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賀 鄧章應(yīng)
1907年至1908年間,俄國考古學(xué)家克茲洛夫在西夏黑水城發(fā)現(xiàn)了大批西夏文、漢文、藏文等文書8000多件,內(nèi)容廣泛,涵蓋政治、經(jīng)濟(jì)及宗教等各個領(lǐng)域,其中有關(guān)藏傳佛教文獻(xiàn)中,大黑天及金剛亥母儀軌最具代表性。1993年開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與俄羅斯科學(xué)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合作編輯、出版了《俄藏黑水城文獻(xiàn)》。本文以《俄藏黑水城文獻(xiàn)》第六冊中編號為B59的元代寫本《大黑求修并作法》為研究對象,文獻(xiàn)共三十六個圖版,每個圖版分左右兩頁,部分文獻(xiàn)文字有所缺失,其中有兩頁殘缺近半,每半頁11行,每行17字?!洞蠛谇笮薏⒆鞣ā穬?nèi)容冗長繁雜,圖版1-4先述大修習(xí)緣起、次第傳授及親念儀等,首頁正文有所殘缺;圖版4-33主要敘述一系列大黑天求修作法,主要由修習(xí)儀軌導(dǎo)引、求修作法等組成,起句皆以“敬禮妙微上師”“敬禮吉祥形魯葛”“敬禮吉祥形嚕割”,其后詳釋求修作法,如《大黑天施食偈》《親念儀》《求修法行》《大求修習(xí)法行儀》《燒施儀》《埋伏儀》《令生癩魔儀》《絕語儀》《緊行施食儀》《緊奪咒儀》《親念廣大施食儀》《施食咒儀》《作法儀》等;圖版34-35敘述寫本傳承,并隨附《根本咒》《大黑八足贊嘆》。
《大黑求修并作法》是為教徒修習(xí)所編寫的法本,文獻(xiàn)中不免存在訛文俗字,存在不易識別的疑難字,為我們解讀文獻(xiàn)、了解西夏大黑天相關(guān)文化造成困難,本文針對寫本中出現(xiàn)的一些疑難字進(jìn)行了考釋。
1.女云:“我在室內(nèi),若值陰雨生寒大時,須得我母懷抱,方令寒息彼?!狈◣熅叽蟊模蕦⑴辣?。①“陰”字原文殘缺,根據(jù)殘缺字形及下文“意樂寂靜處,□□隂母林?!保?4.36—5·左7)中“隂”字形進(jìn)行補(bǔ)缺。(42:36-2·右4)②“42:36—2·右4”:“42”表示俄藏第六冊42頁,“36—2”表示《大黑求并作法》36圖版中的第2個,“右4”右頁從右至左的第4行,以下亦同。
此字應(yīng)當(dāng)做“缻”字,“缻”同“缶”,《集韻·有韻》:“缶,《說文》:‘瓦器,所以盛酒漿,秦人鼓之以節(jié)歌。’或從瓦?!雹啵鬯危荻《鹊龋骸都崱び许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32頁?!读鶗灐铐崱罚骸绑?,瓦器,所以盛酒漿者。象形,俗作。”《宋元資治通鑒·宋紀(jì)》:“翌日,命攻西北樓,姚仲登樓酣戰(zhàn),樓傾,以帛為繩,挽之復(fù)正。金人用火攻樓,仲以酒撲滅之?!雹幔勖鳎萃踝阢澹骸端卧Y治通鑒·宋紀(jì)》卷三一,《四庫未收輯刊》第297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8頁。
“耳”與“瓦”為在古文字中形體相近,易造成混訛,《俗書刊誤·馬韻》卷二:“,俗作?!薄稘h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中“瓶”字條下引唐石經(jīng)五經(jīng)“”字形?!巴摺迸c“耳”形近混用,《金石文字辨異·耳部》:“,漢《韓勑后碑》:‘聞名傾’案:瓦即耳。”①[清]邢澍:《金石文字辨異》,甘肅人民出版社,第500—503頁?!峨`辨》:“,耳與《說文》同,象形……或作。”②[清]顧藹吉《隸辨》卷六,《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第23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32頁??梢姟岸币鬃魉鬃中巍巴摺??!短彀l(fā)神讖斷碑》:“深甄歷數(shù),永歸大吳。”③毛遠(yuǎn)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線裝書局,2008年,第246—251頁。“甄”作“”,“瓦”與《隸辨》所引“耳”作“”相同。清謝啟昆《西魏書》卷二十三:“后賀拔岳北征,順興與魏收書,上為毛鴻賓等九人姓名者悉得放還。順興從后提一河?xùn)|酒缻,以繩系之,于城巷牽行?!雹埽矍澹葜x啟昆:《西魏書》卷二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0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3頁?!熬评崱蓖熬企尽?,即盛酒瓦器。
5.鴉頭大黑作法行,其觜尖利手紅赤。喫破記句上半身,及噉服心腰子。(48:36-14·右1)
6.文血與毒藥等涂者,釋于前宮內(nèi)掃灑,潔己壇……黑青稞、豌豆、黑蒥麻、蕎麥面等作,獻(xiàn)食于上;涂更前面中,造吉祥施食上,嚴(yán)黲、羊、黑馬、黑羊等肉,排設(shè)依文也。(49.36-16·右7)
根據(jù)前文“潔己壇”,下文“黑馬、黑羊等肉”,可以排除“作獻(xiàn)食于上”這一句式的可能,可知“”亦非“祭盤”意,所以“”當(dāng)指由黑青稞、豌豆等所造祭品?!斗鸾屉y字字典》中“陵”字條下引《諷誦集》,“”釋“陵”③李琳華:《佛教難字字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4頁。,但并無祭品含義。
此字當(dāng)作“隋”,《說文·肉部》:“隋,裂肉也。”④[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83頁?!都崱ぶ崱罚骸八?,祭食也?;蜃鲯??!雹荩鬯危荻《鹊龋骸都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2頁。當(dāng)指祭品,“隋祭”又作“挼祭”,《禮經(jīng)·釋例》云:“凡尸未食前之祭,謂之隋祭,又謂之挼祭?!短厣罚骸C鼟导馈伦⒃疲合录涝凰??!雹蓿矍澹莺嗦E:《儀禮正義》卷三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1頁。宋李如圭《儀禮集釋》:“‘上佐食兼與黍以授尸。尸受,同祭于豆祭?!嵶ⅲ豪窝蝓挂玻弦?,合祭于俎豆之祭也。黍稷之祭為隋祭?!雹撸鬯危堇钊绻纾骸秲x禮集釋》卷二八,《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第10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0頁?!笆蝠⒅馈迸c文中“黑青稞、豌豆、黑蒥麻、蕎麥面等”相合,所以“”當(dāng)是“隋”“挼”二字的影響所產(chǎn)生的字形。
8.用泥向南畔尖上,作一高四指量,闊八指量,空心方黑塔,用麺作四個藺葛,置在塔□□,彼塔頂上,插狐翎一枝。(57:32·右1)
以上兩字當(dāng)作“寫”字,《廣韻》:“臼,其九切,上聲有韻?!薄芭f,巨教切,去聲宥韻?!雹幔鬯危蓐惻砟辏骸端伪緩V韻》,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3頁。兩字僅有聲調(diào)的差異。“舊”字后來簡化為“舊”,“臼”與“舊”字形相近,便以簡代繁,產(chǎn)生了俗字。⑩劉賀:《〈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xiàn)〉四至六冊俗字研究》,寧夏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8年,第42頁。如《密教儀軌》“增長箭上火焰?!保ǘ聿氐谒膬訲K321:19:41-10),《妙法蓮花經(jīng)第五》:“諸佛師子奮迅之力?!保ǘ聿氐诹鶅訠56:31:25-7)“熖”作“”,“奮”作“”。又如“生地貳拾畝,其地東至徐答失帖木兒地為界?!保ㄖ胁氐谒膬?M1·0604[F17:W1]748頁)“兒”作“”。
但第一例中,“舊”形近“伯”形,發(fā)生變異,如《傷寒論·辨脈》:“榮衛(wèi)內(nèi)陷,其數(shù)先微。”?黃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49頁?!跋荨弊鳌啊?。又如《廬山遠(yuǎn)公話》:“相公是日只于福光寺內(nèi),具將此事,寫表奏上晉文皇帝。”?黃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56頁?!皩憽弊鳌啊薄?/p>
12.鴉頭大黑作法行,其觜尖利手紅赤,觜上恒帶于赤血……口中火盛大悔干,雷聲電光而遼亂。惡龍王大哮吼,發(fā)出電光至極盛。(48:36-14·右7)
14.夫修習(xí)人,先已作大黑親念福足訖,欲作法行時,用冤人圡,或大水合流處圡,古城圡,絕門人圡,尸林等諸不祥圡與之熱相和,作一量藺葛,然尸林布上,用毒藥鹽菜子作末,并人血等相和為。(45:36-7·左7)
“樊”通“鞶”,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干部》:“樊,假借為鞶?!雹埽矍澹葜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武漢市古藉書店,1983年,第991頁。樊,中古音並聲元韻,鞶,中古音幫聲元韻,並、幫皆屬唇音,古音相近?!墩f文》:“鞶,大帶也?!兑住吩唬骸蝈a之鞶帶’男子帶鞶,婦人帶絲。從革般聲?!雹荩蹡|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55頁?!秲x禮·士婚禮》:“夙夜無愆,視諸衿鞶?!编嵭ⅲ骸绊Q,鞶囊也。男鞶革,女鞶絲,所以盛帨巾之屬?!雹蓿蹪h]鄭玄:《儀禮汗疏》卷六,《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頁。陳壽《三國志·曹瞞傳》:“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yōu)在側(cè),常以日達(dá)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xì)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雹撸蹠x]陳壽:《三國志·魏書》卷一,《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第25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6頁。清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五:“似今之荷包?!雹嘈熘惺妫骸稘h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年,第4634頁。
“一鞶量”,指一包的量。文中另有相同句式:“令掘深一肘量坈(坑),以毒藥等于片石上畫十字杵。”(46:36-9·左)“夫修習(xí)者,欲作緊行時,面前作各面見十二指量一三角爐。”(57:36-31·右)“一肘量”、“十二指量”當(dāng)指衡量器物的長度寬度。
15(.1)咒用毒藥、菜子、熱水將畫相灑潑,已然,從足緊卷,以黑色線十字系定藺葛心頭,又依先出神等,已鹽菜子毒藥水內(nèi),棘針于五根及枝節(jié)上,豎札安息香上令熏。(45:36-8·左6)
16.(1)夫修習(xí)者,若欲先作至黑色爐者,釋面前各具一肘深、半肘量一二角爐,火及爐唇,各高闊四指也。(51:36-19·左3)
(2)文涂抹毒藥等者,釋用羊、馬血與石炭末相和,涂末為黑,內(nèi)日輪上畫一利釼,火上畫火唇、畫劍,周(圍)上畫劍,周圍畫鐵鉤也。(51:36-19·左6)
(2)驗生其驗者,見鶿烏拍打翎羽,啄嘴燖地,發(fā)不神之聲,及所住宅內(nèi)、鶿烏整巢,銜帶禽獸血肉入來,則其法畢(48:36-13·右4)
(3)文依則者,釋曰內(nèi)外驗生也,其外驗者,彼冤人身生病疾,內(nèi)驗者,自鶿烏冤人銜啄至宅內(nèi)來是也。(51:36-19·右8)
以上字形當(dāng)是“夢”字俗寫。這一俗字形在文中多字形相近,只有第(3)例中上部從“”,從字形與上下文中很難理解、辨識。但有一例:“誦咒一百八遍,其咒想入頂中,令寢,則所求一切法行,中驚覺矣,此者求吉兇竟(境)?!保?6:36-29·右8)與“令寢”相關(guān),當(dāng)是“夢中驚覺矣”,這種求修方式即是“求吉兇夢境?!庇秩纭队H儀誦》:“次多聞天王處奉施食,察儀者,持咒人欲令天王為擁護(hù)神,則預(yù)先奉施食,求夢境。”(俄藏Ф214:70:5-2)察夢儀者求結(jié)果于夢境,當(dāng)判定此字形當(dāng)為“夢”字。
“夢”字作這一俗字形也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上部“艸”部,簡寫作“刀”部或“”形,在此基礎(chǔ)上簡化作“丷”,如《太子成道經(jīng)》:“大王莫怪,此太子證無上之時,我不逢遇,所以泣悲?!雹冱S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176頁?!澳弊鳌啊毙?,《王梵志詩》:“生者歌滿路,死者哭盈街。循環(huán)何太急,搥鑿相崔驅(qū)?!雹邳S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280頁?!凹薄弊鳌啊毙?。下部“夕”常俗寫作“攵”,如《六十四卦圖歌》:“平生多計策,爭那鬼相隨。”(俄藏第五冊TK322.1:78:47-42)“多”作“”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