧等5 人為總裁,分纂共有6 人,沈德潛名列第4 人,身份是“長洲縣學廩生”。沈德潛分纂學校、水利、人物、藝文4 卷,他態(tài)度認真,“矢公矢慎”②;與同仁“悉心蒐采,秉公商榷,三年而成書”③。可是未及付梓,江之煒調任疁城(今上海嘉定),出版之事被擱下。后來,有人將志稿 “手刪改竄,易人物、藝文二門,半歸荒謬”,并“私自鐫刻將成矣”④。雍正十二年七月,新知縣張若爔(安徽桐城人)到任后,發(fā)現志稿“幾成穢志”,立即“禁其成書”⑤,并重開修志館,聘請在家服闕的宋邦綏(別號曉巖)重修,增補“十年來所未備”⑥。正要刊刻時,宋邦綏服闋擬赴都,只好臨時委人監(jiān)刻。此人根本不熟悉志書體例,卻隨意“刪改竄易”,結果“大失始修之舊矣”⑦。但是,志稿還是在乾隆五年(1740)三月張若爔離任之前付梓了。全志共32 卷(蘇州圖書館現有藏本),卷首冠有江之煒、張若爔兩篇《序》。修志人員,總裁有施何牧等5 人,沈德潛為總裁兼分纂,身份是翰林院庶吉士。
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許治(湖北云夢人)接任元和縣知縣。沈德潛與許治是進士“同年”,他便向縣令敘說了前志“兩番為白腹人私改,舛訛不堪……中間作令者,只重刀筆筐篋,何暇及此”⑧的經過。許治“念志乘為一邑掌故,風土人情,因革損益,與時遞遷,不加修輯,何以彰圣朝文物之盛、涵煦之深”⑨,于是重啟編修,并先定章程條例。乾隆二十六年四月正式聘請沈德潛、顧詒祿(1699—1768,字祿百,沈德潛弟子,以古文辭鳴時)修改縣志。沈德潛時年89歲,以禮部尚書在籍食俸身份擔任總裁,主其增刪;顧詒祿負責具體修改,“悉心經畫,舉向之濫入者刪之浚之,闕略者補之”⑩,沈德潛則“略為檢點,復還舊觀”?。全志“為卷三十有六,為期十月而成”?。沈德潛對重新編修的縣志比較滿意,稱:此志“雖不敢謂與《安陽》《北地》《富平》諸書頡頏,而疏略冒濫者無之矣?!?
長洲縣始于唐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析吳縣東部而置,是蘇州府的大縣重邑,其“財賦、政務之繁不下他省之一郡。山川清淑,人文薈萃,與夫民物商賈之往來輻輳皆甲于江左”?。明朝,《長洲縣志》曾編修過5次。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祝圣培等修成清朝第一部《長洲縣志》。
雍正二年(1724),朝廷為了加強大縣賦稅等管理,將長洲縣一分為二,析出東北部置元和縣。清政府曾頒布規(guī)定,縣志一般二三十年修一次。然而,長洲縣自清朝康熙以后一直沒有編修過縣志,尤其是與“元和分縣以來,疆域、土田、城郭、井里、財賦、貢納,其犬牙相錯,秩然不紊者,尤不可不條分縷析”?,的確有點不太正常。
乾隆十四年(1749)九月,長洲新縣令李光祚到任后,“亟取邑乘觀之”,發(fā)現“明志之僅有存者,既卷帙不倫,一切賦漕、風俗之紀亦多所缺略,惟藝文稍備。我朝自康熙甲子歲修訂以來,賦役諸則頗悉,而藝文概置勿登,宦績、科第之類又多與明志大異,殊可愕眙”?。他認為“長邑為天下之邑之最著,其志應不與他邑等。昔之為長邑者,一邇析而二,今日長邑之志,又不與昔之長邑志等”?。于是,他慨然以修志為任,于乾隆十六年仲夏設局修志,挑選顧詒祿、褚廷璋等6 名諸生有學行者,搜羅校輯,“七閱月而稿已粗定,用繕寫成帙,恭備采擇”?,打算“即欲付之剞劂”,然又“恐探討尚有未周,編摩尚有未至,逡巡者久之”?,猶豫不決。他于是敬攜稿就正時任紫陽書院山長的在籍食俸禮部右侍郎沈德潛和湖北視學回來的翰林院侍讀宋邦綏,“丐以巨椽鴻裁”?,邀請兩位擔任總裁。沈德潛、宋曉巖毅然同意,于是再“博集群書,旁搜摭考今昔之異同、溯源之分合,字字皆手注心畫”?。經過認真修改補充,于乾隆十八年三月定稿付梓。全志共34 卷,“卷分類析,井井有條,于時殘缺者補,失次者序,穿鑿者汰之,謬誤者正之”?。李光祚對志書十分滿意,說:“展而讀之,元元本本,玉貫珠聯,丙丙麟麟,星陳去縵。今而后乃真嘆:長邑為天下之邑之最著,長邑之邑志亦將為天下邑志之最著者也!”?字里行間充滿著自豪。宋邦綏云:“方修是書也,毋瞻狥,毋顧忌,毋舛訛,毋掛漏,州次部居,目張綱舉,使夫疆域之離合,戶口之增減,貢賦之盈縮,道具里之修,廢文章節(jié)義之彪炳,民情習尚之遷流,按今稽古,瞭然可考?!?沈德潛評價此志:“茲則于前志,所載者補其漏略,薙其繁蕪,正其訛舛。而七十余年中未經釆擇者,悉綱羅編次之,以畫封圻,以審登耗,以準徭賦,以察民風,以發(fā)潛闡幽,而一以導揚圣朝百余年涵煦滋液之德可云,質有其文辭敷于事者矣。”?可惜的是,這部縣志板片不久毀于火災,令人扼腕嘆息。
曾任元和知縣的許治,乾隆二十九年(1764)八月署吳縣知縣,次年四月改任長洲知縣。到任后,許治“問及志乘,知不戒于火,板片毀銷,心竊憂之”?。在他看來“邑之有志,為令者首務也”?,于是再聘沈德潛為總裁,沈德潛推薦自己弟子顧詒祿為編纂。顧詒祿竭慮殫心,芟繁就簡。沈德潛時已93歲,身份是在籍食俸的太子太傅、禮部尚書,但他還是“逐一討核”?,當年完稿,次年出版,全志凡34卷。
清雍正九年(1731)三月,浙江總督李衛(wèi)開局編修《浙江通志》《西湖志》,聘請沈德潛與翰林侍讀學士沈翼機、翰林院編修傅王露、翰林院檢討陸硅勛編修。李衛(wèi)安排先修《西湖志》,沈德潛分工水利、名勝、祠墓、志余4 卷。接受任務后,他“遍覽載籍”,還時常攜帶“松兒(名種松,字樊成)往來湖上,到處尋訪,回憶前游”?,又借助同人集會的機會,采集資料,其中“尤契合者方文辀、張存中、陳葆林、諸襄七、厲太鴻、周蘭坡、王介眉諸公,不必出門求友矣”?。他勤奮努力,到十月完成所分工志稿。
接著轉入《浙江通志》編纂,沈德潛負責其中的《圖說》?!渡驓w愚詩文全集》收錄了《浙江通省志圖說》全文,前有《圖說敘》,圖說依次是全浙、會城、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寧波府、紹興府、臺州府、金華府、衢州府、嚴州府、溫州府、處州府,錢塘江、西湖、天目山、煙雨樓、太湖、海防、普陀山、禹陵南鎮(zhèn)、天臺山、雁蕩山、玉環(huán)山、仙露嶺,共計25 篇,每篇300 字左右,文字簡潔、精確、生動、優(yōu)美。雍正十年三月,他完成所有的“圖說”。匆匆回家參加科試,在同年四月的科試中“名在第一”。
當初,浙江總督李衛(wèi)修《西湖志》,延請原任翰林編修傅王露總其事,沈德潛則以諸生分修,全志凡48卷。雖然敘次詳明,而征印浩繁。乾隆十六年(1751),皇帝南巡。此時的沈德潛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他與傅王露取其舊志,重加修纂,并簡為10 卷。乾隆皇帝南巡來到杭州,東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梁詩正(浙江錢塘人)奏請重輯《西湖志》,而此時沈德潛的志書初稿正好完成,于是進呈給乾隆御覽。次年八月,《西湖志》10 卷志稿先是付梓樣本,由沈德潛“代奏上呈”。乾隆欣然題《沈德潛?西湖志成呈覽因題以句》“三絕句代序”?,其一云:“驛遞緗編翰墨瓣,披尋即景憶春巡。詩人林下多清興,還與湖山一寫真?!焙髞?,沈德潛、傅王露將乾隆特制詩篇與志稿重新參訂為12 卷,重新付梓,于乾隆十八年十二月奏進。乾隆二十年,重新增輯成《御覽西湖志纂》15 卷,由賜經堂代刻進呈,入藏內府(《清代內府刻書圖錄》有著錄)。
沈德潛不僅重視縣志、通志等大志的編修,而且亦參與小志、專志的編修。早年寓居蘇州木瀆時,他就想編一部《靈巖山志》,可惜愿望沒能實現。“向予寓山麓,思輯成一書,備名山掌故,而有志未果”?。后來,他侄子沈香祖著成《靈巖新書》(分36 門),沈德濳特為之作序。此書于乾隆十六年(1751),皇帝駕幸靈巖山寺時進呈。
沈德潛沒有寫下地方志編修的專論專著,但在《沈歸愚詩文全集》里有《重修元和縣志序》《重修長洲縣志序》《昆山新陽合志序》《黃山志序》《靈巖新書序》《石公山志序》。在乾隆十年(1745)版的《寶坻縣志》中發(fā)現有沈德潛的一篇《重修寶坻縣志序》和一首《序寶坻志寄懷洪明府》詩。而《沈歸愚詩文全集》沒有收錄這篇序與詩,屬于佚文佚詩。由此推測,或許還有其他的序、詩散佚。
從現有的序中,可以看出沈德潛方志編修的學術觀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視方志編修,強調具有“存史”功能。沈德潛認為縣志是國史的基礎,“凡修國史必征志于郡國,郡國征志于州縣。是邑志者,國史所取資也??己瞬辉?,是非失實,史家何由征信乎?”?因此,編修地方志十分必要,“從來縣必有志,《周禮》外史氏掌四方之志,上之于朝,俾天子周知都邑之盛衰與民生之樂苦,典綦重也……且夫覘一邑可以知郡,覘一郡可以知天下”?。地方志能以小見大,在《靈巖新書序》亦強調這一點,云:“君推本原也,君子不忘于鄉(xiāng)而后能及于天下?!庇梢秽l(xiāng)一邑而推及全國乃至整個天下。
二、強調方志具有重要的“資政”的作用,不懂方志是“居官者之恥”。他認為按照地方志“準而行之,可以為能吏,可以為廉吏,可以為日計不足、月計有余之循吏”?。在他看來,不了解地方志,不熟悉縣情,乃是“居官者之恥”。他嚴厲抨擊那些熱衷官場者,“每慨今日之為政者,惟知以吏為師,日汲汲于刀筆筐篋之末,問以一邑掌故,其風土人情、因革損益,有茫然不知為何物者。譬猶行暗室而無獨,欲濟渡而不問舟楫,倀倀乎靡所適叢,將弊何自而除?利何自而興?是亦居官者之恥也?!?
三、強調志書“敦人倫,美風俗”的教化作用。沈德潛極力提倡“溫柔敦厚”傳統詩教,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服務。這種儒家傳統理念,也影響了他的地方志編修。他在《靈巖新書序》說道:“讀是編,嘆香祖先得我心也。尤愛其采入孝義二門,孝則必友,為政家庭,義非任俠,惠周閭黨,可以敦人倫,美風俗,自茲力田者務稼穡,修學者勤誦弦,此鄉(xiāng)成道德之鄉(xiāng),則志之所關匪小,而文章之繁簡、工拙,其一一中度,又為第二義也。”在他看來,地方志“敦人倫,美風俗”的教化作用是第一位的。
四、提倡編修“良志”,做到“無疏略、無冒濫”。沈德潛是最早提出“良志”觀點的學者之一,他在《重修元和縣志序》中提出判斷“良志”的標準是“無疏略、無冒濫”,并列出他心目中的三部“良志”,分別是崔銑之《安陽》、汪來之《北地》、孫立亭之《富平》。分析“志之良者寥寥無幾”的原因,“或輯成于倉猝,記載疏略;或增竄于妄庸,去取冒濫”。要把好質量關,志書收錄“人物”的標準是“則事功無可稱者貴顯弗錄,志行有可取者微隱必登”?;收錄“藝文志”的詩文,“則言關政治事、備勸懲,然后入之,一切務華失實、留連景光不收也”?。
五、強調方志要做到“簡而不漏,詳而能精”。地方志是重要的地方歷史文化典籍,要做到簡而不漏,詳而能精,方能傳世行遠。他在《靈巖新書序》說道:“山志所以補邑乘之闕,然必簡而不漏,詳而能精,斯足傳世行遠?!彪m然說的是山志,其實是所有志書的“標準”與要求。他批評先前有關靈巖山的《琴臺志》《靈巖山志》《靈巖紀略》,“但載泉石、丘壑、緇流、梵宇,其他闕如”。稱贊沈香祖“毅然增修,逖稽史傳漁獵,舊聞斷碣豐碑靡不搜訪,高人、列婦咸為表章,下至方物工技無不具焉”?。對方武工、許玉載編纂的《黃山志》予以高度評價,稱“后有游者按其書而求之,如逢故人,如歸故鄉(xiāng),則黃山為眾人之公,二子亦不得而私也”?,并寄希望于兩人,“倘得青鞵、布襪,歷覽四方,俾盡探廬阜、武夷諸勝,歸而杜門著書,會輯成志,不且為天下名山慶遭遇乎,志黃山特以為發(fā)軔也”?。
六、注重方志語言,力求做到精煉、準確、生動。地方志語言普遍呆板、蒼白,沈德潛編修志書時十分注重志書語言的精煉、準確、生動。當年,他撰寫《浙江通志圖說》時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時人周準(欽萊)曾作過專門評點,評點《會城圖說》云:“中點衙署名一段,錯綜有法。后寫左右湖,萬家煙火,令閱者如置其間?!痹u點《紹興府圖說》云:“中按圖而考以下,與蘇子瞻《超然臺記》‘東望著馬耳,常山出沒隱見’一段,神理暗合?!痹u點《西湖圖說》云:“如披小李將軍,金碧山水?!痹u點《天目山圖說》云:“狀出極高極寒,不必登陟,已覺毛骨俱聳?!痹u點《天臺山圖說》云:“造成句得之水經注,一結意,言不盡?!痹u點《雁蕩山圖說》云:“寫瀑布一段,疑有神助,覺‘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猶是,凡誤若一條界破青山,色真不免,惡詩之消也?!?其《黃山志序》就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其中一段寫道:“(黃)山之奇,一在石、一在松、一在云。石有昂者、欹者、聘者、踞者,中斷者夾峙如剪獨立,如劍者層疊側生,數十里如濤浪者。松產石罅中,根不著土,突怒連蜷,每作蛟龍盤拏狀,更千百年不長尺寸。云從一峰飛出,倏忽彌漫,六六盡沒,彌望煙海,天風卷舒,巒嶺隱見,神山恍惚,近在指顧?!绷攘?07個字,就把黃山的特點傳神地寫了出來,用字精煉,描述生動,既有特點的勾勒,又有形象的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