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魁
摘? 要:以福斯特為代表的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依據馬克思的文本,指出資本主義的無限增殖邏輯必然會觸碰到自然極限,從而導致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關系發(fā)生斷裂,對馬克思生態(tài)思想的當代詮釋做出了基礎性貢獻。但以摩爾為代表的反對派則堅稱新陳代謝斷裂不具備普適性,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只是階段性地局部發(fā)生新陳代謝斷裂,這種斷裂以危機的形式刺激著資本主義國家進行全球性的資源掠奪,從而最終使資本主義國家避免了新陳代謝斷裂。實質上,福斯特關心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新陳代謝對自然新陳代謝的破壞,而摩爾關注的是自然新陳代謝對資本主義社會新陳代謝的反饋作用,顯然因二者各執(zhí)一端而引發(fā)論戰(zhàn)。福斯特與摩爾的這次論戰(zhàn)反映了國外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理論界未能把握住馬克思的有機論思想,將社會新陳代謝和自然新陳代謝之間的辯證運動關系進行了僵化的理解,這就啟示國內學界應重視對馬克思唯物史觀中生態(tài)辯證法的研究。
關鍵詞:J. B. 福斯特;新陳代謝斷裂;J. W. 摩爾;馬克思;生態(tài)辯證法
近年來,圍繞馬克思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以約翰·福斯特(John B. Foster)為代表的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和以杰森·摩爾(Jason W. Moore)為代表的反對派之間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引起國際學界的普遍關注。新陳代謝斷裂理論,是福斯特在《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中建構的經典理論,旨在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然導致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斷裂,闡明造成自然界的生態(tài)危機和資本積累危機的根源。但摩爾針對性地指出,福斯特所建構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并不普適于資本主義國家的所有歷史階段,實際上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殖民活動掠奪他國的自然資源,彌補了資本積累中所遇到的原材料供給不足的缺口,使新陳代謝并未發(fā)生斷裂。為此,福斯特與摩爾展開了論戰(zhàn)。鑒于這場論戰(zhàn)不僅涉及馬克思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普適性問題,更涉及馬克思生態(tài)思想的歷史地位以及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前景,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因此,需要對二者的論戰(zhàn)進行認真研究與反思。
一、論戰(zhàn)的焦點:新陳代謝斷裂理論是否具有普適性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城鄉(xiāng)分化導致資本主義國家土壤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斷裂。馬克思在研究級差地租理論時發(fā)現,作為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集大成者的大衛(wèi)·李嘉圖,不加分析地認為土地肥力遞減是不容質疑的自然規(guī)律。相反,馬克思并不認為土壤肥力遞減是自然規(guī)律,并從農業(yè)化學家李比希那里尋找到批判的科學依據,因而馬克思評價“德國的新農業(yè)化學,特別是李比希和申拜因,對這件事情比所有經濟學家加起來還要重要”[1]234。李比希認為土壤肥力取決于化學元素的配比,由于農作物吸收這些化學元素,并隨糧食收成而帶離土地,所以土壤養(yǎng)分流失從而導致土壤肥力的下降。李比希進一步指出,人畜糞便的返田能夠有效補償土壤因糧食收獲而損耗的養(yǎng)分,從而維持了土壤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但是,問題就出在以糧食商品化為標志的“現代的農業(yè)是一種掠奪式的農業(yè)”[2]13,一方面利潤驅使農場主提高土地的產量而加速土壤肥力的流失,另一方面人口大量集中于城市無法實現排泄物的返田,土壤肥力的損耗也無法及時得到補給。這樣,土壤肥力只出不進就無法為繼,勢必造成土地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斷裂。馬克思據此指出,城鄉(xiāng)分化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結果,造成“匯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占優(yōu)勢”,大量的人類排泄物,限于城鄉(xiāng)之間遙遠的空間距離,無法以廄肥的形式返還農田,“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從而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條件?!盵3]579可見,馬克思從李比希的理論中得出,土壤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斷裂是資本主義城鄉(xiāng)分化和糧食商品化的結果,而不是李嘉圖所說的固定不變的土地肥力遞減規(guī)律。
福斯特認為,既然土壤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斷裂威脅人類的生存,那么就可以將新陳代謝斷裂理解為自然異化,從而得出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具有普適性的結論。福斯特指出,新陳代謝斷裂“表達資本主義社會當中人類對構成其存在基礎的自然條件的物質異化”[4]180。而這種異化則對應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批判的自然異化。馬克思強調,主體性是人的類本質屬性,表現為勞動者在勞動中享有主動性。在這種主動性的勞動中,自然作為勞動對象,使勞動者“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5]54,從而使自然界成為“人的無機的身體”[5]52。但在雇傭勞動條件下,勞動成為被迫的活動。此時作為勞動對象的自然界,無法再確證勞動者的主體性,而只能是“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5]54,淪為一種被異化了的自然。福斯特正是從這種異化自然體現出人的主體性喪失出發(fā),認為新陳代謝斷裂所造成的生態(tài)危機也威脅著人類生存,從而做出自然異化等同于新陳代謝斷裂的判斷。由于自然異化是說明人的類存在狀況,所以新陳代謝斷裂就隨之擁有了普遍意義,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人類生存的普遍狀態(tài)。
但是,就福斯特所得出的新陳代謝斷裂具有普適性這點,摩爾卻極力反對。摩爾從資本主義全球擴張史出發(fā),指出資本主義國家并未發(fā)生新陳代謝斷裂,因而新陳代謝斷裂并不具有普適性,從而拉開了二者論戰(zhàn)的序幕。
摩爾根據資本主義國家在全球的生態(tài)掠奪模式變化,將資本主義農業(yè)發(fā)展劃分為五個歷史階段,構成其批判福斯特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史料基礎:一是14世紀50年代到16世紀80年代,以封建勢力的領土擴張為背景,在農奴制條件下,應用三圃輪作制和散養(yǎng)家畜相結合的方式,擴大了農業(yè)的經營范圍;二是16世紀90年代到18世紀50年代,以種植園體系為基礎,利用臭名昭著的“三角貿易”,販賣非洲黑奴和攫取美洲資源,邁開了資本積累的腳步;三是18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70年代,圈地運動的發(fā)展逐漸消滅了自給自足的封建農業(yè),在交通不斷便利的情況下,農業(yè)資本主義通過商業(yè)貿易推廣到全球;四是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隨著世界反殖民運動的發(fā)展,在獲得民族獨立的地區(qū),追加農業(yè)投資來提高本地農業(yè)產量,并解放了大量的農業(yè)勞動力;五是20世紀50年代至今,依賴農業(yè)技術革新提供的高產種子,利用轉基因技術,資本主義全球化農業(yè)進入新階段。[6]摩爾認為,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資本主義確實發(fā)生了新陳代謝斷裂現象,但是,它后來通過不斷的殖民侵略與全球擴張,解決了這一生態(tài)危機。福斯特則認為,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造成的新陳代謝斷裂現象并沒有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只是以其他形式表現出來而已。資本主義發(fā)展造成的新陳代謝斷裂危機具有多種表現形式,例如,通過耗盡作為優(yōu)質肥料的秘魯海鳥糞資源,資本主義宗主國國內的農業(yè)得到了維持,但新陳代謝斷裂并不是就消失了,而是將發(fā)生地點轉移到了資源被掠奪地。由于資本主義無限增殖的邏輯沒有變化,新陳代謝斷裂的表現形式也將出現更多的變化,馬克思就指出了除農業(yè)外,“文明和產業(yè)的整個發(fā)展,對森林的破壞從來就起很大的作用,對比之下,它所起的相反的作用,即對森林的護養(yǎng)和生產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盵7]272摩爾還認為福斯特所闡釋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具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既沒有看到生態(tài)因素是資本主義殖民擴張的內在動力,也沒有揭示資本主義發(fā)展是全球生態(tài)塑形的主導因素,反而試圖把被抽象掉具體歷史內容的、概念化的自然范疇作為基礎,從而忽視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性與全球擴張,違背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
二、論戰(zhàn)的分歧: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的新陳代謝斷裂
(一)關于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適用范圍的爭論
摩爾指出,資本主義國家的新陳代謝斷裂并未實際發(fā)生。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殖民霸權掠奪他國資源,規(guī)避了馬克思所提出的城鄉(xiāng)分化導致土壤養(yǎng)分的新陳代謝斷裂。資本主義國家向他國攫取天然肥料,例如秘魯海鳥糞資源,以及在全球范圍內開辟資本主義國家的糧食供應地,以這些方式成功地避免了資本主義國家的土壤肥力循環(huán)斷裂。針對福斯特指出的“全球層面上新陳代謝斷裂的一個證據:所有的殖民地國家眼看著他們的領土、資源和土壤被掠奪,用于支持殖民國家的工業(yè)化”[8]182,摩爾尖銳地指出,既然資本主義國家能夠通過掠奪殖民地的資源來維持本國的資本積累,那么就說明資本主義國家沒有發(fā)生新陳代謝斷裂。
在否定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實際發(fā)生之后,摩爾提出應合理地理解新陳代謝斷裂的可能性。雖然新陳代謝斷裂并未實際發(fā)生,但其發(fā)生的可能性卻推動了資本主義發(fā)展方式的適應性調整。在福斯特看來,由于“資本主義的積累邏輯在社會和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過程中無情地產生了一種斷裂,切斷了自然再生產的基本過程”[8]39,所以造成了原材料的供給困難。而“資本主義制度只有在最后一棵樹被砍掉的時候——而不是之前——才能發(fā)現錢不能當飯吃”[8]185,這種忽視使用價值、只關心交換價值的資本主義財富觀,使福斯特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對可能出現的新陳代謝斷裂不可能采取有效措施,因而新陳代謝斷裂在所難免。但摩爾指出,“資本積累不僅依賴大量的廉價資源,而且也會促使資本主義國家在全球市場中不斷生產出大量的廉價資源”[9],資本主義國家攫取他國資源以補充本國供不應求的原料,維持了本國的資本積累。正是這種可能發(fā)生的新陳代謝斷裂危及資本積累,從而促使資本主義全球擴張,以確保資本主義世界既能夠維持資本的擴大再生產,又可以使本國的新陳代謝不發(fā)生斷裂。
為了給新陳代謝斷裂理論辯護,福斯特同伊恩·安格斯(Ian Angus)圍繞摩爾的指責,以對話的形式撰寫了《為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辯護——約翰·福斯特對反駁的回應》一文,并發(fā)表在安格斯主持的《氣候與資本主義》(Climate and Capitalism)上。[10]
第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自然新陳代謝斷裂是廣為認可的事實,而資本主義的調整不能否定斷裂已然發(fā)生的事實。福斯特指出,新陳代謝斷裂在生態(tài)研究中嶄露頭角,從土地肥力衰竭,到全球氣候劇變,再到海洋生態(tài)系統惡化等等,都證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引發(fā)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是普遍存在的。這種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就是生態(tài)危機,它既導致了資本積累缺乏原料供給,又破壞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即使如摩爾所言,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掠奪他國資源來維持本國的自然新陳代謝,但資本積累的無限性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對自然資源的無盡索取,那么當全球資源罄盡之時,自然新陳代謝斷裂就無法挽回,世界末日難以避免。所以,資本增殖邏輯決定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的普遍存在。摩爾的辯解,只能視為新陳代謝斷裂的時空展開,須知只要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就注定無法避免自然新陳代謝斷裂的出現。
第二,攫取他國廉價資源以維持資本主義國家的新陳代謝,掩蓋了資本增殖邏輯的反生態(tài)性。摩爾指出,資本家通過世界市場獲取大量原材料,來防止因原料不足而引發(fā)的資本增殖危機,以維持資本主義國家的新陳代謝。福斯特批判摩爾的觀點,認為獲取廉價原材料只是迎合了資本增殖的愿望,其代價是使更多地區(qū)被納入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中,成為資本增殖的原料供應地,但不能從根本上限制資本對自然界的無限索取。如果認可摩爾的觀點,那么就意味著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視為永恒正確。資本主義在全球市場上的搜刮也會被視為合理,因為攫取來的廉價資源有利于緩解原料不足對資本增殖的威脅。這就完全無視生態(tài)危機的存在,漠視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只關心資本增殖順暢與否。所以,福斯特批判摩爾試圖用資本主義的殖民掠奪來掩蓋資本增殖邏輯的反生態(tài)性,以至于摩爾儼然成為資本家利益的代言人。
(二)關于資本主義條件下自然和社會關系的爭論
摩爾批判福斯特將自然和社會因素從整體關聯中抽離,孤立地看待自然和社會之關系。摩爾指出,福斯特力圖推動環(huán)境社會學的發(fā)展,突出強調被古典社會學理論弱化了的自然因素。故而,為了建構環(huán)境社會學的理論,福斯特利用馬克思“獨特的雙重身份,既作為古典社會學(不必提及他在某些方面以作為自然的敵人而聞名)內部的奠基者,又作為外部的批判者”[8]146,從馬克思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關系中,抽象出“自然和社會之間通過勞動而進行的實際的新陳代謝”和“資本主義條件下總是被異化地再生產出來的”但服務于資本運行的社會新陳代謝[8]175,并強調后者導致前者發(fā)生斷裂。摩爾指出:“資本主義不僅僅造成了生態(tài)的變化,而且變化了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推動資本主義的適應性發(fā)展。很遺憾,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者福斯特沒有看到這一點。”[11]福斯特之所以只談論社會新陳代謝破壞自然新陳代謝,卻無視其中的反作用,就是因為他要突出社會因素對自然因素的破壞,為環(huán)境社會學做理論辯護。
摩爾提出,通過固定資本的生產過剩和原材料的生產不足之辯證關系,從整體關聯性中重審自然和社會之關系。摩爾依據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提及的“由固定資本即機器等等組成的不變資本部分的生產和增加,可能會并且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生產中甚至不可避免地會比它的供給增長得快”[12]134,指出原材料供給不足是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的必然結果。為緩解原材料供給不足的緊張局面,資本家完全可以在全球攫取廉價資源用以資本的擴大再生產。摩爾認為,憑借固定資本生產過剩與原材料生產不足的辯證關系,才能理解作為社會因素的資本增殖是如何影響新陳代謝的:一方面導致區(qū)域性的自然資源匱乏,另一方面促成資本主義國家從全球市場上攫取新的廉價自然資源。摩爾據此認為,福斯特所說的自然新陳代謝斷裂并不準確。
面對摩爾的批判,福斯特在《國際思潮評論》(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上刊文《被詮釋為人類中心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論左派的辯證法缺失》[13],其中就系統地揭示摩爾的理論錯誤,強調應重視自然因素的基礎作用。
第一,談論自然和社會之關系,并沒有消解整體性關聯。福斯特指出,區(qū)分自然新陳代謝和社會新陳代謝,是為了說明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社會新陳代謝無視自然的極限,無限地索取自然資源造成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自然資源匱乏又會破壞社會新陳代謝。只要資本增殖邏輯不變,資本主義世界的全球擴張及其造成的生態(tài)危機,就仍處于整體性關聯之中。至于摩爾提出的本國資源枯竭和攫取他國自然資源,福斯特指出這剛好證明了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本國資源枯竭是資本主義生產造成本國自然新陳代謝斷裂的表現,而通過犧牲他國資源來延續(xù)自身發(fā)展,則會造成他國的自然資源枯竭。與其說是扭轉自然新陳代謝斷裂,倒不如說是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狀態(tài)在全球范圍的擴展。只是在資本主義國家以他國自然新陳代謝的斷裂為代價,一定程度上延遲了本國新陳代謝斷裂出現的時間,但也不可能根除。當全球范圍內都無法提供廉價資源的時候,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然新陳代謝斷裂最終顯現,隨之而來的是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社會新陳代謝也發(fā)生斷裂。
第二,自然因素的基礎性地位不能動搖。馬克思十分重視自然因素在經濟社會發(fā)展中的基礎性地位,指出“人和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的一般條件,是人類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條件”[3]215。摩爾所謂的生產過剩和生產不足之辯證關系,實質上是站在了資本增殖的立場上,沒有看到資本增殖對自然的異化。一旦認可摩爾的觀點,就會消解自然因素的基礎性地位,使自然因素從屬于資本增殖這個社會因素。事實上,馬克思在對勞動的界定中就強調“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3]56,強調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關系,社會因素和自然因素共同制約人類發(fā)展進程。自然的極限是客觀存在的,不可能通過從他國轉移自然資源,就可以無視這種資源上限的存在。而且,摩爾只關心資本主義國家能夠獲取多少廉價自然資源,說明他只看到資本增殖的危機,卻沒有認識生態(tài)環(huán)境自身的危機。須知自然資源的廉價與否,并不能取代自然資源本身的使用價值。也就是說,自然資源廉價只關涉資本增殖,但作為使用價值的自然資源卻是人類生存的基礎要件。
三、論戰(zhàn)的啟示:科學理解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普適性
(一)科學評價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理論價值
從上述福斯特與摩爾的論戰(zhàn)中可以看出,由福斯特等闡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無疑是有局限性的,不能完全代表馬克思著作中豐富的生態(tài)哲學思想,需要就該理論的合理性及其理論價值進行科學評價,不能盲目夸大。
毋庸置疑,資本主義發(fā)展必然造成新陳代謝斷裂,所以福斯特新陳代謝斷裂理論是具有普適性的。而摩爾只是關注到新陳代謝斷裂所呈現出的一部分表象,試圖以此來否定新陳代謝斷裂理論,顯然過于狹隘。須知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具有復雜多樣性,就如同人體以及各種生物體,同時存在新陳代謝的斷裂和修復。但之所以說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是必然斷裂的,就在于資本增殖無限性勢必觸及自然資源存量的上限。盡管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個有機體,在面臨自然新陳代謝斷裂的危機時不會坐以待斃,而是做出適應性的自我調整與自我反饋,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克服面臨的挑戰(zhàn)與危機,以便進一步維持新陳代謝的延續(xù)。當自然極限的最終出場時,資本主義社會將無法做出調整,而葬送在自身的資本增殖邏輯上。所以,福斯特闡釋的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無疑是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的反生態(tài)性,也深刻揭示了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中蘊含有豐富的生態(tài)批判內容。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學說與社會主義建構學說具有生態(tài)哲學的理論根據,是我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進一步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依據與出發(fā)點,對于國際學術界一度流行的有關“馬克思主義的反生態(tài)性”論斷是一個有力的反駁。
但是,福斯特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也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即沒有在理論層面考察自然新陳代謝斷裂后對社會新陳代謝的反饋,從而使摩爾之流鉆了理論空子。從人與自然之間新陳代謝關系的呈現形態(tài)看,新陳代謝斷裂和新陳代謝修復都是存在的。如果不從理論上解釋新陳代謝修復所包含的社會新陳代謝對自然新陳代謝的反饋,那么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就會成為對局部現象的理論考察,對理論的嚴密性造成損害。我們看到,資本主義國家針對可能出現的生態(tài)危機而進行的自我調適與自我反饋,其實是資本主義社會有機體的新陳代謝與自然有機體的新陳代謝之間的辯證運動關系之結果。只有在對二者之間的辯證運動考察的基礎上,才能推斷資本主義生態(tài)系統與社會系統的未來發(fā)展趨向,而這正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尤其是他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進一步揭示的內容。
因此,對于福斯特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我們沒有必要夸大其合理性與理論價值。因為福斯特畢竟只是從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和唯物史觀的思想片段中,抽出了社會新陳代謝對自然新陳代謝破壞的內容,而沒有涉足自然新陳代謝的反作用。從馬克思的有機論思想角度看,福斯特的理論和摩爾的反駁都只是各執(zhí)一端,必然導致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理論局限。
(二)科學理解資本主義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適用范圍
福斯特和摩爾圍繞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適用性之分歧,在于二者討論對象的差異,即對“資本主義”一詞的理解不同。福斯特在指出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必然性時,圍繞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尤其是資本無限增殖的邏輯。而摩爾提出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未發(fā)生斷裂,則是指在資本主義國家這個地域范圍內,資本家們可以掠奪他國資源以自用,來推延局部地區(qū)發(fā)生新陳代謝斷裂的時間。所以,既然二者圍繞的“資本主義”這個研究對象都不相同,那么出現不同的結論也屬必然。
這樣,問題就變成,在新陳代謝斷裂問題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國家是否具有本質上的同一性?筆者認為二者具備同一性,但需要從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關系角度來分析。只要資本增殖邏輯不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自然資源的索取就必然無度,遲早會出現新陳代謝斷裂,因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生的反生態(tài)性是必然的。也就是說,福斯特在生態(tài)問題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抓住了必然性和普遍性。那么,該如何理解資本主義國家為應對新陳代謝斷裂而進行的殖民掠奪呢?筆者認為,可以從全球視角和歷史的時間維度上,把握這種新陳代謝斷裂的特殊性。放眼全球,資本主義國家新陳代謝斷裂的維持,是以犧牲他國資源為代價的,也就是說,新陳代謝斷裂在非資本主義國家中日益嚴重;從歷史的時間維度說,當非資本主義國家或因政治和經濟獨立,或因資源枯竭,不能提供資本主義國家維持新陳代謝的資源時,資本主義國家依然要出現新陳代謝斷裂,即新陳代謝斷裂只是在時間上后延了而已。所以,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掠奪他國資源來維持本國新陳代謝的方法,不僅無益于本國新陳代謝斷裂的最終解決,反而造成了新陳代謝斷裂在全球的蔓延。摩爾將新陳代謝未發(fā)生斷裂,限制在一定地理區(qū)域范圍和一定歷史階段中,無法體現新陳代謝的整體面貌,只能局部地體現新陳代謝的特殊狀況。一旦資本主義國家無法獲得廉價資源,新陳代謝斷裂的普遍性就會顯現出來,作為特殊性的、局部范圍內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新陳代謝維系也將消弭于斷裂的必然性之中。
新陳代謝斷裂的多樣化呈現,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具體、歷史的統一。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具體歷史和時空條件下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所以作為內生的反生態(tài)性也必然隨之擁有不同的歷史形態(tài),其中就包括新陳代謝關系的斷裂和修復。如果說福斯特是從理論上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反生態(tài)性,那么摩爾的反駁就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特殊性所決定的新陳代謝斷裂的具體形態(tài)。在面對本國原材料供給不足的情況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呈現的歷史形態(tài)就表現為殖民主義,利用殖民霸權攫取他國資源以滿足資本積累的需要。新陳代謝關系也與之相對應,即資本增殖加速本國的新陳代謝斷裂,而作為適應性措施,資本主義國家積極推行生態(tài)殖民策略,在延緩本國新陳代謝斷裂的同時,加速了他國新陳代謝斷裂的產生。這樣,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形態(tài)之變化,新陳代謝斷裂就從一國擴展到多國。
因此,新陳代謝斷裂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結果,體現為空間和時間維度上的普遍性,而資本主義國家為了延緩本國新陳代謝斷裂出現的時間而掠奪他國資源,則是全球新陳代謝斷裂局部的特殊性。整體普遍性同局部特殊性之間的同一性關系,理應使福斯特和摩爾在新陳代謝斷裂問題上達成一致。但是,二者發(fā)生論戰(zhàn)而各執(zhí)一詞,則表明他們都沒有把握住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之中包含的辯證統一關系。摩爾從局部特殊性出發(fā),就斷言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失效,在邏輯上難以成立;福斯特從理論必然性出發(fā),卻不能容納局部特殊性的新陳代謝維系,則反映了福斯特理論的邏輯缺陷。
(三)辯證理解唯物史觀與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關系
對新陳代謝斷裂理論中所包含的辯證統一關系之理解,事關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生態(tài)定位。摩爾指責福斯特闡釋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違背了馬克思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因為福斯特過分強調自然新陳代謝的基礎性以及社會新陳代謝對自然新陳代謝的破壞,但忽視了其中的反饋作用。在摩爾看來,資本主義的社會新陳代謝主導著自然新陳代謝的變化,表現為資本增殖邏輯要求掠奪全球資源,從而實現對全球生態(tài)的重塑。摩爾據此指責福斯特,認為忽視社會經濟發(fā)展在歷史發(fā)展中的決定性作用,違背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梢姡瑢π玛惔x斷裂理論的理解,關涉唯物史觀的生態(tài)合法性,必須加以重視。筆者認為,摩爾的指責是難以成立的,因為唯物史觀內含馬克思的有機論思想,包含著自然新陳代謝和社會新陳代謝之間的辯證統一運動。但是,由于長期以來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抽象化理解,加之馬克思的有機論思想未被系統發(fā)掘,使得其本應包含的生態(tài)內容丟失。在這種背景下,我們確實應該重視摩爾的指責。
自然新陳代謝的基礎性地位,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題中之義。雖然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強調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但從未否定自然新陳代謝在社會主要矛盾運動中的重要性。相反,馬克思多次強調社會發(fā)展的自然基礎。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指出:“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個現實部分,即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盵14]194在《資本論》中對勞動這個基礎性概念的界定中,馬克思也指出:“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3]207-208在晚年寫給俄國的查蘇利奇的復信中,馬克思還提到,“俄國土地的天然地勢適合于大規(guī)模地使用機器”[15]435,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足以使俄國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大峽谷。顯然,在馬克思的理論視域中,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要受到自然新陳代謝的制約。
從方法論上看,摩爾的指責將自然新陳代謝和社會新陳代謝的辯證關系理解為二元論的關系,其實是一種理論倒退。從馬克思的有機論立場看,社會新陳代謝存在于自然新陳代謝的大環(huán)境之中,受到自然新陳代謝過程的基礎性影響。即便是如同摩爾所言,在技術更新和資源掠奪的背景下,資本主義社會新陳代謝也同樣要受到自然新陳代謝的影響,變化了的只不過是制約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自然新陳代謝的范圍,從歐洲擴展到美洲乃至輻射全球。所以,摩爾單方面地認為依靠資本主義的社會新陳代謝就可以突破自然新陳代謝的限制,實際上是一種天真的幻想,自然新陳代謝的限制將在資本主義全球擴張完畢之后必然地顯現。
當然,從摩爾的指責中引申出一個值得馬克思主義理論界關注的問題,即如何看待自然有機體與社會有機體之間的辯證運動關系。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由于關注點在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上,所以學者們通常關注社會有機體的矛盾運動,而相對地忽視了自然有機體的基礎性影響。而隨著生態(tài)問題日益突出,學者們開始關注自然有機體,并一改以往只是將其視為外部環(huán)境和經濟發(fā)展的原料供給地的觀念,逐漸關注到自然有機體和社會有機體的交互作用上。但喜中有憂的是,生態(tài)問題嚴峻化的時代背景,使得學者們的關注點偏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只關注自然有機體的決定性和根本性,而忽視社會有機體的自我調適。福斯特建構馬克思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就剛好反映了這種學術理論的發(fā)展動向,既體現了對自然新陳代謝的重視,又忽視社會新陳代謝的反饋。這就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在生態(tài)維度的研究提出了新要求,即通過系統發(fā)掘馬克思的有機論,以研究自然有機體和社會有機體之間的辯證運動關系,來豐富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生態(tài)內容,推動生態(tài)文明建設背景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時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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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