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玥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詩人的天性是歸鄉(xiāng)。
——[德]馬丁·海德格爾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被人們譽為20世紀歐洲電影藝術大師最后的防線。
他深邃的長鏡頭語言,充滿哲理的作品主題,以及音樂與構(gòu)圖的詩性表達,成為觀者心頭永遠無法驅(qū)散的大霧。
在影壇痛失安哲羅普洛斯之后的日夜里,熱愛電影的人們?nèi)缤鹅F中風景》里孤獨的少女伍拉,一直失神地行走在落滿憂傷雨點的高速公路上……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1935年4月27日生于希臘雅典的一個中產(chǎn)家庭,父親斯皮羅是一名小有所成的商人,個性謙虛謹慎,母親卡特里娜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主婦,其他家庭成員還包括兩個妹妹——哈洛拉和伍拉。他的雙親來自于南方的伯羅奔尼撒半島和克里特島,這兩座島嶼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饒,有著斷崖、石質(zhì)岬角以及海灘構(gòu)成的美麗海岸。然而,成長于動蕩的歷史歲月,這些并不是他對故土的最初印象。
在他出世后的第二年,梅塔克薩斯將軍發(fā)起政變,建立了獨裁專政。1940年1月,意大利入侵希臘,軍隊進駐雅典,警報聲不斷呼嘯在城市四周,令人戰(zhàn)栗,雖然希臘人的堅強抵御并未令法西斯一時得逞,但第二年隨著戰(zhàn)局持續(xù)擴大,納粹軍隊開始了對希臘進行更加瘋狂的侵襲。和所有的希臘家庭一樣,安哲羅普洛斯一家在二戰(zhàn)期間經(jīng)歷了難以磨滅的苦難生活。
命運似乎從來沒有給人以喘息的機會。1944年希臘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他的父親斯皮羅因為堂兄的無情背叛被捕,錐心刺骨的母親曾帶著孩子們在尸橫遍野的城郊尋找丈夫的尸體,卻以失敗告終。那一年,安哲羅普洛斯年僅9歲,失去至親的恐懼主宰了他的生活。幾個月后,斯皮羅出人意料地歸來,他和母親在街頭與憔悴、潦倒的父親長久凝望,幾乎無法辨認出他的樣子,但內(nèi)心的激動仍令眾人熱淚盈眶。父親在晚餐時告訴他們自己被監(jiān)禁在希臘中部,為了回家,這些日子徒步走遍了半個國家。后來,這些童年記憶當中的景象都被安哲羅普洛斯表現(xiàn)在電影《塞瑟島之旅》中,戲弄德國士兵后竄入窄巷的小男孩或許是他本人或童年伙伴的映照,流放俄國多年后回歸故土的老人更恍若是其父親當年飽受摧殘的形象再現(xiàn)?!犊奁菰分?身處不同軍隊陣營的雙胞胎兄弟互相廝殺對應了宿命般的骨肉相殘,令人唏噓。
“戰(zhàn)爭兒童”的經(jīng)歷令安哲羅普洛斯成為一名悲觀主義者,司湯達等法國作家的文學作品啟發(fā)了他對政治殘酷性的看法,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他總是對希臘北部陰冷的天氣格外著迷,頻繁將陰霾、降雨、浮岸、海浪攝入鏡頭,這是他設計自己內(nèi)心世界景色的方式,亦隱藏著一種一往無前的緘默抵抗,一種詩人天性的憂郁。
有人曾問過他“怎樣看待20世紀的歷史和電影的發(fā)展”,他思忖后說道:“20世紀是一個充斥著大戰(zhàn)、大災的世紀,也是一個充滿著偉大承諾、希望和夢想的世紀。然而在21世紀的開端,這所有的一切都碎成細屑。它們成了碎石,成了時光的灰燼……”
在安哲羅普洛斯先前的生活中,沒有多少事情能預示他會以電影導演作為職業(yè),他堅持認為經(jīng)商的父親對文學與音樂一竅不通,是乏味的、無趣的,從對方身上所學到的僅僅是生活的責任?!兑皇乐邸肥悄晟俚乃催^的第一部電影,反英雄主義的黑色結(jié)局曾給他留下了非常難忘的印象,這種獨特的光影魅力電光火石間打開了他寂靜的少年生活。
18歲時,安哲羅普洛斯遵從父母的安排前往雅典大學學習法律,這門顯然為日后謀生所準備的專業(yè)令他始終無法提起任何興趣,為了逃避枯燥的課堂,他試著報名電影課程班,并接觸了大量新浪潮電影作品和電影書籍,直至畢業(yè)后,他的興趣也是有增無減。他的叔叔計劃讓他繼承并打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可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11歲的妹妹伍拉因病夭折,令整個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悲傷過后,安哲羅普洛斯開始冷靜下來,并深埋下一顆種子:人生何其短暫,自己是愿意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還是遵循內(nèi)心尋找夢想?
1959年至1961年,安哲羅普洛斯開始了自己的兵役生活,因為流動任務的緣故他利用兩年多的時間游歷了大半個希臘,在旅途中不斷增長見聞的同時,也看到了整個國家徘徊在傳統(tǒng)信念與政治意志間巨大的猶疑。
退伍之后,他在朋友的資助下毅然踏上了赴法國的求學之旅,“拍攝電影”的念頭再也無法抑制。初到巴黎為了生計,他在旅店打夜工、賣地毯,甚至在一家希臘夜總會唱過歌,直到一名欣賞他詩作的希臘外交官,為他在法國巴黎大學城申請到了寄宿學制的資格。但因為缺乏紀律性,他很快又被學校掃地出門。
不久,安哲羅普洛斯停滯的學業(yè)迎來了重要的轉(zhuǎn)折——他以優(yōu)異的文科成績順利進入法國高等電影學院。在這里,他的才華與天賦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練后得以充分施展,一些出類拔萃的短片作業(yè)為其帶來了諸多贊譽,學校中甚至有人稱其為“新的雷乃”。安哲羅洛普斯在收獲信心的同時,他狂妄的態(tài)度,包括對反復的基本練習的抵觸也惹惱了任課教授,他們的矛盾在短時間內(nèi)演變成為一場無法調(diào)和的沖突。教學主管在看過他的第二個小型電影后認為他的思想過分成熟,不再適合在學校待下去,但又轉(zhuǎn)而勸告他:“如果真想拍電影,不要一開始就拍長片,先拍短片試試吧?!?/p>
1962年,被開除的安哲羅普洛斯投奔到人類學家、紀錄片導演尚·胡許的門下,在人類博物館的“直接電影”(cinema direct)人才訓練班中,“如何在拍攝時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節(jié)奏”等新穎的學習方式帶給他諸多啟發(fā)。期間,他與法國高等電影學院的同學一起拍攝了一部逃亡題材的驚悚片《黑和白》,這部電影因為資金問題最終流產(chǎn),修復后的底片一直存放于法國LTC制片廠。
其后,他在法國電影館做過引座員,還曾擔任過助理導演。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后,安哲羅普洛斯決定返回雅典,整個家庭仍然在熱切期盼他的回歸,并希望他像個普通人一樣盡快成家立業(yè)。但此時的雅典,政治氣候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變化,到處都是示威游行,嚴重影響了人們的正常生活。受到責任感的驅(qū)使,一腔熱血的他急切希望以微薄之力為時局混亂的國家做出點改變。在朋友的介紹下,他很快進入《民主變革報》從事影評的撰寫工作,結(jié)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左翼的政治主張成為其人生道路上的又一重要標簽。他曾對朋友說:“過去的歲月里,我們總是習慣于說自己是歷史的經(jīng)歷者。似乎正在發(fā)生的歷史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墒乾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法分辨我們究竟是歷史的締造者還是成為了背叛歷史的旁觀者,這是可悲的,也是我擔憂的希臘的失落。”
三年后,當整個世界都掀起民主化浪潮的時候,希臘卻進入了軍事專制的寒冬,帕帕多羅斯上校全面接管了政權(quán),這種嚴酷的情況直至七年后才得以轉(zhuǎn)變……
個體命運被時代裹挾的苦難際遇,是安哲羅普洛斯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命題。
在通過《傳播》《重建》等創(chuàng)作嶄露頭角之后,他以《36年的歲月》開啟“希臘近代史”三部曲的首章,影片強烈抨擊了上校專政體制的黑暗與殘酷,緊跟其后的《流浪藝人》更是將這種極具力量的控訴推向了高潮,這也導致安哲羅普洛斯在籌備新作《獵人》時,尤其是在融資方面遭到當局的百般阻攔,在無法接收到海外投資的情況下,他不得不自己解決拍攝的資金問題。
《亞歷山大大帝》劇照
1980年推出的《亞歷山大大帝》作為三部曲的完結(jié),以凝重靜默的影像、宗教儀式化的表演風格、濃郁的民族性共同編制成一部厚重而蒼涼的政治寓言史詩,全面剖解了一個亞歷山大大帝式英雄的顛覆與幻滅。
在完成《亞歷山大大帝》后,安哲羅普洛斯沉寂了三年之久。他的回歸之作《塞瑟島之旅》開啟了全新的主題——沉默,沉默似乎是定義不明的詞語,他希望表現(xiàn)的是一個病危民族的失語,抑或人們無法回歸之痛。《塞瑟島之旅》講述了一對長期流亡異國的夫婦,于人生暮年希冀落葉歸根的故事,但他們的矛盾而曖昧的身份,在曾經(jīng)最熟悉的地方遭到抵觸與漠視,人情的疏離更令他們感到痛苦,在電影的最后,兩名老人在無望中進行自我放逐,一望無際的愛琴海上,渺小的浮岸漸行漸遠,他們的漂泊直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并未停止。
《塞瑟島之旅》劇照
如果說《養(yǎng)蜂人》里的主人公是因生計而漂泊,在旅途中因邂逅一段青春的幻夢而自省人生的虛無。那么1988年上映的《霧中風景》當中,“何以為家”的悲涼情緒被安哲羅普洛斯推至極致。故事始于少女伍拉與弟弟亞歷山大打探到從未謀面的父親遠在德國,他們暗下決心踏上苦難重重的尋父之旅……這段旅程注定是充滿危險和挫敗的,他們不斷忍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苦痛,嘗試面對世間的謊言、死亡、暴力、遺憾,也接受到了馬戲團演員奧瑞斯蒂斯的善意與溫暖,可是別離之后姐姐遭到陌生人的強暴,身陷絕望之中的他們堅持偷渡前往目的地,在暗夜穿行時,槍聲響起。他們直到最后也沒有見到父親,只是在天國的晨曦中凝望著生命之樹,大霧漸漸散去,姐弟二人迎來了成人禮的最后時刻。
安哲羅普洛斯將難以言喻的絕望和孤獨,以慣用的長鏡頭和深焦電影語言注入兩個孩子的身上,觀眾的心情因他們的遭遇而時刻起伏,同時,安哲羅普洛斯的鏡頭真實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的混亂無序和道德失衡,他對世界的失望再次以片中孩子的口吻傳遞出來:
親愛的父親,您到底距離我們多遠啊!亞歷山大說在他的夢中,您好近好近,近得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碰到您。我們還在繼續(xù)旅行著,身邊的一切都飛馳而過,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但有時候我們好累,累得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們有時候甚至忘了您,開始迷茫。亞歷山大長大了許多,他開始變得嚴肅起來,能自己穿衣服了,開始說一些令人出其不意的話……但德國真的好遠?。∽蛱煳疑踔猎谙胍晃覀兎艞壛税?,繼續(xù)這樣有什么用呢?總之我們一輩子也到不了那兒,然后亞歷山大很生氣,像大人那樣生氣,他說我背叛了他,我羞愧難當……看著外面同樣的世界,光明、黑暗、還有您。
《霧中風景》劇照
進入90年代后,安哲羅普洛斯的創(chuàng)作熱情并未減退,他的鏡頭密切關注著被世人稱之為“歐洲火藥桶”的巴爾干半島,這片地區(qū)的民族矛盾、宗教沖突、文化差異、邊界糾紛、政治分歧等問題盤根錯節(jié)、愁城難解。影片《尤利西斯的凝視》講述了希臘裔美國導演A穿越滿目瘡痍的東歐故土,尋找三卷失落的電影膠片的故事,安哲羅普洛斯用真實、虛幻交錯的手法對巴爾干半島的復雜歷史和分裂現(xiàn)狀作出各種反思,在尋找一個沉痛答案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對歷史和人民深切的悲憫情懷,這部氤氳著憂郁氣息的作品曾榮獲1995年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委員會大獎。
1998年5月23日,《永恒的一日》同樣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舉行了全球首映禮,電影結(jié)束后,現(xiàn)場觀眾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兩天后,由美國傳奇導演馬丁·西科塞斯領銜的評委團將金棕櫚大獎授予了該片,評委們將其評價為“以光影之詩大問生命的杰作”。整部電影以凝練而舒緩的鏡頭語言,穿插安哲羅普洛斯最擅長的時空交匯,用感性的手法、詩意的旁白描繪了身患絕癥的詩人亞歷山大最后的一日,他與阿爾及利亞的流浪兒一起尋找失落的家園、親情、青春以及索羅莫斯未竟的詩篇,途經(jīng)風雪、泥濘和密雨,最終意識到生命的旅程注定是時間之海里的孤獨漂泊。與以往的創(chuàng)作不同,《永恒的一日》淡化了政治隱喻的色彩,上升到了一種更高層次的哲學思考:人類看似渺小、狹隘的情感,卻與時間、文明、歷史、革命建立了“莫比烏斯帶”式的復雜關系,但也在熟悉的土地上迷失自我。
《哭泣的草原》劇照
雖然影片中流溢出安哲羅普洛斯一貫令人著迷的詩意氛圍,但歸根結(jié)底,它不是影像美學的炫技,不是對流逝歲月的簡單哀嘆,主人公與時間力量的遭遇,表達出對“永恒意義”的叩問,其謎底在大銀幕上空間、場景、事物不斷變化的質(zhì)感中被充分揭示出來。毫無疑問,《永恒的一日》是安哲羅普洛斯的藝術巔峰之作。
邁入新世紀以后,經(jīng)他緩慢雕琢的《哭泣草原》和 《時光之塵》,始終葆有深遠的立意與精湛的藝術水準,也因此,安哲羅普洛斯在影壇的重要地位(曾擔任塞薩洛尼基國際電影節(jié)主席)及巨大成就被人們鄭重定論為——希臘電影之父。
2012年1月24日,看似平淡無奇的周二,卻是光影世界黑暗的一日。
在雅典,新作《另一片?!返呐臄z現(xiàn)場,安哲羅普洛斯穿行馬路時被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撞倒,嚴重的顱內(nèi)出血導致其不治身亡。
享年76歲。
厄運似乎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休止。
2018年7月23日,距離雅典30公里的小城馬蒂發(fā)生大火,近百人在這場災難中喪生。安哲羅普洛斯的故居也在此次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包括其收藏的大量書籍、信件,以及《永恒的一日》《亞歷山大大帝》《鸛鳥踟躕》等電影寶貴的研究文獻??v使我們的世界無法繼承安哲羅普洛斯的遺產(chǎn),但有人卻在廢墟處留言寫下:摧毀比建設容易,遺忘卻比銘記更難。
6個月后,一部名為《給西奧的信》的紀錄片在歐洲部分地區(qū)悄然上映,該片由青年女導演埃羅迪·萊呂攝制,才華橫溢的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學院派,與安哲羅普洛斯結(jié)識于一次學術訪問,并曾受邀參與《時光之塵》的拍攝,是其生前極為欣賞的摯友和助手。
“誰都沒有料想到,西奧·安哲羅普洛斯——遺失凝視的電影作者,會無法完成你最后一部電影?”法國女演員伊蓮娜·雅各布在《給西奧的信》中感傷地發(fā)問道。在這部紀錄片中,埃羅迪以致敬的手法回溯其未完成的遺作《另一片?!返墓庥包c滴,一個發(fā)生在希臘比雷埃夫斯港口的難民故事。一方面,她采用了西奧舊作《尤利西斯的凝視》等經(jīng)典鏡頭(如“導演之死”)進行主題的拼貼;另一方面,將真實的鏡頭對準了難民的眼睛和心靈,他們擁擠在邊境站臺前,或蜷縮在安置大廳的角落里,一名老人低吼道:“我們穿過了許多邊界,我們還要穿過多少邊界才能抵達我們的家,一個讓我們之間,和我們與世界之間擁有寧靜的家?!卑A_迪所做的,是安哲羅普洛斯試圖在《另一片?!分谐尸F(xiàn)的“深陷失序與危機的希臘”,這種尖銳突破了他一貫的克制與設計,將現(xiàn)代化的歐洲拉回到充滿痛苦的現(xiàn)實世界,也構(gòu)成了對全球化進程最沉重的拷問。
《時光之塵》海報
工作中的安哲羅普洛斯
紀錄片臨近尾聲時,安哲羅普洛斯熟悉的臉龐出現(xiàn)在鏡頭面前,身著深色毛衫的他,神色依舊平靜,透著一種虔誠的倦怠。他淡淡地啟口道:“最難跨越的邊界在我們的思想中,人與人之間的邊界,為了得以見他人之見,我們必須消除邊界,而他人之所見,對世界的延續(xù)來說非常重要……”
多年來,安哲羅普洛斯就是這樣,仿佛一直站在塵世之外,用濕潤的鏡頭撫觸著生命的蕭條,努力將時間的孤島連成歷史的大陸。
當艾蓮妮·卡蘭德若創(chuàng)作的哀歌響起時,我們知道,圣人已抵達時間的盡頭,哭泣的靈魂仍踽踽獨行。
唯愿光影斑駁之中,再見那片寧靜的海。