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玥(南京藝術學院 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西藏佛造像是中華民族文化藝術寶庫中璀璨奪目的組成部分,從公元5世紀左右,佛教傳入西藏發(fā)展至今,形成相對獨立的體系。更令人著迷的是這一體系背后所折射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之間復雜且縝密的關系,這些關系集中反映在持續(xù)千年之久的佛造像贊助活動上,又在不同階段呈現(xiàn)各自特征。前弘時期,吐蕃經(jīng)歷了佛教傳入到逐漸普及的曲折過程,從不知佛造像為何物,到上至王室貴族下至普通百姓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進佛造像贊助中。
西藏主要佛教史籍對佛教最早傳入吐蕃幾乎無一例外記述為拉托多聶贊普時期②約為公元5世紀前后。。據(jù)《西藏王統(tǒng)記》載:
“某次,王坐于不建自成之雍布郎卡宮堡頂層時,果如昔薄伽梵在竹林精舍所授記,為佛教將顯揚于藏地,預示緣起,則有天下降《寶篋經(jīng)》、六字大明心咒、《諸佛菩薩名稱經(jīng)》、一肘量黃金寶塔、旃陀嘛呢印模、母扎手印等,伴同日光降于王宮頂首。并從空中授記云:汝五世后,將出一王,能了斯議。王于此等寶物,雖生稀有之心,然究屬何以,未能曉達,遂為寧布桑瓦……?!盵1]46
此后數(shù)代贊普雖未解其意,卻一直將寧布桑瓦作為圣物,供奉朝拜。后來的學者分析,西藏各類史籍或傳說對這段事情的記載,至少說明佛教于公元5世紀左右拉托多聶贊普時傳入西藏,是當?shù)厝瞬辉私獾男率挛?,并且隱晦地表明佛教傳入與吐蕃王室間根深蒂固的聯(lián)系:天將神物不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恰是和贊普有了最早的接觸。這基本奠定了前弘吐蕃佛造像贊助活動的基調(diào):王室主導下的佛造像活動。
根據(jù)《西藏王統(tǒng)記》《西藏王臣記》《賢者喜宴》等主要史料記載,從拉托多聶贊普到朗達瑪滅佛前,吐蕃佛造像贊助人主要可以分為下述幾種類型。
從雅礱河谷逐漸壯大的悉補野王室,是吐蕃信奉佛教的主要倡導者,也是吐蕃前弘時期最主要的佛造像贊助人。自二十七代贊普拉托多聶接觸佛教圣物開始至松贊干布,吐蕃前弘佛造像活動正式開始。松贊干布一生興佛倡佛,迎娶赤尊、文成兩位公主,從尼泊爾與大唐各自請進了釋伽牟尼佛祖等身像,以及大量的佛教典籍、佛造像工匠。修建鎮(zhèn)邊、重鎮(zhèn)等廟和繞木齊寺,造覺阿十一面觀音像,頒布十善法律,令藏民信佛尊佛,又為后來藏民福利,秘密伏藏。
松贊干布后,歷五世至赤德祖贊,復又成為佛造像的主要贊助者。赤德祖贊遣人迎請佛密、佛寂兩位班智達雖未成,但使者熟讀五部大乘經(jīng)典,制成五大經(jīng)函帶回,赤德祖贊分建五寺安置。
至赤松德贊,建桑耶寺,促七覺士,大力興佛。在桑耶寺內(nèi)造佛菩薩像,作《寶集丁頂陀羅尼》《大波若經(jīng)本事品》《大云經(jīng)》《大游戲經(jīng)》《稻稈經(jīng)》《文殊根本續(xù)經(jīng)》《清凈地獄續(xù)經(jīng)》等連續(xù)精美壁畫。
復有牟尼贊普三均財富供養(yǎng)佛,持續(xù)修建桑耶寺,提供造像贊助。后復有赤德松贊間甲德噶瓊寺,立興佛盟誓碑,宣布比丘參加政教大詔令,賜給金以下告身,遣人在藏東地區(qū)進行佛造像活動。
至熱巴巾(赤祖德贊),出現(xiàn)了前弘時期末的最后一次大力興佛之舉,在這一過程中,不僅效仿其先人延請譯師、延請尼泊爾、李域善巧工藝匠師修建寺廟,修造佛像,更重要的是在制度上確定了吐蕃“七戶供佛”制:“于每一沙門,供民七戶以服役”,間接促成了吐蕃全民層面進行佛造像贊助。
據(jù)現(xiàn)有吐蕃主要史料記載,前弘時期,除上述數(shù)位贊普外,對佛造像贊助有明確記載的還有松贊干布的王妃:赤尊、文成兩位公主、象雄妃黎娣緬建泰甫果巴寺,茹雍妃建查拉路普巖山廟、米芒才神殿,芒妃墀江建葉爾巴寺,彌藥妃建邏娑卡扎寺②《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關于所謂五妃,又有茹雍妃與彌藥妃相同的說法。。赤松德贊的三位王妃:卓薩·絳曲準、蔡邦薩·美多卓瑪、卜容薩·甲摩尊等。其中,赤尊、文成兩位因其身份地位,且均來自比吐蕃信奉佛教更早的地區(qū),所以在佛造像贊助方面介入程度遠比其他王妃要深入。
表2 前弘時期主要王妃建寺造像贊助活動一覽③整理自《西藏王統(tǒng)記》《賢者喜宴·吐蕃史》。
前弘時期,直到赤松德贊修建桑葉寺時,史料中才明確出現(xiàn)了貴族大臣贊助佛造像的相關記錄,《西藏王統(tǒng)史》中記載:“王敕諸臣及吐蕃屬民悉來服役”,這種贊助很可能混雜了接受命令等復雜因素。前弘時期,主要參與佛造像贊助活動的有下列貴族代表:許布·白季僧格、那囊·杰剎拉朗、恩蘭·札達路恭、秦·多吉哲窮④赤松德贊修桑耶寺前,曾與信佛大臣倫布桂商議,史載“不依煩難事,鮮成易就功”。但后未記述倫布桂有何具體贊助行為。、桑格祥欽波·卓·赤贊扎貢布杰等。
赤松德贊時期的高僧益西央主持督造、修建了藏東地區(qū)至少三處以大日如來位主供佛的摩崖石刻,是高僧贊助的代表性人物。至熱巴巾時期,王之受供僧娘·霞堅與少數(shù)臣僚在拉薩東面建噶鹿及木鹿二寺,南面建噶瓦及噶衛(wèi)沃,北面建正康及正康塔馬等六寺,也屬典型的高僧贊助佛造像。
前弘時期,佛教在吐蕃逐漸傳播的過程中,遭遇了與原有宗教苯教的強烈沖突,悉補野家族內(nèi)部也存在佛苯之爭的對抗,在貴族、臣屬、直至平民不同群體中,亦是如此。這一時期參與佛造像贊助,更多的是以按照政令供養(yǎng)寺僧、服勞役建寺廟、成為工匠、畫師參與造像等方式體現(xiàn)的。
“王極歡愉,悉予允諾。爾時王以酒食,賞賜藏民,恣其滿足,然后委以勞役。如令引磚,或令筑土,或為上泥,遂將殿堂下層修造完竣?!盵1]103
在《西藏王統(tǒng)記》《賢者喜宴》等反映吐蕃歷史的主要典籍中都描述了松贊干布建造大昭寺時,龍王、羅剎王、夜叉、摩訶哥羅、吉祥天母等提供護佑、建寺造像贊助的情況:
“又羅剎王十頸楞迦亦來,獻王黃金一盆云:‘王之神廟,設有火大災厄,我愿為護佑,請王為我塑一身像?!?又夜叉納迦俱吠羅亦來,獻金縷衣一襲云:‘王之神廟,設有四大災厄,我愿為護佑,請王為我塑一身像?!?”[1]103
盡管上述文字描述的贊助人是佛教傳說中的人物,但從這段記載中似乎可以解讀出有趣的兩層意思:一是贊助人和佛造像的密切關系:贊助人可以要求造像的題材與造型。二是前弘時期佛造像贊助的具體內(nèi)容可以是貨幣或其他物質(zhì)財富,還可以是某種服務。
縱觀吐蕃前弘時期佛造像的王室贊助活動與其信佛倡佛的具體措施是彼此呼應的,贊助的具體方式總體包括以下幾種。
吐蕃時期,大量佛寺的建造都包含有佛造像活動,包括雕塑、壁畫等。吐蕃王室在贊助寺院佛造像活動時直接出資與提供物料兩種形式并存。
(1)直接出資贊助佛造像
吐蕃相關史料中,數(shù)次出現(xiàn)王室直接出資贊助建寺造佛像的情況。松贊干布興建昌珠寺時,史料記錄了當時佛像的造價:
“分別用黃金八升、七升、六升、五升及四升等不同規(guī)格澆鑄而成的佛像是:毗盧遮那、金剛心母、寶生、無量光及釋迦牟尼等,風格各異 ……”。[2]125
除黃金外,鹽也是吐蕃時期重要的一般等價物。松贊干布的茹雍妃在查拉路甫雕刻大梵天等佛像,鹽價已漲至八十倍時?!懊康裱路垡簧?, 其代價即給鹽一升,由是在崖上雕鑿成轉(zhuǎn)經(jīng)堂?!盵3]135
(2)提供物料贊助佛造像
除了直接提供資金以供佛造像外,吐蕃王室還會以提供物料的形式贊助佛造像活動?!段鞑赝踅y(tǒng)史》記載修建大昭寺時:
“爾時王以酒食,賞賜藏民,恣其滿足,然后委以勞役?!盵1]103
赤松德贊興建桑耶寺時更是大費周章,不僅提供建寺之資金、物料,還包括開光與日常之物料供養(yǎng)。桑耶寺銅塑、泥塑、木塑佛造像、壁畫、曼陀羅等佛造像內(nèi)容豐富,具體參見下表3。其中層轉(zhuǎn)經(jīng)繞道的南西北部分即為赤松德贊為桑耶寺開光即日常所準備的一部分供養(yǎng)?!段鞑赝踅y(tǒng)記》中也記載了赤松德贊為桑耶寺開光準備的情況:
“為開光故,備辦無量飲食受用,召集所有屬下臣民,舉行慶祝,儀極莊隆。贊普復以黃金獻呈于大阿褚黎菩提薩埵。開光盛況之連續(xù)畫繪于大首頂正殿門后與轉(zhuǎn)經(jīng)繞道兩旁?!盵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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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 前弘桑耶寺佛造像情況一覽①表中信息整理自《西藏王統(tǒng)記》。
西藏史料中有關前弘時期王室直接參與寺院修建、佛像修造的集中體現(xiàn)在大小昭寺、桑耶寺營造中。據(jù)《西藏王統(tǒng)史》記載,松贊干布多番化身,直接參與了大昭寺的修建:
“王復變化化身,筑墻四晝夜,木工六晝夜,蓋頂兩晝夜,共七晝夜,即將繞薩下殿,全部修造完畢?!盵1]105
此外,赤松德贊妃卜容薩·甲摩尊建布澤金殿洲做金剛界曼陀羅形時:
“為諸塑造修建等匠工,每餐送食品十三種,因報此德,故所做工藝,亦有十三種殊勝。”[1]154
盡管王統(tǒng)史中松贊干布的化身造像充滿了神話色彩,但是從過程中尼妃“焚香做凈”,文成公主“詳為推算勘輿”,以及赤松德贊妃卜容薩·甲摩尊“每餐送食品十三種”等等行為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吐蕃王室佛造像贊助絕不僅限于提供資金物料,而存在更深程度的介入與參與。
王統(tǒng)史中記載松贊干布求娶赤尊與文成兩位公主的皇家聯(lián)姻事件中,或多或少也包含了主動求取佛像的因素:
“旋于自然生成之旃檀像前恭敬祈禱。即由圣象心間放二光明,一往東方,一往西方?!渌蛭鞣接^之……公主名赤尊……若迎娶之,則世尊壽八歲之身像并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輸入吐蕃。又循其光明向東觀之,見漢土唐主太宗之女公主……若迎娶之,即世尊壽十二歲之身像并諸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輸入吐蕃也。”[1]66
如果說松贊干布修造大昭寺時采取的辦法屬于臨時政令與雇傭、勞役混合的話,那么到赤松德贊建桑耶寺時已經(jīng)明確為“于是王敕諸臣及吐蕃屬民悉來服役”[1]149。至公元779年三寶齊聚的桑耶寺建成后,赤松德贊頒布兩道興佛證盟詔敕,由贊普父子即贊蒙主盟,令所有大小臣工一同立誓,永行佛法,不離不棄,正式宣布佛教為國教[2]84。證盟中提及的“王宮所屬之僧團”的供養(yǎng)已經(jīng)明確由政府負責:“諸僧侶之生活有吐蕃政府機構提供,(這些僧人)雖為(贊普)屬下,但卻被敬供于頭頂之上。”[2]85并且明確了吐蕃內(nèi)府供養(yǎng)三寶的政策:“其時及其以后,佛教三寶及僧侶之供養(yǎng),均由大內(nèi)府供應?!盵2]85
圖1 桑耶寺興佛證盟碑(2017年攝于桑耶寺廣場)
赤松德贊的興佛證盟使桑耶寺成為宗教中心,且經(jīng)濟獨立,不必納稅,不必承擔軍事勞役,佛教寺院逐漸成為一個特權與政治實體。公元798-815年,赤德松贊繼承父志大力興佛,于拉薩河下游建造噶迥多吉英寺,頒布不準毀壞佛教、堅守三寶詔書。在此基礎上,興佛措施更進一步,包括確立佛教為王室教育中重要組成;不論貴胄平民,鼓勵出家;在社會地位、財稅與司法豁免上優(yōu)待佛僧;首度任命僧相,位列諸相之首。至熱巴巾,確立7戶養(yǎng)僧制,令“作為寺產(chǎn)之民戶及產(chǎn)業(yè),不征賦稅,不征徭役,不取租庸、罰金等項”。[2]173凡此種種,從政府制度層面,充分保證吐蕃王室佛造像贊助有序進行。
前弘時期,雪域高原佛教初興,悉補野王室一力倡佛,是最主要的佛造像贊助人。此外,部分貴族大臣是這一時期佛造像贊助活動的重要補充。不同于王室,這類私家贊助者內(nèi)部有明顯差異。
從松贊干布造大昭寺時的“遂偕臣民,悉來所填湖上”“王以酒食,賞賜藏民,恣其滿足,然后委以勞役”,到赤松德贊建桑耶寺“王敕諸臣及吐蕃屬民悉來服役”都說明前弘時期存在臣工奉王命修造佛寺、贊助佛造像活動的情況。表3中桑耶寺四大梵塔根據(jù)分別為許布·白季僧格、那囊·杰剎拉朗、恩蘭·扎達路恭、秦·多吉哲窮四大王臣作為監(jiān)工修造[1]153。四臣均屬吐蕃大家貴族子弟,具體見表4,特別是個別家族屬于典型的崇本抑佛家族,如那囊氏,即赤松德贊舅家,《拔協(xié)》記載那囊氏馬向·春吉巴及其家族崇苯反佛,赤松德贊幼年時由其代攝政務,后赤松剪除方得親政[1]287。由此可推測赤松德贊親政后建桑耶寺時,那囊氏大臣佛造像贊助更多出于奉行王命。
表4 桑耶寺貴族大臣佛造像贊助活動一覽
赤松德贊時第一批西藏本地僧人是從貴族子弟中產(chǎn)生的“七覺士”。臣工中不乏篤信佛教者,開始主動贊助佛造像的活動。在當時吐蕃境內(nèi),今天四川石渠縣長沙干馬鄉(xiāng)須巴神山留存有吐蕃佛造像摩崖石刻遺跡,這批摩崖石刻共13組,造像題材有禪定印毗盧遮那、佛、菩薩、飛天、供養(yǎng)人等,大部分有藏文題記,個別有梵文、漢文。
第7組造像藏文題記8行,另在佛像右邊有一漢字“王”。譯文內(nèi)容:
“福德自然成就像;授予一切修行法;遍布大勝菩提心;天然成就如智慧;不得有損空性觀;堅固不催如雍仲;真理之尊大日佛;向您敬禮并祈福!鐘之弟子□孟勒,恭敬之心……”[4]
“鐘”在吐蕃時期至少有兩層不同指向:一為爵位封號。公元752年,吐蕃兼并南詔后,對南詔王閣羅鳳的封號即為“贊普鐘”,設年號為贊普鐘元年;二為姓氏和地名。據(jù)《拔協(xié)》和《第吳宗教源流》記載,“鐘”的姓氏在吐蕃前后弘佛教過渡時期的人物中曾多次出現(xiàn),此地就日喀則昂仁縣一帶。根據(jù)造像特點、題記內(nèi)容(明確出現(xiàn)赤松德贊父子)與古藏文文法,須巴山13組摩崖石刻斷代不早于吐蕃赤松德贊,約在8世紀中葉到9世紀中葉左右。
伴隨佛教國教化進程的加深,至熱巴巾時期(公元815-836年),贊普崇佛達到新高,如楚布江浦建寺碑所載:
“作為寺產(chǎn)之民戶及產(chǎn)業(yè),不征賦稅,不征徭役,不取租庸、罰金等項。”[2]173
在此背景下,信佛臣工自發(fā)主動贊助佛造像的范圍進一步擴大,阿里地區(qū)普蘭縣細德村北側的觀音碑提供了當時信佛臣工贊助佛造像的有力證明。
依據(jù)觀音碑造像特點、題記及內(nèi)容斷代該碑時間為前弘熱巴巾時期火馬年(826或838年),具有明顯的古印度特色,碑文禱詞為大乘佛教內(nèi)容,碑文中明確出現(xiàn)供養(yǎng)人的信息:
“桑格祥欽波·卓·赤贊扎貢布杰所立?!盵5]
“祥”即漢語舅,此處專指赤熱巴巾贊普王妃家族的兄弟?!白俊睘榧易迕Q,是吐蕃時期有名望的家族,多代與吐蕃王室聯(lián)姻。家族控制范圍主要在“堆”即今天拉孜以西地區(qū),包括阿里、普蘭,卓·赤贊扎貢布杰在當時應有很高的社會地位。
圖2 須巴山摩崖石刻第7組題記(采自《四川石渠縣新發(fā)現(xiàn)吐蕃石刻群調(diào)查簡報》,《四川文物》,2013年第6期)
圖3 普蘭觀音碑所在地
圖4 普蘭觀音碑正面觀音浮雕造像拓片及兩側碑文
近年來在青藏高原東麓漢藏交接的西藏昌都芒康、察雅、青海玉樹等地發(fā)現(xiàn)吐蕃時期的摩崖石刻題記中,多處出現(xiàn)僧“益西央”主持修造的信息。經(jīng)過梳理現(xiàn)有藏東地區(qū)吐蕃石刻的研究文獻,發(fā)現(xiàn)高僧益西央很可能兼具了贊助者與生產(chǎn)管理者的雙重身份。
昌都察雅仁達香堆鎮(zhèn)仁達拉康內(nèi)造像的題材為大日如來佛像及八大菩薩、二飛天等,以往研究者從考古圖像本身的考訂入手,對此處石刻的題材、定名、造像風格、組合關系等方面給予了較多關注。藏文題記銘文釋文中關于贊助者與生產(chǎn)者的信息抄錄如下:
“猴年夏,贊普赤德松贊時,宣布比丘參加政教大詔令,賜給金以下告身,王妃琛莎萊莫贊等,眾君民入解脫之道。詔令比丘闡卡云丹及洛頓當,大論尚沒廬赤蘇昂夏、內(nèi)論□赤孫新多贊等參政,初與唐會盟時,□親教師郭·益西央、比丘達洛添德、格朗嘎寧波央等,為愿贊普之功德與眾生之福澤,書此佛像與禱文。安居總執(zhí)事為窩額比丘朗卻熱,色桑布貝等;工頭為比丘西舍,比丘□□松巴辛和恩當艾等;勒石者為烏色涅哲寫及雪拉公、頓瑪崗和漢人黃崩增父子、華豪景等。日后對此贊同者,也同獲福澤。益西央在玉、隆、蚌、勒、堡烏等地亦廣□寫,□寫者為比丘仁多吉。若對此佛像及誓言頂禮供養(yǎng)者,無論祈愿,何事皆可如愿,后世也往生于天界;若惡語戲罵,即得疾病等諸惡果,水墜惡途;法律也對反佛者,從其祖先親屬起施行□□□。故無論任何人均不得詈罵譏諷?!盵7]64
另有漢文題記,其中可辨內(nèi)容為:
“大蕃國”“皇帝”“都料僧馬”“同料僧?”“匠渾天”“甲申歲”。
另一處在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結古鎮(zhèn)南約20千米處,共有9尊浮雕佛像,主尊為大日如來和八大菩薩。龕內(nèi)正中為浮雕大日如來像,左右兩側浮雕八大菩薩,近期考古發(fā)現(xiàn),在造像的東西崖側上均有多種文字的題記,釋讀如下:
狗年,浮雕眾佛像及繕寫如上所有經(jīng)文之祝愿等等,為今上贊普赤德松贊之世君臣、施主及一切眾生之故也。此乃比丘大譯師益西央主持、工巧比丘仁欽囊則、佳布藏、華丹及工匠人等均行妙善事業(yè),具無上福德之力。崖面所造佛像、經(jīng)文及三寶所依之處,眾生之任何人或目睹,或觸摸、或聽聞,或憶念,其福德及智慧之力,均回向贊普父子及一切眾生,登于無上之菩提也。此愿?、俅颂幉匚念}銘的漢文釋文系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華青道爾吉博士參考王堯釋文重新釋讀。
題記中的“狗年”,為“今上贊普赤德松贊”之藏歷“狗年”,即公元806年,相當于漢地唐憲宗元和元年。此處造像的主持施工總領為“比丘大譯師益西央”,另有藏、漢兩族的工匠比丘仁欽囊則、佳布藏、華丹等人參與施工開鑿,其造像工程的組織形式與前述西藏昌都仁達摩崖石刻極為相似,可以基本肯定為同一造像團隊。
圖5 昌都察雅仁達摩崖石刻大日如來及八大菩薩(2018年夏攝于仁達拉康)
圖6 昌都察雅仁達拉康內(nèi)古藏、漢文題記(2018年夏攝于仁達拉康)
圖7 昌都察雅仁達拉康內(nèi)石刻造像二飛天旁漢文題記照(2018年夏攝于仁達拉康內(nèi))
另在今甘肅省張掖市山丹縣境內(nèi),也發(fā)現(xiàn)了一處名為“扁都口”的吐蕃時期摩崖石刻,在石刻原來的位置上現(xiàn)修建有一座寺廟,名為“石佛寺”。此處摩崖石刻內(nèi)容為一佛二菩薩,在陰線刻的佛像下方,橫刻有兩排古藏文題記,漢譯為“為了贊普的福德和眾生的福祉,比丘巴果·益西央監(jiān)制”。造像的風格特點與前述幾處漢藏邊界的吐蕃時期摩崖石刻完全一致,從題記上看此處的“巴果·益西央”與前文所論的益西央亦是同一人,這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第三處明確有益西央名號的吐蕃摩崖石刻。[6]
據(jù)王堯、石泰安、阿米·海勒、才讓等學者的分析,益西央是著名的譯師布·益西央,通曉藏、漢、梵文,曾連任赤卡寺墀巴[7],應生活在赤松德贊(公元742-797年)至朗達瑪(公元838-842年)時期。從幾處藏東佛造像漢、藏文題記以及學者們對于益西央身份的研究來看,高僧益西央在“玉、隆、蚌、勒、堡烏”一帶多次組織修造佛像,且組織管理井然有序。在造像生產(chǎn)管理分工上,包括 “主持”“監(jiān)制”“安居總執(zhí)事”“工頭”“勒石者”等。仁達拉康佛造像題記有關生產(chǎn)管理分工最為詳細,益西央與比丘達洛添德、格朗嘎寧波央等“書此佛像”,總執(zhí)事由兩位比丘擔任,很有可能與漢文題記中的“都料僧馬”一致,相當于都料匠,參照唐代,都料匠是當時專門從事建筑設計施工的人,柳宗元在《梓人傳》中記載:“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負責仁達拉康內(nèi)造像營造。工頭由至少三位比丘共同擔任,可能與“同料僧?”一致,勒石者即石雕石刻工匠則漢藏工匠皆有。高僧益西央領導一個兼有藏漢僧人、工匠在內(nèi)的造像集團,以其修習故地青海赤卡(赤噶)為中心,在廣闊的漢藏邊界地帶開鑿出大批帶有漢、藏或漢、藏、梵多種文字題銘的造像,兼具了贊助者和生產(chǎn)管理者雙重身份。
圖8 甘肅張掖市扁都口摩崖石刻(采自《西北甘青地帶吐蕃、西夏時期佛教遺物考察行跡》)
圖9 甘肅張掖扁都口摩崖佛造像藏文題記(采自《西北甘青地帶吐蕃、西夏時期佛教遺物考察行跡》)
從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與考古發(fā)現(xiàn)中,尚沒有直接證據(jù)能說明這一時期公眾通過市場成為佛造像直接贊助人,更多的是奉令供養(yǎng)寺僧、服勞役建寺廟、成為工匠、畫師參與造像。結合吐蕃佛造像大量不具名的情況推測:第一吐蕃佛造像具名需有一定身份資格,或王室,或貴族大臣,或督造主持工程者,或主要參與工匠。第二,吐蕃時期佛造像,以大型石刻造像、銅像、寺院連續(xù)壁畫為主,造價較為昂貴,公眾在制度與觀念的共同作用下,執(zhí)行或響應王命,間接的參與到佛造像贊助活動中。
前弘時期佛造像贊助中,吐蕃王室表現(xiàn)最為活躍,無論是上文中所列舉的松贊干布及其王妃造大、小昭寺、四邊壓寺、四再壓寺、四壓肢寺、九對治寺、帕崩卡、昌珠寺、扎葉巴寺、查拉魯普石窟等,還是赤松德贊及其王妃建造桑耶寺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從經(jīng)濟層面看,前弘佛造像動輒建寺、鑄像、做連續(xù)壁畫、雕大型摩崖石刻,所費頗高,非財富充盈不可做到。是以,由政府財稅體系為基石,由吐蕃內(nèi)府保障供給,并以政令等強化執(zhí)行的王室贊助成為主流,偶見部分大族臣工或高僧成為佛造像贊助的重要補充。
另一方面,政治因素深藏在佛造像贊助活動背后。盡管西藏王統(tǒng)史、教法史都將吐蕃王室描述為“君權佛授”的代表:觀世音菩薩授以加持,聶赤贊普遂往西藏為王,致使西藏屬民安樂。聶赤贊普之子孫共七代統(tǒng)稱“天墀七王”,“其時,他們不受山巖阻礙,而能飛往天空,白晝降臨在地,夜晚歸天,當諸子長大能騎馬之時,他們即握天繩升天而逝”。[3]15后復有普賢菩薩化身拉托多聶贊普,觀世音化身松贊干布。但無法否認公元七世紀早期,松贊干布即位前后,內(nèi)有崇信苯教的眾氏族之勢力需調(diào)伏平衡,外有唐、回鶻、葛邏祿、大食、天竺、泥婆羅、南詔等國環(huán)伺,在建立行政區(qū)劃,統(tǒng)一文字度量、完善官職體制、法律與軍事管理制度外,悉補野王室選擇通過聯(lián)姻與宗教信仰一致化雙管齊下加強了與外部政治力量的聯(lián)盟,并主動打破甚至顛覆了原有宗教(苯教)對其轄域的影響。盡管王統(tǒng)史中對松贊干布求娶尼泊爾赤尊、大唐文成兩位公主的經(jīng)過充分表達了因緣前定的佛教觀念,但無法否定通過聯(lián)姻與引入佛教,悉補野家族迅速獲得泥婆羅與大唐兩位近鄰的青睞與支持,除了政治結盟之外,還形成了宗教文化共同體①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求娶兩位公主的過程中,史料敘述中都突出了漢尼兩國國君最早的質(zhì)疑在于吐蕃是否為信佛之邦,能否依十善佛法治理疆域,可見基于宗教文化的認同對聯(lián)姻結盟而言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并實實在在獲得了漢地之醫(yī)術、星算、農(nóng)業(yè)、工程營造等先進技術,以及尼泊爾的財富與佛造像技藝等,以上這些都對悉補野王室對內(nèi)統(tǒng)治與對外競爭大有助益。
前弘時期,吐蕃王室佛造像贊助方式在制度與分工管理層面由簡單漸變?yōu)閺碗s成熟。松贊干布以遣使、聯(lián)姻、偕臣工、賜飲食、委王命等方式迎佛、建寺、施金造像。至赤松德贊頒布兩道興佛證盟詔敕,令所有大小臣工一同立誓,永行佛法,不離不棄,并且明確了吐蕃內(nèi)府供養(yǎng)三寶的政策:“其時及其以后,佛教三寶及僧侶之供養(yǎng),均由大內(nèi)府供應?!睆闹贫壬媳WC了王室對佛造像的贊助。在桑耶寺的贊助建造過程中,出現(xiàn)明確分工:有蓮花生大師負責勘輿與總體設計,貴族臣工作為監(jiān)工,同時還有對物資的明確賬目記錄如前文表3所示,在桑耶寺北三偏殿突出角室中存有“修建桑耶寺之余資與此等財物存放何處之賬目記錄”。[1]152
及至熱巴巾時期,興佛措施更進一步,確立7戶養(yǎng)僧的制度,使得佛造像活動所需經(jīng)費與人力在制度上得到充分保證。藏東甘青川摩崖造像的題記中已清楚顯示僅石刻佛造像分工已較為復雜,包括造像主持、經(jīng)文祝禱文書者、總執(zhí)事、工頭、勒石者等。這與松贊干布建大昭寺“變化一百零八化身,守護廟門,于內(nèi)變化木工一百零八人,各執(zhí)斧斤而做匠事”[1]104神話般描述中僅有的分工,形成了鮮明對比。
前弘時期,吐蕃佛造像贊助活動不僅與佛苯此消彼長密切相關,同時在時空分布集中度上也體現(xiàn)出與其疆域擴張一致的特點。
如上文中表1所示,史料載前弘時期修造佛教寺廟的兩次高峰,一是在松贊干布時期,二是在熱巴巾時期。經(jīng)過對已發(fā)現(xiàn)的吐蕃時期石刻等佛造像田野調(diào)查資料梳理,疆域擴張與佛造像贊助活動時空分布集中度間的一致關系得到了進一步證實,表5反映了現(xiàn)存吐蕃時期佛造像遺跡情況,從造像斷代列中,我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已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存吐蕃時期石刻佛造像大約在赤松德贊(公元742-797年)后,這與吐蕃疆域擴張的時間軸非常吻合。自公元8世紀中葉后,吐蕃東擴之勢日盛,先后于公元761前后攻占唐隴右諸洲,公元763年短暫攻下長安,同時西擴,722年至732年圍攻小勃律、安西、勃律,791年占于闐,并占領從鄯善到于闐至小勃律(今新疆南部到克什米爾一線),而向北,敦煌自公元786年至838年悉歸吐蕃治下。
圖10 吐蕃地理范圍圖(公元629-8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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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5 現(xiàn)存吐蕃時期石刻佛造像遺跡情況一覽①石刻遺跡信息整理自《西藏東部吐蕃佛教造像(芒康、察雅考古調(diào)查與研究報告)》《四川石渠縣新發(fā)現(xiàn)吐蕃石刻群調(diào)查研究簡報》《石渠吐蕃摩崖刻文的整理與研究》《西藏阿里普蘭觀音碑考略》等。
此外,表中石刻其地理分布又大多圍繞吐蕃與鄰邦交界附近,如藏東:昌都與青海玉樹、四川石渠;藏北:青海玉樹-甘肅張掖-敦煌一帶,藏西:有大小伯律,即達拉克列城——巴爾蒂斯坦斯卡杜門特爾一帶,藏西南:有阿里普蘭—日喀則崗巴乃縣甲切木(近今亞東),由此沿前弘吐蕃疆域東西南北擴張趨勢基本形成閉環(huán)。
圖11 敦煌154窟南壁毗沙門天王像 (154窟營建于敦煌吐蕃治下,約公元800年前后)
綜上,通過對前弘時期吐蕃佛造像贊助人、贊助活動、佛造像贊助特征的分析與歸納上,可見吐蕃前弘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之間復雜且縝密的關系,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彼此互動,最終作用并表現(xiàn)于當時浩大綿延的佛造像贊助活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